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来鸟音惊梦觉,人世悄然入我思。
——《新叶和歌集》
她眉眼纤细,眼眸犹如郁结着水汽的冬季湖泊,但拨开迷雾又能看到萤火般飘忽的希望。眼角凝结着一滴泪痣,酡红,是红豆的颜色。她仿佛就此背负了红豆般的宿命,天长日久地思念一个风一般飘忽的人,年复一年。岁月的长风穿齿流经她别在发间的桃木梳,幽咽着把那对瞳仁中的萤火吹散,复又风干成虫的枯壳,捣碎,再揉烂,直至再也无法愈合。于是渐渐地,那两汪终年水雾不散的湖泊也枯涸了,唯有不朽的风穿进穿出,唱着同样不朽的哀歌……
在松显真守的记忆里,唯一一次见到她穿隆重的和服婚礼服,就是在照相馆门前的相框中,以年代久远的工笔画雕琢而成,当年的落笔之声,几乎可以耳闻。
三月下旬的一个清晨,松显真守偶然经过镇上的公募,再次见到了深水知花。
那天是春假开始的第一天,他从市区回到位于北海道家乡的途中,蓦然发现樱花的花汛已经传到了列岛北端的这座岛屿。他回到山上的家中向养父报了平安,拾掇出春天的衣被抱到暖阳下晾晒,然后匆匆赶到邮局把这几天堆积下来的邮件分发到各处。
零星的碎冰飘浮在宽广的河面上,在暖阳下反射着薄而脆的光辉。壁立千仞的山崖上斜出几株寒绯樱,满树的花苞以一种盎然的姿态宣告了春的来临。贴近水面的一朵含羞地半开,颜色艳美如新嫁娘唇上的一抹嫣红,花期比往年提早了近二十天。
昭和六十一年的暖冬逝去了,却将一缕幽魂附在了春花上呢。松显真守蹬着脚踏车驶下十胜川的河岸时,不禁这样想到。
松显真守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北海道小镇的邮递员,准确地来说是一个兼职邮递员。他的本业是大学研究生,主修物理学。常常需要帮助腿脚不便的养父下山采购书籍和寄送信笺,索性趁着春假来邮局找了份兼职。松显每天的工作是把来自四面八方的信笺挨家挨户投送到每一家的邮筒,再又把回信收集起来,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捆扎起来搬上墨绿色的邮车,送往札幌、小樽、函馆乃至更远的本周和四国。每当这样做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介山间耕作的农夫,春来遍地播种,秋收满载而归,虽是枯燥,却也寂然欢喜。
“松显君这是要去四条河原坊吗?顺便帮我药带给五十岚婆婆吧,我记得她的药快吃完了,护理员又忘了来拿药,真是粗心呐。”诊所的医生见松显经过,连忙招呼道。
“好嘞。”笑容满面的年轻人响亮地回答。
在寄送信件之外,这种“顺便”也成为松显分内的事儿,凡是在能力范围内的,年轻人一律笑呵呵地答应办到。
“今年的花期好像来的格外的早啊。”医生把抗精神病的镇静药物交给他时,惺忪的睡眼瞥到了点缀在低垂的树枝上的几朵樱花。低海拔地区的花期更早,大约比山上提早两到三天。
“是啊,气象局发布预报说今年很可能会爆发厄尔尼诺现象,别看去年是暖冬,今年夏天可是会很凉快的。”
“我听不懂你那什么尼什么诺的玩意儿,不过凉爽的夏天,哈哈我喜欢。”医生挠了挠脑门上几根稀疏的头发朗声大笑,松显也跟着笑了。
覆满花骨头的树枝错落有致,筛落下一层金粉似的阳光。松显骑车穿过樱树夹道的长街,来到镇上唯一的一家养老院——向日葵之家。
大概是出于节约用地的考虑,镇上把收养儿童的关爱所和养老院合并在一起,不过也有研究认为多与儿童接触有益于老年人的身心健康。在本地约为七百六十的人口当中,七十岁以上的高龄老人的数量早就远远超过了新生儿,向日葵之家可以说一个缩影,除了一楼其余三层全用作老年人的宿舍和活动室。松显没有在二楼的特护区见到五十岚婆婆,据护理人员说老人在看护的陪同下外出散步了。他把药交给护理员,又把医生叮嘱的话详细地转述了一遍才离开。
还差最后一件包裹松显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包得方方正正的扁平包裹显然是一本书籍,经营一家艺术照相馆的深水知花订阅了全年的摄影杂志,每个月从杂志社发来的期刊如归雁一般准时。照相馆与向日葵之家在南辕北辙两个方向,松显熟门熟路地从中间的小路抄过去。
郁郁青青的麦田轰地淹没了他的视野,蓬勃的绿色在环绕墓地的墙角下涌动,蓦地,一抹白色牵动了松显的视线,模糊的侧影看上去有点眼熟。他单脚撑住脚踏车,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深水小姐?”
伫立在墓碑前的女孩转过身,恍惚了好一会儿才低语道:“是松显君呐。”
女孩穿着柔软的白麻布印花外套,下面搭配一条浅草色的棉布长裙,斜跨在肩上的背包被里面的摄影器材顶开了。她犹如一只觅食时误闯入此处的小鹿目光湿漉漉的,眼角的一颗赤红色泪痣却像一豆燃起来的火。
松显真守避开这道水汽氤氲的目光朝她身后看去,发现到她是来祭拜那个早夭的孩子。
去年岁末的时候,这里举行过一场葬礼,整座小镇的人几乎都来参加了,死者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恰恰相反,是一个无名者,一个连身份都不明的女孩。起初人们以为她是死于寒冷的天气,但是上一年北海道的冬季气温创下了十年来的新高,预示着厄尔尼诺到来的暖冬很明显影响到了北海道。况且镇上的夜晚也有警察巡逻,竟然没有人发现她。警方多方打探也无法确认死者的身份,只能判断她不是本地人。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尸检报告指出女孩的死因在于摄入了高辐射的有害物质,然而镇子偏居北海道的东南一隅,很难想象辐射物质是怎样从核电站密集的西部地区横越两百公里的平原和山区侵袭到这里的。
辐射事件甚至惊动了町里的警视厅成立专案组介入调查,一番折腾后并没有在附近发现辐射源,最终只能不了了之。这件事以及女孩身上半个世纪前旧式的学生装成为轰动一时的悬案。比起这些扑朔迷离的疑团,在镇上居民心中印下一道淡色的水痕的,却是那孩子在正值花样年华时死去所带来的伤怀和巡查不力造成这种后果的愧疚,于是他们在这年少的无名者碑上篆刻了一句话:死于冬天里的春天。
当时全镇人几乎都出席的这场葬礼,正是由深水知花担任入殓师。
镇上仅有的两家照相馆之一的一家移居到札幌市区不久,背包独自来到这里的女孩深水知花接手了那个颓败冷清的小屋,将其更名为“梦十夜”照相馆,既当摄影师,又能针对顾客的特点描上美得惊人又恰如其分的妆容,一个人竟也把照相馆经营得有声有色。镇子太小缺少专业的入殓师,才想到请她来。在白雪覆盖的露天葬礼场上,棺柩四面的松明火把熊熊燃起,深水知花跪坐下来拢起和服的大袖,正准备給死者上妆,肃穆的会场忽然响起尖利的咒骂。
“魔鬼!就是你破坏了一切秩序!快滚回你的地狱去吧!”
垂首默哀的居民吃了一惊,转身看到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挥舞着双手冲出人群,刻毒的诅咒从她干瘪的嘴巴喷薄而出。旁边的几个人连忙按住她把她朝墓场外拖去,松显也上前帮忙,可这老婆婆着了魔似的扭动身体,死命地瞪着跪坐在雪地上的女子。直到看管她的医护人员把她带出墓地,还能听到新雪初晴的天空下飘荡着凄厉的咒骂声。
人们面面相觑,没有谁知道这个疯婆婆是怎么溜进来的。
据说五十岚婆婆早年遭恋人抛弃,年纪轻轻就患上了失心疯,从前还能独自撑起一家和果子店,近年来病情反而恶化了,口口声声说向日葵之家新来的孩子是自己儿时的玩伴,对新搬来镇上不过几年的照相馆女孩也总是恶语相向,一口咬定她会给镇子带来厄运。
为什么会对不可能有瓜葛的人说出这种话?来历不明的怨恨又是如何产生的?目睹了全过程的松显收回视线看向雪中的女子,燃烧的松明在她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
“五十岚婆婆还好么?”深水知花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
“好些了,已经可以出门散步。”
“那太好了。”知花苍白的面孔上浮现一抹红晕,“对了,我拜托松显君的事,那封从江户寄来的信到了吗?”
“这个星期也还是没有东京的来信,还有,在19世纪中后期江户就改称东京了。”
松显无奈地再次纠正,女孩屡次三番地把当代的东京和历史上的江户混淆,似乎更习惯于这个古称。但这一次她没有在松显纠正时莞尔一笑,反而微微蹙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松显想起邮寄的包裹,说道:“不过这个月的摄影杂志到了,如果你现在不方便拿的话,我就给送到照相馆去。”
“不用了,我也正好回去。”
“你等这封信都这么久了,没有想过要去打听一下吗?”推着脚踏车走过树枝隐蔽的山道,松显问走在车子另一边的知花。上一次葬礼结束后,深水知花特地向他道谢,得知他的邮递员身份,顺便拜托他留意一下一封“来自江户的信”。
知花苦恼地摇头:“我都不记得是谁寄给我的。”
松显哑然失笑,“那你怎么知道存在这样一封信呢?”
“那个人答应我他到了江户会寄信给我的。”
女孩的眼中闪烁着倔强的光,又有些恼怒,偏过头不想理他。松显挠挠眉角,拾起一枚松果朝树上扔去,“噗——”的一下松果击落了在冬天枯朽的树枝,知花指着树丛间惊呼:“是松鼠!”蓬松松的大尾巴一闪就不见了,受惊的松鼠一溜烟窜上树干,伏在一根萌生出点点绿藓的树枝上,两颗睁得浑圆的大眼睛惊魂不定地向他们张望。
“连松鼠都结束冬眠了,森林里很多动物都该醒来了吧。”松显把一枚松果递到她手上,“你来试着把它们叫醒。”
深水知花握着松果,如获至宝:“真的可以吗?”她把松果往空中一抛,松果跃入漫漫的枝柯间不见了,竟然惊起一大群红胸鸟,扑闪着沉滞了一个冬天的翅膀不满地咕咕叫,好像没睡形似的。
“我好像做了一件坏事呢。”她拍着手笑道,又赶紧抓起相机记录下着百鸟翔集的珍贵一瞬。
松显的目光追随着红胸鸟落回到阳光照不透的密林里,后脑勺忽地一痛,他回头,空无一人的树林中,一个松果骨碌碌滚到他的脚下。他狐疑地向深水知花看去,可女孩在他右前方两步远的地方专注地拍照。奇怪,松显纳闷地想,这不太可能是知花的恶作剧。
树丛里响起吃吃的嗤笑声,似乎无处不在。松显的目光移动,蓦然瞥到路旁灌丛里露出的一角蓝色条纹布。穿着条纹病号服的人沿着路边的灌木丛悄悄移动,向着专注于摄影的知花扑去。
“小心!”松显捏住车把手横过去,单车挡住了那人的去路,但那人重重地把手里的一叠东西拍到了松显身上,他后退半步,稳住身子,发现粘在身上的是两张纸符,黄纸上狂乱地画着朱红色咒文。
“婆婆!”知花看清跌坐在地上的五十岚婆婆惊呼着跑过来,松显一把抓住她推开——迅速爬起来的疯婆婆撞到了他身上,还在胡乱挥着从神社求来的驱鬼符,越过松显的肩膀厉声对知花说:“你这修罗派来的恶鬼赶快滚回地狱去吧!”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松显的皮肉,松显忍着痛又不能对这患了失心疯的可怜妇人还击,幸好在这关头四处寻找五十岚的护理人员赶到了,他们连声向被惊扰到的两人道歉,带走了拼命挣扎的五十岚婆婆。
松显活动了一下快被掰断的肩骨,皱眉说:“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婆婆……”知花望着疯婆婆夹在两个护理人员之间细瘦的身影,低声喃喃。掠过树梢的风把不知何处的雨云吹来,北海道的三月天说变就变,方才金色河流般横过天空的阳光不见了踪影,不出片刻就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珠晶晶亮亮地滚落下黑瓦,于是一整个镇子就在这样春蚕啃食桑夜般的沙沙声中酣眠。松显真守再度来到梦十夜照相馆,已经是一个星期后飘着雨的黄昏。
他用雨披盖住信件冲上照相馆的木阶梯,拨开垂覆在门上的忍冬藤瀑布把新到的期刊塞进邮筒时,忽然注意到挂在深红色木门上的一副相框,以前来过许多次都没发现荫蔽在繁茂枝叶里的这张照片。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侧影,一位古妆艳服的新嫁娘。
他凑近了想再看清楚些,覆在照片上的忍冬藤叶忽然簌簌地动了起来,门从里面推开一道缝。他看清浮现在雪光中的那张脸,几乎要脱口惊呼。以前没注意到,她的样子简直犹如画中的美人睁开了眼,从时光的尘埃里苏醒过来,一呼一吸都有如佛典上所说的梦幻泡影,唯有眼角那颗泪痣为真实,红得触目惊心。
恭送客人出来的深水知花被他的反应吓到,听他支支吾吾地解释是来送杂志,把他让进屋,“进来歇歇吧。”她嫣然一笑,转身去厨房准备煎茶。
梦十夜主馆是一间四叠半大小的和屋,和纸墙壁上挂着的大多是些静物照,诸如铺满一整面墙的爬山虎,潮湿木板上蠕行的蜗牛,荫荫夏木上依附的寒蝉和用花荫包裹着蝉的朝颜。都是些寻常的景致,但是选取特定的角度和光光线拍出来别有一番况味。敞开的门正对着庭院,室内没有一般照相馆常有的油墨味,空气里还浸润着庭院草木潮湿的幽香。
松显在榻榻米上坐下来,帮知花拆开包裹,又是另外一份摄影杂志的新刊。
“对了,你等的信会不会是杂志社的回信?你有参加过东京举办的什么摄影比赛吗?”松显扫过墙壁上的照片,觉得和杂志上的静物风景照的风格非常相似。
“我也想到过,可是为了以防忘记,我把寄过照片的杂志社和比赛都用本子记下来了,没有东京的。”知花用漆盘托着茶具走进来。
“你不会是在梦中有人答应给你寄信的吧?”松显半开玩笑地揶揄,“也许这就是你的店名‘梦十夜’的由来?”
“才不是呢,这个名字可是源自夏目漱石的名篇《梦十夜》。”
知花伏下身,替松显斟上茶。他喝了一口差点呛出来,味道说不出来的古怪。
深水知花抱着漆盘笑:“我的黑暗暗黑料理味道怎么样?叫你再乱说。”
“画师也真是高明,居然能把你这样的女孩画成古典美人。”
“你是说门上的那副版画吗?本来画的就不是我,落款时间是明治二年。”
“哦?”松显扬起眉,“那就是一幅古董画了?”
“所以画上的也是一个古董美人,大概是我的曾祖母,曾曾祖母吧。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松显目光从她那颗朱砂般的泪痣上移开,“不是,我是觉得你们长得太像了,女性的染色体XX很难保证血统的纯正性,到了你这一代还保持这样的相像简直是奇迹。”
知花不置可否地笑,从铜吊子上提来一壶新茶。几乎就要忘记的正事像水汽慢慢浮上松显的心头。
“深水小姐,能否拜托你一件事?”
“嗯?”深水知花托着铜茶壶,一线清凉的水线注入杯中。
“我的父亲芳野葛先生不便下山,他下周要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需要事先寄照片过去,能不能请你上山一趟?”
二、人世枯荣与兴亡,瞬息化沧桑。
云烟过眼朝复暮,残梦已渺茫。
——土井晚翠·《荒城之月》
山顶的寺院历史可以追溯到小镇建成伊始,经过无情的岁月变迁,现在就像一个坐化的老僧,徒留一具空壳在人间摇摇欲坠。芳野葛春藏借住在寺院的偏房,到用餐的时间会有小沙弥把斋饭送进来,平素谁也不去打扰这个性格孤僻的老人。夜深人静时,独坐在半壁孤灯下,就着一豆残灯翻阅古往今来的物理学文献是这位老人的常态,除了也主攻物理的养子松显真守,几乎没有谁能跟他说得上话。
深水知花从前听松显谈起过他的养父,亲耳听到印象中孤僻的老人用激昂的语言说着话时不免有些讶异。
“我还是不太理解量子态隐性传输。”孩子的声音苦恼地说。
“简单地来说,就是粒子从一个地方瞬间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就好像穿越了时空隧道。你也看过科幻小说对不对?瞬间转移的技术能使人凭空消失,又在一个距离遥远的地方出现,只不过量子态隐性传输转移的对象是原子、中子、质子这些微粒子。它们很小,但它们是一个伟大的起点!”
纸移门上静静地印着一老一少的影子,老人不时发出一两声咳嗽,伏在案上的身形如一截陈年朽木,然而他在解释那些深奥的物理概念时,举手投足间似乎可以让人看到那截朽木焕发出回光返照般的火光。
“抱歉让你久等了。”松显抱着矮几来到书房外的走廊。暖冬的影响仍在持续,不过现在这个季节在户外多少有点冷,是知花提出在外面赏雨景用餐的。两人隔着矮几对坐,松显在地炕中间支起一口石锅,点上火,把切成段的鲑鱼扔进去,待汤熬成醇厚的乳白色,知花再把洗净的蔬菜、豆腐和魔芋放进去。不一会儿鲜香的水汽就在饱浸着雨意的空气里飘散开来。
“他们在讲什么?”知花侧着耳朵听了几分钟,还是不解其意,转向摇着学生制帽给石狩锅煽风点火的松显。
“是时空穿梭。别看芳野葛先生平时沉默寡言,他在心底可一直梦想着进行一次时空旅行。马上要举行的学术研讨会和同期的青少年物理大会都开设了这个专题,他正求之不得呢。”
痴迷于时空研究的芳野葛春藏无疑会在在研讨会上做以此为主题的报告,向日葵之家收留的十二岁少年宇光司也选定了时空穿梭作为研究的对象,打算挑战半个世纪前青少年物理大会上轰动物理界的“梦旅人——时间错位症”一说。一老一少因缘于同样的兴趣爱好结为忘年交。芳野葛倾尽全力辅导他,甚至忘了约好照相的事。松显怕他发脾气,不敢打断他,因而留下知花边吃晚饭边等。
“如果配上鲜奶酱口感就更好了。”知花探着身子去闻石狩锅溢出的香气,咂咂嘴说,“用最新鲜的奶油配上糖渍过的鱼子酱,把蘑菇泡在里面最好吃了。”
“好像听先生说起过,不过我们这个时代还有那种酱吗?我可没吃过。”松显笑着感慨道,“女孩子都是天生的吃货吗?连这么古老的酱料都能打听到。”他轻手轻脚地拉开移门,把盛好的汤食端进去,退出来时正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给我留一点啦。”他的余光瞥到知花咬着汤水四溢的蘑菇对他笑,无奈地跟着一笑,抓起炉火熏得热哄哄的制帽扣在头上,朝院门冲去。
细细的雨丝中站着一个纤细的人影,“请问芳野葛先生住在这里吗?”伞下传出清脆的童声,举着油纸伞的女孩怯生生地仰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闪电般驰过松显的心头,他下意识地回望知花,年轻的女摄影师用手托着腮,兴味盎然地去看印在纸移门上老少两个学究的剪影。他回头再看女孩,撑着伞的女孩立在石阶上,渺弱苍白,犹如一株拓在雨幕里的白茶花。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淡去了,不过仍有些电流般的灼烫感残留在心底。眉眼大概有几分相似,不过在昏昧的光线下看不真切,难道是因为眼角那颗朱红泪痣才产生这种感觉的吗?
女孩见松显出神的样子,胆子大了起来,恶作剧似的突然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嗯,是这里。”松显回过神来。
“这樱草饼是婆婆让我交给先生的。”女孩递上一只紫藤花染布包起来的小包裹,挪开一点步子对亮着灯的书房喊道:“光司你还不回去吗?“
书房里哗哩哗啦响起一阵书山倒塌的动静,男孩慌张地拉开门大声回答:“叶月我马上来!“他匆忙收拾了东西,向被书堆挡住的一个人影鞠躬告辞。芳野葛也不作挽留。
浅灰色的积雨云从林海另一端涌来,两个小小的人影共着一把雨伞快步跑下了灰蒙蒙的山间小径。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撞碎在檐下铜灯盏上的雨丝飘进游廊。松显忙熄了火,把煮好的石狩锅搬进了屋。
出乎知花的意料,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书房虽然无处不堆满着书和文献资料,但收拾得洁净清雅,书架边的古陶瓶里斜插着两枝姿态优美的寒绯樱,瓶底压着一张纸,写有“晚上记得给花换水”。她扛着摄影器材往里走,目光在蒙着灰尘的烫金书脊上流连,注意到一小块空出来的墙壁上贴着相类似的纸条。本日的日程安排是:药,补习,照相,药。只有第一项后面划了勾。
轮椅摇动的轱辘声在与书架平行的另一边响起,老人摇着轮椅转过来,不远处女孩的侧影像沉入潭水般模糊不清,他困惑道:“请问你是?”知花转身,见到了披着若草色棉麻和服的芳野葛先生,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身形清瘦,周身散发着草本植物清苦的味道。
“初次见面,我叫深水知花,是来为您照相的摄影师。”
“照相?”积压在老人眼皮上的褶皱又加深了一层,把费解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养子。
松显伏在他耳边耐心解释:“您又忘啦?参加学术研讨会得先寄照片过去。”
“这儿的备忘录上也写着呢。”深水知花取下纸条向老人走去,她的容颜一寸寸从昏昧的光线里浮现,刻进老人的瞳孔中。“你是——”老人因困惑显得浑浊的瞳孔仿佛遇到了极强的光,收缩了一瞬,而后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留下来吃饭吧。”芳野葛把视线投向窗外迷茫的水雾,“雨都这么大了,现在也回不去。”
松显惊诧地瞪大眼,他知道芳野葛先生为了潜心钻研学术,闭门谢客多年,辅导宇光司那孩子算得上是一个例外了。可是愿意留一个陌生人吃饭确实是前所未有的。也许是缘于骤降的暴雨吧。泼天泼地的大雨从天上倾泻下来,白花花的水沫在石灯笼的基座下乱溅,经火光一照犹如寺院里散落的佛陀舍利子。远处没点灯的山路昏天暗地,三步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晚饭过后,松显抱来新晒的床被铺在卧室的榻榻米上,把床铺让给被大雨困在这里的知花,自己去客厅打地铺,收拾好了再去厨房熬药。近年来芳野葛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向他这个年龄,受阿尔茨海默综合征困扰的人不在少数,松显每次长假回来前,都专门去医院请城里的医生为他开些补药。
芳野葛足不出书房,知花就在书架之间架起摄影机准备拍照。“先生放松一点,姿态不要那么僵硬。”她出言提醒了几次,老人依旧纹丝不动地望着门窗外漫漫的雨,目光凄迷。
“想些开心的事。”知花索性关了摄影机试着去引导他,“我听说先生从前是主修生物的,还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了好几篇关于脑科学的论文,后来转向物理是因为对时空理论很感兴趣吗?”
芳野葛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他缓慢地转身,掠过知花的目光像一泓清凉的水影,慢慢滑落到矮几上的紫藤花包裹上。“也许是想回到过去,见什么人,改变什么事吧。终不过是妄想罢了。”
“先生想改变什么事,见什么人呢?”知花好奇地问。
“记不大清,我连那人的照片都弄丢了。”芳野葛抖抖索索地张开枯瘦的手指,拉开布包上的花结低声道:“这真的是患失心疯的人做出来的吗?”
红漆盒里装的樱草饼造型优美,甫一打开盒盖就有樱花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如沐一场幕天席地的樱花雨。真的很难相信这么美的樱草饼竟是出自一个患失心疯几十载的老妪。知花想起五十岚看向自己的凄厉眼神,也不好多做评价,耳畔忽然有粼粼的转轮声过去了。
“先生是要上哪儿去?”她连忙跟上去。
“不行,我得去找她!”
松显闻声从厨房里跑出来拦住他:“下这么大的雨您怎么去找她?”
“再不去我就见不到她了。”老人的声音里带着颤音,却异常笃定。室外的冷气流侵入他的肺腑,他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弓起的腰背像只涸辙里的老虾。知花留下来照顾他,那边松显跑去打向日葵之家的电话。他深谙这个老人的秉性,一旦执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或许是暴风雨干扰了信号,打了四五个电话都没有打通。老人像个任性的孩子,一面咳嗽着一面摇着轮椅往外去。松显没有办法,去换上雨衣又提起防水的手电筒,简略地交代了知花几句,转身冲进了倾盆大雨里。
山间密林在雨流冲刷下形如一座出不去的迷宫,松显真守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走了多久,幸好手电筒做得很坚固,要不然跌跌撞撞摔个几回早就坏了。他一下山就沿着无人的街道飞奔起来,这样的恶劣天气连出租车司机都不愿做生意,至于电车早就过了运营的时间。但就是在这样的瓢泼大雨里,他听到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喊他。
松显的脚步慢下来,急匆匆从对面跑来的宇光司刹不住脚一头撞在他身上。十二岁的男孩仰起脸,脸上流淌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男孩用哭泣的声音说,五十岚婆婆快不行了。今天是向日葵之家的周年庆活动,大家一早都去邻近的镇上泡温泉了,他因为要准备比赛没有去,来找他的那个女孩绿川叶月要照顾关爱所里的一个脑瘫患儿也留了下来。五十岚婆婆是唯一一个留下来的老人,她这一天心情似乎特别好,没有像以往那样凶他们,还兴致勃勃地做起以前开和果店时的各种糕点,让叶月给住在山顶寺院的芳野葛先生送去。他们知道她是一个人偷偷回来时,她已经无法起身了。
冥冥之中感应到大限将至的疯婆婆放弃泡温泉的机会,回到这座名为向日葵之家却只有冷冰冰白色墙壁的小公寓里,带着神秘的表情说她要等一个人。
虚弱地躺在榻上的五十岚婆婆看到松显的时候,烛照般的眼瞳明显暗了一瞬,但她扭过头对守在床头的绿川叶月得意地眨眼:“我说过他回来的吧。”
松显解下湿哒哒的雨披走了进去。“你们两个小鬼还站在那儿干什么?快去再帮我做一些樱草饼,我走后春藏没有樱草饼吃了可怎么办?”她疯疯癫癫地说,又在绿川叶月走出去后对松显挤了挤眼睛:“这个老不死的小妖精,过了这么多年都还跟以前一个样。”
松显醒悟过来,曾经有传言说疯婆婆把向日葵之家的孩子认成是自己儿时的玩伴,原来就是那个女孩吗?这女人轻蔑的语气让他有些不适,他来到床边说道:“对不住,养父的病您也知道,他无法下山就让我来,我还是去给您叫医生吧。”
“没时间啦。”濒死的老妪身上重现了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活力,凹陷下去的眼瞳由于极度兴奋仿佛燃起了幽幽鬼火。“你不想知道那个魔鬼,深水知花在等一封什么样的信吗?那是春藏年轻时寄给她的信呐。”
“什么?”松显心下凛然。
“你不觉得春藏表现得像认识她吗?也许他们本来就认识也说不定呢。”五十岚婆婆破损的牙洞里冒出一串桀桀的欢笑。
“可是深水知花搬来后还是第一次山上,而先生也从未下过山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他们认识的时候春藏还没变成一个终日瘫坐在轮椅上、脾气古怪的老头子。”
芳野葛全身心投入到研究以致腰椎劳损再也无法站起的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深水知花如果认识那个时候的他,现在至少也应该年近四十,可从她的外貌上看,她至多处在一个女大学生的年龄。松显震惊地坐直了身体。
“你以为我说她是个魔鬼只是空穴来风吗?”五十岚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捻着鬓边的白发得意地笑了。
她向松显招招手,松显把耳朵贴在那张漏风的嘴巴上,听她断断续续讲完了那个时间跨度超越了故事主人公年龄的故事。中间她停下来好几次,让松显帮她端来热水,自己挣扎着起身擦干净脸上的污垢,梳理好乱糟糟的头发,再又不动声色地讲下去。她的语气是那样不容置疑,又字字确凿,条理清晰。松显觉得那张漏风的豁嘴像一只缓缓开启的蚌贝,将往事沉淀下来的珍珠倾倒而出,它们的色泽是那么鲜亮令他没法相信它们不是真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质疑说:“这个故事很真切,但是没有一件留下来的证据吗?”
“当然是有的。春藏先生那儿有一张定做的和服婚礼服的照片,就是照着她那张手绘的草图做的。我最后一次去找春藏时无意间发现的,就把它偷偷藏起来了,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却让他永远也找不到,呵呵呵。” 她似是得意地笑,贴着年轻人的耳廓说出了那个秘密藏匿点。
破风箱般的声音散去后,松显感到扣住自己的那双枯手明显变得僵硬了,他凝视她起了雾的眼睛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也很像啊——”五十岚咧开漏风的牙齿笑,她的眼神像一道无法参透的偈语。
蓦然,他听到窗外夜雨打落一朵白色的山茶花。
入夜后雨势渐小,雨濛濛的山峦宛如拱背睡着的群羊。芳野葛先生无声地坐在廊下看雨,直到知花走进才略微转动了一下身体。他接过深水知花端过来的汤药,茫然地问:“怎么是你?真守上哪儿去了?”
“松显君下山了。”深水知花怕他又闹着要下山,没敢提松显下山是因为五十岚婆婆的缘故。“先生,我们进去吧。”
“禾雀花都开了。”芳野葛低头注视坠落在地板上的紫色花,沾满水珠的花,像是谁染血的、哀婉的头颅。“五十岚最不喜欢这个花,但我总是忘了拔掉,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再也不来了么?”他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
“我们进去吧。”他无意识地重复道,似乎已经忘记了歇斯底里要下山找五十岚的事,在经过插花的陶瓶时看到了压在那里的纸条,让知花帮忙换一下水。
深水知花打来新鲜的井水,见到陶瓶口上积了一层毛茸茸的水垢,拿起来想要擦拭,古陶瓶下显露出一幅裱装字画。
“这是先生的墨迹吗?”知花惊叹地把它翻过来,沾满灰尘的玻璃框下,和纸上的字力透纸背,起承转合间又散发出淡淡的哀愁——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出自唐人白居易的诗作《偶作寄朗之》。
“从前无事时随手写的。”老人铸铁的面庞上平添了几分柔和的色彩,知花在他在看字画时,收拾了药罐和陶瓶退了出去。
果真是无事时随手写的吗?如果不是,又是在何种情境下出于何种心情写出来的呢?芳野葛单手扶着额头,陷入梦一般的沉思。书桌上电话机的铃声惊醒了他。
“父亲,是我。”话筒另一头的年轻人的声音浸透着雨水般的沉重。
三、如露之临,如露之逝。
吾身往事,梦中之梦。
——丰臣秀吉
那缕在五十岚的牙洞里穿梭不息的风终于止息了,她薄如尘埃的生命也随风飘逝。白衣的入殓师阖上了她的眼睛,也阖上了她的嘴巴,从此这张在风声中叙叙叨叨讲述着往事的嘴再也不会张开了。
蚌贝交出了它的珍珠,此后便永久地密封起来。松显跟随寥寥可数的送葬人群向公墓的方向行进,情不自禁地这样想到。
这场葬礼的入殓师是从一个理发店请来的学徒,他的师父恰好在五十岚下葬的那几天染上风寒不便外出。年轻的学徒手艺显然并不怎么好,在化妆时打翻了胭脂盒,那张树皮似的老脸一面看起来惨白,一面则犹如醉酒似的酡红,仿佛戴上了一张拙劣的能剧面具。本来深水知花表示愿意来帮忙,但五十岚婆婆在临死前特别叮嘱过,绝对要请请“那个魔鬼”,不仅如此,在松显到来前守护着她的那两个孩子宇光司和绿川叶月也被拒之门外。她有足够的理由恨他们,哪怕只是容貌上的相似也足以成为仇恨的缘由。
葬礼的那一段时间阴雨连绵。厄尔尼诺给东太平洋地区造成大面积的干旱,但在它抵达日本列岛前,北海道迎来了持续的降水天气。又是一个雨天,松显真守路过梦十夜照相馆时停了下来,时隔数十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得知事情的真相,想必她受到的冲击更大。松显心底还残留着当时她脸上惊愕的神情。
在葬礼的次日,深水知花把冲洗好的照片送上山来,表示不满意可以重照。芳野葛没有急于去看装在信封里的照片,他让松显把“唯不忘相思”的字画取来,颤抖着地拆开反面的硬木外壳,掏出一张照片来。
“这么久了,若不是松显的提醒恐怕还找不到。原谅我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你。”
照片上是一套古雅的女式婚礼服,挂在模子上看得出是刚定做的,那个时代照相技术还停留在黑白阶段,但从花纹到款式无一不与以知花为模特的和服绘相同。知花听完芳野葛讲完了以前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故事,又听到他磕磕巴巴地道歉,尽管极力克制,还是有泪水夺眶而出。
划过她脸庞的水迹,成为一道刻在松显心间的明媚的伤痕。
世界上有一种鸟名叫荆棘鸟,生下来便没有双脚,只能毫不停歇地飞翔,累了困了就栖息在风中,唯有死亡才会张开怀抱迎接它们,予以它们永恒的安身之所。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以时间为经,以空间为纬,在这张经纬交错的地图上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他们无需带上从前的行李,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到头来,终不过旅社的匆匆过客。那些能证明他们从身份的物件当他们在新的经纬点安顿下来后,已是失去了意义。他们身不由自地来和去,秉烛夜游于各个时代的罅隙,甚至连年龄的转轮都会在时间磁场中停滞。就这样,他们在命运的无常与轮回中寻找一个归宿。
“梦旅人”——如梦游般一生都在旅途上的人。他在报告中这样称呼他们。
知花看到那幅水彩图右下角的题名时,就知道自己找到了归依之处。她找了那么多年不可能认错。
那天向日葵之家从外面请来美术教师,把分散在三个班的孩子聚起来学习画画。平常很难有什么额外乐趣的孩子都很兴奋,况且老画师说会把优秀的作品选出来贴在走廊的橱窗上。他们兴奋地抓起蜡笔,珍重地把西瓜红、柠檬黄和苹果绿抹在画纸上,低廉的画笔和画纸丝毫没有打消他们的积极性,也许有一个人例外。
知花坐在座位上转着画笔发呆,她想,一个人度过了太多漫长的岁月就是这点不好,很难再有什么事勾起兴趣。毕竟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咦,知花你画好了吗?”说话的女孩扔下彩色斑块般的画,偏过身子来看知花的,“好美,你以前有专门跟谁学过画吗?”
少女时期的五十岚还没有被称为疯婆婆,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空音。不过与这个名字不相称的是,来这里之前的乡村生活使她生了一张健康红润的圆脸,一双少女的眼睛倒是明亮可爱。整个向日葵之家只有她愿意搭理这个性格孤僻、不爱说话的女孩。空音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知花,跟她说各种各样的事,也许是觉得跟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讲自己的秘密就跟一个偶尔才能听得到回音的海螺说话一样安全。她甚至告诉了知花自己偷偷暗恋的B班的那个男孩的事,是她去去看望所里的那个脑瘫孩子认识的,叫做芳野葛春藏,和她的名字一样也是五个字。
“哦,画好了。“知花毫无热情地回应,心说就算我说了我是师从谁的你会相信吗?
后来看到知花的画的老画师激动地评价说,虽然只选取了简单的碳素笔,但无论在构图上还是在笔触上,都浸透着葛饰北斋浓郁的浮世绘风骨。倘若不是五十岚非拉着知花去看她挂在橱窗里的画,她断然不会看到和自己并排悬挂的另一幅浮世绘风格画,以及画的右下角的题名——向日葵之家八年级B班,芳野葛春藏。
那是在无止境的对时间的朝圣途中,唯一与她相似的人。叫什么名字名字不重要,每来到一个新的经纬点他们都会换上一个新的名字,避开那些了解他们的过去的人的视线,以全新的身份生活下去。不过那没关系,她认得当年和自己一道师从葛饰北斋的那人的风格和笔迹,另一个梦旅人。
“你是一年B班的芳野葛君吗?”在领奖之后,深水知花问走在身旁的男孩。男孩盯着她看了一瞬,惊喜地说:“你是葛饰北斋先生那时的……”两人会心地相视一笑,芳野葛低声笑道:“我记得那时你就总把山峰画成波浪的形状,还被先生批评过的……”
男孩和女孩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在晚樱徐徐飘落的林荫道上,一双忧伤的眼睛追随着他们。五十岚靠在樱树的后面,怀里抱着连夜做的樱草饼,她在这里等了很久想要给他们一个惊喜,樱花都落了她满头满肩。她对着那些亲吻着春天的樱红色嘴唇,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颓废地窝在角落里的女孩起了显著的变化,她开始频繁地跟隔壁班的芳野葛一起去照顾关爱所的脑瘫儿,给那孩子讲图画书上的故事,用向老师学到的按摩手法帮他做康复治疗。她像一株从冬天苏醒过来的小桃树,朝气蓬勃地抽枝发芽,开出美丽的花。五十岚忧伤地想,她好不容易等到这株桃树开花,它却跳起来跑到别处去了。餐桌对面的知花笑靥如花地说着什么,她都没听清。
“你不感到高兴吗?”
“什么?”
“芳野葛君通过青少年物理大会的初选了,他要代表我们镇参加以时空穿梭为主题的演讲,如果拿到奖金,就可以给那个孩子治病了。”
“太好了,可是那个不会很难吗?”
深水知花嘴角溢出神秘莫测的笑。
“请问芳野葛先生,您对半个世纪前的青少年物理大会有所了解吗?”
灯火通明的科学会堂,四年一度的学者研讨会在北海道的首府札幌市如期举行,吸引了各地众多的学者和研究人员参加,报告厅内虚无坐席,到场的人都在认真倾听演讲台上的一位老人报告,有时会有人就他的观点提出质疑。
芳野葛春藏是坐在轮椅上被工作人员推上台的,他上一次站在这个位置上室发表一篇关于消除人类指定记忆的神经科学报告。那个时候,好像也是下着这样的冷雨,渗进空气的冰凉水汽,浮动在头顶的幽暗光线,就连底下的窃窃私语声都照原样发生着,唯一有变化的是他们讨论的内容——他所提出的“气候性时间错位症”假说。
此去经年,一些原以为淡忘的感情重又浮现,如雨前湿漉漉的蛛网挂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旁边的工作人员小声提醒,芳野葛才从往事中脱身。
“芳野葛先生,”提问的晚辈对照记下的笔记问,“在半个世纪前的青少年物理大会上,曾有人提‘梦旅人’的假设,与您的气候性时间错位症的构想有某些相似之处。你们的假设都建立在世界上存在一种患有时间错位症的特殊群体的基础上,由于体内存在名为TC(Time Capsule时间胶囊)的特殊因子,他们会身不由自卷入连接另一个时空的时间场跨越循序渐进的时间刻度加速向前,或者是逆流而上,回到过去。而某些异常的气候变化会刺激时间错位症的发作。
“那位少年还进一步指出,在气候影响之外,时间错位症的症状也会因人而异,每个人卷入时间场的具体时间和抵达的具体地点并不全然相同。对此您是怎样看待的呢?”
水雾朦胧的玻璃窗上,雨水汇成一股股晦暗的细流蜿蜒而过,芳野葛耳畔回响着春天里躁动的沙沙雨声,忽然间目光一片空白。
“你怎么了?”五十岚空音轻声问自己的未婚夫,时光已使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里立的女子,曾经她像一颗丑陋的、被忽视的蚕蛹紧紧依附着那个少女吸收她的养分,把她的优雅和聪慧收为自用。
蛹终于破茧了,上苍把她应得的美丽还给了她,她站到了知花空出来的位置上,不,那个位置原本就属于她。青少年物理大会召开的那两个月,北海道阴雨绵绵,少年从市中心归来的山路上遭遇泥石流,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从医院回来,却得知知花不辞而别的消息,哀伤的少年把自己像一条蚕那样关在屋子里好几天,后来也失踪了。他再回来已是七年以后的事情。
由五十岚空音挽着手臂走向神官的芳野葛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飘向神社的窗口,瞥到了从那里飘过的一角红裙。他放开五十岚可以的手在众人瞩目下向深水知花跑去,空音失落地看着他印染着水纹的和服衣袖擦过自己的指尖,真的如流水般不可挽留。
上天把她的美丽还给了她,可那种徒然无力的美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被抛弃的纸娃娃。她目送着自己的爱人奔向一扇通向光明的门,而那扇门正在对自己渐渐合拢。
“对此您是怎样看待的?”
嗡嗡的提问声在芳野葛头顶如水波般晃动,他正在无意识地坠向一泓深不可测的潮水。那一日,从“老来多健忘”的字画中取出为知花定做的婚礼服的照片,为她讲述他们的种种过往的情形,自然而然地浮上他的心头。那是原本沉入记忆的往事,经由松显从五十岚那里打捞起,交还给了他。
“为了从不知下一刻会置身何处的恐慌中解脱出来,我开始从事神经科学研究,采用电击疗法消除了你身为梦旅人的记忆,对气候性时间错位症的治疗也在同时进行中,但是它更加危险。我先在自己身上进行了实验,但这样悖论也就出现了,要检验我的实验是否成功,就只有等到反常的气候现象厄尔尼诺的来临,等我意识到时,你已经被时间场吞噬了,而那个时候的我,失去了作为钥匙打开时间场的TC特殊因子,已经没法动身去找你。”
他摘下老花镜擦干镜片上的水汽。他已经多年不曾流露出心底的情感了,但松显帮他从五十岚婆婆那里打听到的往事令他感慨良多。
“对不起我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你。如今我已经是花甲老人了,你还这么年轻,告诉你这些,希望不要给你造成困扰……”
“所以你后来就从脑科学研究转向时空隧道了是吗?”知花用纤细的手指捂住脸,依然有挡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那你还记得你要寄给我的信吗?”
芳野葛春藏抱歉地摇摇头,“请原谅,我真的是不记得了,上了年纪后我的记性就不行了……”
“先生,先生!”科学会堂的工作人员焦急的面孔在眼前晃动,芳野葛的手无力地从演讲台上滑了下去,写着备忘录的纸张漫空飘飞,像一群哀婉垂死的白鸟飞落到老人枯朽的身躯上。
物理界的泰斗芳野葛先生在发表演讲时昏厥的一事,在镇子上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居民们考虑到老人不喜热闹,就只派出了代表前去探望。他在医院休养了三天,梦十夜照相馆也就休业了三天。这三天里,深水知花每天变着花样做出各种营养便当送到病房。松显一大早经过照相馆时,总能看到厨房的窗户在鱼肚白的破晓天空下擦出一抹橘红。他送完信再回来时,厨房灯早已熄灭了,门玻璃上挂着一个暂停营业的告示牌,在风中静止不动。深红的颜色渗进黯淡的天色里,像凝固的血。这一天,他看到歇业三天的照相馆重新亮起了灯,不由得分外惊奇。
他犹豫了一瞬,走上照相馆前的门阶拉响了风铃。
“抱歉,今天不营业。”玻璃门后的拉帘扯开一小角,露出知花苍白的脸颊,她认出松显时愣了一瞬,隔着玻璃的对望也仿佛也凝固在雨中。她先回过神,打开门把他让进来。
“让你看到这副样子真是不好意思。”
“我没关系,不过这是——”
和室里一片狼藉,相框七零八落地挂在墙壁上,还有一个倒扣地板上,大片湿色的水渍从蒙着墙壁的牵牛花花纸蔓延下来。松显顺着水痕向上看去,原来是天窗玻璃被这几天的狂风暴雨拍碎了,风雨从豁口闯进来粉碎了这些精美的艺术品。松显二话不说找来工具帮忙修理。知花在下面帮他扶着梯子,小声说:“谢谢你。”
“没什么,我还要感谢你这些天一直照顾我的父亲。”松显把铆钉打进毁损的窗框,底下再没有回答,咚咚咚一下一下的敲打声撕裂了了他们之间的空气,有什么裂开的东西再也无法修补了。松显从推开门,听到她用礼貌而疏离的语气说“真是不好意思”时就知道了。他们一起在落满雨的黄昏煮石狩锅的情景,似乎早已被雨水冲得不留痕迹。
知花去煮煎茶的时候,松显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确认门窗完好无损打算悄悄离开,腰间的传呼机忽然响了。向日葵之家的负责人说有孩子生病了走不开,托他帮忙去车站把参加青少年物理大会的宇光司接回来。知花听到他们的对话,趿拉着木屐从楼上跑下来:“那个,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车站旁有一家很大的裁缝店,我想在芳野葛先生回来前把这套衣服做出来。”
她怀里抱着那幅手绘照片的相框,照片中女子身披和服的侧影郁结着落樱般的哀愁。
车站在镇子的西北方,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中间要经过一段过山隧道。大块裸露的黄土地暴露于山岗,稀稀疏疏的植被东一簇细一簇,令人无端联想到那是大地生出的藓。
“这里以前森林茂密,父亲还带我来这里打过兔子。不过现在开矿把山都挖了。去年这里发生了泥石流才又开始重视植被的保护。”松显从后视镜看到知花一直面朝窗外默不作声,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随口说道。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
雨刷在车窗上来回摆动,滤去一道道水痕。松显目视前方,刚才自己所说的“泥石流”三个字回溯到脑海,他没有来地悚然一惊。
车子还没进过山隧道就卡住不动了,前面堵了一长串看不到头的车队,车尾灯发出的微光在沉沉雨幕中浮动,幽微如跳闪的鬼火。松显跳下向诊所医生借的货车,敲开前面一辆家用丰田车的车窗打听出了什么事,驾驶位上的男人用同样困惑的表情摇头。
冰冷的雨水从松显的衣领钻进去,他焦虑地望向滞留在这里的车队,开始担心起那个独自在车站等待的男孩。传呼机在这时响起来了。
“我听说去车站的路上发生了泥石流,我那辆宝贝货车没事吧?”医生在传呼机那头咋咋呼呼,“喂喂,你干嘛挂我电话——”
松显真守心急火燎地打给向日葵之家的负责人,那边也是刚得知泥石流的突发情况,目前正在紧张联系带队老师。信号时好时坏,他索性又从车里钻出来,知花跟着下车,撑开伞举过他的头顶。无数的雨珠砸在两人的伞上,啪啪碎成透明的花。松显垂下眼帘看了她一眼,把倾斜的雨伞推向她那一边。
从带队老师那里打听到,突降的暴雨令大家滞留在市区的车站,唯独宇光司不见了。他听说送信的松显哥哥来车站接他,不想让松显久等,就偷偷先溜了回来。有目击者说,看到一个与他们的描述相符的男孩扒上了一辆从札幌开往小镇的运货车。那条山路,正是泥石流毁损最严重的地区。
负责人叹息般的话飘回耳中——“那孩子太实心眼了,他这么想参加比赛就是想拿到奖金,给我们这儿一个脑瘫孩子凑足医药费”——松显忽然感到一阵怪异的眩晕感袭来。相似的缘由,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不,应该是真切地感受过……
辗转打听到光司转进的医院已到了下午四点多钟。松显真守在病房和护士台两头来回奔波,为光司办理住院手续。走廊落地窗外的天空发黄,呈现出陈旧照片那样斑驳的底色,密集的雨滴恍若是这张旧照片滋生出来的大块霉斑。天色昏暗得令人难以想象现在是白昼。候诊室里,知花靠着渗出水迹来的墙壁,翻看光司的体检报告单。
离她不远的支架上,黑白电视机寂寞地闪着光。
手术室的绿色指示灯亮了,主治医师出来摘下口罩告诉松显,男孩的身体并无大碍,不过面部在货车翻滚时受到重创,建议为避免留下后遗症立即事实整容手术。松显在监护人一栏签了字,主治医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手术室。
那个眼神有如一泓潭水深不可测。
手术室的指示灯幽幽地亮着红光,雨越下越大,好像是天线坏掉的电视机音效,填充着红灯转为绿灯之间的大段空白。
麻醉效力还没过的男孩躺在手术车上推出来,松显只看了一眼他的脸,就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攫取了自己的心脏。他从那个男孩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虚影。
主治医生略带歉意地说:“很抱歉没有经过您的同意就将您作为整容的蓝本,但是您也知道当时情况紧急——”
松显扭头看向知花,在玻璃拉门隔开的候诊室中,为他们买来加热便当的知花仿佛被什么迷住了,保持着相框托住便当的姿势面对着电视机,侧脸闪着飘忽不定的光。屏幕上在直播学术研讨会的闭幕式,芳野葛在演讲台上作最后的总结报告。他慢慢地转身,离开走廊,乘电梯上到了医院的研究部。
从五十岚的葬礼回来的当天,他把自己想核实的东西寄往了这里的研究部,研究人员联系过他好几次告诉他结果出来了,他都以各种借口推辞没来。
他想,现在是时候去看看了。
“您来了。”研究员向他点点头,调出了计算机还原的图片给他看,“这位阿婆少女时期的容貌大概是这样的,误差不超过10%。”
同五十岚婆婆并排摆放的另一张照片上的女孩,松显是见过的,镇子上的人几乎都见过。去年冬日死于来历不明的辐射的女孩。他终于明白为今日的种种仿佛都是往昔的重现了。
——时间场的开启会破坏时空的因果律,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同时存在于一个时空,彼此施加的影响会是时间上的逻辑产生混乱,但如果时间错位症患者借助外部力量强行停留在某一时空,久而久之,累积的TC因子会把上一个时间点与他们接触过的人也卷进时间场,如果不能安全通过,甚至会受时间场的强辐射致死。
电视屏上滚动播放着芳野葛的报告,他顿了半晌,低声道:“这就像是一个怪圈,是进是退都无法逃脱。”
深水知花的指甲深深陷进相框的木板,相框背面的一个凸起,她心里微微一动,异样的感觉忽然传到指尖,相框背面有一个突起,把它扭开,从里面掉出一封式样古旧的信笺。
信号不良的电视屏上下起了雪花。
“那么在这个怪圈中,梦旅人,也就是您所认为的时间错位症患者,他们的年龄将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呢?”
“我们的年龄取决于细胞生长于衰老的周期,时间错位症患者也是一样。但是可以猜想,他们的细胞生长状况在很大程度上会受当年厄尔尼诺的强弱影响。高龄老妇人落入时间场,掉出来的却是一个正值芳华的少女并非不可能,反之也是如此。”
“原来竟是这样么?我早就收到了这封信。”深水知花缓慢地从信笺上抬起头,凝视芳野葛清癯的面容。她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事,为什么她会在外出采风时情不自禁地去墓地看望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那其实是上一个时间点、自己的挚友五十岚空音。
绿川叶月,自己十二岁时,原来是那个样子吗?
至于宇光司,原来是遇到了未来的自己,才成为自己日后要成为的样子。
而芳野葛,他就一直守在那里,长成了伽蓝塔底的一株菩提树,再也不会移动毫厘。不过见到了他,就已足矣。
在电视机外知花的注视下,芳野葛悲哀地垂下眼:“如果放任时间场的效应继续扩大,梦旅人周边的环境、整座城市、整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都会卷入其中。”
“那么就这样——”知花起身,把信封压在相框底下轻声说,“再见,或者再也不见。”她推门走入了风雨中。
“知花!”松显真守匆匆赶到候诊室时,那里已然空无一人,通往室外的玻璃门兀自吱呀响着。冷却的便当盒底压着一张照片与一封信,他俯身把它们拾起。在这一刻,电视屏幕在播放最后的问答环节。
“那您是否证明了梦旅人的存在?”
“他们,只存在于假设中。”
芳野葛闭上眼,眼角凝结着一颗无人注意的泪珠。他想,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撒谎了。
四、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
——织田信长
春将尽,松显真守在春假结束前最后一次回到山顶寺院的家中,来整理芳野葛先生的遗物。他经过竹青色的廊道时,发觉紫吊钟似的禾雀花散落在地板上。芳野葛向来是不喜这花的,嫌它的味道太过浓郁,如今这令人厌倦的花终究也凋零了。一簇簇的跌落在松软的泥土表层,硕大的蚂蚁从残花中爬进爬出。
花的尸骸,仿佛耗尽毕生力气燃烧的火苗,终于熄灭后的灰烬。
芳野葛先生在气象局预报厄尔尼诺来临的第二天过世,死的时候没有什么痛苦。手写的稿纸整齐地放在书桌上,合上笔帽的钢笔插进了竹笔筒,他趴在桌上就像往常工作累了小憩一会儿那样,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会再醒来了。松显真守遵照他的遗嘱校对了他的部分手稿,交给出版社付梓,而有关时间错位症没有公开的那一部分手稿则全部烧掉。他虽觉得可惜,但还是照做了,他记得芳野葛从学术研讨会的闭幕式回来的晚上,夜半与他在铜吊子上温一壶烧酒,眼睛注视舔着壶底的火苗说:“身为一个学者应该本着真诚的态度来做学问,我却说了谎,然而有些事说出来,无异于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他的谎言,松显在替他清理以往的书籍无意中发现了。那一晚他送走为养父念经超度的僧侣回来,寂静庭院里的枯山水如在银色的波涛中起伏,面对满园如海的月光,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去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寻思着把芳野葛的藏书收拾出来晒一遍,然后捐赠给镇上的图书馆。在装满旧书的书箱底层,他翻出了一本颜色泛黄的日记,记事琐碎,从半个世纪前写起,竟跨越了几十年。
昭和4年,三月廿一日,天晴
光司拿到了青少年物理大会青少年组二等奖的消息传来,我们都很高兴,可是到了傍晚还没回,听护理阿姨说他回来的路上发生了泥石流。我把空音和叶月做给我的晴天娃娃挂在窗台上,祈祷着雨快点停。
晴天娃娃的风铃声在风中响了一夜,很久我才睡着。
昭和4年,四月十七日, 多云
上星期的今天对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日子,医生说我的手术恢复得很好可以出院了,他还说像我这样成功的脑瘫儿手术在北海道还是第一例。空音的开心丝毫不亚于我,来接我的时候还带来专门给我做的樱草饼。可我很想分享喜悦的另外两个人,光司和叶月,都不在了。
在光司住院期间叶月不辞而别,他非常难过。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过来给我讲了一个在时空旅行途中相遇的男孩和女孩的故事,他们无论怎样挣扎都逃不开离别的宿命,这样的周期与厄尔尼诺的周期一致,讲完后他忧伤地向我告别。过了这些天,我好像理解那个故事了。
但我祈愿我的理解是错的。
昭和18年,三月十八日,小雨
我确定我没有认错人。没等吃完空音送来的饭团,我就匆忙跑到操场的跳马那边,那个男孩还在那里独自玩跳马。“光司——”我用儿时朋友的名字呼唤他时,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但他回答了我。他转过头来看我的那张脸,十几年过去了竟然分毫未变。下午在我的办公室,他向我坦白了他身份,一个梦旅人。他说得太匪夷所思,但他例举的他经历过的不同时代的事全部都有据可查,更何况如果不是这样,根本无从解释他如何以十四年前的宇光司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
昭和18年,四月七日,天阴
光司请求我帮他清除关于那个叫做叶月的女孩的记忆,他们聚少离多,由于体内的TC因子含量不等,进入时空隧道的时间也不尽相同,在漫长的时光中重复着分别相聚复离别的悲剧,就像西绪弗斯推滚巨石上山那样永无止境的刑罚。我可以体会,正如现在的我无法忍受同空音的离别一般。
这时的我在北海道工业大学任教,拥有一间独立的研究室,并且正在为评职称要写的神经科学论文发愁,完美如上天设计好的。若是再完成了与空音的婚典,一切便为圆满了。在实验室,我采用电击疗法删除了他大脑里关于知花的那一部分记忆。
昭和18年,五月二日,雨
灰蒙蒙的阴雨天,起床时误以为仍是深夜。不愿照镜子,现在连我自己都嫌弃我这副嘴脸了。我伤害了空音,在我们的婚典上我跑出去找叶月完全是出于她来无影去无踪的考虑,但空音因此误会了我,不肯原谅我。叶月不是童年的模样,而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的样子更加引起了空音的误会。我至今没弄清楚时间在梦旅人身上的流失速度为何不同,也许是因为穿过隧道时接受的辐射不同吧。
在她向我打听光司的消息时,我无法回答他才离开不到一个月,并且他已经忘掉了她。我用一个错误来弥补已犯下的另一个错误。我给叶月实施了记忆清除手术,在她打了麻药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忘记了许多事,但仍然记得光司答应从江户给她寄的信,那封信的内容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昭和47年,五月一十二日
没想到时隔几十年,我终于有幸了解到那封信的内容。清晨在廊下读着晨报,再次见到了停留在十二岁少年阶段的光司,但他的脸上是与少年容貌不相称的疲惫。他告诉我看到那封信他就想起了叶月,还是忘不掉。我遵照他的愿望为他实施了第二次记忆清除手术,并用血液透析的方法滤去了他体内的TC因子。一瓶能够使人穿梭时空的TC因子提取液,公布出来一定会引起世界震惊吧,但由我的双手犯下的错误实在太多,这一次我不会再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了。
我和光司一起烧掉了那封信,不过我把里面的和服照片偷偷留了下来,它让我回想起我这一生中唯一一次的婚礼上,空音穿上婚礼服时羞赧的神情,虽然现在她已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疯婆婆,我也垂垂老矣。
昭和47年,七月一日
本以为我会孤独以终老,但在今天我收养了光司。厄尔尼诺现象结束,他却留了下来,那项手术成功了。为了不让镇上的人起疑,我给他另起了新的名字,松显真守。
真正地守候在这里吧,不要再像梦一般漂泊流浪了。
寺院里的梵音仿佛是在另一个遥远的时空回响,松显真守跪坐在零乱的书堆上,日记本从他的手里滑落,坠在地上的轻响像一把利刃,把那念诵着人世无常的梵音齐齐斩断,也把五十岚婆婆向他讲述的那一段往事剪得支离破碎。
五十岚空音口述、而后经由松显转述给芳野葛的那段故事,其实是一个错误。故事里有四个人,五十岚空音,芳野葛春藏,当时叫做绿川叶月的知花和还没有改名为松显的宇光司。但她故意将向日葵之家时期,光司和春藏的身份对调了。与知花相好、并且前去北海道首府参加青少年物理大会的人是光司;那时的芳野葛,只是以一个终日接受护理的脑瘫患儿的身份默默无闻地存在着。
对调之后,于是在她的故事中芳野葛与知花成为一对有着纠缠过往的恋人,而她和松显只是旁枝末流,从他们的生命之河中倏忽流过。
这个疯婆婆,自始至终坚信自己的恋人所爱另有其人,也许在临死前的一瞬她动了恻隐之心,想要成全他们;也许这是一项变本加厉、更为可怕的报复——她故意将这两股红线交错(她利用了芳野葛的阿尔茨海默综合征,他是唯一的当事人却无法记起从前的事),让他们所有人都在纠缠不清的往事中擦身而过,痛失毕生所爱。
她下葬时小学徒失手画花的妆容浮现在松显眼前,一面惨白一面艳红的半面妆,似乎在无声地暗示着她临终的遗言也是如此,一半真实,一半虚假。一段迷离的记忆,犹如水底鱼吐出的一串气泡幽幽浮出。
明治一年,江户尚未改称东京,松显真守在从京都逃难到北海道的航船上邂逅了深水知花。首先吸引他的是一双素净的手,她在用那双手在画一幅浮世绘。人命如草芥,人生如飞蓬的浮世。笔底竟隐隐有浮世绘名家葛饰北斋风范。他挪过去一点。就这样,他与江户时代一同拜师于葛饰北斋门下的深水知花重逢了。他们苦苦寻觅彼此半个世纪,重逢是如此突如其来,让人讶然欢喜。
北海道的乡村风景宜人,又远离权力纷争,他们在此定居下来,以卖画为生。年末一场大雪过后,江户有使臣来访,看中了松显的画,要带他去江户为装饰皇族的新居效力。临行前,松显为知花设计了一套婚礼服,答应她在江户做好了就把照片与信一同寄给她。定做好的婚礼服他很满意,请照相馆的摄影师拍下了两张照片。拿到冲洗好的照片他回到家中开始写信。这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他又写得那么郑重其事,写了一式两份,一份寄往北海道,一份留在他这里。
信上的内容只有短短两句话,分别引用了紫式部和井原西鹤的和歌——水鸟游凫碧波上,我亦长在浮世中。浮生无定今日定,一年光阴到此终。信中夹着定做的婚礼服照片,他相信以她的聪慧是能看懂的。然而一语成谶,后来的结局竟被他自己在信中反复提到的那个词语“浮生”言中。
浮生,不正是漂浮无定的人生么?又怎能指望它“今日定”呢?新一波厄尔尼诺到来之际,他们再次天各一方。
五、不坏唯有天地在,人间万物总消亡。
——佐佐木信纲
不过半年的光景,去年冬日白雪皑皑的坟头萌生出了几粒绿芽,早樱与晚樱相继盛开,复又凋零。但又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野花在墓园里轰轰烈烈地盛放。在松显的多方斡旋下两位老人终于合葬在了一起,野草茂盛地拔节生长,绵延地爬上两座相邻的墓冢,厚重而温暖的新绿模糊了它们之间的界限。
松显真守从墓地祭奠芳野葛和五十岚回来,经过诊所时望到浸泡在门口冰桶里的西瓜,恍然发觉夏天到了。北海道的春天,真是弹指间即逝啊。
有一下没一下摇着蒲扇的医生见到松显,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来吃西瓜。
“松显君还没回学校呐。”
“请了半个月的假,把一些没完成的事做完,也想到处走走看看。”
“对了,你知道么,梦十夜照相馆怎么说关就关了?我本来还想着踏春时请那个女孩给我们照张全家福呢。”
松显看向他手指的地方,相框里的母女笑容甜蜜,相片左上角横着一个近距离拍摄的V形手,想必是无法入镜的医生不甘心的恶作剧吧。
“可能是搬走了。”
“松显君这次去札幌,恐怕也不会再回到我们这个小地方了吧?话说你三个月前告诉我的话还真准,因为那个什么厄什么诺的现象,今年的夏天真的很凉快哩,也许是北海道的春季变长了?”医生对着蓄水池吐出残留的瓜籽。
松显懒得再去纠正他,不出声地笑笑:“是么?我怎么觉得北海道的春天很短呢?”
离开诊所,松显沿着无数次骑脚踏车穿过的街道行走,试着用脚步去感触沿路散落的回忆。不知不觉间回到了向日葵之家,隐蔽着四层公寓的参天古树上,蝉像没睡醒似的嘶切。公寓里的老人和孩子都在午休,周遭一片寂静,四下里惟听见蝉声迭起。
松显在树底的石凳坐下来,就是这里,江户时代末期,知花身着红色的花嫁服来火车站为他送别,嵌进苍茫的雪野化为一粒红豆。他在镇历史志和地图上查到,向日葵之家的前身就是当初分别的车站。记忆里那颗红豆灼痛了他的眼。
“这一次,换我来接你吧。”他捏碎握在手里的玻璃瓶,将其中的猩红色液体一饮而尽。
“我不能开启潘多拉的魔盒,亦不能销毁它,说不定会帮上那两个擦肩而过的孩子。它就在那里,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这是芳野葛春藏的最后一则日记。他在养父用以提醒自己勿忘相思的字画中找到了它。很奇怪,物质因子提纯液竟然有一种清酒的淡香,饮下去清冽甘醇,仿佛要在大醉中入梦。
又到了雨季。东面海上来的湿重水汽在黑板上凝成几缕哭泣般的水痕。松显真守拿出课本,翻到日本近现代文学赏读的那一单元。阶梯教室里氤氲着挥散不去的水汽,仅有的几个学生也都昏昏欲睡。教室里笃笃响着粉笔在黑板上板书的声音,老教师回身,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本节课我们学习夏目漱石的《梦十夜》——”
“抱歉老师。”抱着画板气喘吁吁出现在教室门口的女生打断了他,雨水淋湿的额发紧紧贴在她额头上。
“你叫什么名字?”老教师扶了一下眼镜,翻开学生登记簿。
“深水知花。”
松显抬头看过去,圆窗外绵延起伏的阿寒山,恰好成为女孩的背景。曾几何时的白色群山涌现出树木的鲜绿色。
他呼吸着包含雨意的空气想,北海道的春天终于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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