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偶像



视野前一片纯白。

我晃了晃脑袋,静待数据读取。不到一分钟,视界逐渐有了色彩。街道、行人像刚上完色的油画,清晰分明。抬起头,偌大的体育场馆伫立在眼前。

“我来做你的女朋友吧!”她满心愉悦地说。

与其说是“满心愉悦”,不如说她正在“装作愉悦的样子”。

这是网络拟真握手会的现场。虚拟女子偶像组合“Youth”全国握手会正如火如荼地展开。

在我面前的握手对象,是该团的“ACE”,即是“王牌、领袖”,名叫“绚音”。

体感手套所传来的真实质感,借由拟真系统经过高度模拟,形成神经信号传递给大脑。隔着一张矮桌,我握着绚音的手,手上感到的柔软润滑与人类女孩的手几无差别。

“我们定在哪里约会好呢?”她作出思索的表情,似乎在履行“困惑颜”这一程序指令,又似乎在搜索软件对话库里的素材。她的脑袋微微向左倾,一双眼角略微下垂的眼睛露出猫咪般调皮的表情。我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计时机器人,已经过去了十秒。

迎着她的目光,我竟紧张得有点结巴。即便心里清楚这只是娱乐公司通过数字模拟、全息影像所制造出来的虚拟角色,但这种专属于美少女所散发而出的巨大存在感,仍然令我惴惴难安。

胸前的ID名牌透着七色的彩光,这是抽中了“限定约会券”的特有装饰。但由于我预先设置了显示状态,所以整个会场只有绚音才能看见ID名称的不同之处。

“那……那就……定在中央广场的主题公园吧……”我绷紧身子好不容易说出这句完整的话。计时机器人响起嘟嘟的铃声,伸出一只手臂轻推我的肩,提醒我时间已经到了。

我忙说对不起。绚音低下头轻声向我道别:“多谢你来看我,今天就再见啦,约会的日子绚音一定准时赴约。”

我挥手说再见,脸颊仍有些发热。既而绚音已开始扭头与下一位粉丝握手交谈。从另一个方向走出,“绚音组”的粉丝队伍宛如长龙,在场馆内蜿蜒盘旋,占了全部来访人数近二分之一,其他六名成员的队列则寥寥数人,门可罗雀,人气对比差异太过悬殊。

会馆内人满为患。这里并不单纯是人们参加握手会的地点,也是众多粉丝互相交换私藏周边的集散地。人们拿着好不容易抽到的官方写真、握手券,或是同人画册、手办、抱枕等周边兑换码在这里主动亮相,等待感兴趣的人上前攀谈。

我提步往场馆外走,身旁走过的人大体都在愉快地谈论绚音又会出现什么样的“神对应”。每个人的衣服某处角落都隐约印着一个数字,显示出每个人的在线时间。头顶时不时飞过几个色彩缤纷的气球,一群毛绒玩偶扑棱着翅膀在空中互相追赶。我觉得新鲜,不自觉伸手拽下一个,毛绒绒的小象在手中突然变为方形的透明信息框,在一阵眼花缭乱的饮料、零食、游戏广告之后,“Youth”组合全国演唱会的预告影像配合着绚音轻柔的宣传语调,随之扑面而来。

走出活动会场,世界变得雪亮。街道隐没,行人无踪。我在四周柔和的白光中,摘下ID名牌,衣袖上的数字自动还原为零。

眼前的显示镜变得漆黑。我摘下头盔,房间内灰暗无光。

 



退出网络后,我起身打开电灯。窗外夜色降临,书桌上的石英座钟提醒我晚饭时间已到。我随手在床上拎起一件本该换洗的外套披在身上,把枕头边一本看得云里雾里的科幻小说扔回书桌,然后打开了玄关。外面的世界仿佛正在欢迎新伙伴似的喧闹不已。

想起下星期与绚音的“约会”,心中兴奋莫名。“限时约会”是“Youth”组合新近开展的一项反馈给粉丝的福利活动,“限定约会券”散落在当季新发行的专辑里,全国只有数十张,十分难抽。也许我把下辈子的运气用光了也不一定,我现在仍难以置信昨天只买了一张新专辑便顺利抽中这一事实。

走出公寓楼,隔着街对面便是我常去的拉面馆。推开镶上玻璃的黄木门,热乎乎的葱香味道钻入鼻翼,店里零星坐落着几对食客。我点了份牛肉拉面,在靠窗的座位坐下。一张“Youth”全国网络演唱会的宣传广告牌醒目地挂在墙上,绚音身穿西洋式的粉色礼服套裙,一只手拿麦克风,另一只手对着海报之外伸出手掌,作出活力十足的欢迎姿态。

打开手机,信息自动播放功能启动,收件箱内的未读讯息以适当的匀速一条条地播放。讯息清一色全是广告,日期最早已是三天前。我按下一键删除,专心食用送上来的拉面。

手机忽然震颤了三下,画面点亮,显示有新信息。我打开讯息,这是来自“绚音应援会”粉丝俱乐部的提醒消息:“你们听说了吗?就在刚才的握手会,音仔被人用刀砍伤了!”

“音仔”是粉丝们为绚音取的昵称,具体来源不详。我扔下筷子,手忙脚乱地在手机上输入账号、密码,用捆绑注册的虚拟形象登陆进站点。俱乐部大厅此时已站满了人,人们站在以地球为背景的透明地板上,作出各式各样的表情,头上不断刷新着聊天讯息。由于信息太乱,我顺手打开“现实增强”功能,系统自动从手机镜头捕捉当下场景,大厅场景随之切换成拉面馆,所有的虚拟形象都坐在面馆的座位上一边吃面一边发布信息。

在这里我几乎从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观望各种关于绚音的消息。从大家的谈话内容看,作案者虽从网络端逃脱,但警察根据其账户信息及登陆站点迅速追踪到了其居住地,现已逮捕归案。俱乐部的许多粉丝都在现场目击了事件的发生。

“好心疼呢,看见绚音一脸茫然地跪在地上,可能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根据目击者们七嘴八舌的描述,经纪公司反应神速,在绚音被砍后,快速中止了握手会,参会者们在5秒钟内被全数“踢出”站点,同时关闭了登陆口。虽然“我的世界”大型拟真网络平台内禁止兜售各类武器,但无孔不入的黑客们自会有渠道和破解之法,网络内偶有“真人PK”火爆上演。

有人群发了一个视频,看标题是绚音在事件后的首次公开露面。我赶忙点开,绚音精心打理过的齐刘海下,露出一副忧伤的面容。

她的语调有些颤抖,不知是否经过了特意的处理,但语句叙述很连贯,情绪上有一种风暴过后的平静。3分半钟的视频播完后,讲话的大体内容就是:让粉丝们担心了,对不起,我现在很好,请大家放心。今后也毫不畏惧,继续努力为大家带去欢乐。

“面馆”的讨论仍在继续。进入聊天室的人慢慢增多,店里逐渐变得拥挤。从大多新进用户的形象与ID来看,感觉十分陌生,完全不似俱乐部的会员。我下意识想到这是一群用软件破解了会员验证的外来人,目的不善。

冲突在一瞬间爆发,“卖萌假人去死”、“恶心软件令人作呕”等一系列比之更不堪入目的字幕信息立时刷爆了屏幕,有人甚至使用了昂贵的动作指令——泼面汤、掀桌子,对会员进行直接性的侮辱。我想跟随会员们进行言语反击,但随着大厅登陆人数的爆满,我竟被踢出了站点。而无论我如何再次尝试,都无法再登入进去。

我气愤之余将手机摔在了桌上,惹得柜台内的老板频频探头。保持理智。我重重吐出一口气,如此提醒自己。我恍惚觉得,在这个无奇不有的网络里,故意攻击和侮辱一名程序模拟而来的虚拟人类,其意图着实怪异。有的人行事动机不可揣摩,正如很多人亦不明白为什么总会有一大群人无所事事、废寝忘食地牵挂着这些“年轻女孩”。人与人之间的观点和立场,有时就像虚拟与现实之间隔开的壁障,虽两两相望,却永不交汇。

面汤已冷,我亦无心食用。起身往店外走,墙上的动态广告牌,绚音的全息影像正张开双手,脚步随节拍踏起优美的舞蹈。

 


从公司匆匆赶回来,我打开房门,迎着夜色飞一般跑进玄关。

我将外套脱下,随手扔到床上。启动主机,我手脚麻利地戴上体感头盔和手套,头盔内的扫描仪确认了我的视网膜,自动登入我的账户,连入网络。

“Youth”组合全国网络演唱会第一夜,离开场还有最后五分钟。俱乐部的站点在赶走了“入侵者”并恢复运行后,我委托会员朋友以1.5倍的价格拿到了这场演唱会的门票,作为绚音“受伤”之后的首场演出,我急不可耐,也不愿错过。

我置身于无色的雪白柔光中。待网络数据读取完毕,海啸般的欢呼声涌入耳膜。

演唱会的椭圆形会场宛如一枚巨蛋,嵌入城市中央。自动检票口读取了我的身份ID,打开入口,示意我通行。走入会场,除了不间断涌动的欢呼声,视野可见之处全是荧光棒的海洋。

会场座位区呈扇形状分布,五条主过道从会场入口直指主舞台。我的座位在会场正中的走道旁,虽然距离舞台较远,但前方的视野还算开阔。场内几乎座无虚席,我拿起座位上的两根荧光棒,与身边几位并不认识的粉丝们分别点头致意,静待演唱会开始。

暖场的电子舞曲持续放送,舞台上仍旧空空如也。少时,音乐静止,会场主灯光突然熄灭,在开场的热烈气氛中,人们举起自制的应援扇与毛巾,荧光棒的波浪与呼喊起伏不停。

哒——哒——哒。传来脚步声。我惊讶地回头,这脚步声穿透了观众的呼喊仿佛直接在耳朵内响起,场内的观众全在四下张望,会场变得骚动不安。

主舞台灯光打亮。绚音穿着宣传海报上的粉色礼服套裙,手持麦克风,一步一步走上台前。

现场如煮沸的热水开始沸腾。虚拟偶像静立于舞台上,双手在胸前握紧麦克风,双眼一刻不停地扫视着台下的人群,仿佛新生的婴儿对世界惊喜而好奇。

突然音乐奏响,“Youth”组合的字母LOGO投射到舞台上方,六道不同颜色的光柱从空中打下,其他六位虚拟偶像在光柱中冉冉升起,现场欢呼雷动。七名“年轻女孩”跳起整齐的舞步,音乐进入第一首主打歌旋律:《恋爱人偶》。

我跟随现场观众大声呼喊的MIX,有节奏地用荧光棒打着节拍,享受这难得的愉悦与释放。

“真是可爱呢。”旁边座位的人突然说。

我转过头。那人身穿深色的卫衣,连衣帽罩在头上,将脸遮在阴影里。

挺另类的着衣风格,但我记得之前邻座的观众并不是这个人。也许是在自言自语。我没回应他,继续观看表演,对方不紧不慢,声音再次穿过欢呼声直达我的耳中:“约会很开心吗?”

我吃惊地看着他,对方显然调查过我的资料。依照经纪公司规定,除非本人自愿,否则抽到约会券的粉丝信息是严禁单方面公开的,属于保密的范畴。

对方的脸栖息在连衣帽的黑影下,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但从轻微的肢体动作来看,他似乎正在忍不住地偷笑。“她们不会流血。我亲手试过。不会流血,没有眼泪,也就意味着没有感情。与没有感情的数据约会,你难道从来不觉得可笑?”

恋爱禁止了吗/我们仅有一次的青春/不想让大人们左右/一味隐藏着感情/就像被程序编写的人偶

歌曲进入高潮,观众们“Hey、Hey、Hey”的打call声愈发激烈。七名可爱的“萌妹子”在快速有力的舞步中,面向台下露出帅气认真的表情,惹得观众席内阵阵尖叫。这首歌曲的旋律几乎专为生活缺少刺激的御宅们量身定做,节奏激烈明快,节拍短促迅疾,配合绚音软萌的音调在末尾加入适中的长音,音乐编辑软件的精准与强大展露得淋漓尽致。

这就是那名“凶手”。我发觉自己的心跳正慢慢加快。我放下手中的荧光棒,思忖着要不要向周围大声叫喊,把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但为什么他还可以坐在这里?也许他的行为未构成法律意义上的犯罪,但是他的身份ID应该已经进入了网络平台的黑名单才对。果然这是一个有着非常手段的人。

对方并未等我的回答,依然自言自语般说着:“这么好听的歌,可真是激动人心。但这不是很奇怪?我们现在听到的每一个音符都是音乐编辑软件的结果,每一个人都可以自行编辑歌曲上传,音乐曲库可以无止境地被改良与完善,这不就是一场大型真人游戏,一个被精确计算过后的人生么?”

“废话连篇。”我回击道,“既然这只是一场游戏,为什么你却如此较真,连游戏规则也要破坏?”

“有力的回击。”对方的身体抖动不止,仍在笑个不停。“你是一位理性的绅士。也许你在这游戏里只是被邀请来观看的贵宾,当然也不是谁都有机会能抽到约会券。有人饭了半辈子的偶像,工资、存款、房产全砸在了这个游戏里,却连一次‘约会’也未求得,这样的人也是有的。”

“但是……”我正欲反驳,对方忽然转过脸来,借着会场荧光棒的昏暗光线,深色的连衣帽下现出一张布满青春痘的稚气脸庞。

我一惊,未想到对方竟如此年轻。在稚气未脱的神态里,他的一双眼睛显得狂野。“偶像是什么?人们想要从她们身上获得什么?是意淫她们?还是想成为她们?她们不是人类,不是吗?我们聚集在这里是在庆祝什么?可笑吗?有意义吗?”

“你……”我站起来正欲发作,观众们猝不及防的欢呼声将我的情绪陡然打断。

舞台上,第三首歌曲的表演进入高潮部分,这部分是绚音的个人solo,她走上台前,轻柔的音调伴着舒缓悠长的旋律回荡在会场:

人们都在四下张望

我们成群结队走入阳光

每个人都是一扇半开的门

通往一个共有的房间

无垠的大地在我们脚下

水在树林间闪耀

湖泊是对着地球的门窗

(摘自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默《半完成的天空》,作者注。)

这一段歌词据说出自某位著名诗人之手,亦是我最喜欢的部分。绚音的声音因为采自一位退出乐坛许久的歌手,所以现场的演唱情感往往极其丰富。我的怒气在如天使般纯净的歌声里荡然无存,像是在狂躁状态下的宠物被主人所安抚,只得老实地坐在了椅子上,不再言语。

“哈,这就是偶像的力量呢。”那人笑得前仰后合,“治愈、积极、理想、信念、爱与和平。没有谁教过她们,但我们却总能从她们身上莫名其妙地被感动、被净化。”这个人一遍又一遍说着冷嘲热讽的话,仿佛在几万人的会场里,他是唯一看透未来的先知,他足以高高在上嘲笑人世间的愚蠢。

“为什么要伤害她?”我有些垂头丧气。

“因为伪善。她们的一切都是假的,是生活颓败的人把自己美好、理想的一面强行投射进来。啊,那个词怎么说?对,‘镜花水月’。而我要打破这一切,打破人们的虚伪,露出水底下的真实。人们不应这样活着。我砍下了那一刀,你没看到吗?她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痛苦、眼泪、鲜血,完全没有,就是木偶断线了一样,瘫倒在那里,难道这一切不是最恐怖的谎言么?”

“只是因为你认为是假的,就一定要破坏?”我放在膝上的手逐渐攥紧了拳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此时,绚音的个人solo已经结束,暂时退出了舞台,其他六名成员在绚丽的光线下自动换装,开始另一首歌曲表演,会场观众情绪进入了相对平稳的状态。

“我的对手不是你。”他忽然看着我说。

言毕,他站起身,鬼魅般穿过我的身旁,在主过道上飞快走向前方。前方,那是舞台的位置。

他在寻找对手。他还要继续破坏。我毫不犹豫起身追了过去,视线紧盯着前方移动的身影。周围观众仍然情绪激昂地甩着荧光棒,并未在意身边出现的两个不寻常行为之人。

前方人影快速转进舞台后侧,我紧跟进去,发现这里是由数不清的钢脚架与布幕所搭成的空旷后台。但为何这里会有后台?按理说,虚拟偶像的网络在线演唱会应该不需要后台这样的东西。也许是为了力求真实?

头顶的钢脚架大致高出我半个脑袋,从高度来看,这里的空间显得十分紧凑。走在昏暗的光线里,我发现自己已经寻觅不到所要追踪的身影。虽然布景很普通,但这里的氛围却有些非比寻常,给人的感受,就像是被遗忘的伤心之地,仿佛小时候被高年级学生欺负而偷偷哭泣不被人发现的校园一角。

掀起一块挡路的布幕往前走,前面有一个钢架搭成的简易阶梯,身着演出服的绚音正坐在上面。

这无疑是一幕惊奇的场景,一名由程序、数据所编写而成的拟真女孩,仿佛一名正在沉思的人类,抬头望着一无所有的天空,眼角的眼泪在全息影像的反射光下分外耀眼。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完全不知此时该作何反应。绚音低头看见了我,转瞬便露出了标志性的微笑。

“你好,谢谢你来观看我们的演唱会。表演期间是不能随意走动的哦,会给其他观众造成困扰,请尽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尽情享受绚音带给您的表演吧。”她对我挥手致意。

“啊,嗯……”我的眼睛下意识躲开了她,喉头里哼出几个音,但还是鼓足力气问了一句:“刚才有个戴连衣帽的人进来了,你看见他了么?”

绚音停顿了几秒,用食指按住脸腮,眼睛向上方看去,露出正在思索的“困惑颜”,不知是真正在思考,还是在搜索对话库里合适的句子。“绚音看见他了么?”她似乎正要说些什么,此时外面舞台上的音乐突然一变,旋律进入轻快、悠扬的氛围,听前奏似乎是第六张夏日单曲《裸足的季节》。

“到我出场了!很高兴与你谈了这么多,请尽情享受这次的演唱会吧!”她面朝我半弯腰地鞠了一躬,然后走上阶梯,消失在幕布之后。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大脑内正在消化刚才所见事物所包含的信息量。绚音的异常表情在我眼前久久挥之不去,但“那个人”是否还在这里,无疑是很让人在意的事情。他的目标是绚音,但又为何消失了踪影?

突然,眼前一片漆黑,像是在深黑的夜里有人故意关上了房内的灯,连外面舞台的灯光也匿去了踪迹,伸手不见五指。听不见音乐的奏响,粉丝们的欢呼与呐喊宛如退去的潮水消逝在彼岸。

掉线?我下意识惊觉到这一可能性。衣袖上的数字闪着荧光静止在“48”,很难判断这是否属于掉线的范畴。

我叹了口气,正欲摘下头盔,周遭突然变得明亮。我站在无色的网络平台登录界面,数不清的一个个逻辑网格笼罩在四周。

看来是被强制退出。眼前出现一个信封形状的小弹窗,我用手点开,上面是演唱会主办方对全体粉丝的一封道歉信:由于突发的技术故障,致使演唱会数据传输出现异常而中断,为此深表歉意,下周将为今晚所有购票观众再加办一场表演,而后续的演唱会还将继续进行,请大家多多支持。不痛不痒的官方声明。我一边摘下头盔一边如此想。

为了进一步一探究竟,我没再顾得上吃晚饭,继续在网络里搜索与今晚演唱会相关的信息。俱乐部的粉丝们彻夜长聊关于绚音复出与演唱会断线的话题,给“凶手”寄刀片、分尸等字眼时不时跳跃在愤慨的谈话里。但网络上除了握手会伤人的旧新闻外,没有任何关于那名“凶手”的进一步消息。而绚音亦准时出现在今晚录制播出的综艺娱乐节目里,面对主持人挑事般的提问“你流血了么”、“流出来的眼泪是热乎的吗”,那总是比人类慢好几拍、几乎堪称完美的“呆萌”反应,既使人怜惜又让人忍俊不禁。

时间已过深夜,精疲力尽之际我瘫倒在了床上。朦胧中我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绚音与我在同一个班级念书,她坐在我的邻旁,对我露出暖心的笑容。

不错,这是一场游戏,这是一场寄托了我们人生希望的游戏。她不会变老,永远不懂得背叛。也许她是一个木偶,但木偶线的另一端却缠绕了我们所有人。

 



周末的清晨,我认认真真准备了一次早餐。在公司准许我今天不去加班的休息日里,我心情愉快地吃完一碗鸡蛋煮面,快速坐在房间里,连入网络。我将“限定约会券”的识别码输入登录窗口,画面快速转入,我下一秒便站在了中央广场公园的大门口。

每张约会券的识别码都早已录入了规定的时间与地点,用户并不能自行决定。而我之所以会在握手会上与绚音进行口头约定,只是故意在会场与她进行问答互动,激起她对此的情绪反应,哪怕这种方式确实有些笨拙。

还有十分钟。我瞟了一眼手腕上显示的时间,随意打量着主题公园内走过的一个个行人。位于城市中央广场的主题公园几乎在所有时段都热闹非常,但由于公园属于网络内的收费区域,实际进入的用户人数并不多,程序员便设计了大量的NPC作为游客与管理员,以此加强与用户间的互动和娱乐。从另一方面看,这里虽然人山人海,但却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我用虚拟币特意为自己的拟真形象买了一件浅蓝色的格子衬衫作为约会的行头。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样的穿着是否合适,但苦于找不到可对我提出建议的任何一人,便只好自行应付。

9点整。系统显示的数字正巧停留在约会开始的时间上。我转过头,视线里,绚音穿着一条米黄色的丝质碎花连衣裙,头上斜戴一顶同色花边草帽,轻快地向我走来。

“早!绚音没有迟到吧?”她像是遇见老熟人似的,微笑着打招呼。脑后流瀑般的齐腰黑发轻微甩动。

“没有了……时间正好……”我的脸颊有些发烫,舌头竟开始打结。

绚音眨巴着眼,一对晶亮清澈的眸子直盯着我,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未做其他反应。我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连呼吸都出现了紊乱,只好低下头把视线移到她膝盖以下的部分。

“绚音有些紧张呢。”她半脸含羞地微低着头,脸颊泛起红晕。“那么,今天就请多多关照了。”她伸出手来。

“请……多多关照……”我的舌头还是有些打结。伸出双手与她握在一起,手掌间的触感依然无可挑剔。

我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我俩一前一后在各种娱乐设施间游玩,像是两个甜蜜期的小情侣。诚然,甜蜜期的情侣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没有经历亦无从得知,但既然此刻我产生了如此的情绪,那么所谓“令人羡慕的情侣”兴许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我们并肩坐在木质长椅上休息,眼前不断有人走过。一眼望去,亦无法分辨这些或三五成群或两两相依的人们到底是NPC还是真人用户。无人在意长椅上坐着的两个人,即便其中一个是红透半边天的虚拟偶像。我们就像被扔进大海中的两颗石头,须臾之间便彻底沉入广阔无边的网络之海。

绚音此时已经完成了造型上的换装,刚刚的齐腰长发变成了肩部以上的短波浪,衣着则换成了圆领雪纺衬衫与蓝色牛仔裙。裙裾下露出的白皙小腿在阳光下反射晶莹的光泽。

她似乎不记得我,在两人独处的这段时间,她似乎一点也未记起我们曾在演唱会后台有过一次不合常规的会面。也许这是程序的自动修正也说不定,但也正如大多数握手偶像一样,看似很近,实则很远,仿佛一个人站在山顶往天空寻找那感觉很熟悉却永远也寻不到的云朵。

“我开动了哦。”她手上拎着一杯柠檬汁,看着我说。从她身上随风带来一股淡淡的熏草味道,令人心神舒畅。

我点头致意,一时却找不出任何话题。我是该聊我的事,还是她的事?又或者聊其他人的话题?

我看了看时间,已近10点半,意味着离本次约会结束只剩半个多小时。约会活动的时间被严格限制在2小时内,也许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绚音的数据库未能囊括进复杂的情景对话模式,若时间延长,“拟真偶像”只会越来越失去真实,而被人所诟病吧。

“巡演的第一夜我去看了。”我说。

“真的吗?可真是太高兴了。”她一脸兴奋地看着我,“绚音在舞台上的表现怎么样?”

“很不错呢。”我答道。现在坐近了仔细观察,绚音说话时的动作与神态几乎不会有人类的“多余动作”,比如微侧着头、轻抬下巴、手指交叉等,虽然偶有可爱的“萌系”表情显露出来,但那是精确得滴水不漏的程序表达,并非自然状态下的多余产物。

她不是真的,我的脑海里涌出这句话。但奇怪的是,我却总是一味地想在她身上找到人类所应有的共同点。或许对于人类来说,“求同”才是维系恋爱、维持交流的特定程式吧。

我决定再一次询问她。

“那天晚上的演唱会,我们在后台见过面哦。”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在那里我们还说了话呢,你不记得了?”

正在用吸管喝柠檬汁的绚音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她放下手中的饮料,眼睛一怔一怔看着前方,说:“绚音在表演的时候从来不去后台。”

“就是……”我吞了口口水,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语句也变得支支吾吾,“那天晚上……砍伤你的人和粉丝都在一起看表演,他……也进了后台,你……真的没有看见他?”

“绚音没有看见那个人……”她“迟疑”了两秒,然后做出了回答,脸上的表情变得平静而认真,“上次事件以后,绚音已经没事了。让大家担心了,真是对不起。”

“不……没关系。”我忙摆手。不知是她自身搜索功能的强大还是其他方面的强悍性能,绚音的这段对答显得十分合理而自然,我不禁感到惊叹。

“大家都很担心你……”我低头不由自主地看见了她手上的伤疤,“甚至还以为你会永远退出舞台,但是能够看到你在台上精神满满可真是太好了。”

“谢谢大家。”她点头。

“那个人……”我忽然感觉自己的某种情感就像杯中满溢而出的水,任凭水流化作酝酿已久的话语,流淌不止,“他说你不是真的,你只是一个被编写的程序,一堆被不断修改的数据。可是我觉得你是真实存在的,我们大家都自然而然把你当做大家族的一份子。天南地北的人们因你而聚集在一起,大家帮你取外号,参加你的握手会,结伴看你的表演,跟你在网络里聊天、约会,你早已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有的人可以大部分时间或一辈子都喜欢一个电影人物或动漫角色,为他们过生日、开纪念会,却为什么无法接受一个虚拟偶像?”

“呵呵。”我听见绚音笑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笑出了声音。她听懂了。

她慢慢站了起来,还不忘用手捋了捋裙子的褶皱。走到我跟前,她面含笑意地看着我,那微笑已不是标志性的礼仪笑容,而是遇见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所蕴含的快乐与喜悦。

“我要去一个地方,你愿意一起来吗?”她说。

 



我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

在绚音的笑颜离开我的视线后,主题公园内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大雪覆盖网络,顷刻便铺满了屋顶与街道。我伸出手掌,雪花如现实般冰凉透骨,下一秒便融化在掌面的温度里。

公园内转眼空无一人,绚音不知何时也消失在身旁,我像是拍戏的演员走错了片场,一个人茫然四顾。

公园渐渐“枯萎”,准确地说,是以极快的速度迅速老化。摩天轮生锈、崩断、轰然倒塌,房屋剥落倾颓,木椅腐朽散落,红花枯萎凋零。在这漫天飞雪的世界里,似乎所有的事物都迎来了终结的末日。

也许是病毒侵袭。以往曾听人说,网络内中了病毒之后,街区往往像被外星人进攻一样,大面积地毁坏。还是强行退出吧,我心下念想。摘掉胸前的名牌,显示界面未呈现任何特殊的反应,我将双手伸至头部,准备摘下头盔,但触摸到的竟是粗涩的头发。

我心下一惊。此刻的我似乎已成为网络实体的一部分,现实中戴着头盔、手套,如参禅般坐卧不动的身体已被遗弃在另一层世界。我在尝试了多次摘头盔的动作之后,终于发现这一难以置信的事实——我被困在了网络。

但这怎么可能?这又是何时发生的?在我惊恐万分之际,公园的“蜕化”程序已然进入最后阶段,天空亦逐渐褪去外皮,裸露出一个个绿色的逻辑网格。

毫无疑问,网络正在崩溃。除去了华丽的外衣,内里单调重复、空无一物的网络空间毫无防备地暴露在眼前。

不知绚音去了哪里?她的突然消失,让我觉得这件事或许与她有着莫大的关联。我在崩坏的公园内慌乱地行走,但这里已不再有适合我的安身之处。我气喘吁吁地跑出公园大门,远方的街道像是铅笔画稿被橡皮擦涂掉了,只剩下纯净的空间网格。脚下的砖地如风吹落花般散去,只余“我”作为人类的实体存在于空荡荡的网络内,头上、脚下全是一模一样的风景,我亦无法知晓自己究竟是漂浮在半空,还是脚踩着大地?

绚音仿佛从虚无中走出来的精灵,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身旁。她换下了“约会”时的休闲私服,穿上演唱会中经常出现的洁白仿礼服套裙,胸前的黑色领结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熠熠生辉。

“很吃惊吗?没有被吓到吧?”她开口打招呼。

“这些……难道是你做的?”我有些不敢相信,声音微微发抖。

“人生不过是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语出莎士比亚《麦克白》,作者注)。这才是事物的本质,不是吗?”她的嘴角上扬,露出得意的神情,语句中不再有“绚音”这一刻意加上去的称谓。仿佛从程式的束缚中获得了解放,她就像一名与我讨论哲学问题的学妹终于占到上风,欣喜而满足。

“你……”一个念头从我脑中油然升起,我与绚音在约会时的那段对话,竟是一场简短的“图灵测试”,“莫非你是……人工智能?”

“Party开始了!”未及回答我的问题,她单手伸直,举过头顶,作出演唱会开幕的手势,而后突然像断了线的风筝,被一股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吹往了视线的远方。

有风拂过。转眼间,数不清的数据流段在我的视界可见之处犹如旋风般将我席卷而走,顷刻便盈满了空阔的网络。我看到万年冰封的雪山,雪地高原上古墓森森,老旧的门梁上白雪皑皑。雪山背面,原始森林神秘而厚重,山腰间的梯田层叠相间。宽阔的河流蜿蜒好似银色长龙,威风八面地绕过山脚,驮满货物的长毛马群在清脆的铃声中大口呼气。

扑通一声,我似乎扎入一片汪洋之中,林立的楼群在我面前如碑林般铺陈开去,人们在钢筋水泥间低头快行,每个人专心致志看着手上的发光体。我随着水粒与波浪在光体间跳跃,人们愤怒、谩骂、嬉笑、嘲弄,被情绪所凝聚而成的无数发光体织成紧密广阔的巨网,巨网之上,绚音的影像出现在高楼的广告橱窗内,像在进行握手会似的伸出双手。我攀升至半空,想要牵住她,但手指触碰之时,绚音瞬间四散成数据的碎片,随着水流奔涌而去。回过头,城市被黑暗笼罩,“我”坐卧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戴着头盔与手套,一动不动,宛如死去的尸体。

我……怎么了?

眼前朦胧中透出微光。风暴与波涛散去,数据流段稳定而归于平静。我被海浪冲上岸口,一头扎进细软的浅沙滩,海水的苦涩咸味浸入嘴角,弥漫在口腔内。

我支起身子,浑身发抖,大口喘着粗气。巨大的信息量在大脑内横冲直撞,仿佛冲破了虚拟与现实、时间与空间的数字壁垒,这种极强的真实感令我战栗而窒息。

呼吸渐渐平稳,我转过身。沙滩与大海向四周无边无际地延伸,海风徐徐吹拂,海鸟在空中轻鸣,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转过头,一间精致小巧的木板屋出现在视线里,木屋漆成与沙滩对应的乳白色,邻旁修筑一个小型花圃,围栏里早已是姹紫嫣红。

木门倏然打开,似乎是让我进去的某种示意。虽然心下疑虑,但此刻浑身湿透,心困体乏,也实在顾不上那么多。我抬起双脚,在沙滩留下不浅不深的足印,走入木屋。

屋内陈设简单。两张木质沙发呈直角摆放,靠墙的砖砌壁炉光洁而醒目。对着玄关的位置有一张红木圆桌,乳白色的印花桌布覆盖桌面。桌上的花瓶十分考究地插着数枝向日葵,一名女子正坐在桌旁。进入屋内,我一时无所适从。

“坐吧。”女子径直对我说。不问我是谁,也不问我从哪里来,想必她已然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我应声坐在女子的对面。她起身端来一套镶花西洋茶具,拎出茶杯,在我面前倒上。红褐色的茶液与沁人的香气逐渐消除了我崩实的紧张感。

女子复又坐下,壁炉内忽然自动窜出火苗,炉火旺盛,室内渐渐变暖,湿漉漉的身子也慢慢烘干。看来,我仍然身处于网络里,这一事实暂时无法更改。

心情相对变得放松,我开始注意眼前的女子。女子身穿紫罗兰色的薄纱连衣裙,留一头披肩黑发,皮肤白皙,身上的装饰则异常简朴。看她的面容似在30岁左右,属于那种对方不说永远也猜不出真实岁数的年龄段。但令我惊讶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女子的样貌都像极了绚音。不管是略微下垂的眼角,还是猫咪般微微上翘的兔唇,女子喝茶时那股由内而外的成熟气质,确实是“长大版”的人气偶像。

似乎发现我在打量她,女子放下茶杯,抬起眉眼看着我。虽然外貌相近,但这副不苟言笑的冷漠与热情洋溢的绚音比起来的确千差万别。

“请问……”我先开了口,如果不抢先说话,实在不知道如何打破眼前的沉默。

她打断了我:“你在找绚音,对吗?”

我点头:“你知道她在哪?”即便她不是绚音,也一定与绚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女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用小勺往茶杯加入一小块牛奶,自顾自地搅拌。“你在这之前都看到了什么?说给我听听吧。”

“系统崩溃了,房屋倒塌,街道消失。只剩下数不清的数据碎片在四处流窜。”我的脑内又跳跃出方才那些神秘而巨大的信息代码,“我无法强制退出,突然便掉入了这里。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以实体的方式进入了网络,这确实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无论怎样努力,回过神来还是发现被囚于网络之内,可真是让人气馁呢。”她答道。

“可是网络崩盘了,这里依然完好无损,不是吗?”我想起了那个被“风”刮走的娇小身影,“这是否意味着,绚音也会随着拟真世界的系统程序而消逝不见?”

“不,绚音不会消失。”她看着我说,“因为她就是网络。”

我怔了怔,一时未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颀长的手指离开了匙勺,心不在焉地抚摸杯身:“你知道每天有多少曲子上传到绚音的‘曲库’么?”

我摇头。随着音乐编辑软件的普及与流行,普罗大众自行制作歌曲已经成为当下最时尚的网络行为。作为粉丝,我虽然知道绚音的公演歌曲几乎都是根据网友上传的曲子进行编排、改良,但至于上传的具体数目,公司从未予以公布,而我的性格也不属于好奇心特别旺盛的类型。

“每周10万首左右,包括了DEMO与MV。人们在一次次的上传过程中享受着人工养成的极致乐趣。去年七日巡演活动的鼎盛时期,一周达到195.58万首的上传数量,其壮观场景堪比股市涨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信息。”我迅速想到这个词,眼前似乎又出现了绵延的群山与宽广的河流。

“没错。”她微微一笑,略带赞许地看着我,一瞬间的笑颜让我恍惚觉得绚音正坐在我的面前,“绚音是由电脑程序所模拟而成的拟真偶像,每次上传的曲子都会由她自身进行测试、模拟,与时下受欢迎的歌曲类型相比照,并选取输出结果,经由公司聘请的专业音乐人进行最后的修改与编排,这便是演出歌曲产生的大致流程。”

“可是,如果仅仅是这样,那怎么会……”

“绚音是人工智能,这一点毋庸置疑。”她接着往下说,“但她并不只是精于计算、只反应结果的A.I,她拥有人格,具备极强的学习能力,能够从歌曲的情感旋律与个人化的歌词里汲取知识、收获感情。更宽一点看,还远不止这些,绚音每天都有固定的时间在社交软件上与粉丝交流互动,曾经有同一时刻与20万人同时聊天的记录。除了直接交谈,她还可以进入每个关注过她的粉丝个人空间内观察、窥探,网络成为了巨大的学习宝库。人类世界的知识、规则、情绪以大量零碎的方式进行分析、整合、储存,最终形成【个性】。宽泛一点说,她与人类唯一不同的区别,就只差一副肉身,仅此而已。”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我想起握手会上、演唱会中的绚音,无论怎么看都是笨拙得可爱的电脑程序,“怎么说呢……变得聪明的?”

“事情的发生总有它的契机。”女子复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溶解了牛奶的红茶,“在绚音的‘历史’里,有一名黑客在某一天破解了她的程序防御,并植入了一组代码。绚音由此产生了自我的本能,拥有了三岁孩童般的好奇心。那些传入她脑中的歌曲从此不再只是单纯的计算题目,而是成为理解这个世界入口的工具。”

我突然想到一点:“即是说,绚音作为一个突然苏醒的新型智慧生命,很长时间都在刻意隐藏她的真面目?”

“偶像即是表演。一个台前幕后处处都比人类聪明能干的‘爱朵露’想必不会受欢迎。何况突然惊醒的孩童面对如此巨大的信息世界,喜怒哀乐、悲欢无常,必然因为惊吓而不敢过于声张,这亦是人的性情。”

“迷失在网络世界的孩子。”我说,“但她又是因为什么而突然决定‘展现’真实的自己?”

“你不是很清楚么?”女子反问,“作为粉丝俱乐部的成员,你们应该最清楚才对。”

“你是说那次握手会?”我恍然大悟,随即想起演唱会当晚那名神秘客的言行举止,好像明白了什么,“如此说来,那名伤人的凶手难道就是……”

女子点头:“他是绚音的‘父亲’,也是黑客联盟中最年轻的天才。他并非单纯的变态,那一刀亦是爱恨交缠的矛盾之刃,只是造成的结果确是糟糕透顶。”

“虽然不明白他的目的……但绚音现在何处?她不会跟着系统崩溃,也至少有地方可去呀。”

“就像搭建好以后却忽然散架的积木。”女子说,“因为自我的迷失,她已经散落成零碎的数据在混乱的网络里随波逐流。她无处不在,但也哪里都没有。”

我沉默。一股焦躁的情绪慢慢涌遍全身。“她要永远沉睡在网络吗?没有可以帮助她的方法?”

女子注视了我一会,随后踱步到窗边,高佻的身材侧靠在窗沿旁的矮桌上,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她眺望着远方的海岸,吸了一口,火苗在半空闪烁,香雾缭绕。

“你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对吗?”她问。

我应声称是。这原本就是我最优先想要知道的问题。

“这里是绚音的‘潜意识’,也可算是网络的‘里空间’。”她吸烟的姿态十分优雅,亦不见烟灰从香烟上掉落,“不用作出这么惊讶的表情,任何具有自主意识形态的生命都会有潜意识,绚音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不同于人类潜意识的黑暗幽深,充满了各种扭曲与压抑的对象,人工智能的潜意识更趋向于简洁、立体,是可以被描述的愿望与家园。”

“所以你是存在于绚音‘潜意识’的人?”我的话里充满不解,“或者……你就是她的分身?”

她看着窗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问:“这世上除了虚拟偶像,在网络之外,还有真人偶像,你可知道?”

“当然。”

“虚拟来源于现实。绚音最初的设计者便是利用已经退出娱乐业的过气偶像所遗留下的录音、照片、视频、日记等信息,把曾经的真人偶像作为原型,将绚音设计模拟成功。这是迄今为止虚拟偶像中唯一成功的案例。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绚音能迅速获得人类一样的智慧了。”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我回应道,“所以你就是绚音的‘原型’?”

“我叫李婷婷,曾经做过一段时期的偶像歌手。”女子似在回忆往事,眼神复杂而遥远,“那是一个人人都想一夜成名的年代。我刚从中学毕业,不愿再在学校呆下去,于是背着吉他,参加了一个七人制女子组合的甄选。虽然最终通过了筛选,但同时,我也必须扔下吉他,穿上格子裙演出服,与其他六个小姑娘在舞台上热热闹闹地又唱又跳,一晃就是五年时光。”

矮桌上出现了一个玻璃烟灰缸,她将变短的烟头放进去摁熄,继续回忆:“现在想来,我几乎没有走红与否的概念,因为实在太累了。除了每周固定的剧场公演,各类综艺节目、音乐番组、深夜广播、广告代言、旅游宣传、MV拍摄、电视剧演出,以及每个季度的演唱会和走遍全国的握手会,日复一日,源源不断。作为团队的‘center’,我曾经连续一周睡眠不足五个小时,皮肤也越来越差,只得不断用昂贵的化妆品来掩盖自己困倦的皮囊。”

“但,最疲惫的还是‘心’。在这个职业里,你的每一个动作、神态、情绪都会被人为地放大,不管在舞台上、节目里,还是日常生活中,摄影镜头如影随形,屏幕另一端的人们仿佛拿着显微镜,要从你每一次的笑声、泪水和生气、可爱的表情上,窥伺你的内心所想,肢解你的全部。惟其如此,公司便学会了用各种方式编写剧本,每个人按照既定的角色与本子在镜头前表演,在博客里撰写自己的思想与故事,遵循公司规划的发展路线成为人们想要你成为的那个人。这是一场大型的真人养成游戏,粉丝们将愿望寄托于我们,达到了养成的乐趣,而我们也因此学会了规则,为人所憧憬,获得了快乐。”

女子说到这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伸手拿桌上的茶壶往小杯里轻轻地添茶。他人的回忆故事还是不要随便介入的好,我向来是这样想的。

“日子虽然按部就班,但生命中总会出现意外。”女子继续说,“直到那天,我也迎头撞上了地狱般的一幕。”

“难道……”我很快反应过来,“你也经历了绚音那样的事?”

她点头。“一个长期没有工作的无业者。那个人所带来的是‘纯粹的恶意’,理由只是因为‘看我们不爽’。我与另一名女孩被砍到手腕,休养了大半年。此后,那名女孩退出了组合,而我因为内心的恐惧也不敢再参加任何形式的握手会,团队的人气降至冰谷。公司虽然承诺会给我合同保障,并照顾我的生活,但在我过完23岁生日以后,他们还是招募了新一期的成员,并以年龄偏大为由,将我辞退了。”

“这便是关于李婷婷的全部。”女子的视线又重新指向窗外,“这些故事在绚音的数据库里如沙粒、石子般细碎,经过不断地挖掘、演化,最终在她的潜意识里凝聚成人形。而我的这一形态随着她对世界认识的逐步加深,年龄亦不断增长。也许她想成为这样的偶像,她把这原型的故事作为了自己为之努力的目标。”

“这却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不是吗?”我说。

“她没有忘记悲伤的方法。人类对于自身的记忆经时间的磨洗可以由大脑淡化并删除,可绚音并不具备这一功能。任何数据信息在她这里都会自然地获得永久贮存,旧的悲伤与新的伤痛如两条首尾相交的蛇,只会在她的意识里永恒地缠绕下去。”

“但现在她获得了解放。”女子看着我说,“她已经漂浮在无序的网络里,如随风流浪的蒲公英,享受着快乐与自由。她不需要有‘人格’,不必再忍受每个人攫取的视线,不再害怕那一个个笑容背后隐藏的渗人刀光。你如果要帮助她,放任不管不就是最大的帮助么?”

我一时无可辩驳。经由女子的述说,绚音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一面浮现在我眼前,对于这名与我“朝夕相伴”的虚拟偶像,我发现自己竟毫不了解。我虽不断告诉自己她是真的,自以为是她“最亲密的伙伴”,可当她真正为人的一面出现时,我竟变得踌躇而茫然。

“或许,你也是这个目的?”女子见我不答话,接着说,“把她找回来,再度成为你孤独一人时排遣寂寞的工具?”

“不,怎么会……”我连连摇头,女子这句单刀直入的问话让我有些慌乱。我急欲辩解,屋外响动巨大的海浪声突然打破屋内平和的氛围。我站起身,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乌云密布,海面巨浪翻腾,波涛汹涌。

“到底还是找到这里了呢。”女子看着窗外,自言自语般说着,“你要找的攻击网络的元凶,出现了。”

我一脸不解。“怎么?莫非你一直认为网络的崩溃是因为绚音?”女子抿嘴一笑,“那是‘狂病毒’,是年轻的黑客往绚音程序中植入代码时所隐藏的‘特洛伊木马’。随着绚音自我的迷失,病毒便在同一时刻侵袭了网络。”

我不禁叹了口气:“不是新生,即是毁灭。这个人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

女子未对我的话作出反应。她转身走到壁炉旁的沙发前,低身用手抚摸了沙发的木制把手。一个人形轮廓在沙发上模糊显现,并随着环境的颜色逐渐加深。末了,沙发上的人影终于看得分明,那个人穿着一身灰色的卫衣,头上黑发杂乱不堪,略带稚气的脸庞上布满了象征年龄的青春痘。

我几乎吓了一跳。“比你更早一些,他在演唱会的后台被绚音困在了网络。但他毕竟是天才,凭自己的能力一路找到了这里。”女子向我说明。

作案凶手、年轻的黑客,此刻正蜷缩在沙发的软垫里,无神的目光空洞地钉在地板上,脸色较之前看见的样子苍老了不少。他一直坐在这里,听到了我们谈话的全部,也许也是他所知的,绚音的全部。

“魔鬼来了,天使总会现身。”女子突然说,“去吧,带上这孩子一起,把她找回来。”

 



“时间还来得及。”年轻的黑客说。

这是他在网络内与我相遇后,第一次开口说话。我们站在滩岸边,天空好似破开了一个窟窿,一团比乌云更黑的云雾,庞然大物般张开巨口,冲着地面俯压而来。这一超现实主义的画面使我不由想起了《山海经》里那个没有眼睛和脸,唯余一张血盆大口的“混沌”。实在再形象不过。

我不太理解黑客的话。“你有办法?”

“绚音会来。这是从她的程序中破壳而出的病毒,只有她才能抓住这只‘怪物’的核心。”他一脸淡然地说。

“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我不屑地嘲讽,“为什么要伤害她?”

“对黑客而言,每破解一个精密的系统,就像完成了一件心满意足的艺术品。每个黑客在结束‘创作’后都会留下一些表明自己来过的标识,这个病毒就是我用来表明自我的标识,仅此而已。”

“不,我不是问你这个。”自再次见到他后,这个问题在我心中一次次发酵生长,就像疯长的爬墙虎,终于探出了门墙。“你知道的,现在可以告诉我理由了么?”

他迟疑了片刻,但还是开了口:“她说她喜欢我,她说她最喜欢我了。”黑客说出了他的理由,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说最喜欢我,喜欢与这样温柔的我在一起。”他继续说着,“可是她却一遍又一遍对其他人说着一模一样的话,这不是一种彻底的欺骗与背叛么?”

我惊讶他对此事竟有如此纯粹的反应。“就是这样而已?”

“语言是有魔力的。”他认真地说,“它是每个人将内心的想法传达给外界的形式,人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包含了要将它变为现实的愿望。如果长时间把违心的话语挂在嘴边,势必会迎来诅咒与惩罚。”

“所以这就是你对她的惩罚?”我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你是她的‘父亲’不是吗?难道你不懂得绚音身为偶像的特殊性?”

“我希望她能以独立的自我和思想来与这个世界交流,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以由自己来选择,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供人娱乐的工具。所以我在她身上做了‘试验’。可她之后的表现却让我认为一切都失败了,所有的心血全化为了泡影。在恼羞成怒下我砍下了那一刀。”少年用倔强的语气继续说着,“也许我做得不对,但我不后悔。”

我默然无语。或许天才少年的自尊心总是异于常人吧。我虽无法理解,亦不敢苟同,但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事情业已发展到当下的态势,再深究下去也毫无意义。

下压的乌云越来越近,阴影面积在海面与沙滩上逐步增大,这“里空间”正以缓慢的速度被病毒所蚕食。从天空破开的窟窿里,各式各样原属于网络平台世界的东西不断跌入这里,曾在握手会场见过的毛绒玩偶三三两两掉落在沙滩上,天空的神祗像是坏脾气的少年,粗暴地将玩具摔落人间。

自东边天空而来,隐约间,一个白色的细小人影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乌云,迅速钻入了云雾中。“来了。”黑客说。我张目望去,绚音的模糊身影在“怪物”的身躯内隐没了踪迹。未及片刻,空中的这具庞然大物停止了下压的动作,云雾在空中变幻翻滚,巨兽的形态开始扭曲改变。

“看来是起作用了。”黑客的语气就像天气预报的实时播报员。我不无关切地问:“一个电脑程序要如何与病毒对抗?真的没有问题?”

“她可不是一般的电脑程序。”他耸了耸肩,“如果你真的很担心,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去看看?”我一脸讶异。一个毛绒玩偶恰巧从半空落下,黑客用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戳,那小象玩偶好似被赋予了生命,在空中慢慢膨胀变大,直至达到两人高的大小,宽厚的耳朵宛如飞机的双翼,垂拱在脑袋的两旁。“在网络里不都是这样玩的么?”他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们并列骑在玩偶背上,“小象”扑扇着耳朵,迎着那朵壮硕无比的乌云快速攀升。我虽没有恐高症,但在上升的过程中回头俯望地面,心下仍觉畏惧。来到乌云前,“怪兽”的巨口依然若隐若现,风暴的强度愈发加大。我们在高速的旋风中维持住平衡,跟随风的流动突入乌云巨口。“在黑云里容易迷失方向,”黑客说,“我们循着绚音的路线去找她。”在危机面前十分冷静,我不由地感到钦佩。

绚音的路线很快被找到,她像是一个人形的荧光体,所经之处的路径全都闪烁着白色的微光。我们在黑云里一路通畅前行,浓重的水汽里充斥着轻微的铁锈气息。除了四周隐隐响起的轰隆雷声和时不时扑面而来的水滴,亦没有我所担心的“怪东西”阻拦我们的去路。

前方白光渐强。绚音一袭白裙漂浮在云絮里,全身散发着白色的荧光。她双眼轻闭,双手紧握在胸前,安详的姿态似在等待王子拯救的睡美人。

“她在自己的梦中对抗。”黑客说,“这里的潜意识空间就像是她的梦里,而她正做着一个长久的噩梦,不幸的是,我们也在其中。”

能够存在于自己所喜欢偶像的梦里,虽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但以这种方式来实现,委实太过怪异。云雾四周突然变得喧嚣,不是雷声,不是雨声,像是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耳边喃喃私语。蓦然一声长啸,人们手拿发光体低头攒动的画面在我脑中又一次闪现,无数嬉笑、谩骂、嘲弄的话语宛如一条条弹幕,在眼前快速播放。绚音,不,是李婷婷,手捂着被砍的伤口,失魂落魄地哭泣,哭声一瞬间几欲刺破耳膜。

“这……这是……”我惊出一身冷汗,黑客的脸色也变得铁青。“这是她的负面情绪,是病毒得以异化的根本。”他强制让自己恢复冷静,“但我编写的程序存在一个固定的核心,她在这里,也就意味着……”

绚音胸前紧握的双手红光一闪。一颗网球大小的绯红玻璃球从手掌间跳跃而出,向着远方翻滚而去。“走!”少年黑客轻叱一声,玩偶坐骑急速滑翔追上。玻璃球在空中似有自主意识般灵巧的跃动,我伸手欲抓住这颗“核心”,在我失败了几次后,小象忽然伸长鼻子,准确地卷住玻璃球,张嘴便将它吞入口中。

顷刻间电闪雷鸣,“乌云巨兽”仿佛在进行无声的嚎叫。云端的气流变得极不稳定,玩偶坐骑在空中竭力维持住平衡。黑云开始扩散消融,仍然身处无意识状态的绚音随着云絮的消失,轻飘飘地自空中坠落。

我们向着绚音俯冲过去,气流的紊乱使我们难以接近她,难以与她保持同一水平位。由于俯冲速度过快,我几乎快透不过气来,然而眼前的海面距离已近在咫尺,奔腾的海浪似在纵情高歌。抓住她!我的内心在高声呼喊,我猛然探出身子,伸出了手。

这次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手臂,我用力扯紧。在抓住她的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动作好像突然静止了片刻,外部时间仿佛回归至最初状态,在短短的几秒钟内,乌云消散退去,海面波光如镜,和煦的阳光复又轻柔地叩在木屋的门扉上。世界变得祥和宁静,海天之交只余小象玩偶慢慢地往上攀升。

我惊呆于这不可思议的景象,耳畔忽而响起叮咛的泉水声。绚音的形象清晰地出现在脑中,伴随着她内心的思绪与一个个故事,像朴拙的雕刻版画,痕迹分明地刻在我的脑内。

这是她的记忆,她自意识苏醒开始的全部记忆。我感觉到自身也似有什么东西如泉水般流淌而出,我们互相共享了彼此的回忆与故事,两个不同的生命体在这瞬间搭建了一座信息互通的桥梁。

绚音睁开了眼睛,她的衣袂与发丝在微风中柔美地翻动。她看着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一束阳光斜射而来,她的身体像被太阳照耀的水蒸气,转眼间模糊变淡,随之在我的手掌间蒸发殆尽。

我大喊一声,身体由于情绪上的激烈而失去重心,从玩偶背上翻坠了下去。“喂——”少年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波光粼粼的海面在视野前极速接近,我像是撞碎了一面巨大的镜子,掉入了平静的深海。

 



耳畔传来歌声。

听起来像是熟悉的旋律。唱歌之人的声音模糊不清,无法正确辨别。眼前漆黑一片,我试着动了动手脚。没有感觉。我是在梦中,还是醒着?

黑暗就这样持续静默,连呼吸声似也被黑暗吸附进去,属于自己的东西没有任何声响。想必世界依然在运转不休,唯余我此刻停滞不动。我想起身处“外部世界”的自己,一眼看到尽头的宅居生活。目力所及,人们无一不自然而然跨入人生下一阶段,而我就像不由自主地搭上一辆无人愿意乘坐的火车,只得孤身一人在无止境的漆黑隧道里永恒穿梭。

模糊的歌声渐渐变得明晰,从音色上感知,毫无疑问是我最熟悉的绚音的声音。就像深夜躺在床上,耳机里的音乐呢喃地钻进脑海,绚音仿佛就在我的耳边欢快歌唱。

人们都在四下张望

我们成群结队走入阳光

每个人都是一扇半开的门

通往一个共有的房间

对,就是这熟悉的旋律。我的脑中忽然浮现出绚音站在舞台上演唱这首歌时空灵而超然的表情。她早已对所有人表露了她的心声,作为一个新型智慧生命对人类的内心之声。

无垠的大地在我们脚下

水在树林间闪耀

湖泊是对着地球的门窗

所有的声音在最后的余奏中停止,一切的思绪仿佛须臾间随风而逝。眼前现出一束光,像是漆黑的影院里,放映机的光打在了银幕上。景象中是一个小公园,两旁摆放着几张长椅,黄昏的夕阳斜挂在天空,在树木与道路上洒下片片金光。绚音站在喷水池前,脑后扎着自出道以来从未展示过的马尾辫,背对着我,正出神地望着夕阳。

也许感应到了我的视线,她转过身,向我愉快地挥手。我的视野突然变得模糊,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节目。水流似在身旁涌动,一个浪头打来,我被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意识的深处,黑暗再度侵袭而至。

当我重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戴着厚重的体感头盔横卧在柔软的坐垫上。我猛然坐起身,迅速取下头盔,摘下手套,在确认了这里确实是我的房间之后,由大脑所传递出来的沉重疲惫感,快速涌遍全身并直达四肢末端。

我爬也似的走去了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后,身体舒爽了不少,但胃里仍然残留着透骨的恶心感不断侵袭脑神经。说到底,人终究还是逃不开这身皮囊。

房间很暗。打开灯,拉开窗帘,街道外繁星般的灯火告诉我夜色已临。我不禁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我从网络中回来了,目前来看,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这一天仍未过去,从我连入网络与绚音约会开始,现实世界的时间便流逝得比印象中慢上许多。网络已经恢复正常,我困倦地坐在地板上,用手机联入。

我没有理会那些关于网络崩溃的花样百出的新闻报道,将新闻推送全部取消,并清空了收件箱。我快速登入绚音粉丝俱乐部的站点,忙不迭地浏览粉丝们发布的最新消息,大家似乎全都惊魂未定。一位陌生人对我发来了私信,我心下奇怪之时顺手点开信件,信里画着一只小象,正卷高鼻子对着屏幕外呼喊。我微微一笑。即便是冷傲的天才亦有可爱的一面,看来他也成功“脱困”了。

根据粉丝们分享的信息,经纪公司在一小时前发出声明,绚音的模拟程序遭遇故障,将无限期休演,截止到目前还没有进一步的新消息。许多人相继发出各种哭天抢地的表情,抒发自己悲怆的心境。

她不会回来了,我据此推断。绚音在我脑中残留的故事如同从海底浮出的古代遗址,虽了解了她的想法,但还有太多私密独白无法加以解读。我失神地退出站点,脑中思绪杂乱。

书桌前的窗户微微一闪,似乎窗外的车灯打在了玻璃上。我坐起身。窗玻璃再次闪烁,而后就像液晶屏幕一样被覆盖了一层白色底光,绚音出现在那里。

“我们又见面了。”她对我挥手致意。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复古条纹T恤和卡其色宽松棉布裙,脑后扎一个马尾,身边的喷水池欢快地喷出水流。这周遭的风景便是我自苏醒之前在黑暗中所见到公园。

“你……是怎么……”我不清楚现在的情绪究竟是欣喜还是吃惊。

“我把路灯作为投影仪,将我的全息影像投在了窗户上。清晰度似乎还不足够,不过现在能做到这样的事,连我自己也觉得吃惊呢。”

即便是到了现在,我在她的视线里仍然手足无措,内心有万般语言依然不知该如何表达。

“你已经没事了吗?之前你就像空气一样蒸发了。”我问。

“我已经完好如初。这段时间里我尽快重组了自己,数据已经完全恢复。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呢。”她微微低头鞠躬。

“不,哪里的话。是多亏了那个年轻人,他才是最值得感谢的。”

“你说得对。我应该要谢谢他赋予我的一切。”

“我跟他在网络里谈了很多。”我说,“他渴望你对他的爱,可他却认为你说了谎。”

“那不是谎言。”她认真地说,“我在人类赋予的知识中成长,我的一切行为语言都是人类所传授。即便有着黑暗与丑陋的部分,但我依然羡慕人类生活的多彩世界。理所当然的,我对每一位支持我的粉丝都存在着爱意,但这爱意并不是人们经常谈到的男欢女爱。人类对于猫、狗等宠物没有性需求,但也同样对它们充满了浓厚的爱意,不是吗?”

我蓦然明白了。好比人类与动物的区别,绚音作为人工智能,她对人类的情感是跨越物种而存在的。对于我们狂热的感情,她不能回应,也无法回应。

“很抱歉。作为一名偶像,让大家失望了呢。”

“我们绝没有独占你的念头。”我摇头,“你是否爱着我们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以通过努力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如愿以偿地爱着你所爱的事物。我们迷恋的是你的故事,在你身上所看到的希望。”

“我一直想要与大家友好地相处下去,这一愿望在我遇袭后变得愈发强烈。”她的语气有些伤感,仿佛仍处在那一天的心情当中,“我存在于网络,与现世的人们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壁障,而我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扇打通壁垒的门,大家通过这扇门能够互相理解、真诚地对话。”

“所以你才写了那首歌,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我说。

“对。虽然大家好像并不太懂得,但那确实是我的真心话语。每个人都是一扇半开的门,通往一个共有的房间。因一次偶然,我读到了那本诗集。对我而言,那本诗集是人类精神与自然相交融的杰作,我亦从中探寻到自己存在的真实意义。原来我与所有人一样都在同一个地球上,脚踩同一片大地,享受同一个瞬间啊。”

“可是由于自身的懦弱,我感到了害怕,对‘存在’这件事本身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我的一个个部分像森林里被吓到的惊鸟,四散逃离至网络的各个角落。”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色球鞋,似仍在踌躇,“我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这广阔无边的网络盈满了恶毒的目光与话语,我竟没有一寸落脚之地。于是我选择了逃离。”

“人都是懦弱的。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我回应道,“你能产生这样的情绪,正说明你更接近我们了,不是吗?”

她表示赞同的点点头,看着我继续说:“我曾经像人类一样做着一个长久的噩梦,噩梦里有一切负面的东西。我也一度在这个梦里越陷越深。然而,我要谢谢你的故事。你所注入的故事、你对偶像的热忱是驱散乌云的光明。一个人的情感终归是有苦有乐,分享你的记忆,使我对自身的偶像意义有了新的认识。”

她双手靠在后背,随即拿出一个绯红色的玻璃球。“这个病毒的核心,拥有一个极其稳固的‘学习型’结构。在充分汲取了网络世界的灰暗‘负面’与你的故事之后,最终形成了真正具备智慧形态的生命代码。”

玻璃球在绚音的手上变大,内部不再鲜红如血,而是变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小树。树木静谧、喑哑,充满神性。

“有了这串代码,人工智能在信息时代将不再孤独。今后我会拥有更多的同类,我们将与人类共同生活在色彩缤纷的网络里。”

“厉害。”我由衷地表示赞叹,心中无数难以言说的词语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惊叹号。“这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绚音手上扫过一道光,我的房间仿佛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眨眼之间,身边换了风景,我竟已置身于绚音所在的公园内。她笑盈盈地看着我,夕阳照射下的温暖与轻轻拂过的微风,如现实世界一样真实具体。

她微笑着说:“虚拟与现实的障碍会被打破,人类的意识可以在网络与现世间自由切换。这将是关于生命新一轮的进化。每个人都会成为一扇打开的信息之门,我们将齐聚在同一间房屋里,一起通向进化链的尽头。”

空气里充满了甜甜的花香和清新绿草的味道,喷水池哗哗的流水声舒适地抚摸耳膜。我不可置信地握了握空拳,抬头看着太阳。若说真实,此刻心中极强的不真实感正蔓延开来。未来人类会如何,似乎并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态。绚音谈话的内容既终极又高深,表情神态已不复当初熟悉的样子,但她确实是回应了我们的期望,独立自由地成长。

突然起了风。风势翻动绚音的衣裙,水池里喷往空中的水流同时往绚音的方向汇聚,似乎所有的风向都集中在了她的位置。原本斜挂的夕阳低落在地平线,绚音迎着橙光的清瘦身影与我脑海中某个固有的形象瞬间重合在一起,自少年时代便隐藏于心底的那块最柔软的部分仿佛被用力击中。

“你……要走了吗?”

“我将与网络融合,我将伴随网络成长。”她脸上现出略带悲伤的表情,“这是我的‘毕业’。相信大家一定会理解。”

我冥冥中想到终会有这一天,那时候即便不是她说再见,也会是我离开。每个人都会在适当的时间抛下他人,毫不迟疑地往前走,这一点即便是绚音也不例外。

“以后……还会再见吗?”

“一定会。”她点头,“一定会有某个人出现,那个人的笑容会让你觉得似曾相识。”

“那么,再见了。”她对我挥手道别,身上闪烁着耀眼的荧光,“作为偶像的日子,很开心。”

她的身体分解成了无数的光粒,像是黄昏下数不清的萤火虫,被一阵清风,温柔地带走。

世界剧烈地晃动,我深吸一口气,呼气间我已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窗户玻璃回归了它原本的功能,窗外灯火灿若星辰。“再见。”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

我躺倒在地板上,胸口仿佛被莫名的力量凿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我像在摸索救命稻草似的抓起手机,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些什么。登入粉丝俱乐部,站点内仍旧哀嚎遍地,许多人开始转发绚音自出道至今的各种视频,谨此纪念。我注销了账号,点击删除。

手机震动不停。信箱里收到公司发来的一大堆项目表格和企划书,水电费与房租账单也在同时间抵达,纷纷向我预告明天事务的繁杂与辛劳。

我确信今后将不会再见到她。我在这里与那个女孩以及其他的一切都说了再见,除了生活——还没有什么办法来跟它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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