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8点15分，颜非凡拖着步子，经过长长的机器人装配流水线。
流水线上静悄悄的，一个工人也没有。隔着高大的玻璃防护墙可以看到灵活的机械手在飞快地组装着自己的同类。汉星是一家高度定制化的机器人工厂，在流水线的起点，看到的是差不多的部件，中央处理器、主板、存储器、通讯模块等等。走到后面，不同功能的机器人开始分化，体现出不同的外形，有的和人一样两手两脚，有的长了三头六臂，有的和《星球大战》里的BB-8一样圆头圆脑，有的还长着翅膀。每次走过流水线的时候，颜非凡都仿佛看见了胚胎发育成长的过程，一开始都是一模一样包裹在透明泡泡里的大脑袋小尾巴胚胎，逐渐发育长大，分化出不同的器官和肢体，才变成千姿百态的各种动物。
颜非凡来到流水线尽头的测试车间，车间外的传送带上已经等着两台刚刚装配好的机器人。颜非凡走进车间，泡好一壶茶，从柜子里拿出厚厚的一本《汉星机器人测试台词2026k2》往桌上一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按下传送带开关，第一台机器人被缓缓送到颜非凡面前。颜非凡瞥了机器人一眼，这是今年新款的保安机器人，防水防火防弹，脑袋上装了360度全景可见光和夜视摄像头，上半身安装的20毫米六管炮能发射泰丝电击子弹、催泪弹、染色剂、橡皮子弹和高强度渔网，下半身安装的多功能轮胎可以飞檐走壁爬楼梯，平地最高时速60公里，不过最受顾客青睐的还是它新增的收发快递功能。
颜非凡叹了口气，多了这个功能，又多了几项测试。颜非凡遥控打开保安机器人的模拟模式，翻开《汉星机器人测试台词2026k2》，找到保安机器人那页，把桌上的话筒往嘴边挪了挪，懒洋洋地念出测试台词。
“今天天气怎么样啊，老罗？”
颜非凡是一个机器人测试员。
每次逢年过节，跟七大姑八大姨聚餐的时候，颜非凡的父母都是这么跟别人介绍的。这样的话，当亲戚朋友们趾高气昂地谈起他们家孩子的时候，在一堆算法工程师、大数据分析师和机器学习程序员中间，颜非凡就不会显得太平凡。
颜非凡自己知道，这份工作并不像听起来这么高大上，说白了，就是跟机器人聊天，看看它能不能听懂人话。
保安机器人算是最简单的，最复杂的台词不过是“抓住那个头上套丝袜的男人”。家政服务机器人稍微复杂一点，它得听懂“把这些衣服洗一下，深色浅色分开洗，内衣外衣分开洗”，还有“给我做个煎饼果子，微辣，多加个蛋，不加香菜”。最复杂的是商场导购机器人，必须能通过颜非凡的语气和面部表情来决定“这件衣服会不会太大？”的回答应该是“我去帮您换件小号”还是“哪里，您这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这工作一点也不高科技，也很无聊。颜非凡讨厌这份工作，可是职业匹配系统在他选择大学专业的时候告诉他，未来最适合他的职业就是机器人测试员。职业匹配系统是这么一个系统，你把性别血型生辰八字完整的DNA序列智商心理测试结果兴趣爱好什么的一股脑儿输进去，它就会告诉你将来最适合做什么工作，这是一种大数据分析，据说事后回访的满意度可以高达百分之九十八点几。机器人测试员这个职业让颜非凡很惊讶，他明明最喜欢的是电影，一直想做个演员。
“电脑说啥就是啥，电脑是不会错的。”
颜非凡拗不过父母，只得选择了机器人测试专业，毕业之后就顺理成章做了机器人测试员。
“喜欢的工作并不等于适合的工作，就你这平凡的颜值，要是真的去做演员，只能当个跑龙套的，你现在至少还能在机器人面前念台词啊。”每次听到颜非凡抱怨工作如何无聊，丁一一一总会这么说。
丁一一一是颜非凡的女朋友，是缘份水晶球推荐他俩认识的。缘份水晶球是这么一个网站，你把性别血型生辰八字完整的DNA序列智商心理测试结果兴趣爱好什么的一股脑儿输进去，它就会跳出一个名字，那就是最适合你的恋爱对象，据说事后回访的满意度可以高达百分之九十八点几。
丁一一一在一个高大上的大数据公司做一个高大上的大数据分析师，研究着各种高大上的大数据发掘项目，像什么体毛浓密度与二套房贷款比例的相关性之类的问题，高深得很，丁一一一跟颜非凡解释了半天他也没听懂。不光是工作，丁一一一做的许多事颜非凡都搞不太懂。比如说，丁一一一原名濮鑫鑫，因为看到了一项数据统计，说是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姓名笔画数与年收入负相关，平均笔画每少一笔，年收入高百分之一点三三，于是她就改名为濮一，后来干脆连姓也改了，想叫丁一，可是叫丁一的人已经太多，叫丁一一的也不少，濮一灵机一动，抢到了这个丁一一一的名字，笔画又少，还比别人多一两个字，不管排在什么样的名单里都是最显眼的一个。丁一一一原本业务水平就很出色，加上改了一个好名字，果然一路升职加薪，现在的收入要比颜非凡高出三倍多。
“改名就算了，怎么能连姓也改了呢？姓可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啊。”
“都什么年代了，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外国女人嫁人以后不是也要改姓的吗？”
颜非凡无语，每次他都辩不过丁一一一。颜非凡并不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他不介意有个比自己强势的女朋友。强势没什么不好的，自己可以少操点心。早饭吃油条还是粢饭团，出门穿T恤还是Polo衫，家里种多肉还是玫瑰，浴帘用米色还是蓝色，晚饭去日料还是烧烤，周末去海边还是农家乐，跑步、瑜伽还是太极，都是由丁一一一来替自己做决定。
其实，这些事也不是由丁一一一决定的，而是由大数据决定的。
无数个像丁一一一工作的那种大数据公司，把各种消费者数据卖给各行各业，可以是原始数据，也可以是分析加工后的报告，或者是开发出来的应用程序，各行各业可以直接买来用，也可以交给自己公司的程序员做二次开发，最后通过各种广告社交媒体渠道把他们的产品和服务有高度针对性地推送给特定的消费人群，替他们做出了最适合他们的决定。作为资深业内人士，丁一一一对于大数据的推荐深信不疑。
颜非凡不是没有反抗过，他试过自己随机找一家饭店吃饭，在冷门的B&B住一夜，可是饭菜不合口味，跟服务生的沟通也磕磕碰碰，果然都不是自己的同类。
“你看，大数据是不会错的吧。”看着沮丧的颜非凡，丁一一一得意地说道。
颜非凡唯一坚持的是对电影的选择，他对现在那些票房大卖的片子通常无感，而他喜欢的老片文艺片都被丁一一一称作催眠片。
“你是个怪人。”
“你真的觉得那种血浆眼泪屎尿屁满天飞的片子好看吗？”
“票房数据摆在那儿呢，不好看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去看？”
“低级趣味。”
“你才是怪人呢。”
话虽这么说，丁一一一还是非常尊重颜非凡这仅有的选择权，不会强迫颜非凡陪她去看大片，为了公平起见，颜非凡也不会强迫丁一一一陪自己看老片文艺片。
有时候，颜非凡也会纳闷，缘份水晶球怎么给他推荐了丁一一一这个各方面都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人呢？他们俩真的合适吗？
有一天，颜非凡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丁一一一这个问题。
丁一一一回答说：“这是大数据分析出来的，大数据是不会错的。”
“那大数据到底是根据性格脾气，家庭背景，还是兴趣爱好？”
丁一一一想了想：“没那么简单，一定是根据所有的输入参数，经过有目标的大样本机器学习，建立一个最优的隐马尔科夫网络……”
颜非凡的问题激发起了丁一一一的兴趣，她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多小时，当中还拿来Pad认真地画出一张张流程图。
“哈！如果让我来开发缘份水晶球，我就会这么做的。”丁一一一把一张密密麻麻的结构图展示给颜非凡看，眼里闪着光。
“亲爱的你真棒！”颜非凡言不由衷地称赞道。“可是，我还是不太明白，缘份水晶球为什么把我俩凑一对？我们各方面看上去都不一样啊。”
“人的认知是主观的，是有偏见的，是带有感情色彩的，而大数据是最客观，最接近真实世界的。所以大数据给出的结果常常会违反人的直觉。大数据看穿了我俩貌似相反的表象，发掘出了我们内心深处的契合。”丁一一一突然把脸一沉。“你长得又不帅，工作又这么低级，赚得还没我多。要不是缘份水晶球，我才看不上你呢！我还没抱怨，你倒嫌弃起我来了？！”
颜非凡又无语了。好吧，在大数据的安排下，我有一份还算凑合的工作，有一个优秀的女朋友，平时的吃喝玩乐也都是最适合我的，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你们这里有没有三岁男孩穿的衣服？”
“对不起，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颜非凡一愣，抬头一看，原来他刚才走神了。现在测试的是一台家政机器人，而他错翻到了导购机器人的台词。
颜非凡重新翻到家政机器人的那页台词，心里突然对每天测试的这些机器人感到一丝悲哀。出了厂以后，它们每天就只能做同样的事情，说着同样的台词，家政机器人也不可能觉得无聊了就改行去做导购机器人，去做保安机器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几年的工作然后报废，它们的一生就是这样无聊。
二
下午5点43分，颜非凡走在回家路上。
马路两边的各种大小商铺不断把促销广告投射到他的隐形屏幕上，虽然已经根据他的喜好筛选过，依旧烦人得很。隐形屏幕是像隐形眼镜一样的玩意儿，戴在眼睛上，在不影响安全的前提下，可以在眼前显示社交媒体消息、商家广告、路线导航、景点餐馆推荐等各种信息。更棒的是，它是开源的，成千上万的软件公司为隐形屏幕开发了上百万款APP。比如说有款APP叫“天狗商城”，让你在逛商场的时候看到哪件商品就可以直接在眼前显示详细信息；再比如说有款APP叫“一见钟情”，只要和妹子对视三秒钟，就能分析出她对你的好感度是多少。隐形屏幕不止是个信息显示终端，它还是个数据收集的终端，上面安装着分子尺度的传感器，可以监测眼球微血管的血压和脉搏，可以分析泪水中的化学物质和激素水平，还可以记录眼球转动的轨迹，从而判断你对周围的哪样东西感兴趣。总之，隐形屏幕就像十年前的智能手机一样，虽然有时候觉得很烦人，但是每个人又都离不开它。
颜非凡不断地同时晃动左手食指和中指来把眼前弹出的广告框关掉。他把手势识别的戒指戴在那两根指头上，把同时晃动的动作设置为关闭窗口。突然，一个弹出的广告框让他愣住了。
广告里的男主居然是颜非凡自己！
我什么时候拍的广告？
颜非凡想了想，立刻就明白了。这一定是条订制的广告，自己的脸是被自动P上去的，张三看到的是版本是张三做主角，李四看到的版本就是李四做主角。
颜非凡继续看下去，只见广告里的颜非凡深情款款地走向窗前的女主，女主当然是丁一一一的样子。
广告商一定是分析过我的社交网络，知道丁一一一是我女朋友，颜非凡不再惊讶。
广告里的颜非凡含情脉脉看着丁一一一，从身后掏出一个戒指盒，在丁一一一面前慢慢打开，戒指盒里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颜非凡温柔而坚定地对丁一一一说：“嫁给我，好吗？”丁一一一感动流泪点头，颜非凡为丁一一一戴上戒指，和她相拥亲吻，画面虚化，前景出现一行优美的艺术字：
就是今天，丁一一一正在等着你呢。德比钻戒，祝你成功！
颜非凡傻眼了。
为什么给我看这条广告？！我根本就没想过要求婚啊？！还是丁一一一背着我做了些什么让大数据发现了所以在提醒我？！我要去买钻戒吗？！我要去求婚吗？！我真的爱她吗？！我要娶她吗？！我们真的合适吗？！不求婚会怎么样？！她会伤心吗？！她会生气吗？！我们会分手吗？！
颜非凡的脑子里一时间跳出无数问题，就像吐槽春晚的弹幕。在原地纠结了半小时后，颜非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晃动左手食指，按下了眼前“带我去购买”的按钮。隐形屏幕上出现了路线导航的箭头，颜非凡跟着导航箭头，朝德比钻戒的方向走去。
大数据是不会错的。
颜非凡飞快地来到德比钻戒，飞快地选好了广告推荐的求婚戒指，飞快地刷完卡，把戒指盒藏在口袋里，然后飞快地回到家里。丁一一一就像广告里演的那样等在窗前，颜非凡慢慢走到丁一一一面前，看着丁一一一，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盒，在丁一一一面前慢慢打开，戒指盒里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颜非凡温柔而结巴地对丁一一一说：“丁、丁一、一一、一一一、丁一一一，嫁、嫁给我，好吗？”
丁一一一没有哭，淡淡地点头微笑。
颜非凡颤抖着为丁一一一戴上戒指，丁一一一满意地看着闪闪发光的钻石。
“真的是我在网上看中的样式呢！大数据太准了！”
颜非凡一愣：“怪不得我收到那条广告，原来你在网上看过。”
丁一一一瞪了颜非凡一眼：“如果你没收到那条广告，就不打算求婚了吗？我们在一起已经三年了，有统计说，三年还没结婚的恋人，分手的概率是百分之七十三点八！”
“本来我也准备在这几天求婚了。”颜非凡赶紧接上。
“我知道。”丁一一一笑着勾住颜非凡的脖子，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现在我就是颜太太了。”丁一一一突然想了想，认真地：“不过我是不会改姓的哦，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
“太好了！完美！”丁一一一牵着颜非凡朝沙发走去。“我们来订婚礼的酒店吧。”
“这么快？！”
“我早就选好了，就等着你今天求婚呢。”丁一一一拉着颜非凡来到沙发前坐下，拿起pad，调出婚礼酒店的照片，一张张滑动给颜非凡看。“婚礼之星推荐了三家酒店，我最喜欢的是这家。”
“婚礼之星？”
“最棒的婚礼服务网站，他们应用了大数据来提升客户在婚礼上的幸福感，客户的一年、三年、七年离婚率都要比社会平均水平低至少十个百分点。”
“哦。”
“这家你看看怎么样？没意见的话我得赶紧去预订好明年三月的日期，虽然五月和十月的天气最舒服，三月还有点冷，但是有数据显示三月结婚的夫妻离婚率最低，而且……”丁一一一有些害羞地看着颜非凡。“我想办完婚礼就怀孕。”
“这么快？！”
“我们现在的年龄是最佳生育年龄，而且，一月二月出生的孩子将来最适合从事大数据分析的工作。”
“为什么？……因为是水瓶座吗？”
“切，星座是人为想像出来的东西，把毫无关系的恒星和星系硬凑在一起瞎掰个图案，根本不科学。这是大数据分析的结果。”
“那大数据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果？这背后有什么科学的理由吗？”
“为什么？哼，你这个问题就外行了。”丁一一一不屑地看了颜非凡一眼。“大数据只管相关性，不管因果性。大数据告诉你是这样就是这样，从来不会错，所以不解释。”
“……”
“好了别打岔了，你快看看酒店的照片吧。这里是大堂，一共可以放三十桌，这是个小舞台……”
丁一一一滔滔不绝地向颜非凡介绍着酒店的布置，简直就像颜非凡每天测试的导购机器人，颜非凡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忽然有了种恐慌的感觉，一种仿佛自己不属于自己的感觉。
大数据替他选好了工作，替他找到了女朋友，又替他安排了求婚，现在又在安排他的婚礼。颜非凡可以预见到，很快大数据还会替他选择蜜月旅行去哪里，住哪家酒店，玩什么项目，哪一天让丁一一一受孕，在哪家产科医院找哪个医生，住哪个月子会所，孩子出生后换哪辆SUV，用什么奶粉，在哪里上幼儿园小学中学。也许到了他们那个时代，连跟谁同班跟谁同桌都会按照性格匹配程度安排好。然后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告诉他/她最适合什么专业，不，这一步现在就定好了，丁一一一已经决定了要让孩子做大数据分析师。
颜非凡的人生已经被大数据写在了剧本上，他要做的就是按照剧本念完所有的台词，做完所有的事情。没有写在剧本上的台词不许念，没有写在剧本上的事情不许做。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孩子也会按照大数据的剧本演完他/她的一生，孩子的孩子也是……
颜非凡突然觉得自己和流水线上的机器人没什么两样，他就是一个机器人，一个只能按照指定剧本演戏的演员机器人！
“……这个舞台还能播放全息投影，你不是一直想做演员吗？到时候我们来拍个MV，播放给所有的客人看，你就能圆梦啦！”丁一一一兴奋地看着颜非凡。
颜非凡突然放声大笑，把丁一一一吓了一跳。
“至于吗？高兴成这样？”丁一一一也笑了。
颜非凡笑得停不下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喂！你怎么啦！”丁一一一被颜非凡搞糊涂了。
“我、我已经是一个演员了。”颜非凡抽泣着。
“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颜非凡摇摇头，擦了擦眼泪。就算知道了这个事实也没什么用，戏还是得演下去。
“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只是太激动了。”
“傻瓜。”
颜非凡起身，慢慢朝门口走去，戏还是得演下去，但是他想在幕间休息一下。
“你去哪儿？”
“我太激动了，想出去走走，平静一下。”
“要我陪你吗？”
“不用。”
“你真的没事？”
“我没事。”
颜非凡来到门口，推开门。
“记得考虑一下酒店的事！”丁一一一在背后提醒。
颜非凡出了门。
三
晚上7点26分，颜非凡茫然地走在热闹的马路上。
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正按照他们的剧本演着他们的人生。颜非凡突然有了犯罪的冲动，想随便找个陌生人揍一顿，或是冲进路边的珠宝店打劫，试试看不按照剧本演会怎么样。但是他没有这个勇气，而且犯罪剧也不见得比家庭剧好多少。大数据给每个人安排的剧本是最适合他/她的剧本，按着剧本演虽然少了些悬念，但是可以过上还算幸福太平的一生。
颜非凡经过一家电影院，停下了脚步，他迫切地想进去看一场电影。漆黑的电影院一向是他暂时脱离现实世界的地方。颜非凡快步来到卖票窗口，买了刚开场的一张电影票，他很急，不管什么电影，只要能让他马上离开这个世界就好。
颜非凡走进放映厅坐下，电影刚刚开始，放映厅里大约坐了两成的观众，颜非凡挑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这是一部古装戏，讲的是一个小镇上的牧师假借上帝的名义对小镇居民种种剥削压迫的故事。小镇的居民都是善良虔诚的教徒，牧师利用他们对上帝毫无保留的信任，带领一帮恶棍无恶不作，霸占农夫的田地，夺走牧人的牛羊，通奸鞋匠铁匠木匠的妻子，奸污鞋匠铁匠木匠的女儿。男主是个游侠，途经这里，路见不平，揭穿了牧师的虚伪面目，打败了牧师和他的恶棍手下，解救了愚昧的小镇居民。
这就是颜非凡说的那种血浆眼泪屎尿屁满天飞的片子，为了吸引观众眼球还加入了大量色情元素。要是平时，颜非凡坐不到五分钟就会早早离场，可是今天这部弱智低俗的片子却让他陷入了沉思。
古时候的人信上帝，现在的人信大数据，古时候的人认为上帝总是对的，今天的人认为大数据是不会错的，古时候的人按照圣经的教导生活，今天的人按照大数据的推荐生活，古时候的人不敢质疑圣经，今天的人懒得去质疑大数据。一千年过去了，难道人类只是换了一个崇拜的对象，本质上还是和古人一样愚昧迷信吗？
颜非凡越想越心寒，当他看到电影结尾男主打败牧师解救小镇居民的时候，忍不住又哭了起来。电影世界里的小镇居民被拯救了，现实世界里的他又有谁来拯救呢？
放映厅里的其它观众看得津津有味，男主矫健的身手激起观众们一阵阵欢呼喝彩，而颜非凡却越哭越伤心。
“你哭什么？”从颜非凡右后方传来一个冷冷的女声。
颜非凡抹了抹眼泪，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后排比自己更偏僻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女人，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两腿交叉，双手交叉，齐耳短发，轮廓分明，高鼻剑眉，眼神锐利地盯着自己。
“不关你事。”颜非凡觉得没人能理解他的痛苦。
女人眼里现出一丝怒意。
“我是这部片子的编剧。”
颜非凡一愣。
“跟我来。”女人的语气不容拒绝，不等颜非凡的回应，就起身朝安全出口走去。颜非凡犹豫了一下，跟在女人后面走出了放映厅。
女人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着，来到放映厅外的休息区，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把左腿跨上右腿，掏出香烟和打火机，麻利地点着，背后的墙上是醒目的禁烟标志。颜非凡有些拘谨地在女人对面坐下。
“说吧，这片子怎么了？” 女人缓缓吐出一口烟。
“呃……这片子本身挺好的，是、是我自己想起了点事情。”这女人看起来挺凶的，颜非凡可不想跟她在这个地方吵架，他也没把握能吵得过她。
“撒谎！”女人冷笑一声。“我自己知道，这片子就是一坨屎！”
颜非凡被惊到了。
“人物脸谱化，智商下线，逻辑混乱，情感变化缺少铺垫，高潮硬给，说来就来……”女人一口气把自己的片子狠批了一通。“你说，这不是一坨屎是什么？”
“既然你知道有这些毛病，为什么、为什么不再改好一点？”颜非凡弱弱地问道。
女人看了颜非凡一眼，又猛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颜非凡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刚才这句话会不会惹到她。
“大数据要求剧本就这么写。”女人的眼神有些黯淡。“大数据分析了近两年所有高票房的电影，生成了一个剧本评分系统，制片人拿到剧本根本不看，先让系统打分。我这个剧本前前后后一共改了十一稿，人物设定、剧情、台词全都改过，我自己觉得越改越差，打分却越来越高。我总结下来，要得高分，就得加屎尿屁和床戏。”
颜非凡默默点了点头，这部戏一共有九场床戏。
“不过，你也别太自责了，这部片子的导演也不行。你在最后高潮的时候给男主设置了一个两难的处境，是救铁匠的女儿还是救木匠的女儿，那个时候很可以做点男主的内心戏，可是导演却匆匆带过了，有点可惜。”颜非凡安慰道。
女人有些意外地看了颜非凡一眼，然后笑了。“不错嘛，居然能看出来。”
颜非凡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笑，她笑的时候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居然没有烟熏的痕迹，还挺迷人的。
“导演也是大数据定的。”女人收起笑容。“大数据告诉制片人哪个编剧和哪个导演的组合票房会更高，我就被这个傻叉绑架了。妈的，下部片子还要被他强奸一次！”
“强奸？！”颜非凡惊讶道。
“强奸我的剧本！”女人恨恨地。“这辈子都要被他一直强奸下去！”
颜非凡很能理解这个女人，大数据给她的人生剧本就是这样，虽然能获得票房和名声，但是内心依然痛苦。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哭？”女人看着颜非凡，语气缓和了点。
颜非凡叹了口气：“也是因为剧本，人生的剧本。”
女人不解地看着颜非凡，颜非凡把自己的痛苦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这个女人，他知道她能够理解这种痛苦。女人认真地听着，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时不时点头赞同。
“现在的社会本质上还是一个极权社会！大数据就是这个时代的独裁者！不允许任何质疑和反抗！”听完颜非凡的故事，女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颜非凡由衷地赞同，女人的用词比他精辟多了，到底是专业编剧。
“我们是为数不多清醒的人。”女人看颜非凡的眼神和刚开始的时候不一样了。颜非凡对眼前这个女人有了种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她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
“可是，清醒只会让人更加痛苦。”颜非凡叹了口气。“也许，像我女朋友和其他人那样，浑浑噩噩地按照大数据的剧本生活才是最幸福的。”
“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就不是真正的幸福！”
“到底什么才是自由？这个世界上还有自由吗？”颜非凡感到绝望。
女人沉默了片刻。
“想改变你的剧本吗？”女人突然盯着颜非凡。
“嗯？”颜非凡一愣。
女人缓缓吐出一口烟，把烟头在面前的小圆桌上掐灭，小圆桌上立刻留下了一个熏黑的斑点。
“和我做爱吧。”
四
深夜11点54分，颜非凡精疲力尽地躺在女人的床上，女人躺在他身边抽着烟。刚才发生的一切太不真实了。当女人在电影院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颜非凡吓得目瞪口呆，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可是接下来女人说的话让他无法拒绝。
“你是想回家继续按照原来的剧本演到老死，还是想和我做爱？”
颜非凡想起了《黑客帝国》，男主尼奥面临着蓝色药丸和红色药丸的选择。蓝色药丸代表着维持现状的生活，红色药丸代表着未知的世界。
颜非凡毅然选择了红色药丸，跟着女人回了家。他们抛开一切道德束缚，蔑视一切规则约束，亲吻、拥抱、爱抚、翻滚、撕咬，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被打开，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栗，在狂喜的喘息和尖叫中一起到达高潮。
激情过后，颜非凡开始打量女人的卧室，乱得吓死人，只要有空的地方就堆满了书和打印的剧本。
“很乱，是吧？”女人注意到了颜非凡的目光。
“有点。”颜非凡笑了笑。
“我就是不喜欢有秩序有规矩的生活。”女人吐了口烟。“大数据希望每个人的行为都符合它的统计规律，都按照它推荐的生活方式去生活。”女人停了停。“我们不是在做爱，我们是在反抗大数据的暴政！”
颜非凡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女人也笑了。
“这样、这样的反抗，我喜欢！”颜非凡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两人咯咯笑了半天总算停了下来。
“喜欢和我做爱吗？”女人射出一支冷箭，命中颜非凡的心房，让心脏骤停了一拍，他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大胆直接的女人。
“喜欢。”
“喜欢我吗？”又是一支冷箭，女人的每一句话都能让颜非凡的胸口小鹿乱撞。
“喜欢。”
“我也喜欢你。”
“可是，你还不了解我呢。”
女人笑了笑：“了解一个人并不需要大数据，直觉就够了。”
颜非凡也笑了：“至少要知道名字吧。我叫颜非凡。”
“曲无双。”
“好名字。”
“你也是。”
“颜非凡，我们一起战斗吧。”曲无双朝颜非凡伸出手。
“好！”颜非凡笑着握了握曲无双的手。
“恭喜，你的剧本已经被我改变了，你现在自由了！”
听到这句话，颜非凡突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是兴奋欣喜的鸡皮疙瘩，这是自由的鸡皮疙瘩。记忆中类似的感觉发生在每年寒暑假的第一天，高考做完最后一题的那一刻，工作后第一次拿到薪水的那一瞬间。这种感觉让人浑身充满力量，让人身轻如燕，让人无所不能，让人成为世界之王。
“我，我想先去跟女朋友分手。”颜非凡想了想，觉得还是先要和丁一一一有个了结。
“去吧。”曲无双并不意外，朝他笑笑。
颜非凡起床，穿好衣服，走到门口，有些愧疚地回头看了曲无双一眼。
“我马上回来。”
“等你。”曲无双说完，突然拉开胸前的被单，露出漂亮的乳房，朝他眨了眨右眼。
颜非凡爱死她了。
五
半夜1点45分，颜非凡坐在回家的无人驾驶出租车上。
离开曲无双家已经十多分钟了，颜非凡的大脑皮层渐渐从国庆烟火模式转换成了朝鲜夜景模式。
离家越近，颜非凡对丁一一一的内疚感就越强烈。虽然他从认识丁一一一到现在，始终没有过像刚才遇见曲无双时的那种天雷勾动地火的感觉，但是毕竟在一起三年了，平时丁一一一把自己照顾得也很周到。况且，几个小时前才刚刚向丁一一一求过婚，转身就跟一个陌生女人上了床，现在居然回来要分手，这简直，简直太不像自己了。
颜非凡突然又迷惑了，刚才的疯狂会不会是一时的冲动？他记得在哪里看到一篇文章，说百分之六十几的男人在结婚前都会有恐慌的感觉，因为结婚就意味着失去自由。也许，他害怕的根本不是大数据，而是结婚？
隐形屏幕上显示还有5分23秒到家，颜非凡很希望路上多遇到几个红灯，让他多考虑一会儿。
曲无双确实很迷人，叛逆、大胆、性感、危险，但是他们才认识了几个小时而已，为了她就放弃了后半生可以预见的安稳生活，会不会太冒险太冲动了点？如果只把曲无双当做是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一个暂时脱离剧本即兴发挥的片段，会不会更合适一点？
不行，曲无双还在等着我，她才是真正理解我的人，不是丁一一一，我不想和一个不理解我的人过一辈子。
出租车停在了颜非凡和丁一一一的公寓楼下，颜非凡下车，慢慢走进公寓楼。他还在纠结，胃开始痉挛，毕竟这是事关他后半生命运的决定。颜非凡和丁一一一的家在五楼，颜非凡特地不坐电梯，慢慢走楼梯上楼。
妈的，做决定好难。难怪绝大多数人都愿意把人生交给大数据来安排，真他妈的省心。
离五楼越来越近，颜非凡气喘得厉害，腿越来越软，胃痉挛得越来越厉害。
走到四楼半的时候，颜非凡终于做了决定。
扔硬币。
正面曲无双，反面丁一一一。
反面。
颜非凡松了口气。
对不起了，这不是我决定的。
颜非凡在四楼半停了一会儿，调匀了呼吸，顺便想了想要怎么向丁一一一解释这几个小时他去了哪里，然后走上五楼，来到家门口。
颜非凡正要伸手按向门上的掌纹锁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这都好几个小时了，丁一一一怎么也没发个消息来问自己在哪儿？这不像她呀。
正在疑惑间，门自己开了，丁一一一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
“回来啦。”
“嗯。还没睡呢？”
“在等你。这么晚？去哪儿了？”丁一一一转身朝屋内走去，颜非凡进门，忐忑地跟在丁一一一后面。
“看了场电影。”这是实话。颜非凡想看看丁一一一的表情，可是她朝冰箱走去，只看得到她的后背。
“什么电影这么长？”丁一一一打开冰箱门，蹲下拿饮料。
“哦，看电影的时候碰到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看完电影一起聊天，聊得嗨了，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实话。
颜非凡还是看不到丁一一一的脸。
丁一一一停住了，慢慢起身，转过身来，看着颜非凡。
“真嗨啊，都聊出高潮来了。”丁一一一冷冷地。
颜非凡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
“你说什么？”
“催、产、素。”从丁一一一嘴里吐出三个字。
“啊？”颜非凡不明白丁一一一在说什么。
丁一一一平静地：“我们隐形屏幕上安装的随身医生APP，能实时监控我们的心跳血压还有激素分泌。前两天我看到一个新的APP叫知你心意，可以对接随身医生的数据，解读你当下的心情，我觉得好玩就下了一个，只在自己身上试过，还挺准的。今天下午你出门的时候我觉得你有点不对劲，放心不下，就打开了知你心意，连接了你随身医生的数据，我有你的亲友权限。”
“我看到你离开以后的茶酚胺和肾上腺素高于正常水平，说明你的心情一直很低落、还有点恐慌。我在想会不会是恐婚的缘故，因为大数据说百分之六十九点一的男人都会恐婚。我本来想等你回来跟你说，如果你还没准备好，我们可以晚点结婚。”
“没想到从8点多开始，你的乙酰胆碱分泌开始增加，心情变好了。我一开始猜想你是不是喝酒喝嗨了，可是血液酒精浓度并没有增加。之后你的心情越来越好，到了11点45分左右催产素水平开始狂飙，呼吸急促，血压升高，心跳超过120，到了11点48分催产素分泌达到峰值……”
颜非凡的心拔凉拔凉的，那个时候，正是他和曲无双一起到达高潮的时候。
丁一一一不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颜非凡，颜非凡低下头去，不敢面对丁一一一。
令人窒息的沉默。
颜非凡知道，丁一一一在等他开口。
颜非凡知道，这件事已经瞒不过去。
“你说的……”颜非凡终于开口了，可是嗓子因为干涩而变得嘶哑，他清了清喉咙。“你说的没错，我恐婚了，所以……所以我去放纵了一把。”最后一句话小声得几乎听不见。
“就在你向我求婚的两个小时之后？！”丁一一一瞪大了眼睛，声音里终于有了怒意。
“我、我知道这很荒唐，可是、可是我那个时候真的很慌。其实，其实我怕的不止是结婚，我真正怕的、真正怕的，是大数据。”颜非凡结结巴巴。
“大数据跟这有毛关系？！”丁一一一怒了。
糟糕，戳中丁一一一的痛点了。颜非凡后悔自己脱口而出把丁一一一奉若神明的大数据给牵扯上了。
说也说了，干脆豁出去吧。
“你不觉得我们的人生一直在被大数据操纵吗？从吃喝玩乐，到做什么工作，和谁交朋友，和谁谈恋爱，和谁结婚，都是大数据替我们做的选择！大数据是这个时代的独裁者，不允许任何质疑和反抗，我们都是大数据的奴隶！我就是突然想到这点才害怕的。我想要有自由选择的权利！”颜非凡突然有了底气。
“自由选择的权利？”丁一一一冷笑一声。“就是指自由放纵的权利吗？这倒是我听过最冠冕堂皇的借口。把你自己的懦弱愚蠢和冲动怪罪到大数据的头上，你还能更无耻一点吗？”
颜非凡又被噎住了：“我、我不是说我以后一直都想要自由放纵，我只是、只是那个时候太害怕了，一时昏了头，才做了错事，人总是会犯错的……”
“哈！原来你也知道人是会犯错的！”丁一一一终于抓住了颜非凡的命门。“人会受情绪影响做出各种蠢事，大数据就不会啊！大数据替你做决定，你舒舒服服地活了二十多年，今天你第一次自己做决定，就在向我求婚的两个小时后和别的女人上了床，你这么想要犯蠢的自由，我也拦不住你！”
“我错了。”颜非凡又被彻底打败了。“我以后一定乖乖听你的话，听大数据的话。”
“太晚了！”丁一一一朝客厅一角指了指，两个大行李箱整齐地竖在墙角。“我已经把你的东西都打包好了，你马上给我滚！”
颜非凡惊讶：“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大数据告诉我，男人背叛过你一次，就有百分之七十三点二的机会背叛第二次，我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丁一一一来到门口，把门打开，看着颜非凡。
颜非凡叹了口气，大数据这么说了，就意味着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颜非凡慢慢来到墙角的行李箱前，按下行李箱上的跟随按钮，朝着门口走去，两个行李箱自动跟在颜非凡身后，出了门。
“渣男！”丁一一一用力关上门。
颜非凡带领着行李箱沮丧地走向电梯，大数据的剧本真的是连一点点偏差都不能容忍，也不会再给你一次纠正重演的机会。
突然间，颜非凡意识到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数据连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能知道，世界上每个人每分每秒的一举一动都被转化为数据，上传到云端，被各种APP拿来从各种角度分析。今天知你心意可以实时分析出你当下的心情，很快就会有哪个APP可以实时分析出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不！说不定已经有这样的APP了！
大数据就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
颜非凡赶紧调出隐形屏幕的APP管理页面，找到随身医生，选择删除。眼前弹出一个警告窗口。
“删除随身医生可能导致严重的健康后果，突发疾病和慢性疾病的早期症状将得不到警报，您确定要删除吗？”
颜非凡犹豫了一下，他想起几年前的一天，自己独自在测试车间工作的时候，突然被出故障的保安机器人射出电击子弹电晕的事情。当时要不是随身医生检测到了这个情况，及时通知了最近的医院，后果不堪设想。
不自由，毋宁死！
颜非凡勾了勾左手食指，按下了确认按钮。
半小时后，颜非凡回到了曲无双家门口，曲无双打开门。
“我和女朋友分手了。”
曲无双看了眼颜非凡背后的两个大行李箱，露出迷人的微笑。
“欢迎回来，同志！”
六
接下来的几天，颜非凡和曲无双几乎没有下过床。
他们在床上看老片子，看颜非凡喜欢的文艺片，看曲无双推荐的经典片；他们在床上聊天，聊电影，聊艺术，聊自由；他们在床上听音乐，肖邦的革命，贝多芬的命运，崔健的假行僧；他们在床上吃饭，在床上喝酒，在床上抽烟；他们在床上反抗大数据的暴政，每天反抗三次。
汉星的工作，辞了。颜非凡本来就讨厌那份工作，工作以后还可以再找，享受当下的爱情和自由更重要。曲无双为颜非凡不顾一切的反抗精神点赞，自己也变得更加大胆了，导演打电话来找她谈下一部片子的策划，被她臭骂了一顿。
虽然这几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这小小的两三个平方之间，但是颜非凡觉得这几天是他一生中最自由的几天，整个人从精神到肉体都被彻底解放。这张床就是整个宇宙，颜非凡和曲无双的灵魂结伴在浩瀚的星辰大海中自由飘荡，没有他们去不了的地方。
颜非凡被曲无双彻底迷住了，神魂颠倒，死心塌地。她抽烟喝酒骂脏话，但是她有着世界上最自由的灵魂，最丰富的想象力和最有洞察力的眼睛。有时候，他还没开口，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而她只要一开口，每句话都是精彩的台词，简洁、有力、一针见血、独一无二。和她在一起之后，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的女人。颜非凡暗自庆幸丁一一一甩了自己。
“我有个主意。”曲无双一边用手指绕着颜非凡的头发转圈圈一边说道。
“给我编个小辫子吗？”
两人哈哈大笑。
“不是，我想写一部戏，你来做主角。”曲无双认真地。
“好啊！”颜非凡兴奋地坐起身。“什么故事？”
“僵尸的故事。”
“僵尸？”
“爱吃人脑的僵尸。知道他为什么爱吃人脑吗？”
“为什么？”
“因为他想变得和人一样有思想。他厌倦了行尸走肉的生活，想要思想，想要爱情。”
“好故事！我真的能做主角吗？”
“当然，反正演僵尸又不需要什么演技。”
“你！”
“也不需要颜值。”
“讨厌讨厌讨厌！”
颜非凡伸手去咯吱曲无双，两人在床上打闹起来，闹着闹着又搂在了一起，热吻起来，准备发起今天的第二次革命。
正当颜非凡抬起枪口准备冲锋的时候，他的隐形屏幕上跳出一个窗口。
“亲爱的客户，由于您的信用等级被降至C-，请在三日内将本期信用卡账单还清，否则您的信用卡将被停卡。”
这是银行发来的通知。
怎么回事？之前我的信用等级一直是A-，怎么一下子降了两级？！
颜非凡的枪口慢慢垂了下来。
“怎么了？”曲无双问道。
“银行来通知，说我的信用等级下降了，要我提前把信用卡账单还掉。”
“为什么会降低你的信用等级？”
“我也不知道，让我打个电话问问。”
颜非凡急匆匆地离开了宇宙。
颜非凡来到客厅，拨通银行的客服电话，直接选择了人工服务，他不想跟弱智的客服机器人多啰嗦。
根据之前颜非凡通话记录中的表达方式、语法和语气，他的电话被自动转接到了一个沟通方式和他最匹配的客服小姐那里。
“颜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我刚收到通知，说我的信用等级被降到了C-，这是怎么回事？”
“请您稍等，让我来帮您查一下。”
稍过片刻，客服小姐回复了颜非凡。
“我查了一下，降低您的信用等级主要基于几个原因。”客服小姐的语气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你是不是在几天前辞去了在汉星的工作？”
“是的。”原来是这样，颜非凡明白了。“可是工作变动正常得很啊，辞职跳槽换工作不是常有的事吗？”
“没错，我们一般也不会仅仅因为客户辞职就下调信用等级。问题是，我这里的记录显示，你是违约辞职的，没有按照合同约定提前一个月通知雇主，连离职金也拿不到。信用等级评估系统会觉得你要么是个做事没有计划的人，要么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也有可能是我突然接到了一个很好的offer，要我马上跳槽啊。”
“呵呵，当然有这可能。那等你在新公司办理好入职手续，根据新工作的收入，会重新把你的信用等级上调至C或者C+。”
“才上调这么点？那还有什么原因降低了我的信用等级？”
“你在几天前突然卸载了随身医生。”
“这有什么问题吗？”
“信用等级评估系统也会根据客户的健康状况决定他的信用额度，大数据显示，一般人不会主动卸载随身医生，会卸载随身医生的人，有百分之九十七的可能性是重症晚期……”
“我身体好得很！”
“那请问你为什么要卸载随身医生？”
“这……”颜非凡一时语塞。
“没关系，只要你重新装回随身医生，系统收到你最新的健康数据，马上就会上调你的信用等级的。”客服小姐给了颜非凡一个台阶下。
“哦，知道了。”颜非凡想了想。“重装随身医生能上调多少？”
“从C-可以调回C。”
“也只有这么点？！”
“其实，最影响信用等级的是你的社会关系，如果和你最亲近的家人朋友都是高资产而且信用良好的人，你自然也能得到高分。比如说你的女朋友丁一一一，她的信用等级就是A+。”客服小姐停了停。“可是几天前你却和她分手了，坦白地说，这才是下调你信用等级的最主要原因。”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分手了？！”颜非凡惊讶。“是她告诉你们的吗？！”
“是大数据告诉我们的。”
“那大数据是怎么知道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大数据只会告诉你事实，不会告诉你为什么。”
该死的大数据！
颜非凡的脑海里飞快地回忆了一下分手那天晚上的情景。会不会是那两个行李箱？行李箱自带防止丢失的GPS定位，也许大数据发现我从丁一一一家搬出去了？或者是大数据发现我离开之后丁一一一把门锁里我的掌纹删除了？还是大数据发现丁一一一这几天都是一个人吃饭？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买了求婚戒指，但是丁一一一没有马上预订婚礼酒店。不，最大的可能是这几天我们没有在彼此的朋友圈里点赞！
混蛋！大数据能获取信息的渠道太多，根本就没法确定它是怎么知道我们分手的事情。
删掉了随身医生也没用！没有任何事情能瞒得过大数据！
“那是不是只要我没有工作，没有重装随身医生，没有和女朋友复合，我的信用等级就调不回A-？”
“你说的没错。”客服小姐的语气里强忍着幸灾乐祸。“不过如果你能在三天内把这期账单还清，我可以跟经理申请一下，把你的信用等级临时调高到C。”
“如果三天内不还呢？”
“那么你的信用卡会被作废，信用等级会被下调至D+。”
D+？！那基本上和领救济金的乞丐差不多了！
颜非凡叹了口气。
“这期账单多少钱？”
“让我看一下……16万9千5百38元3角3分。”
“什么？！不可能！”颜非凡大惊。“我一般每个月只花4、5万的！肯定是被盗刷了！”
“我看了一下，最大的一笔消费是在德比钻石购买了一枚12万8千元的钻戒，这是你买的吗？”
颜非凡的胸口被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捶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颜先生，请问这是你买的吗？”
“是的。”颜非凡嗓音嘶哑。
“那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了。”
“那还有其他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用了。”
“那感谢颜先生的来电，稍后请对我的服务做出评价，祝您生活愉快！”客服小姐愉快地挂断了电话。
颜非凡面如死灰，瘫坐在沙发上，这才发现曲无双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有麻烦吗？”曲无双来到颜非凡身旁坐下。
颜非凡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是钱的事，我可以帮忙。”曲无双又读到了颜非凡的脑电波。“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大事。”曲无双朝颜非凡笑笑，握住颜非凡的双手。颜非凡顿时感到一阵暖流从曲无双手上传过来，传遍了自己全身。
“因为我和女朋友分手了，我的信用等级被降到了C-。”颜非凡叹了口气。“如果不马上还清这期账单，信用卡会被作废，信用等级会被降到D+。”
“多少钱？”曲无双干脆地。
“16万多，将近17万。”
“这么多？”曲无双皱了皱眉头。
“因为……因为有给前女友买的求婚戒指。”颜非凡不敢看曲无双的眼睛，低下头。
尴尬，沉默。
颜非凡突然开口：“不行！我不能让你来为我前女友的戒指买单！那我成什么了！”
“我不介意。”曲无双朝颜非凡笑笑。
曲无双伸出双手，温柔地捧着颜非凡的脸，亲了一下，然后把颜非凡的脸埋在自己温暖柔软的双乳之间。
“你也不用感到内疚，我不是在帮你还债。”曲无双安慰道，抚摸着颜非凡的头发。“我们是战友，这是我们反抗大数据的代价。”
颜非凡的眼睛湿润了，沾湿了曲无双的胸口。
“我会去找工作的。”颜非凡的声音有些哽咽。
接下来的几天，颜非凡忙着在智慧招聘上填写简历，发布求职信息，搜索招聘信息。智慧招聘是最大的招聘网站，据说雇员和雇主的双向满意度可以达到百分之九十八点几。
颜非凡把性别血型生辰八字教育背景工作经历完整的DNA序列智商心理测试结果兴趣爱好什么的一股脑儿地输入简历编辑页面，点击保存发布。智慧招聘瞬间就给他搜到了三百五十一个合适的职位。
全都是机器人测试员。
颜非凡不想再做机器人测试员，这是对大数据的妥协，这是对战友的背叛。于是他开始手动搜索职位，想找个不一样的工作。
算法工程师，大数据分析师，机器学习程序员，智慧招聘上最热门的这些职业，需要像丁一一一那样聪明的头脑，颜非凡是肯定做不来的。
企业心理咨询顾问，小学魁地奇教练，宠物狗训练员，听起来都很有趣，收入也很高，但是对教育背景和工作经验要求也很高，颜非凡也做不了。
电话客服，保安，商场导购，交通协管员，这些工作倒不要求学历和工作经验，但是比机器人测试员更无聊。而且颜非凡在汉星见识过机器人的进化速度，知道这些工作在一两年内一定会被机器人取代。
这年头，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留给颜非凡这种平凡人类的工作不多。
又要收入过得去，又要是颜非凡做得来的，未来也不容易被机器人替代的……
机器人测试员。
妈的！
“你不应该去找工作！”
曲无双看到了颜非凡的困境：“你要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像你这样有独立思想的人，如果再去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本质上和机器人测试员没有区别！都是对大数据的妥协！只有实现了你的梦想，才能对大数据啪啪打脸！”
颜非凡的心里顿时又温暖了起来。曲无双就是有这种鼓舞人心的力量。
“你喜欢电影，想做演员，那就去做好了！我带你去找我的制片人，让她给你安排一个角色，从群演龙套做起也行啊！哪怕花上五年、十年，只要你肯吃苦肯努力有决心有毅力，一定能实现你的梦想！不能让大数据得逞！”
颜非凡的热血沸腾了，但是他突然想了到一个问题。
“我养你！”曲无双看出了颜非凡眼里的犹豫。
七
“你想让他在下一部戏里演个角色？”制片人打量了颜非凡一眼。
颜非凡坐得端端正正，来之前特地去做了个造型，买了套帅气的夹克，造型和衣服样式都是曲无双挑的。打扮之后，和当红的某男星有六成相似。
“嗯，他是我现在的男朋友。”曲无双吸了口烟，缓缓吐出。
制片人笑着摇摇头。
“怎么了？”曲无双微微一怔。“我又没让他演主角，只要能露正脸，没台词也行。”
“看来你还没搞清楚状况，你已经没有下一部戏了。”
“为什么？”曲无双一愣。“前两天刘导还打电话过来谈策划呢。”
“是啊，你不是还骂他傻叉吗？他回来朝我大发脾气，说不想跟你合作了。”
“可是我们的组合不是大数据推荐的吗？不跟我合作跟谁合作？”
“大数据又推荐了一个编剧，和刘导的匹配度很高，而且……”制片人停了停。“她之前的剧本，三稿就通过了评分系统。”
颜非凡和曲无双对视了一眼，曲无双沉默了。
“我听说刘导下午就要和新编剧见面，要不这样，你赶紧去挑件礼物，跟刘导道个歉，态度好点。把他哄开心了，说不定他还是会跟你合作……”
“我为什么要道歉？他就是个傻叉！”曲无双剑眉紧锁。“我没骂他剧本强奸犯就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我们走！”曲无双掐灭烟头，起身离开，颜非凡跟着起身。
“曲无双！”制片人大声喊道。曲无双停下了脚步。
“我劝你再考虑考虑，我当你是朋友才跟你这么说的。你也知道，现在的编剧说白了就是按照大数据给出的剧本模板做做填空题，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曲无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制片人的办公室。
曲无双和颜非凡默默走在马路上。
颜非凡有一种绝望感。这些日子对大数据的反抗让他觉得自己渺小脆弱。如果大数据是一个靶子，是一个人，一个组织，一个公司，甚至是一个政府，你都有一个具体的反抗对象，要么就攻击它，要么就躲开它。可是大数据无处不在，它是由无数人无数公司无数组织在各种各样的目的驱动下制造出来的巨浪，为了金钱，为了公益，为了交友，为了窥探癖，为了娱乐，为了偷懒，为了社会稳定，为了公共安全，为了交通顺畅不堵车，为了减少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和摩擦，为了瘟疫传染病的预防和控制，为了科学的进步，为了提高全人类的健康水平。
你要怎么反抗它？
大数据就像海洋，每个人就像海里的鱼儿，鱼儿怎么可能反抗海洋呢？
颜非凡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曲无双，曲无双眉头紧皱，在思考着什么。
颜非凡知道，她一定在想一样的事情，他俩心意相通。
颜非凡知道，曲无双心高气傲，有着斯巴达战士的尊严和骄傲，她是不会主动开口承认失败的。
就让我来承担懦夫的骂名吧，她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能做她失败的台阶也好的。
“无双，”颜非凡轻声地。“要不……”
“你爱我吗？”曲无双突然开口，转头看着颜非凡。
颜非凡一愣。
“我当然爱你。”
“你愿意抛开一切，跟我去任何地方，哪怕是天涯海角，宇宙尽头吗？”
“我愿意。跟你在一起，我就拥有了整个宇宙。”
曲无双微微一笑。
“那么，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八
晚上9点53分，颜非凡和曲无双坐在喧闹的“黑客帝国”酒吧里。
酒吧被布置成《黑客帝国》风格，头顶是粗大的管道，墙上的酒单和标语闪烁着绿色的荧光，服务生戴着墨镜穿着皮衣穿梭在客人中间。吧台上方挂着的大屏幕里循环播放着《黑客帝国》的片段，吧台后的巨大酒桶做成了人体电池的样子，隐约可以看见酒桶里漂浮着一具赤裸的人体。
“地狱岛到底在哪里？”颜非凡问道。
“太平洋上的某个地方。”曲无双朝嘴里扔了一颗巧克力做的红色药丸。
“那里……很恐怖吗？”
曲无双扑哧笑了。
“一点也不。天蓝云高，水清沙白，岛上森林茂密，物产丰富，可以自给自足。”
“那为什么要叫地狱岛？”
“那个岛被一群和我们一样讨厌大数据的人占领了，回归了原始生活，抛弃了隐形屏幕、手机之类的现代通讯工具。大数据不想让更多的人逃离它的掌控，所以起了这么个恐怖的名字。而且在所有公开媒体上都找不到任何关于地狱岛的记录。”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跑太平洋航线的船长朋友告诉我的，他的船上曾经载过两个偷渡客。”曲无双喝了口啤酒。“一会儿我们要见的墨菲斯就是专门安排偷渡去地狱岛的蛇头。”
曲无双看了颜非凡一眼。
“你不会后悔吗？”
“当然不！”颜非凡一想到后半生终于可以脱离大数据的掌控，和曲无双在那个世外桃源厮守余生，就感到无比激动。“我们俩的宇宙就要从两个平方扩大成一个小岛了！”
曲无双露出迷人的微笑，两人动情地拥吻在一起，只要和曲无双在一起，就能感到无穷的力量。
“对不起，请问你是曲无双吗？”颜非凡赶紧把舌头从曲无双嘴里缩回来。
两人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苍白瘦小的男人，三十岁多岁，微驼，两鬓有不少白发，斜跨着一个邮差包，格子衬衫束进了裤腰里，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拿着一杯胡萝卜奶昔。
男人指了指曲无双胸口戴着的白兔徽章，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接头标志。
“是我。你是墨菲斯？”
男人点了点头，在两人面前坐下，把胡萝卜奶昔在桌上放下。
“钱准备好了？”
曲无双从包里拿出信用卡，墨菲斯伸出左手，露出他的智能手表。曲无双将信用卡贴在墨菲斯的手表上，然后移开，墨菲斯细长的手指在手表上飞速输入了金额，又将手表伸到曲无双面前。
“密码。”
曲无双输入密码。
颜非凡的心颤了一下，他知道加上偷渡的费用，曲无双差不多为自己花去了一半的积蓄。颜非凡暗暗发誓，他一定要用后半辈子好好照顾曲无双，让她幸福。
墨菲斯的手表微微震动了一下，墨菲斯看了手表一眼，钱已到账。
墨菲斯满意地笑了笑，转身从邮差包里拿出一个看上去像古董照相机的小盒子放在桌上，对准了颜非凡和曲无双，按下按钮，然后飞快地走到两人背后，半蹲，靠近两人的脑袋。
颜非凡和曲无双不知所措地转头看着墨菲斯。
“别看我，看镜头！”墨菲斯把两人的脑袋拧回去，指着小盒子的镜头。
两人看着古董照相机，咔嚓一声，闪光灯晃了两人的眼。
从古董照相机下方的一个凹槽里慢慢吐出一张照片。墨菲斯坐回座位，拿起照片，用力晃动着。
“这是什么？”颜非凡问道。
墨菲斯咧嘴一笑，露出歪歪斜斜的牙齿。“孤品拍立得相机，限量纪念版胶卷，模拟时代的产品，早就停产了，想要伪造都没地方能造。”
墨菲斯看了眼照片，成像完毕。墨菲斯拿出一支水笔，在照片边框处写上日期，签了名，然后把照片递给曲无双。
“这就是你们的防伪船票，一定要收好。”
曲无双接过照片，上面是墨菲斯和两人的合影，墨菲斯站在两人身后咧嘴笑着，露出歪歪斜斜的牙齿，双手比出V的手势。照片的边框上印着独特的Hello Kitty图案。
颜非凡和曲无双忍俊不禁，相视一笑。
曲无双把照片递给颜非凡，颜非凡小心地把照片收好。
“我帮你们预定好了后天飞往帕皮提的机票，到了帕皮提以后，你们去找一家叫蓝宝石的当地旅行社浮潜一日游……”
墨菲斯详细介绍着偷渡去地狱岛的路线，颜非凡和曲无双认真听着。
“……土阿莫岛是最后一个中转站，去岛上的码头找一艘印着Hello Kitty图案的游艇。”
在大小岛屿之间搭乘了潜水艇、快艇、滑翔伞、水上飞机等等交通工具之后，终于快接近目的地了。
“那个岛上只有一艘印着Hello Kitty的游艇，不会搞错，把船票交给船长，他就会把你们送去地狱岛。”
颜非凡和曲无双点了点头，舒了一口气。
“能冒昧问一下吗？你们是为什么原因想要去地狱岛？”
颜非凡和曲无双对视了一眼。
“不愿意被大数据掌控我们的人生剧本。”颜非凡凛然道。
“为自由。”曲无双眼里闪着光芒。
“那你们将来还打算回来吗？”
“当然不！”两人异口同声，毫不迟疑。
“那等你们到了地狱岛之后，我可以把你们在这里一切生活过的数据都删除掉吗？我不想让大数据发现有人离奇失踪然后派人到处寻找。”
“你能删除我们的数据？！”颜非凡惊讶。
墨菲斯点点头，微微一笑。“我可是从古歌出来的。”
“那可以修改数据吗？可以修改信用等级吗？”颜非凡急切地。
墨菲斯想了想。
“比较麻烦。删除数据的话，只要把几个关键节点的数据删除，与之相连的其它节点会被大数据当作无效的数据碎片逐渐清除。而修改数据的话，所有相关的数据都要作出相应修改来保持一致。”
颜非凡有些理解不能。
“打个比方，要让一个人消失，直接毁尸灭迹，要比替他伪造一个身份、生活几十年而不被戳穿更简单。”
“懂了。”颜非凡微微失望。
“都删掉吧。删掉了就清净了，就彻底摆脱了大数据的监视，也彻底摆脱了大数据的控制，从必然王国进入了自由王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就是佛家所说的涅槃吧。”曲无双幽幽地说道。
“说得好！”墨菲斯举起胡萝卜奶昔。“为涅槃！”
“为涅槃！”颜非凡和曲无双举起酒杯。
在人间的最后一天，颜非凡和曲无双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去游乐场玩了一次VR赛车，在体育馆听了一场摇滚。早餐煎饼果子，午餐日料，英式下午茶，晚餐火锅，夜宵撸串。
此生已无所留恋。
第二天，颜非凡和曲无双按照墨菲斯的指示，经历了种种交通工具的辗转，历时三天三夜，终于到达了地狱岛。
地狱岛上的同志们热情迎接了颜非凡和曲无双，他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仿佛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
夜幕降临，海滩上点起了篝火，颜非凡和曲无双和同志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夜深了，颜非凡和曲无双手牵手离开人群，来到一处僻静的沙滩，肩并肩坐下。
两人抬头看着璀璨壮观的银河，就像十万年前还未被科技驯服的任何一对智人夫妇那样，心中充满了对自然、对宇宙的敬畏。
“终于自由了。”颜非凡感叹。
“我们战胜了大数据，跳出了它的剧本。”
“大数据看到我们剧本的最后一段一定会气疯的。上面写着：颜非凡和曲无双从此过着神仙般无忧无虑的幸福日子。”颜非凡转过脸，微笑看着曲无双。
曲无双想了想：“我只担心一件事。”
“什么？”颜非凡有些紧张。
“我烟抽完了怎么办？”
两人大笑。
“试过在海滩上做爱吗？”
曲无双微笑地看着颜非凡。
尾声
晚上9点53分，墨菲斯坐在喧闹的“黑客帝国”酒吧里，喝着胡萝卜奶昔。
“你是墨菲斯？”
一个矮胖的男人站在墨菲斯面前，指了指墨菲斯胸口戴着的白兔徽章。男人三十岁多岁，秃顶，斜跨着一个邮差包，格子衬衫束进了裤腰里，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拿着一杯芒果冰激凌。
“是我。你是甘道尔夫？”
“是的。”甘道尔夫在墨菲斯面前坐下，把芒果冰激凌放在桌上。
“欧比旺介绍我来的。”墨菲斯说道。“他说你有办法修改个人大数据。”
甘道尔夫急忙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警惕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注意到他俩。
“20万一个人，不还价。”甘道尔夫小声地。
墨菲斯想了想：“最近我这里修改数据的需求很多，我想跟你长期合作，15万一个人好不好？”
甘道尔夫看了墨菲斯一眼。“让我想想。”
甘道尔夫低头吃了口冰激凌。
“我听说过你。”甘道尔夫咽下口中的冰激凌。“你是帮人偷渡到地狱岛的是吧？”
“没错。”
“如果我给你介绍生意，你可以给我多少钱？”
墨菲斯想了想：“一个人两万。”
“行！”甘道尔夫爽快地伸出手。
墨菲斯高兴地和甘道尔夫握了握手，收回来的时候，偷偷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把手上粘着的一点芒果冰激凌擦掉。
“你是欧比旺以前在古歌的同事是吧，怎么做起偷渡生意了？”甘道尔夫又挖了一口冰激凌塞进嘴里。
“大数据告诉我的。”墨菲斯神秘地笑笑。
“大数据？”
“既然我们要一起合作，那我就告诉你吧。”墨菲斯真诚地。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小撮人不喜欢被管头管脚的生活，渴望自由，他们的特征很容易就能被大数据识别出来。读过《1984》，爱看文艺片，爱听摇滚乐，没有固定工作，收入不稳定，吃喝玩乐的选择会刻意跳过大数据推荐的前三名，但是不会超出前十名，平时对话中“自由”、“独立思想”、“梦想”、“爱情”的出现频率比普通人高出3倍以上。”
“当他们在大数据安排的生活中待久了，就会有种被压迫窒息的感觉，想要逃离换个环境。有这种特征的人大约占人口的万分之一点六七，我建立了一个数学模型，分析下来发现光是做这部分人的生意就能比在古歌的收入高4.6倍！”
甘道尔夫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墨菲斯洋洋得意地喝了一口胡萝卜奶昔，接着说。
“我就用古歌的离职金买下了地狱岛，稍微改造了一下，雇了几个人扮演岛民。然后故意把偷渡的过程搞得神秘刺激一点，果然很受那些人的欢迎。”
“原来是这样，你能发现这样的商机真是了不起！”甘道尔夫由衷地赞叹道。
“大数据是很方便的工具，只要你能想得到利用它的方法，就能为你找到金矿。”墨菲斯微笑。
“等一下。”甘道尔夫想起什么。“人口的万分之一点六七，那也得有100多万人呢，就算这100万人里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听说过地狱岛，也有1万多人哪！小小的地狱岛怎么住得下？”
“不用担心，我早分析过了。这些人里百分之六十六点七的人会在一周内就离开地狱岛回家，百分之九十九点五的人会在一个月内离开。然后我再为他们提供重新接入大数据的服务，再赚一笔。”
“他们为什么要回来？”
“住不惯呗。居住条件又差，日子又空虚无聊。最关键的是现在的人已经脱离不了现代科技带来的舒适方便的生活。没有导航，连上个厕所都会迷路，你说是不是？”
甘道尔夫点了点头，吃了口冰激凌。“我也不能接受没有冰激凌的生活。”
“对了，你刚才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五，那还有百分之零点五的人呢？在岛上坚持了多久？”甘道尔夫突然想到。
“两个月前有两个人上了岛，到现在还没离开。”墨菲斯想起了那一对男女。
女人的眼神里透出无比坚定的意志，她当时说的涅槃也给墨菲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男人给他的印象普通，有些软弱，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一般在岛上待不了两周。
没想到他们俩居然坚持到现在，也许是因为女人比较强势吧。
墨菲斯想起那个男人说过什么大数据掌控了他们的人生剧本，不禁笑了笑。
掌控人生剧本的根本就不是大数据。
性格决定命运。
作者注：本文中所有数据均为虚构，请勿作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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