一、问讯
他们没有见过夜空,他们没有见过群星,我不清楚他们是不是还记得太阳。
我说的是那些深渊下面的人们。
马老师又一次对我说起下深渊的事时,我正提着酒桶往喧闹的宴会厅去,跑过全景透明的走廊。走廊外是一望无际的雪野,在千年长夜下映着群星的光辉。
我们是幸运的。
地球离开太阳系之后,已经流浪了2400多年,现在第一次遇到有显著质量的物体擦身而过。那是一颗大彗星,质量约为地球的1200倍。射电望远镜已经确认,在未来的两个月里,地球将明显地受到大彗星的引力影响。下一次邂逅这样的旅伴,不知道会是几千几万年后。
所以要举行宴会。
但除了我们之外,99.99%以上的人类并不为之兴奋。在流浪的地球上,人类居住在一口深800公里的竖井之中,凭地热生存。井口地表上是绝对零度和真空,是人类的雪之边境,住民只有我们十来万人。全人类之中,只有我们可以每天用肉眼看到星空。
正好马老师从宴会厅出来,拦住我。宴会厅的侧门在他背后旋转关上,欢乐喧闹声才渗出一点,又被隔断在里面。
马老师叹口气说:“千载难逢的大发现,才只有这么少的人庆祝,在我看来,真是个寂寞的宴会。”
我说:“我也觉得寂寞啊,所以我才想更活跃一些,让大家开心一点。”
马老师说:“一直待在这里,寂寞会让你受不了的。这次跟我去内地送天气预报的事,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怕什么来什么,这次去深渊下面的出差,就逃不掉吗?
我小心翼翼地说:“我还是想留下,怕耽误学习……”
马老师再次重新对我讲了一遍,内地有富足的物资,多样的文化,繁忙的生产,无数种可能性的生活。他希望我去内地,亲眼见一见真正的人类社会。
他疼我胜过疼亲女儿,他的亲女儿还嫉妒我来着。马老师话里话外地常对我说,希望我嫁到内地去,而不要在边境苦耗一生。但我更愿意在边境继承苏爷爷和马老师的了不起的事业。每一次马老师对我说起那些,我都低头沉默,尴尬地熬过去。
“在内地,你会体验到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你一直待在这里完全想不到的。”他又在这样说了。
说起这个,我就想起,在我9岁的那年,学习了物态变化,就穿上航天服到外面去,挖开厚厚的氮气雪,在下面铲了一大团氧气雪,抱到我的房间里,摆在床上。眼睁睁地,那团氧气雪在我面前升华,散发出最纯粹无瑕的清香。
氧气是人类最需要、最喜欢的气体,它的清香是诉诸人类本能的,因而也是最本质、最美好的。那是我经历过的最不可思议的感受,从那以后,我觉得不会再有更胜的体验会超越它了。
马老师看我心不在焉的模样,又叹了口气,总算放行了。我侧身提着酒桶逃进了宴会厅。
在宴会厅里,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面点和腌菜,还有少量珍贵的新鲜蔬菜。人人穿着白色的大棉袄,端着玻璃杯,饮酒说笑。
苏爷爷满脸酡红,一边笑,一边在打嗝。
论成就,苏爷爷是高不可攀的科学伟人,但是看他在酒桌上百无禁忌的样子,却让我想起了那句话:不论什么岁数,男人永远都是孩子。
我忙把酒桶放到白色的塑料桌子下面,盛了一碗面糊递给苏爷爷,劝他养胃。
苏爷爷没有接我的碗,却抬头直直地看着我说:“有没有火之边境的消息?”
他今天已经是第十一次问了。
我只好第十一次回答,火之边境仍然敷衍地报告“贵处资料已收到,我处无异常”,对彗星过境的新闻并无特别的反应。
火之边境是井底的边境。
他们虽然也是边境,但我想他们终日研究怎么向下挖掘,而从不抬头看一眼星空。说不定他们也和内地人一样,忘记了地球正在流浪,忘记了终有一日我们要去找到一个新的太阳。
可是没想到,苏爷爷对火之边境的消息如此惦念。即便在庆典之中,最关心的是火之边境有没有来电捧场,每次听说没有,他的表情就黯然几分。要是火之边境可以发一份贺电来就好了。
看着苏爷爷郁郁地低下头去,我所能做的,只是放下面糊碗,再倒一杯酒给他,至少在今夜帮他忘记一点烦恼。
二、动身
一周之后是葬礼。苏爷爷在醉酒后再也没有醒来,还有两位爷爷也先后去世了。
雪之边境的葬礼中不必特意准备丧服。所有人日常的衣服都是白色的,建筑、器物不是素白就是透明,窗外的整个大地,整个地球表面都是白雪覆盖。
我在送葬的行列里啜泣,很后悔没有禁止他们喝酒。但是,我想催他们离世的不是酒也不是高龄,而是内地和火之边境的淡漠音讯。是寂寞吞没了他们。
我发现自己并不曾真正理解苏爷爷。
苏爷爷对火之边境竟然那样重视。而对我来说,火之边境是什么?只是单调的、例行公事的消息:贵方资料已收到,我处无异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我一直以为火之边境就是一个疏远的地方,他们和我们关心的是完全不一样的问题,所以也不会关心我们的成就。但是,这次见到苏爷爷的热切与失落,我发现可能在苏爷爷年轻的时候,两个边境之间的关系本不是这样的。
传统上的说法是,雪之边境是人类的双眼,火之边境是人类的双手。雪之边境守望宇宙,眺望我们的目的地,在物理和宇宙学上提出和验证各种猜想;火之边境开拓人类生存的空间,寻找采集能源的新方式,发明各种各样的器具。按理说,火之边境和我们共享同一份叙事,同一份群体回忆,两个边境本来是相互扶持的兄弟。我一直没有关心火之边境在想些什么,苏爷爷却真的一直在惦记着。
老人逝去,年轻人要顶上。可是我这样子,真的能接苏爷爷和马老师的班吗?
带着这种心情,在葬礼后,我再次来到井口边缘的封闭式长阳台上。
整个边境的地面建筑围成一圈,疏疏落落地在雪原上摊开,一半是白色的,一半是透明的。在这一圈的中央,躺着直径七十公里的巨大井口,在雪野上挖出清晰的黑色圆形,与地平线上方繁星灿烂的永夜相接,但是井口里没有一点星光。那是深渊,据说它的真实形状是“细长”的,深度超过直径的十倍,超过地平线距离的十倍,直通下去,井底是化骨熔金的纯粹火海。
自从幼年一次学校实践活动来过这里,弄得我做了噩梦之后,我就没有认真地思考过深渊里的事。在天文和物理方面的学习成绩好,也是因为不愿意往下想,往下看。现在,我想是重新审视“下方”这个方向的时候了。
在边缘阳台上,我轻轻唱着《未来之歌》,苏爷爷教会我的歌,寒冷、绝望、锋利的气质藏身在悠扬曲调里,我一直觉得那是一种可以正面应战整个宇宙的心灵力量。
但和苏爷爷相比,我的歌声太单薄,好像一下子被辽阔陌生的深渊吸入,连我自己都不大听得见我自己的声音。
我跑去马老师的办公室,问他我现在想加入天气预报小组是不是还来得及。
天气预报的意思,就是大彗星从地球的对面掠过,相当于从我们的脚下通过,它的引力会像潮汐一样,把竖井里的空气整体向下拉。上方的冷空气会侵袭下方,带来一次上下通透的降温,在竖井的上层和中层区可能造成寒灾,需要把这件事的细节通报给内地。
马老师苦笑说:“葬礼总是会让人想到很深的东西啊,看来你也有所触动了。不过葬礼以后人事要调整,大家都会很忙。这次就主要通过网上通报,出差的只有我一个人下行,不能给你们跟着见世面的机会了。”
这……等我想去的时候,机会反而没了?
我紧张地说:“以后还有机会吗?我觉得我迟早必须去一次内地,还有去火之边境,不然的话,我没法成长成像苏爷爷和您这样的人。”
马老师扬起眉毛说:“火之边境?那里可没有什么好玩的,和我们这里一样苦。”
我仔细对他说了我的想法,如果只是为了玩,我早就答应跟他下去了。
其实那是个任性的请求,他假如要驳回我也会有充足的理由。在雪之边境,设备、空气和粮食都是从内地定量配给供应,现金货币很珍贵,我却是在要求旅费加倍。
马老师沉吟片刻,说:“是啊,连我都不怎么在意火之边境的事了,这可不好。不过我不能离开边境太久,去不了那么远。”
我失落地点点头,想要告辞离开。
不料马老师却露出令我感激的笑容,说:“这次你代替我去吧,顺便找个好的夫婿。”
我手忙脚乱地说:“我……我才没有那个意思。”
于是在四天后,我从雪之边境启程,带着寒风的消息,去往大地的深处,探访火之边境。
三、吃饭
我乘着长途电梯向下,最初的150公里全是雪之边境的组成部分。雪之边境的十来万住民维护着这上下长达150公里的井壁。例如,我出生的医院就是在标深78公里的位置。
这150公里的井壁很“薄”,往下到内地,井壁就都变“厚”,向外拓展大量空间,有如庞大蜂巢,容纳更多的人类生存。
出了电梯口,走到路上,我发现来来去去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很快就眼花了,辨认不清哪个人是哪个,分别是做什么的。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其实根本不用一一去辨认他们,内地的几十亿人,大多数在路上擦肩而过一次就再也不会重逢。
这样焦虑才轻下来,同时感觉到全身捂得都是汗。接下去找了一间公厕,在里面把棉袄棉裤脱了,叠成一大捆,提在手中。无论转弯到哪里,街道都是一样低矮,因低矮而显得热闹有人味,我猜这是内地的常态。
往气象局去的路上,心理压力越来越大。背上背着大背包,手上提着一大捆棉衣,我在人群中非常不自在。
在边境,棉衣是生活的必需组成部分,差不多只有在睡前才脱。现在我觉得好像只穿着内衣在街上走。街上和我同龄的女孩都穿着贴身短衣,米黄粉红的活泼色彩一群一群地飘过我身边,和电影里没有区别。我自己却一身单调白色,没了棉衣以后外衣显得大了两号,两边肩膀都溜下来。似乎人人都在看我,然后礼貌性地扭头不看。
好容易熬到气象局,一个矮矮胖胖的年轻工作人员出来接待我,很热情。马老师已经事先打了招呼,这几层内地距离边境很近,和我们边境住民的来往也较多。
小胖子工作人员说:“局长和副市长都约了下午。现在先吃饭?”
一切都照顾得很周到,我觉得甚至连一句话都没必要说,任他们安排就行,他们人都很好。
过一会儿,饭菜送来了,我和小胖子一人一份,每份都装在精致的淡绿色塑料盒子里。在透明的盖子下面,摆放着鲜红嫩黄和雪白的美丽搭配。
好香!
好像有点咸,又有点酸甜,嗅觉和味觉彻底打通,各种味道完美地融汇在一起,油脂润滑了整条食道,仿佛发出闪闪金光照亮我的胃。扒饭的时候,我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歌唱,忘记了身边的一切,直到塑料盒子里连一粒米也不剩下,我才抬起头来。
然后才发现我忘了把筷子掰开成两根。无所谓,我非常快乐,那是一种全身心的,直击本能深处的快乐。对不起马老师,过去的我真是浅薄无知。
到那时为止,那是我经历过的最不可思议的感受,我觉得以后都不会有更胜的体验了。虽然吸氧也是本能,但是吃到美食所产生的本能感受强烈一百倍。毕竟这才是把最强的本能触发出来了啊,第一次的感受肯定是最强烈的。
小胖子怔怔地看着我,他那份才吃了一两口。
我说:“我们吃的这是什么?”
小胖子说:“番茄炒蛋。我反倒想问问,你们在边境每天都在吃些什么啊?”
面条、面糊、面饼和腌菜。
下午,副市长和气象局局长一起见了我。
在这些有风度有气场的老男人们面前,我简直插不上话。他们早就收到了我们雪之边境发出的气象预报,准备好了应对降温二百摄氏度的寒潮和高气压。井内壁的街区已经全部疏散,原有的窗口都已经封死,正在抽成真空。
我小声地提醒,街区本身最好用混凝土封死,形成更厚的内壁,然后才在稍外一圈抽成真空。
气象局局长笑说:“当然不会忘记,你要对我们的经验有基本的信任嘛。谁也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让我感到自己多此一言。
总的来说这并不让我意外,本来互联网就很发达,学术报告和备灾手册上的文本和图表比我传个话所能递送的信息要详尽多了。我出差过来,形式的意义大于实质,而马老师派我来主要是给我一个长见识的机会。现在更让我确认了这一点。
他们人都很好,局长指派小胖子全程陪同我,直到我去下一站。
小胖子对我友善地笑说:“你有什么打算?想出去走走吗?”
想。
于是小胖子领我在街上稍微地调查了一下当地民用服装销售终端渠道领域的社会风貌……
在大体摸清了服装街的潮流风格时,一回头,却发现小胖子半蹲着,把手扶在膝盖上喘气。
见我关切,他勉强笑说:“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精神依然很好,但是看看时间,好像的确已经很晚了。不过小胖子你看起来比我壮很多,又是本地向导,怎么才走半天路就如此憔悴?
小胖子说:“长途爬楼梯,一天一夜不含糊,可是陪女士逛街,真……”
我不好意思地请他休息一会儿。
避开小胖子,我掏出手机拨给马老师,激动地告诉他我很好,非常开心,感激他照顾我,内地人待我也非常好。还有,内地的番茄炒蛋好吃得不得了,我回来时一定捎一盒给他。
马老师在电话那边发出爽朗的笑声,说:“这些经历对你都是很珍贵的财富。不过,花钱要有节制。”
这话让我心中一凛。我捏着手机,望向三十米外橱窗里的那条裙子,不由得紧张起来。
四、饮痛
我终究还是买下了那条裙子。
今天在气象局吃饭没花钱,以后我还可以继续想办法蹭吃,蹭不到的时候,应该还可以饿几顿,把裙子的钱省出来。现在就当是预支了。
换上那条天蓝色的裙子,露出小腿和膝盖。然后我把上衣的宽领口朝右边撑开,不对称地露出右边肩膀和锁骨,下摆扎进裙腰里。走出更衣间的时候,小胖子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出去到街上,再对着玻璃橱窗照一照我的影子。那仿佛是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美中不足是脚上仍然是边境风格的帆布大头鞋,和裙子搭配,很不显得成熟。
然后我看到了橱窗里摆着一双浅粉色的坡跟皮鞋……
不,我没有买那双鞋。我忍住了!果然我还是有节制的,在内心默默给自己点了一个赞。
接下去就在服装街的小饭馆吃饭。小胖子点了一罐“啤酒”解乏,我很好奇,也要了一罐尝。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把这种饮料叫酒,没有什么味道,也不能驱除寒意,假使放到寒冷的边境会毫无用处,不过的确比白开水好喝。
内地到处都是我想不到的东西。我只是在这一层的城市窥见了一角,就不得不匆匆去下一层。在卧铺电梯里,我都失眠了,想着在下一层我还会遇到什么新鲜事,直到临近清晨,电梯快要到达目的地,才迷糊了一会儿。
从电梯站出来要乘有轨电车去市区。我在电车里让人们夹着,拉着把手,一边玩手机,一边想着今天会吃到什么,以及从哪里还能再克扣一点钱出来把鞋子解决了。就在那时,手机上弹出了一条紧急新闻。
寒灾估计造成8.5亿元经济损失。
内情:寒灾已波及22万人的居住区域,已有1211人入院治疗,幸无人死亡,上下运输与通信受到严重影响,估计总经济损失8.5亿元。当地正在全面从灾区疏散,抽掉灾区空气,建立新的真空隔离区域,以抵御寒潮。全市工厂停工,中小学放假。
就是我刚刚离开的那一层的城市。
流浪彗星的引力拉着竖井里的空气下沉,形成接近绝对零度的寒风下袭。因为人类竖井内的广大空间与上下层温差对流现象的存在,寒风并不是一口吹到底,而是会和下面温暖的空气之间搏斗,形成风暴,一点一点地向下把温暖空气卷入。
新闻里说,这一次虽然那个城市用混凝土加厚了内壁,并且把稍后一圈抽成了真空。但是他们在内壁上仍然留了窗户,没有彻底填死。寒风吹破窗户,通过窗孔钻入,充满了本该用来隔热的真空区,进而,寒流通过每一寸混凝土,沿着每一根钢筋袭入了人类居住的空间。
无人死亡,那完全是我运气好,
那是内地,不是边境,人们没有丰富防寒设施和面对极端环境的意识。如果寒风侵入的不是运输与通信设备所在的厂区,而是密集住宅或商业区域,人们会被冰风之刃一片一片割倒。
我几乎瞬间可以想象到那地狱一般的情景。男女老幼嘴唇结霜,全身僵硬,眼睛冻得睁不开,即便把所有衣物穿上也无济于事,甚至想烧屋取暖都无法引火。在彻底冷却之后,当寒风把他们的遗体从坐姿吹倒,砸到地上时,他们的遗骸会碎成一大片细小的粉末,飞散在空中……
我紧紧攥住手机,全身剧烈颤抖,黄豆大的汗珠滴在手腕上。我从小到大从没有出过这么多汗。
我本可以去查验他们的工地,看出那些不适当的留窗。我是来自边境的专业人员,怎么可以敷衍自己的工作,只顾去玩,傻乎乎地听凭内地人运用他们的那些“经验”!假如不是运气好,我会害死成千上万的人。
在不知所措中,我想打电话给马老师,电话里却说那是空号。是的,寒灾中上下运输和通信受到了严重影响。
现在至少我要赶紧赶去这一层的气象局,他们可能和我同一时间看到了新闻,会吸取教训,但是在那里肯定也有我该做的事。
我抵达当地气象局时,那里已经是备战状态,几个营的士兵在附近列队待命。
气象局的门卫听说我的来意,说:“有人找你。”
上一层的小胖子从门卫身后出来。
我扑上去拉住他的手,紧紧握住,哭着说:“你还活着,真好。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是我害了你们,如果我当时认真去看了你们的工地……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我犯的错不可饶恕。”
小胖子也握紧我的手,说:“不,我的长官一边救灾一边特意派我下来,就是想要来找你,让我告诉你,我们都很平安,是我们自己不够重视,这并不是你的错。希望你不要想不开。”
我说:“是我的错。”
小胖子说:“几百万人的安危,我们几百万人自己不能负责任,反而要让你一个女孩子扛着吗?我们真的不怪你。还有,我们想到你可能会为边境担心,特意来告诉你,对边境的供电没有受到影响,供水断了,但是我们在优先抢修。边境不会有事的。”
我说不出话了。他们是些多好的人呀,而我多么愚蠢。
我额头抵在小胖子的手背上,哭了一会儿,忽然省起,我明明是要承担责任的人,却反而在让受灾者安慰我,更不像话。于是我努力忍住哭,用力吸鼻子,站直身体。
认错的时候,要立正站好。
当天,我不仅去检查了这一层的工地,提出了最琐碎的意见,强要他们改正,而且把新裙子折价卖给了工地上的人,穿回了肥大素白的边境裤子,只是贴身扎紧。边境无法再派人下来,通信也暂时断绝了。我是向下走得比风暴快的唯一一人,只有我才能继续逐层地去有效地与每一层的内地城市沟通,寒灾已经证明了这种沟通是不可或缺的。
从那以后,我不论在什么时候,都站直身体,高昂着头,目不斜视。我在那一天才领悟到了什么是人类的边境。我是从边境来的,把凡间人类与险恶外界隔开的那个边境,代替人类守望寒冷宇宙的那个边境。
在我的眼里自己存在的意义,自己人生的意义,在那一天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到那时为止,那是我经历过的最不可思议的感受,我觉得以后都不会有更刻骨铭心的体验了。
五、碰壁
我在十几天里逐渐下行到中层区,一路上似乎我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并不多。各地气象局都很重视这次寒潮下侵,但那都是内地顶层的寒灾造成的损失警告了他们。
小胖子的那一层顶层城市和边境接壤,平时有较多的交流,所以才对我比较友善。随着标深越来越大,可以人们明显对边境越来越冷淡。越来越多的人给我冷言冷语,当然也不管饭。
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犯错后应得的,硬着头皮去坚持检查工地,提出意见,和他们争吵。一天下来嗓子都哑了,但是再从卧铺电梯下去到新的一层,还是不敢松懈。
到了标深410公里的地方,这里是典型的中层区了。当我从隔热工地出来,正要出发去电梯站时,气象局门口的一个保安大姐拉住我。
她说:“你就这样往下走?不行。”
我说:“为什么?”
保安大姐说:“下面的灰狐市可不是个单身女孩能去的地方。你和我妹妹的模样很像,我舍不得看你倒霉,所以诚心给你提个醒。”
我说:“可我必须去,不然的话对寒潮应对不当,会死人的。”
保安大姐说:“那里到处都是人渣,死就死了。”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吧?反正我已经从边境走到这里了,我不会放弃。”
保安大姐用她的大手握着我的手臂,沉吟了一会儿,说:“是啊,你是边境来的,身上有使命……这样吧,我请假几天,护卫你去。”
她特意带我去理发店剪短了头发,要装成男人。仔细想想这种准备工作意味着什么,可真吓人。大姐身材高大,一身肌肉,装成男人没问题。而我就怎么都扮不像了,只有把脸用尘土抹黑一点,戴上帽子,凑合一下。
我们一起乘卧铺电梯去了灰狐市。从电梯站出来,我眼前的竟然不是一条一条的热闹街道,而是一个低矮的巨型广场,地面上铺满了简陋的帐篷和棚子,一望无际。
我问大姐为什么会是那样,大姐说:“谁知道。我只来过两次,都倒足了胃口。”
所有的棚子都两两不同,但是功能似乎全都一样,只是用于蔽体而已。一片一片都是灰色的棚子,灰色的衣服,灰色的眼神——受教育程度很低,呆滞而又贪婪的眼神。孩子不读书,无人看管,跑来跑去。在灰色的沙漠中,我的白衣竟像是唯一鲜艳的颜色。
我找个中年人问:“气象局在哪里?”
中年人回答:“什么漆相剧?”
问了几个人,完全不得要领。而我的嗓音彻底暴露了我的性别,一会儿功夫,已经遇到三次有不同年龄的男人隐蔽而迅速地凑过来,隔着裤子偷摸我的腿,都被保安大姐还以老拳。这地方呆久了真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像古代纪录片里描述的原始部落,然而用的是破旧的塑料和铁皮制品,大多数人低头在玩廉价手机。不是原始,而是文明在他们身上衰落了。
我问大姐:“这里不会没有任何社会组织的吧?如果没有人管,这些人早就会互相争打起来然后死光了。”
大姐说:“他们都在提防着我们,有什么组织也不会让我们看出来。”
我闭上眼睛想了想,请大姐陪我向市内的局部下层走。
市内交通设施也是一塌糊涂,向下几乎是“抱着杆子溜下去”的土设备,向上则据说主要靠步行爬楼梯。但是更下面不可能一直是这样,小学地理课上都会教,标深550公里以下的下层区可是人类最发达的区域。
终于到了不能再向下的地方。这里的贫民窟更加密集。我们也重新看到了发达文明的产物:一堵深灰色的水泥高墙,从地板封死到天花板。在墙下开着十几道门,有荷枪实弹的卫兵看守,门前蹲着许多闲汉。卫兵一身厚重的防弹衣,头盔铮亮,面色阴沉。
大姐护着我走到卫兵面前,卫兵鄙夷且戒备地看着我们。
我说:“我是从雪之边境来的,想要找灰狐市的气象局,还有其他市政管理机构。”
卫兵冷笑起来:“市政管理机构?他们在那堆棚子里面,只要你找得到他们。”
我说:“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拿出盯工地细节的执着和耐心,追问一番之后,我终于从卫兵的话语中拼凑出了此地的内情。
中层区分成“上中层”和“下中层”,这里就是分界的地方。从下中层开始,居留权的福利比上中层和上层区好很多,这里的偷渡最为猖獗。贫民窟里的人都是滞留在此处,寻找机会偷渡,或者等待新法令给他们合法入境的机会。
正常的城市机能早就毁弃,本份生活的居民也大多被排挤,宁可把住宅出售给热切的想越过边墙的人,迁居到更上层。保安大姐回忆说,她的祖辈似乎就是迁居到上一层城市里的,不过她也是今天才明白原委。过去她只把灰狐市的住民看作人渣,并不关心。
市长根本无法管理这些人,有地下帮会潜藏在他们内部操纵着一切。
地下帮会也许正在代替市长治理地区人群,但帮会的气象局在哪里呢?
六、科普
灰狐市如今的住民是人类社会中最执着于投机的一群。上层区每一层之中可能会有少量的自私懒惰的人,特别喜欢占小便宜搏一把,而又不愿受辛苦。正是这样的人从各层聚集在这里,谋求偷渡的机会。
现在这里的人往往不重视工作,不重视教育,不重视现在他们所拥有的一切,把一切希望都寄予偷渡。他们认为生活在偷渡以后才开始,而轻贱现在的日子,不把它当生活。这种“暂时苟且”的状态往往会持续几代人,一代代地沉溺下去。
这里在人类竖井的正中间附近,恐怕是人类社会之中距离两个边境最远的地方了,无论在地理上还是在心态上都是。
他们都不知道已经大难临头,把雪之边境送下来的天气预报当作儿戏。这里倒不会有接近绝对零度的降温,估计会降温30度左右。但是看那棚户区里一家人合穿一条裤子而浑不在意的样子,即便降温30度,恐怕也会夺走成千上万条生命。距离冰冷的死神从天而降,只剩4天准备时间。
我急得跺脚,把这些告诉周围的闲汉,想要警醒他们,他们根本不信。空气系统还在维持运转,几百年上千年这里的温度都没有变过。
一个闲汉说:“凭什么你敢说一定会变冷?”
说起来,是因为我们在地面上,每天都在观测星空,射电望远镜捕捉到了飞近的大彗星,大彗星的引力会影响井里的气象……我越说越觉得无力,那些都是非常遥远的概念。但是不行,我必须做出一切努力,我要把这些概念解释清楚,让他们听懂。
我讲了物质和物质之间存在万有引力,它是时空因质量扭曲的表现形式。我讲了空气是在人们周围无所不在的透明气态物质,就是鼓起的塑料袋里的物质,风就是流动的空气。我讲了冷空气遇到热空气,就会下雨,会打雷,最终强势的一方会征服弱势的一方。我讲了真空可以最有效的隔绝热量,所以也是我们应对寒潮的重要手段。
我就在墙下不停地对他们讲,卫兵扭头不理我,闲汉无聊地走开,我继续远远对着他们讲。渐渐地走近瞧热闹的人多过走开的人,我的周围形成了听众的人群。
大姐帮我弄来几块砖,让我垫脚站高一些。
我讲了太阳,那是可以照亮整个天空的大火球,天空是蓝色,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天蓝色”,那是真实存在过的。以后我们会到达新的太阳附近,我们的子孙还会有重新看到蓝天的一天。
什么是天?哦,就是一种没有屋顶的状态,没有屋顶就是有天。从这里往上看,十米,五十米,一万米,一百万米,一亿亿……都是虚空,只看得到零零散散的光点在遥远的地方。在我们的最上面就是那个样子,我就来自那里。
人群里有很多人大声地说他们不信,到处都是接话起哄的人。但是渐渐地,这些人被其他人自发地撵走,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听我说。我想“来自边境”的身份光环也起了重要作用,“边境”这两个字仍然可以帮助我获得他们的敬意。
我告诉他们,太阳是庞大的能量源,超过我们现有所有能量的几亿亿倍。我们就是在宇宙中飞行,飞向新的太阳。距离旧太阳最近的恒星是三体星,但是恒星活动复杂,不利于生存。我们的目的地是巴纳德星,那是一颗红矮星,是仅次于三体星的最近恒星。现在我们在路上才走了一小半。
越是讲下去,我越是感到自己并不是在被迫浪费时间,科普本来就是我的责任的一部分。边境为全人类守护着科学与理性的火种,并不是为了藏在箱子里,应该把这火种时时拿出来照亮内地人的心灵。内地人终生看不到星空,我们要替他们看,还要告诉他们我们看到的样子。
我把星空、雪原的边境照片给他们看,用手机打出投影,映在灰色的墙上。卫兵见人聚得太多,把我撵开,我移动到贫民窟里的一顶高帐篷下,把帐篷外壁作为投影的幕布。没有人会拒绝那黑水白砂、七彩晕辉的星尘和星云之美。自从我们还在石器时代,从我们还在树上,从我们还是恐龙爪下偷生的小小哺乳动物的时代,我们的每一代祖先都曾久久地仰望夜空银河。
几万人的人海围在我四周,痴迷地仰头,贪婪地从我这里吸取一鳞半爪的知识。那贪婪与对财富和女人的贪婪不一样,越是吸取,眼神就越是明亮。有好些人嘴唇不停地微动,在无意识中复述我的话。他们令我讲得热泪盈眶。
也许他们的社会走到了一个卑猥的古怪形态,让他们失去了受到合适教育的机会,但是他们和我都是一样的智慧人类,和远古在太阳系发明用火的人类也是相同的血脉。我可以……不,我正在重新启发他们。帮助他们想象从过去到未来的广大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视野之中可以没有任何遮挡,用最大的望远镜也看不到尽头。
我也感到很惶恐。
在仓促之间,恐怕我无法把清醒的概念植入他们心中。也许这一切听起来像是神魔的戏文,只不过像诸葛亮的七星坛和八卦阵那样吸引着他们。但是看他们听得那样入神,我的身上也不断地涌出力量,支撑着自己,一刻不停地讲到第18个小时。
站在讲台上,我看到从卫兵那边走来几个军官,也站在人群中听。从贫民之中出现了几个神色稳重,衣衫整洁的中年人,身边围着服色统一的几个健壮小伙,也在人群中听。两边都有人举起比较高级的摄像设备,更大的大人物在通过视频观察这里的场面。
我对军官的方向喊道:“你们必须解决这里防寒备灾的问题。这里死了很多人的话,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有一个军官从人群外围一点一点挤过来,一直到讲台下面,我的脚下。他扬起满是汗的脸,说:“我们没有管理这里的权限。”
我说:“即便你管不了,下层区里还有全人类的议会,你去找你的上级,一级级报上去,总有一级能管全人类。”
直起身,我又对那些衣衫整洁、有人护卫的当地中年人们喊道:“他们难道不都是你们的自己人吗?你们要眼睁睁地看着大家死?”
然后我继续讲,地球原本是围绕着旧太阳转动的,但是旧太阳发生了不稳定现象,变成了红巨星,而导致地球不得不逃离,我们姑且可以把它理解为旧太阳爆炸了,还有……
在几个小时里,军官不断带来更高官员的指示,但是他们都拿不出什么办法,我要他们继续上报。终于,一个高级军官端着一个3D电子屏挤到我面前,说最高议会的高级议员答应与我对话。
3D电子屏中是一个大婶的上半身,这次真的是个大人物,我认识那张脸。十几年前她曾经视察过雪之边境,在马老师的办公室里一直挂着她和马老师的合影。现在她大概可以算是人类的最高领导人了。
在她的身边站着一个戴黑边眼镜的男子。那个男子乍一看很普通,但是仔细一看,居然完全猜不出他的年龄,像是十八岁的年轻人,又像是六十八岁的老人染黑了头发。
议员大婶对我说:“你现在这样无休止地渲染危机气氛,已经在引发恐慌,最终只会危及你自己的生命安全。我们充分明白你所提出的困境,只要灰狐市的人肯与我们合作,我们一定会好好帮助他们。但是我们也无能为力。”
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人,自己说自己无能,还这么理直气壮?
我忍着暴跳的冲动,压住气,说:“你们总得做点什么。”
议员大婶说:“灰狐市的人在几十年来都不肯与我们对话,不能动嘴就只能动手。难道你要我们派军队对他们戒严,然后强行进行防寒施工吗?灰狐市会立刻大乱的。”
我低声对着画面说:“你猜,如果我继续讲演下去,灰狐市的地下帮会大佬会不会也像你一样出现呢?”
说话间,灰狐市帮会的几个人也往讲台走来,簇拥着一个花白络腮胡子的高大老者,周围的听众一脸敬畏,纷纷让路。
来到讲台下面,老者身边的人说:“这位是山爷,灰狐市的一应大小事体,都是他说了算。”
七、做梦
既然和两边高层都建立了联系,好心一路护送我的保安大姐就放心回家了。在送别时,我狠狠地拥抱了她,可惜看她的笑容,恐怕我最大的力气也未能让她觉得足够给力。
对不起大姐,没能狠狠地谢你。
帮会的人领我和下层军人代表去了一间古色古香的会议室。到那时,我才知道灰狐市还是有些像样建筑的,位置僻静不好找,都是帮会的高层在用。会议室里,我坐在中间,左边坐着山爷,右边摆放着议会大婶和眼镜男子的立体影像,我是调停他们的人。
不过他们刚谈了几句,我就开始打瞌睡。
巴纳德星是红矮星,新的太阳一定是暗红色的。天却是蔚蓝的,大地是碧绿的,和画书上一样鲜艳。
我住在一大群灰色帐篷棚屋里,好多穿灰衣的小孩围着我玩。他们都是些特别调皮的熊孩子,拽我的头发玩,真气人!只有一个小女孩比较乖,但也有不省心的时候。她眼泪汪汪地跑过来,牵住我的衣角,说她的布娃娃“掉下去了”。
掉到哪里去了?好大好深的地方。
她领我来到一个巨大的圆形井口前,这口井的直径恐怕有七十公里,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下面黑森森的,仿佛死亡本身。不过,趴在井口小心往下看,可以看到在一米多深处真的有一个布娃娃,挂在突出的钢筋上,被寒风吹得晃呀晃。我努力伸手去够,大半个身子都探了下去,只差一点了,加油……
可是好冷,对了,这提醒了我,明明在地表上,为什么我忘了穿大棉袄?冷风彻体,不行,我好像要打喷嚏了,但是我现在重心几乎都吊在深渊井口呀,怎么可以打喷嚏,要忍住,忍……
忍不住,这个喷嚏还是打了出来,我也失去平衡,落进了无底的深渊,黑色占满了我全部的视野。
然后我就醒了,并且发现会议已经结束。
留在会议室里的随员告诉我,议会和灰狐市的帮会已经讨价还价过,达成了协议。灰狐市的帮会将负责组织流民建造防寒设施,而议会将会专门给现在灰狐市四分之一的流民发居留权,并且让中墙上移5公里。也就是说,灰狐市将会有四分之一成为中下层区,享受更好的福利。帮会将选出一批人在建造防寒设施的工地上做工,做工后就可以拿到新身份。
我去工地检查施工方案,提过意见之后,这一层我也搞定了。带着行李,我再次来到了那堵隔绝中上与中下层的墙下,找到守墙的军官,要到更下层去。
军官说他做不了主,回到军用出入口里面去,让我等了一个多小时。在我不耐烦又没办法的时候,他终于端着3D电子屏出来——居然议会最高层的大婶和眼镜男子又为了这件事来见我。
大婶的虚拟影像对我说:“你的天气预报任务已经可以算是完成了。下面的降温最多只会有十几度,不会形成寒灾。”
我说:“我还是想尽力协助,希望你们可以安排。”
大婶说:“可以,你计划走到哪一层?”
我说:“走到最下面,因为我还想趁这个机会去拜访一次火之边境。”
虚拟影像突然消失了。
军官用力晃了晃电子屏,画面仍然没有重现。他把电子屏拿回去,又让我等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军官没有出来,出来的是个列兵。
列兵说:“你回去吧,不能再往下走了,长官是这么说的。”
我大吃一惊,可是再怎么追问,列兵都只是立正发呆,不再理我,军官也不再出现。
议员大婶明明说了“可以”,是我听错了吗?仔细想想,在切断通话之前,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关于火之边境的。可能大婶不愿意让我去火之边境。
不过,我只要以个人的身份肯在工地上工作,就可以和这些流民一起获得去中下层的机会吧?这么想着,我去了工地询问。
工地上很热闹,到处有人推着小车跑,还有扛着搬着箱子的人吆喝着。这些人的眼神不再是灰色的,而有了生命力,我不想评判他们的想法,内地世情的复杂不是我能梳理清的。不过我自己的感觉是,这样为了某个清楚的目标在火热的协作着,倒有一点点仿佛边境的舒畅气氛。
工地的主管先是很吃惊我为什么打算做工,接着又打电话向上请示。请示的结果是,无论我怎么做工,都不能许可下行,这是特别针对我的指示。
在火之边境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原本只是以为火之边境的人们很冷淡,现在看议会有如此古怪的反应,内情比我想象的深许多倍,而且不会是什么好事。
四周的工地上还是像刚才一样有生命力地忙碌着,可对我来说,整个世界骤然沉重起来。
八、斗酒
当晚有一个庆祝和感谢的宴会,感谢山爷为几十万个家族的人拿到了下层区的居住权。
这个宴会厅大约有雪之边境那个宴会厅的六倍大,却反而显得更拥挤。里面塞了三十多桌宴席,空气污浊,嘈杂,吵闹,到处是笑声,时而还有小孩的尖叫打闹声。
说是家宴,不过我觉得在雪之边境那样才像是家宴,这儿不像。尤其是我的这桌。这是主桌,上首位是山爷,一半是他的人,还有一半是地位比较高的几个家族的族长。我觉得这一桌人,两两之间,恐怕谁也不把谁当成自己家的家人,假得很。
人人都想找山爷搭话,更连续不断地有人端着酒杯上来感谢山爷。我坐在山爷旁边,想要对他说我被封锁了的事,说了七八次,都被打断。
终于,山爷不耐烦地对我说:“你是边境人,就那么惦记着去下层区住?”
我说:“我只是想去火之边境探访一下,下层区就那样提防我,不蹊跷吗?”
山爷说:“那种事等宴会结束了再说,好不?”
我说:“这宴会里大家哇哩哇啦的,我看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这里有谁的事比人类的两个边境更重要吗?”
满桌人都在狠狠地瞪我,好像我太冒失了似的。哼,我只是实话实说。
山爷也沉下脸,看来也被得罪到了。
在这个地方,如此多的人唯山爷马首是瞻,可以说,他的地位有如一个国王。
但国王又如何?我来自最高学者的群体,只敬畏亘古运转的星空,自古以来,我这种人是在国王面前最能挺得起腰杆的人。
山爷说:“下层区既然提防着这件事,那么就不容易送你下去,即便想探到一点消息也难。”
我说:“然后呢?”
山爷说:“你张张嘴,就要我们做难事?表现出一点诚意吧。”
我懂了,我终于懂了。这应该就是内地人的“那种习俗”了。想求他们办事,先要经过他们的一些考验,来表现出求人者的诚意。诚意到了,事才可以办成。
我站起身,说:“没问题,需要我做什么?”
山爷叫人拿来一个敞口玻璃杯,有点像是没有杯嘴和刻度的烧杯,他亲自在杯中倒满了酒,大约有250毫升的样子,推到我面前,说:“你先干了这杯酒。”
这让我颇为意外。
没想到山爷虽然板着个脸,他内心深处居然还是很支持我的。真是个可爱的胡子大爷。他不得不给我考验,但其实他很希望让我通过考验,所以亲自倒酒为我鼓劲。习俗就是习俗,连国王也对抗不得,我懂。
他们的酒很奇妙,散发出一股特殊的浓香,完全掩盖住了酒味。当初在贫民窟之中,有时闻得到飘出几十米的异香,他们告诉我说是酒,就曾让我震惊了一回。这就是所谓的“曲酒”。
喝的时候,我简直觉得自己在喝香水。喝干这一杯之后,我才确认到它的确是酒。让人温暖,令人平静,带来勇气,帮助人应对任何艰险的挑战。我觉得我准备好了。
放下酒杯的时候,满桌的人似乎都是吃惊的样子,脸色发白,不知道为什么。
唯有山爷很友善地看着我,说:“很不错!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看来接下去我要面对的考验非同寻常,我懂。我不能辜负山爷的好意,第二杯我也仰头喝了下去。
酒的香气充塞鼻腔口腔,甚至充塞肺部。它弥散开来,形成无数种不同的层次,一层香味之后又有另一层香味,无论怎样追索,深处总还有无穷无尽的厚度。这一杯酒仿佛很多杯酒,很多种不同的滋味、细微的感觉混合在一起。我还没有充分品出它的所有内蕴,就喝完了,有点意犹未尽。
不过,别被酒迷惑了,接下去还有内地人的真正考验呢。这酒是用来鼓劲壮胆的,不是喝着玩的。
桌子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和掌声。不仅山爷,大家一定也都在为我鼓劲。我甚至有点喜欢内地这种考验人的习俗了。
喝彩声渐渐消退,我望着山爷,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非常棒,一定是目光炯炯。
没想到山爷又倒了第三杯酒,放在我的面前。
不知不觉,整个宴会厅所有的喧闹都消失了,连咳嗽声都没有,尤其神奇的是,那些两三岁的小孩都不哭不喊了。主桌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都看着山爷和我。
虽然这杯酒是很好,但是接下去的考验恐怕真的比较棘手哎……
那样的话,我就更需要这第三杯酒了。我双手捧杯,一点一点地让芬芳的透明液体流下喉咙,再次沉浸在缤纷变幻的浓厚香气之中。刚才喝得太快,这次我品得更仔细一些,但仍然无法彻底理解那不可思议的酒香。周围静得连一根针落地也听得见。喝完,我把杯子轻轻放下,等山爷发话。
山爷一脸赞赏的神色,用低沉有力的嗓音说:“好一个边境姑娘!这酒怎么样?”
我说:“和我们边境的酒差别很大,不过你们的酒我也挺喜欢的。”
山爷微微扬起眉毛,说:“边境的是什么酒?”
我实话实说地告诉他:“酒精兑水。”
山爷愣住了,周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静了三秒钟之后,突然整个宴会厅里爆发出了笑声、掌声、拍桌子声、跺脚声。好像我触发了一个大炸弹,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山爷也笑得趴在了桌子上。真没想到他那么阴沉威势的人也会露出如此孩子气的笑容。周围一直脸上好像有面具的老男人们,现在也都笑得七歪八倒,一脸开心和天真。
只有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他们的中心。你们究竟为什么笑?还有,对我的考验呢?
终于笑完了,山爷对我说:“我这就派人去探消息,你先去休息吧,明天保证会把火之边境的消息告诉你。”
我说:“我的诚意呢?”
山爷露出面对傻丫头的慈祥表情,柔声说:“去休息吧。”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喝酒本身就是考验,我当众一口气喝光了三杯酒,就算是通过考验,表现出了充分的诚意,而边境人习以为常的一句“酒精兑水”则居然让他们津津乐道了很久……
好吧,我不是很懂这些内地人,正如我不是很懂他们的酒。
九、欺世
次日,山爷派人把我唤去他的办公室。他神色凝重,告诉我他花大力气探听来的消息。
火之边境每日送上来“收到”,“无新闻”之类无精打采的讯息,这些讯息都是假的。真实情况是,现在下层区的内地已经与火之边境断绝了联系。
在六十年前,曾经发生了一次“火涌之灾”——在标深800公里的井底附近发生了一次大地震,地幔中的一个高温板块释放了它百万年的委屈,猛地翻了一个身,在它重新陷入沉睡之前,其一角已经闯进了火之边境之中。这个板块的温度是1800摄氏度左右,比当时内地的地幔船可以承受的温度还高100多度。火之边境靠近内地的部分完全被抹掉了,人们无论是开心的、悲伤的、善良的、恶意的,都一视同仁地在两天内被高热化为灰烬,熔岩吞噬了他们的骨灰。
一边听,我的心一边往下沉。这种可能性我想到过,但我一直以为它不会真的发生。
不过,火之边境的住民可能还有不少活着。绝密的地震波分析报告里写着,火涌之灾仅仅袭击了标深800到850公里的部分,而850到900公里的部分,火之边境的精华区域,其外壁是可以承受这个温度的。本来那里在几百年之后也就会扩建成为新的内地。现在标深800至850公里的温度太高,火之边境一直没有幸存者的音讯上来,内地人也无法穿越高温地层去寻找他们。
六十年来,井底的探索和开拓陷于停滞。议会的大人物们既没有设法找到失散了的火之边境,也不愿投入巨资建设新的火之边境,反而把火涌之灾的细节瞒下来,只当是“暂时失联”,原本用于供给边境的资源都被大婶和其党羽瓜分。而对雪之边境过来的交流联络,则以粗劣的自动应答搪塞。
大婶议员还视察过雪之边境呢,那时她面对面地对苏爷爷、马老师他们隐瞒火之边境的真相,一点都没有露出过破绽。
山爷说:“说实话,我觉得克扣资源倒是其次,更大的缘故是他们无能。本来是火之边境在带着他们走,一下子火之边境没了,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做,一旦发现可以暂时糊弄下去,就一直糊弄下去了。”
嗯,他们就是这样对待边境的。这些连续几十代没有亲眼看过星空的人类,他们的心智已经被岩层封闭得太久了。
走过上层区时,我听说过一个思潮,说当初人类在太阳系只不过有万把年的文明,最多不过一百多亿人口。而现在人类在一口井里也已经生活了2400多年,繁衍到了三十多亿,是个和当年差不多规模的世界。“谁说人类社会不能就这样永远在这口井里生存下去呢?”
恐怕这种思维方式会很符合议员们的心态。当初面对太阳剧胀的天倾之祸,奋起伟力,不怕牺牲,把整个地球推出了太阳系,到群星海洋中遨游的那群人类,其后代已经堕落至斯?
总算议会中不是铁板一块,反对党抓着保守党的这个痛处,曾经一次次把火之边境的事提出来,找保守党的麻烦。当初和我视频通话的两个人之中,那个说话的大婶就是保守党的首脑,是她一听我提及火之边境,就切断通信,下令封锁我。而她背后的那个戴着眼镜、不明年龄的男人,则是大婶的死对头。当初他就是不放心大婶单独和我接触,硬要一起参加视频通话的。有他在一旁,才使得这次大婶无法圆融地敷衍我,不得不露出突兀的举动。听起来他们的内部斗得很是复杂。
眼镜一党积极欢迎我到下层区去,帮他们把火之边境的事情炒热。只要他们得以借此搞垮大婶一党,掌握了议会,自然会给我和山爷很多好处……
去他的“很多好处”吧。
震惊、愤怒、悲伤、责任、兴奋,让我全身微微颤抖起来。在擦肩而过的大彗星引力作用下,汹涌的寒风一路下灌到井底,会令井底的地幔降温,将让现有的地幔船可以下潜到标深1000公里的地方,寻找火之边境。这次寒潮,竟然是救援火之边境的一次关键希望,千载难逢的希望,我必须把这个希望带到议会去。
这是我的使命。
我对山爷解释了寒潮与救援的可能性,问他怎样可以让我越过封锁,到下层区去。
山爷说:“有办法,但我觉得不像话,你听过了再决定要不要做。”
他的手下搬来两个大箱子。
山爷说:“反对党希望你下行的消息尽量保密,下去之后给保守党一个突然袭击,越突然越好。他们会在下面接应你,还给你准备了专门的设备。”
设备已经通过走私渠道送上来了,就是这两箱。
其中一个箱子装着一套胖鼓鼓的全身铠甲,厚重坚固,连头盔在内连通密封,关节处可以活动,但估计不会像航天服那样灵活。另一箱是满满的大捆布料,叠得很紧,质地结实僵硬,像是某种工业材料,而不像衣料。
山爷指着铠甲说:“他们说你得先穿上这个。”
我说:“然后怎么下去?”
山爷说:“跳下去。”
十、跳伞
竖井的下面部分很热,寒潮会带去降温但不会成灾,我不用亲身一层层去做天气预报了。火之边境在等着我,他们已经等了整整六十年。这身铠甲可以抵御下层区深度的高温高压,那一大捆布料是降落伞。
过去多少次被坠落的梦惊醒,现在这件事真的到了我面前,我发现自己心里居然很平静。
穿好铠甲,背上伞包,我从井壁的空气锁进入。在空气锁里,外门刚一打开,25个大气压瞬间吹入,把我压退到墙上,不过有铠甲保护和缓冲,一点也不痛。
外面乌云浓密,伸手不见五指,和在故乡所见的深渊入口相仿佛。是呀,这里有谁给你打灯光呢?
我手脚并用,一点一点地挪动到悬崖边,跳了下去,伞面猛地打开,把我向上一扯。寒潮前锋已经影响到了这里,风把我拽来拽去,两次撞在井壁上,居然都没事,这套铠甲很是厉害。
二十分钟后,周围豁然开朗,让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我落到了云层之下。不可思议地,我竟然看清了整个竖井的庞大环形空间,粗糙的井壁好像在拥抱着我,被弥散的幽光映亮,明灭不定。那景象超出了我全部的想象。
仔细观察,我发现这里有三个光源。
第一,寒潮风暴在头顶缓缓追赶着我,翻滚着压下来,青绿色的闪电在云层间擦亮出来,形成了明暗抖动的效果。我头顶有一个圆形的伞面阴影,阴影四周看得到偶尔电蛇游动。
第二,井壁上用放射性涂料写着很多荧光大字,最大的一行写着“此处标深420公里”。
第三,下方的深处弥漫着淡紫色的辉光,均匀而神秘,那八成是氮气和氧气在1000摄氏度左右电离化释放的辉光。
在上面的风暴与下面的等离子大气之间,我所在的位置里,空气清澈透明,没有云朵。液态小水滴才会形成云朵,这里的空气之中的水分已经完全是过热蒸汽了。清澈透明的空间里,有徐徐回旋的风绕着井壁不息地吹拂,温柔地带着我和降落伞以螺旋线下降,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我和降落伞一起,像是一粒微尘,斜斜灯光下在大殿上舞动的微尘。
大殿上,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这里是“世界井”的井里空间。
奇幻故事里经常会提到“世界树”的概念,现在我却在亲眼看着“世界井”的深处,整个人类世界,所有的祀战婚丧,悲欢离合,三十亿个小小的绝望和希望,都在这口井周围上演。
整个世界井呈沙漏形,有一个细腰。这口井的上半是在太阳系准备流浪期间挖掘成的,下半则是在这两千年间逐步由火之边境开拓而成。最初挖成的井是上大下小,而后来火之边境的开拓把它扩展得越向下越大。缓缓地,我下降通过了那个细腰,井的直径在这里应该是40公里左右。
在环形井壁上,密密排列着大大小小的窗口,在微光中阴沉沉的。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从窗口中探出头来。当然,即便探出头也小得看不清。
这里也可以说是第三种边境,虽然它不在井口或者井底,但是这高温高压的大气环境也让我感到这里是和故乡相似的地方,不是凡世,却在凡世之外支撑着凡世。
高强度混凝土的井壁质地粗糙,宏伟而坚固。在这标深400多公里的深处,通常的岩石都已经会承受不住重力和挤压而变成流质,井壁却在替整个人类承受这种压力,那是超越天工的事业。不仅是这里的内井壁,还有外圈与地幔相接的外井壁,都是人类工程的奇迹杰作。我在这里,在联络到当代的火之边境之前,先期接触到了火之边境在历史上的成就。
当初在雪之边境,我也曾经去翻阅千年来积攒的观察记录,在其中一点一点地体会先人们的心情。而在这里,火之边境的先人遗产无声地耸立在我四周,更有压迫力地宣示着他们每一代人的勇气、勤劳与胜利。
在井壁上有浮雕,隔着几公里可以看到奔马游龙的形象,在昏暗中若隐若现,飘近了看,它们就隐去身形,只显现为几道巨大的斜坡。放射性材料做成的永久性荧光涂料在井壁上写出标深,以及各种箭头指示,而字体小一些的,还有奇奇怪怪的文字。
有一句话写着“永远爱小云”,按标深估算,那大概是1200年前左右留下的?1200年后,我这个晚辈挂在风中飘过这几个100米高的歪扭大字,头盔面罩被字的辉光映亮,又多了一个人见证你们千年之爱的宣言。我的胸口酸酸的、热热的。
到那时为止,那是我经历过的最不可思议的感受,我觉得以后都不可能有更胜的体验了。
随着深度加大,窗口越来越少,最后八根荧光箭头汇聚指向一个细小得看不见的点,那是井壁上标深最深的一个窗口,也是我此行的终点。
彼处标深620公里,是最后一个可以开窗的地方。更往下,对井壁强度的要求更高,哪怕开个窗都可能造成井壁崩溃。我看了看头盔内显示的时间,降落180公里用了5个小时。
半个小时以后,我发现了一个意外的问题,我的高度没有继续下降,只是在原地一圈一圈地兜圈子。这里的大气压不知道是多少,我没算,看来空气浮力倒足以让我肉身悬浮在空中了。
嘿,这就是乘风飞翔的感觉吗?
可惜我小胳膊小腿的,在风中再怎么挥舞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方向。这时候看来只能把伞收起来,那样我会不会像个石头一样掉下去呢?我想不会,只能赌了。
于是我拉住绷紧的伞绳,一点一点地攀绳而上,爬上一点收起一点。最后整个伞面被我收成一大团,不过我没力气把它好好叠紧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浮在空中,比游泳还轻松,不必踩水。降落伞也好像没有重量似的,但我不敢丢开它,如果减轻重量,恐怕我会飘得更高。
在收掉降落伞的过程中,我继续缓缓下落,最终停在了比终点窗口高一公里的地方,继续缓缓乘风兜圈。
这究竟是哪里计算错了呢?难道火之边境的人当初在这里工作的时候,都是浮在这儿,到不了终点窗口的吗?我猜可能是因为整个竖井的空气都被大彗星的引力向下拉,使得这里的气压已经增大了。
铠甲内轰隆轰隆的噪音闹得我头发晕,空气压缩机正在满负荷地运转,让人担心它随时都可能烧坏。肚子也饿了,穿着这铠甲,即便兜里有巧克力,也递不进嘴里。我可不能在这里继续耽搁太长时间。下一次飞近终点窗口时,我看准荧光涂料的巨大箭头上面,还有一排钢筋踏步梯,把降落伞掷过去缠住了梯子的把手,然后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拽到了梯子上。
往下望去,荧光的箭头像是一条天国的高速公路,自身发光而没有一丝阴影,通向我的目的地。
向下攀爬很吃力,向上倒退倒很容易,这让人很不适应,不知道该怎样使力。人在进化的角度上讲,善于的是爬树而不是倒爬树啊……
嗯,我有思路了。
闭上眼睛,一,二,三,睁眼!现在开始,下就是上,上就是下,爬梯子吧。
我对着“上方”汹涌的淡紫色等离子大气,丢掉降落伞,集起最后的毅力,默念“手、脚、手、脚”的口诀,沿着光之路攀爬了一公里,就像爬上一棵1000米高的大树,终于得以靠近终点窗口。
在我眼前发黑,停下喘息的时候,终点窗口里伸出几根抓钩,是议会的接应。他们把浑身软绵绵的我抓了进去。
十一、议事
他们说,把我抓进窗口的时候,我就已经不省人事。我不确定他们说的对不对,我全都不记得了。
倒是还记得在紫色墙壁的病房里,那位眼镜议员在大批其他议员和跟班的簇拥下,亲切地慰问了我。他的口音很优雅,仪态也无可挑剔,不过即便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也会产生奇怪的疑惑:这个人是在对着我说话吗?还是在对着我脑壳后面某个遥远空洞的地方?
休息了一天之后,他们领我到议会去。他们给我准备了素白的长裙,领口有水晶装饰,裙摆及地,说实话我很喜欢。
“女神范儿”!嘿嘿嘿。这一轮历练下来,我觉得这个范儿我也能撑得起来了。
我乘着高速缆车下行,缆车里装饰得极为奢华。车厢板壁是一种坚硬、光洁又有亲和力的棕色陌生质地,在板壁上有间隔约一厘米的稀疏细线纹样,大体平行,但是各有微妙的变化,没有任何两条纹样是完全相同的。我分辨了好久,确认我正在抚摸着传说中的珍稀生物材料——木材。
这意味着他们在这个标深700公里左右的地窟里养护着一大片森林。
我又想骂他们了,不过,生气无法掩盖我对传说材料的敬意。这不仅表示他们穷奢极欲,而且也提醒了我,下层区越深的地方越靠近火之边境,无论是能源还是技术,这里都靠近人类万年文明的巅峰。你最多只能说他们缺少眼界和胸怀,不能说他们没有本事。
在缆车里,我以为眼镜会一字一句地教我该说什么,或许要我背诵几遍。没想到他对我说“你只要把你想说的说出来就好”,那是货真价实的政治魄力,在这一点上我佩服他。他应该是洞察到了,一个拼了命从雪之边境赶过来的人,发自内心的声音会比讲稿发言更有力量。
在议会大厅外,眼镜特意命令缆车等了两个小时,选一个好的时机让我登场。
议会大厅不如我想象的大,在天花板上是精致发光的星图。不过恒星的位置和我所熟悉的雪原星空有微妙的不同,那应该是2400年前在太阳系黄道向北看到的星空了。这些模仿星光的灯光,光线比星空下更刺眼,但周围给人的感觉却是比雪之边境的地表更加晦暗。
等我走进议会大厅的时候,两大党的共计385名议员们正在对峙,哦不,好像已经扭打在了一起。中老年男女们个个都穿着深蓝色或者藏青色的高级礼服,不怕撕破了领子,推搡踢抓,瞪眼咧嘴,表现出各种富有张力的姿势和表情。甚至还有几个人围一小圈,背靠着背,俨然是训练有素的团战战士。
其中一党是为我而战的,现在轮到我加入了。咳咳,不许笑。
我高声说:“我来自雪之边境,想要去火之边境。你们谁能告诉我,火之边境到哪里去了?”
打斗停了下来,大多数议员脸色苍白地望向我的方向。并不是说我的“女神范儿”很有精神力量,而是“雪之边境”这四个字镇住了他们,那是两千多年来人类积蓄的精神力量所在。
我对他们说:“我带着宇宙现象与天气预报下来。寒潮会让地幔冷却,会形成一个千载难逢的窗口期,派船下去寻找火之边境吧。”
议员们分成了泾渭分明的敌我两边,当中隔开两三米宽。
现在议会里已经没有人喧闹,我稍微放轻一些声音说:“不然,现在就应该开始重建火之边境。你们没有权力让人类开拓的脚步停下。”
对面的议员又后退了一大截,争先恐后地把脊背往后挤,惊惶地互视。当年遇到火涌之灾的突发事件时,议会拿不出像样的解决办法,现在这些后辈的议员们面对我的突然袭击,仍然保持了无能的本色。
就在这时,一个大婶从对面阵中走出,正是保守党的党魁。
她仍然很镇定,和蔼地笑着说:“小姑娘,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我身后的议员们纷纷对她戟指怒骂,片刻后,眼镜做手势让他们平息。
大婶说:“当然,你可以去寻找火之边境,如果没能找到,我们就会着手在这里重建火之边境。我们会派船给你的。不过我们资源非常有限,所以不能派出太多的力量,请你谅解。而具体的实施方案需要更详细的会谈来决定。”
她指着眼镜的方向,我看到她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胸有成竹的弧度。看来她没那么容易对付,眼镜能出奇策,也有政治魄力,但未必真的占了她的上风。
“更详细的会谈”后,他们的确派船给我了,还举行了有军乐队的仪式欢送。在上船前,他们请我喝葡萄酒,据说是很高档的酒,装在看起来很名贵的水晶杯中,不过酒味酸涩,我不喜欢。
大婶和眼镜达成了妥协:只送我一个人乘船下潜。
十二、抱怨
人类没希望了。
偏激了偏激了。其实我理解他们,我不太理解但是我好像可以理解。
眼镜的一党闹腾火之边境的事,是为了给大婶的一党施加压力,逼迫大婶的一党在其它方面让步。我一登场,他们施加的压力瞬间加倍,压得大婶要吐血。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大婶却没有惊慌失措,就在那三分钟里,拿出了漂亮的反制手段。
她允许我去下潜探索。
一旦真的把火之边境找到,她的那一党就完蛋了,不过概率很小,她愿意赌。至少她没有落入对手的套子,仍然进退有度,守住了主动权。多么精明,多么强韧,多么出人意表,人类权力巅峰的精英,谁能不佩服?
但是,我还是想大声地,指着他们的鼻子说,你们这些人带领的人类,没希望了。
纳米陶瓷合金钻头在船前方掘进,不停息地排开软融的岩石。
我下潜到了标深850公里,标深900公里,950公里……
钻探船里空荡荡的,灯光昏暗,黑色的舱壁很干净,也很旧了。这条船是火涌之灾前建造的,年纪比苏爷爷还大,隔热制冷技术也不够,我坐在里面满身都是汗。
那帮人居然让我单独驾船下潜。偌大的内地三十亿人,就找不到几个愿意和我一起拼命的吗?不说事关人类的希望,事关边境带给全人类的士气,事关雪之边境需要火之边境的鼓舞,单说火之边境几万人的性命能不能获救,这还不够你们几百个议员拼命的吗?
他们舍不得他们自己的命,也舍不得投入他们的亲信,有那些人做榜样,下面的办事员更没人愿意跟我一起下潜了。
钻探船的地震波探测仪挺容易操作的,探测结果显示界面也容易理解。日复一日,无论在哪个深度,都探测不到人类活动的迹象。
好吧好吧,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
如果你怀着崇高的目标,并且自己愿意为之受苦送命,你也许是个好人;如果你抬出崇高的目标,逼别人去为之受苦送命,你就肯定是个坏蛋了。
身为边境人,我们并不直接从事衣食住行的生产。星空下的每一件衣服,每一碗面糊,每一瓶酒,都是内地人节省下来,供给我们的,更不要说牢固可靠的雪地越野车,庞大昂贵的射电天线。没有内地支持的话,我们连一个蟑螂尸体都不如。
而我们边境的工作是为了人类,什么是人类?就是那三十亿从来没有见过星空的内地人,他们占了99.99%。正是因为我们是为了他们的未来幸福而工作,所以我们的工作才有崇高的价值。是他们的身份定义了什么是人类,定义了怎样才算是崇高。在内心深处,我爱着他们,包括他们选出来的那些傻瓜议员。如果他们的心中没有希望,我们就要成为他们的希望。而不是我们自己给自己当希望。
总的时间窗口是12天,第6天是折返点。之后,地幔温度回升,会烧化我这条船。
但是对我来说,它只是个普通的日子,和折返上浮无关。钻探船保持在标深1000公里的深度上,继续四处探索。在出发时我就打定了主意,这对全人类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我浪费了其中的一半,因而错过了人类的暗夜微光的希望,后半辈子怎么对自己交代?
如果找不到火之边境,就让它成为一次单程旅行吧。
其他人我管不了,至少我可以拼上自己的命。
十三、听歌
我醒来时,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膀胱发胀,腰腿酸痛。船舱里弥漫着稀盐酸……不,一定是呕吐物的气味,还有汗味。
什么,“醒来”?刚才可不是睡觉时间啊。
然后我发现了堆在桌上的几个空酒瓶。
你真够可以的,我对自己说,你真够可以的。要不是仗着年轻身体好,你就要像苏爷爷一样,把你自己喝死了。
其实我喝得还不算多,过去我喝过更多,都没醉倒过。这次醉得这么惨,主要还是因为心里苦闷,虽然我不后悔,但是终究心情不好。我想苏爷爷也是这样死去的,我终于有点明白了。
距离终结之时还有两天。不,别骗自己,其实是还有35个小时,接下去还是以小时来计量时间比较好。
35个小时以后就要死了,死后我会得到怎样的葬礼?对了,葬礼是用来给人下葬的,下葬的意思就是埋进土里,或者用火烧掉。而眼镜一党送我上船的时候,在技术上说,葬礼已经举行过了。我在那场仪式中,自己主动钻进了下面的岩层与火海之中。
活埋。哈哈哈,活埋。
想想看,和广袤的宇宙虚空相比,孤独流浪的地球是多么渺小。和地球母亲相比,直径仅40公里,深仅800公里的细细竖井又是多么渺小。人类只能藏身在这竖井里。和那井内有复杂天气现象的恢宏空间相比,这条离井下潜的旧船又是多么渺小。而我孤零零站在空旷的黑色船舱一角,在幽幽的灯光下,我和大船相比,更是多么渺小。前面找不到想找的火之边境遗民,后面没有内地人愿意和我同行,再发想这天地之悠悠,怎不令人怆然而涕下!
哎,四千年前的人写诗写得真好。
这么深的地方当然是断绝电磁波通信的。已经10天没有人和我说过一句话,没有人听我的胡思乱想,唯有酒是可以安慰一下身心的朋友。
从洗手间出来,地震波监测仪的屏幕上仍然只有噪音花纹,我还能期待什么呢?不敢再喝酒了,我决定把所有的仪表设备再摆弄一遍。就在那时,我发现角落的工作台上摆着一副耳机。
声呐,我早就把它忘了。谁让我要一个人操作这么大的一条船,不能一直坐在那张台子前听声呐。
这次,再把耳机戴在头上,我竟听到了歌声。
那是少年合唱的《未来之歌》。
歌词与唱法都和雪之边境的版本有微妙不同,显得凉爽、潇洒而又敏锐,却也熟悉得让人心里发毛。我第一反应是在听录音,但是接下去理性告诉我说不是。就在这附近,有人在播放这首歌。身边有人,不再孤独,简直让我不适应,在这远离人世的坟墓中听到乡音,真有一种超现实的感觉,好像我已经跨越了奈何桥,与苏爷爷在彼岸重逢……不,当然不是。
是火之边境。
我噌地站起,活力回到了我的身上。同时隐约地,我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可是还不确定那是什么。
声呐指出的方向只有声音信号,没有地震波信号,也就是说,没有显著移动的物体。我驶往声源处,围着它绕了一圈,操作取样器,在其周围切下了一个大约一立方米的岩石球,取回样品舱内,喷水降温。
岩石球一直在播放《未来之歌》。
冷静,冷静,那可能仅仅是火之边境的遗物,说不定人已经死光了,只留下了那个留声机,千年万年地为他们唱颂挽歌。
切削,酸洗,剥去冷凝的岩石外壳后,露出了一尺见方的黑色圆形装置。充分降温后,我走进样品舱去看,那个黑色圆形装置上写着“中微子通信器”。
火之边境真的有这种超越时代的黑科技。
圆形装置外壳上隽刻着清晰易懂的小字说明书,即便经过熔岩包裹,强酸洗蚀,字迹依然清晰,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
但是会有活人和我通信吗?
我战战兢兢地按照说明书操作。
我说:“喂?”
对面有一个好听的男性声音,迟疑地说:“喂?”
我说:“你好,火之边境,我是从内地过来接你们的。”
对面静了片刻,随后狂喜地说:“我听到了,有人对我们说话了!”
他的背景里似乎一片喧嚷,好像……好像某种男生宿舍。说实话,我的内心里也发出了一片喧嚷的背景音。
对面模糊地闹了半晌,一个激动的声音对我说:“这里是火之边境的船。请你们停在那里不要动,我们测到你们的方位了,正在赶来。一个小时后对接。”
我也激动地说:“好。”
对接,对接,我要见到他们了,赶快对接吧。
然后我终于意识到了那个隐隐约约的严重问题是什么。
我满身是汗地过着颓废生活,连续10天都没洗一次澡,天哪,怎么见人!
十四、接吻
这一个小时顿时显得很仓促。紧赶慢赶,我总算刷干净了自己,头发还湿漉漉的,来不及吹干,只好不管了。
地震波显示,一个很大的东西在飞速靠近,比我的船大五六倍。中微子通信器里传来指示,我根据指示操作对接。地板轻轻震颤了一下,几乎察觉不到,我和他们对接上了。
我站在舱门前等着,双脚忍不住想一跳一跳。
舱门旋转张开,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走来。
我刚想开口问好,他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这也太奔放了吧?我还没看清他的模样呢。
他的手臂鼓起硬邦邦的肌肉,箍住我的手臂。他厚实的胸膛压扁了我的胸。他的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头发上的气味涌进我的鼻孔。他的鼻孔在我耳边呼哧呼哧地吞吐气流,热热的气流。
不由自主,我也受到了他的热情感染,毕竟在这种历史性的时刻,好好激动一下不才是正常的吗?让我配合一下吧。
于是我也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他抱得我越来越紧,我也抱得他越来越紧。
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了他的同伴们,以及他们的船舱。刚想看清一些,他松开怀抱,我的视野里变成了他的脸,他的黑眼睛,他的深不见底的瞳孔。
这时候我做了一件自己没有想到的事。
我竟然……竟然主动捧起他的脸颊,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那真不是我故意的,都怪那种气氛,真的。你看,所有的电影电视剧,所有的情节里面,在男女拥抱之后,突然再面对面,大眼瞪小眼的话,后面跟着的不都是接吻吗?有例外吗?没有!我完全是受到了那种思维定式的影响,真的,恶俗的影视剧害死人。嘴唇一接触,我就后悔了。
但是没办法,他用刚才二倍的力气,再次抱紧了我,双唇也毫不留情地堵了回来。我轻率地挑起了这件事,何时结束就由不得我了,我好后悔。
这一吻,吻得我眼冒金星,大脑缺氧,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结束。我踉跄地退后几步,全身发热,心跳得像打鼓,摸一摸嘴,嘴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那个小伙子开心地跟了进来,后面跟着他开心的伙伴们。喂,你们可不可以别那么开心?我可狼狈着呢。
他笑说:“想不到你们的对接这么奔放。”
我说:“才没有,都怪你们太奔放了,让我没反应过来。”
他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说:“其他人呢?”
我说:“只有我一个人来接你们。我是从雪之边境来的。”
他愣住了,眼神变得黯淡,像是一堆火被一桶雪浇了上去。
他轻声说:“谢谢。”
这个人自我介绍说叫天龙。他领人接管了我的船,采集了我的航行信息,将会把我的船折叠收纳在他的船里,然后溯着我的来路而上,带我往井底去。
他们的船员都是年轻的男性,穿着干练的黑色短衣,剃了板寸,目光清醒,行动敏捷,善于协作。我觉得很亲切,他们是我所熟悉的边境人,主要的精力用在人类之外的世界上,肩并着肩,面对险恶莫测的外部世界,把人类世界护在背后——而不是用来与其它人类勾心斗角。
天龙邀请我去了他们的船。他们的船里空气清凉,到处都是我看不懂的设备,在旋转、在闪烁、在摇摆、在无声地飘浮,看花了我的眼。雪之边境负责发现,而火之边境负责发明,他们用的是人类最先进的能源和最先进的材料,全是超越我们时代六十年的科技,我仿佛穿越到了六十年后的未来。
我坐在他们的主舱一角,看着黑衣小子们来去忙碌,每分每秒都感到振奋的心情在增长。他们将不仅给我,而且很快将会给全人类带去振奋的心情。寒潮过去以后,一度向下压缩的空气,会形成热风,重新沿着竖井向上涌起,我会带着热风的消息回家。
我问他们:“六十年来发生了什么?”所有人只要能腾出空来,就都围着我争着回答。那些好汉子们在讲述的时候都流泪了。
六十年前,火之边境已经向下开拓到了标深900公里,地幔热流横空涌过,标深从800到850公里的区域被彻底抹平,六万多人在两天内死去了。而标深从850到900公里的区域是火之边境的主体,当时有十一万住民,被地幔板块翻身压向下方,漂移到了标深大约1000公里的地方,平移的方向和距离不明。他们平均每个月派船三次,向上探索到标深800至700公里左右的区域,每次选择不同的方向,六十年来已经有近200次向上探索了。
但是每一次都找不到井底。
也许内地人不太理解为什么高科技的火之边境会迷路至斯,但我理解。驾车在地表的废土雪原上越野时,如果没有无线电联络,迷路是必然的。即便井口周围区区百公里方圆的区域,都埋了许多雪之边境迷路人的骸骨。在地幔里,一百长乘以一百宽乘以一百高,单位是立方公里!那就是上百万立方公里的粘稠致密空间,更何况实际上要探索的区域恐怕还千倍于此。无论是火之边境还是人类竖井的井底,在其中都只是不起眼的小屋罢了。人类竖井的地震波特征,在地幔羽和三维板块漂移的宏伟结构的角落里,一直都被杂音淹没。
他们每一次向上探索时,都会留下音响坐标点,当四十年前研发出了可以穿透岩层的中微子通信技术之后,留下的坐标点更升级成了中微子通信器。但是这些通信器在两代人的时间里,始终仅仅返回“无事可述”的单调信号。没有人来接他们,他们甚至不知道火涌之灾有没有波及到更多的内地人,不知道除了他们之外的人类是不是还存在。
那和我们在雪之边境地表上的仰头守望相似,只不过我们守望的是遥远的希望,他们守望的却是怎么看也看不远的绝望。
直到今天。
我想,今天该是他们得到慰藉的日子了,这是他们应得的。
我告诉他们,雪之边境的人一直都很想念他们。内地的人都过得很安好,虽然有些不思进取,但是人口已经突破了三十亿大关,人丁兴旺呢。
我讲述沿着竖井下行的旅程,给他们讲了上层区的番茄炒蛋、中层区的井壁标语、下层区的木板车厢。我告诉他们,所有人都对边境住民有好感和敬意,是他们一站一站送我来接应火之边境。此刻我代表的不仅是雪之边境,而且是整个人类。虽然也有议会那些狗皮倒灶的事,但总的来说,我想告诉火之边境的孤独住民们,人类没有忘记他们,现在正在张开怀抱,欢迎他们回家,回家的路就记录在我的船的陀螺导航仪里。
说到兴奋之处,我提议:“开瓶酒吧!”我很想知道火之边境的酒是什么味道。
几个帅哥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腼腆地对我说:“我们不喝酒。”
我说:“什么?”
天龙从一旁走来,递给我一杯冰水,说:“我们火之边境的人都不喝酒。”
好、好尴尬……
十五、飞回
天龙说:“想不想快一点回家?”
很想。简直想飞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马老师,可惜不能更早一个月,已经来不及去告诉苏爷爷。
我说:“这种事急不来的,要先回到井底,然后一段一段地上行。你们要派代表和我一起上行去雪之边境吗?我可以带路。”
天龙说:“我就是代表,打算载着你飞回去,在上面着陆后就拜托你带路了。”
什么?
天龙领我去了一个子舱,在子舱天花板上有旋转门封闭着,有一个两米多高的独立小屋坐在子舱的中央,像个可爱的黑色梨子,头顶着四组高低不等的旋翼。
天龙说:“我们就乘着它飞上去。”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理清思绪:“你们被封在地底,可是每艘地幔船里都带着这一个……从来不飞的飞行器?”
天龙忧伤地笑了笑:“我听说在火涌之灾以前,火之边境的前辈们也曾对上面的世界不太感兴趣,不过如今在深渊里被禁闭了三代人,我们每个人最大的渴望,就是去看一眼书上记载的星空。”用力拍了拍飞行器外壳,“我们从小只当它是一种象征,一种念头,没想到有成真的一天。”
我看看其他几个同伴,再扭回头,看着天龙的湿润的眼睛,那微弱烛火一般的希望,始终燃烧在他们眼神深处。
他们必会掀翻已有的议会保守党,从下层区开始重建火之边境,重建人类的士气。他们会重新启动人类进步的进程,源源不断地把新的能源、材料和设备输送给内地,输送给地表的我们。
雪之边境是人类的双眼,火之边境是人类的双手。
地球流浪的计划在他们手里,就将不再是传说,我们将不断提高利用地热的效率,总有一天,会让地球加速,在短短几十代人的时间里抵达巴纳德星。这一切希望都重新变得鲜活起来了。
双人飞行器里,两个座位是斜对面儿,各自面前有一组控制面板。不过这次完全由天龙驾驶,我只是乘客。
其他同伴与我们告别后,撤出子舱。天花板上的出口豁然开启,雪亮的强光洗过我和天龙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瞬间舷窗的光平衡装置插手,遮断了大部分亮度,变成怀旧风格似的暗黄色光辉,映亮天龙的侧脸。窗外是一片抽象的世界,等离子火焰在不息地流动,明暗不定的颜色在不知疲倦地相互争夺空间。这可能是六十年来,第一次有人窥见井底空间的风貌。
机器应答连续发出。
“旋翼启动。”“空气成份良好。”“温度良好。”“启动气动系统学习进程。”“风速良好。”“学习进度71%。”“旋翼负载7%,无异常。”“气动系统学习完成。”
以及……
“旋翼加力。”
我从座椅上感到一些向上的托力,像电梯似的,窗外的等离子火焰开始向下流逝,看来已经飞起来了。
飞行器的平衡和隔音都做到了极致,非常平稳。杯中的冰水水面没有一丝波纹,也一点听不到旋翼和引擎的噪音,寂静得让我不适应。
我想喝一点酒解心慌,可又没有酒,也不敢提。一身黑色短衣的天龙正在专注地驾驶,眼神多么清醒,动作多么敏捷,那是一种属于高度文明层次的气质。在他面前,我感到谜一般的自卑。他会不会看不起喝酒的女人?
我的双脚藏在裙摆下面,右脚脚尖反复地踢着左脚脚尖,心里希望他转过脸来,又怕他发现我在盯着他看。虽没有酒,我却已经脸热心跳,仿佛微醺。这种感觉和动荡又玄妙的等离子光影一起,和过份寂静的陌生环境一起,在狭小的梨形飞行器内,混合凝成一个剪影。
到那时为止,那是我经历过最不可思议的感受,但我有一种预感,以后一定还会遇到更胜的体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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