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曼哈顿岛的第五大道上车水马龙,现代文明的喧嚣响彻尘世。
叶茂戴着一副深棕色的墨镜,他抬头看了一眼,下午的太阳幽灵般有气无力地漂在天幕上,天空泛着灰白,云端似乎织满了一层厚重的蛛网。
真是浪费。叶茂望着那个臃肿的白色光球,暗自思忖。
人类对太阳的利用效率,还赶不上那些卑微的树木。石油,煤炭,天然气,难以置信,进入文明社会已经几千年了,他们还在靠那些二叠纪蕨类植物储存的能量维持文明的运转。
他们自以为摆脱了茹毛饮血的原始阶段,但实际上,焚烧化石燃料与靠木头取暖,并没什么本质区别。
他在帝国大厦前停下脚步。
该有个人站出来,教教这些猴子高级点儿的用火方式了。
冯扬为能够坐在这间会议室里感到自豪。他环顾四周,会议桌边都是些常在媒体上出现的面孔,有些人已经老迈,有些人则正当壮年,但他们身上都散发着一种相近的气质——自信,以及睿智。那是顶尖的成功者必备的素质。
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这些人的公司缔造了现代文明。
会议室尽头的墙上挂着一幅肖像,肖像胖乎乎的面孔向下俯瞰着新时代金融界的统治者们,带着一种滑稽的威严。冯扬抬起头,认出那正是会议主办方——摩根财团的缔造者,约翰·皮尔庞特·摩根。
吱呀一声,门开了,冯扬朝门口望去,刹那间他以为一头穿着西服的海象挤进了会议室。汤普森·摩根继承了祖先皮尔庞特的肥胖,某种程度上,他那张拥有双层下巴的圆脸已成为了美国当代经济的象征。一个戴墨镜的瘦高年轻人跟在他身后。
“欢迎大家。”汤普森关上门,向客人们展示出他一贯的热情笑容。但冯扬注意到,与往常相比,他今天的笑容不大自然。“各位,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叶茂先生。”汤普森侧过身子,向那位年轻人伸出手。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叶先生,请摘下墨镜好吗?我习惯坦诚相见。”冯扬身旁一个蓝眼睛的法国人不满地说道。“请原谅,”叶茂微微欠身,“由于身体原因,我在白天不能摘掉墨镜。”
法国人咕哝了几声,没再说什么。
汤普森开口了:“叶茂先生,请到桌子前面来,向大家介绍一下你的计划。”不知为何,他似乎很紧张,肉乎乎的脑门上渗出了一片汗珠。
“各位,不论你们听到什么,让叶茂把话说完,我保证他的头脑和我本人一样清醒。”汤普森掏出手绢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多谢,摩根先生。”叶茂低沉地说道,接着他转向众人:
“各位都知道,商业的基本原则是顾客需要什么,我们就提供什么。”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顾客的真正需求何在?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它的答案随着时代前进不断变化——但毋庸置疑,人的某些根本需求是不会消失的,作为一种生物,人的第一需要永远是生存。为了活着,我们得进食、呼吸、晒太阳,因此,我不知各位想没想过——贩卖阳光是否有利可图?”
叶茂说这话时,下午的阳光正暖洋洋地洒落在每一个人肩头。他话音落下后,许久没有人开口,众人面面相觑,仿佛刚刚听到一个笑话。“哈,哈,”法国人发出了冰冷的笑声,眼神里却毫无笑意,“我万里迢迢从巴黎赶到纽约,听到的就是这个蹩脚的笑话?恕我直言,你真是个糟糕的喜剧演员。”“丹尼斯先生,我理解您的反应,但请听我说完。”叶茂平静地说道,“既然阳光、空气和水是人类维生所不可或缺的,那么为什么几千年来,从未有人叫卖明媚的阳光或新鲜的空气呢?原因很简单,大自然慷慨无私地向我们免费提供这些,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不能垄断阳光的供应,出售阳光便毫无意义。想想看,假如我们给太阳装上一个开关,让它像电灯一样能随时亮起、熄灭,将会怎么样?”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答案显而易见。“那我们就可以渔利,而且是暴利。农业离不开阳光,天哪……”冯扬低声惊叹道,“阳光将变成一种昂贵的商品……”他脑中浮现出东北、中原和江南的千里沃野,五分之一的人类靠这些土地上生长的食粮糊口,要是有一个公司能指挥太阳升起落下,那么……有求于他们的将是整个国家!
“说下去。”丹尼斯似乎也被这个主意吸引了,他一反刚才的态度,急切地催促叶茂。
但叶茂却笑了笑,岔开了话题:“商业是一门包罗万象的学问,只会算账的人成不了大事。我想问一下,在座各位有谁了解物理学?”
冯扬举起了手:“我。本科阶段我攻读的是应用物理。”“好极了,冯先生,您知道什么是黑体吗?”叶茂问。冯扬费劲地回忆了一下:“严格的定义我早就忘了,似乎……是指能完全吸收外界辐射的物体。”“基本正确。对辐射的吸收率百分之百、反射率为零的物体,称为绝对黑体。”叶茂点点头,“与之相反,对辐射吸收率为零、反射率为百分之百的物体,称为绝对白体。”
冯扬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谈话内容似乎正离开谈判桌走向大学讲台,他得在叶茂扯远之前把话题拉回来:“叶先生,我们在讨论如何垄断阳光……”“别急。”叶茂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灰色的小金属块,尺寸跟一个普通魔方差不多。“这是我的工作成果:‘白体镜’。”他把小正方体和手中的电脑都放在桌上,“它是一个场发生器,从它内部溢出的场能够完全反射各种频率的电磁波,因此,我称这种场为‘白体场’。”叶茂说着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了几下。
立方体周围的空间出现了异样的变化,它中部似乎有一层水银渗了出来,在离桌面五厘米处扩散、形成一个光滑的镜面。这镜面液体般“汩汩流动”着,像一滩水一样朝四周漫去,渐渐覆盖了大半张会议桌。
冯扬好奇地伸出手,从上方慢慢靠近白体场。在手掌和悬空的“镜子”贴合的瞬间,他停顿了一下。
什么感觉都没有。
冯扬的手径直穿了下去,摸到了坚硬、光滑的木质桌面。他的手腕好像在力场的高度被砍成了两截,只能看见胳膊露在力场以上的部分。他弯下腰,透过白体场与桌面之间那五厘米的缝隙,他看到了对面窗外曼哈顿的天际线。
叶茂又在电脑上敲了一下,镜面再次波动着扩大,朝整个会议室荡漾开去。白体镜边缘那条闪光的细线离冯扬胸口越来越近,接着,它像一把利刃毫不费劲地从冯扬身体中“切”了过去,仿佛他只是一个幻影。冯扬低下头,他的镜像也“低头”望着他,他和镜像的胸口连在了一起,像极了扑克牌里的老K,那个上下颠倒的国王。
冯扬忍不住在“镜面”上用力抹了抹,试图把它擦花,可触手所及之处空无一物,他指尖碰到的只有夏日午后凉爽的空气。“这镜子很美,是不是?”叶茂沿着桌边走了一圈,仔细观察众人惊诧的反应,他似乎很满意。看着叶茂的半截身子“浮”在镜面上“飘行”,冯扬觉得诡异极了。
“各位,我再为你们表演一个小把戏。”叶茂用魔术师面对兴奋的孩子的口气说道,他拿起桌面上那个小立方体,缓缓举过头顶——镜面逐渐上升,冯扬看着镜像离自己越来越近,突然产生了一种被浸没在水牢里的恐惧感,而且水位还在不停上涨,直至没过他的脖颈——
经过冯扬瞳孔中央时,镜面短暂地消失了一下,他的视野恢复了正常。但这只是一刹那,白体镜在冯扬上方重新出现了,镜像和他“头碰头“地连在一起,并逐渐远去。
叶茂举着那个金属立方体,像举着一块离地两米、面积和会议室一般大的玻璃。“这个小把戏有些冒险,所以我只能做一次。”叶茂说着敲击电脑键盘,随即,白体镜又一次扩展了,那光滑的镜面穿过玻璃窗向外面无边的晴空蔓延,如同一片疯狂生长的巨型冰晶。白体镜毫不走样地映出了下方车水马龙的街道——
“看哪,倒悬的城市!”不知谁发出这样一声惊呼,镜面上,无数高楼大厦仿佛从苍穹中垂下的钟乳石森林,曼哈顿大街上的人们在云端行走,随着白体镜的延展,整个纽约像一轴巨幅画卷在天际连绵不断地展开。终于,镜面触碰到了比帝国大厦更高的克莱斯勒大楼,克莱斯勒大楼那标志性的塔状尖顶瞬间消失,大楼79层以下的部分和它在天空中的倒影接在了一起,仿佛一根贯穿整个世界的巨柱,把现实中的大地和镜中的大地连了起来。
冯扬的上下方向感突然颠倒了,有一刹那他觉得镜中才是真正的曼哈顿,而自己正从帝国大厦顶层的窗边向镜中的街道坠落——“救命!”冯扬不由自主地惊叫。
天上的建筑群忽然不见,冯扬的方向感再次瞬间翻转,这让他好一阵头晕目眩。白体镜消失了,窗外,太阳正向西方缓缓滑落。
“先生们,”叶茂微笑着,墨镜让他显得神秘莫测,“现在,我要向你们介绍人类历史上最宏大的商业计划。”
一小时后,冯扬跌跌撞撞走出了帝国大厦,他仍然沉浸在震惊之中。
天才和疯子果然只有一线之隔。冯扬颤抖着想道。听叶茂阐述完那个宏大得荒唐的计划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惊叹,接着则是恐惧。那个叫丹尼斯的法国人首先提出了异议:“叶先生,你这念头……实在太疯狂了!”冯扬此生都不会忘记丹尼斯的眼神,那是一种连灵魂都在战栗的眼神。
“的确有些不可思议。”叶茂平静地承认,“但是,福特让T型车从原材料到成品只花一天时间,微软让对编程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也能使用电脑,英特尔集成芯片上的电路密度每十八个月就翻一番,这些曾经都是不着边际的狂想,可它们却成为了现代文明的基石。”
他说完后,会议室一片死寂。最终,众人纷纷同意这个计划——谁都不想成为新时代的弃儿。
叶茂所需要的启动资金庞大到不可估计,这笔钱足够供养一支军队了。哦,要是我们手里真有一支军队可以用来对付爱管闲事的政府,那该多好!冯扬暗想道。
他抬头望着夕阳在曼哈顿的高楼间逐渐下沉,缓慢、庄严而又神圣。这注定是一个划分两个时代的黄昏。冯扬不由肃然而立,像是在目送一个垂暮的老人渐行渐远。
四天后,纽约州公司注册登记办公室。“下一位!”玻璃窗后的年轻职员头也不抬地叫道。窗口递进来一沓纸张,她飞快地翻阅这些格式千篇一律的文件,检查上面戳记和签名的数量是否足够,接着她麻利地抓起手边的印章“叭叭叭”一路盖下去,最后再将文件重新整理成一摞,从窗口递回去。不经意间,她的目光扫到了文件顶端注册的公司名称:
黑色黎明。
这并没令她在意,她每天至少要见到五十个比这更加标新立异的名字。“先生,祝您事业顺利。”她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说道。“谢谢。”窗外那个戴着棕色墨镜的男子也回报给她一个礼貌的笑容。
乔纳森·布尔觉得上司一定是疯了。他站在沙漠的烈日下,用毛巾不停擦着汗水。他身边无数沉默的劳工正在卖力工作,那些黄色、黑色、棕色、白色的脊梁和他们手里的镐头一同起起落落。两年前的这时候,布尔还坐在柏林的办公室里,惬意地享受着空调带来的习习凉风。上司把一份业务草案放到他桌上时,布尔以为这只是又一单稀松平常的生意。但把草案上那几个坐标敲进电脑后,他差点当着上司的面狂笑起来。
说真的,哪个头脑正常的人会在撒哈拉中央修一条铁路呢?莫非客户的钱像沙子一样多得叫人心烦,必须找些法子挥霍掉?
没等布尔提出质疑,上司就一脸严肃地命令他:照办。
布尔寻思,这大概又是哪个闲得无聊的亿万富翁在异想天开。也罢,反正自己的酬金一分钱都不会少,他估计自己只需在非洲呆上一星期——那些对建筑一窍不通的富豪们做梦都想不到,修一条穿过沙漠的铁路是多么浩大的工程。一星期,布尔就能让客户真切体会到肉疼的滋味。
可他发现自己彻底错了。委托方账户上的工程款像海水一样永远舀不完,那些神秘富翁似乎铁了心要跟沙漠战斗到底。于是,这条铁路孤零零地在撒哈拉的沙丘之间向前延伸,每一公里路基都要拿成吨的美元夯实。看着汗流浃背的数千劳工,布尔感觉自己正在修建第二条太平洋铁路。
让布尔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铁路的终点竟然也在沙漠之中。谁会使用这条有头无尾的铁路呢?他始终对客户很好奇,但无论怎么旁敲侧击,他的上司就是不肯松口。至今,布尔对委托方的了解仍然仅限于工程合同上的那个名字——
黑色黎明公司。
不管怎么说,铁路即将建成,他终于可以离开这炽热的人间地狱了。
嘉丽·尤拉痛恨非洲这毒辣的太阳,她现在一天至少要抹六次防晒霜,即便如此,她雪白的皮肤仍然在迅速变黑。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什么人服务。类似的业务嘉丽以前也做过不少,每次客户都是神龙不见首尾,她也养成了只收钱不多嘴的好习惯。嘉丽的职业注定了工作环境的艰苦,她曾带自己的团队去过西亚的荒原、南太平洋的孤岛和西伯利亚杳无人烟的山谷,但这次客户的要求完全超出了她最疯狂的想象——
“这不可能!”嘉丽当时这样冲客户的代表叫喊,“撒哈拉?那地方连条公路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把成千上万吨的钢铁和水泥运进去?”“我们会准备好一切,原料、人手、交通都不用你操心,你只需要把这张蓝图变成现实。”那个代表轻轻抖了抖手中的一张设计图,说道。
这人看上去很年轻,顶多二十出头,嘉丽并没有得知他的名字,但他鼻梁上那副棕色墨镜给嘉丽留下了很深印象。
之后发生的事情让嘉丽彻底打消了对客户能力的怀疑。抵达撒哈拉后,她震惊地发现竟然有一条崭新的铁路静静躺在这片蛮荒之地上,铁轨和防沙墙笔直地往沙漠深处延伸出去不知多远。
嘉丽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次的客户不在乎钱,只要速度,再给她一个星期,嘉丽就能让这条沙漠铁路的终点处出现一座小型航天基地。
阿卜杜拉是个诚实的土著居民,他们一家世代在撒哈拉深处的绿洲中生活,对他而言,村中心那一小片湖泊和倒映在水里的日月就是整个世界。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一支规模庞大的工程队抵达了这里,工程队身后拖着几根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的铁轨,整支队伍仿佛一只跋山涉水而来、边走边吐丝的巨大毛虫。不久后的一天夜里,路筑完了,劳工们像海潮一样悄然退走,只有那几根在星空下闪着银光的铁轨提醒着阿卜杜拉,这不是梦。
仅一天后,又一批人马到达了,他们是坐火车来的,阿卜杜拉非常讨厌这种吵闹的钢铁怪物,它们搅得绿洲不得安宁。从这天起,阿卜杜拉家门口的货运列车像河水一样昼夜流个不停,全都是满着过去空着回来,他从没见过车上的大篷布底下到究竟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这些列车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后来,那些人用许多钱从村长手里买下了这片土地,并承诺把全村人迁移到另一处绿洲去。他们挖开了村中心的湖泊,发现下面竟是一条汹涌的暗河。阿卜杜拉记得发现暗河时有个陌生的女人在场,“太好了,发射场的冷却水源有了!”阿卜杜拉亲耳听到她满脸喜悦地这样说。
又是一周过去。阿卜杜拉和族人们牵着骆驼在沙漠中艰难跋涉,骆驼背上驮着他们的全部财产。出于好奇,他们没有前往另一处绿洲,而是打算沿这条从天而降的铁轨走一遭,看看它究竟来自哪儿。
一列平板货车从远处驶来,车上捆着一节节圆柱形的庞然大物,像是古代的攻城锤。生长在沙漠中的阿卜杜拉当然不会见过拆卸开的火箭,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充满敬畏地张大了嘴,仿佛一个初生的孩子见到了巨人的玩具。
每节平板车的四角都站着荷枪实弹的雇佣兵,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家伙注意到了阿卜杜拉,他碰了碰身旁的伙伴,两人同时咧开了嘴。
阿卜杜拉向他们挥手,并报以淳朴的笑容。接着,他发现士兵们举起了枪。
几秒钟后,鲜血染红了黄沙,骆驼的哀鸣响彻撒哈拉静谧的天空。
“机长,我们就快到了。”驾驶员坂崎直树说道。“保持速度。”机长看了一眼导航仪,此刻,这架运输机正飞越茫茫太平洋上空,他们身下是洁白如雪的云层,透过云层的空隙,可以看到海面上鱼鳞一样闪动的万顷波光。“机长,我们运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坂崎直树忍不住问。“你以为我知道啊?”机长没好气地答道。“也是……”坂崎直树不好意思地歪了歪头,“但是,您说有哪个公司会把成箱的货物拉到太平洋上空倒掉呢?”“有钱人的狂想。”机长摇摇头,却又满眼憧憬,“他们除了变着法儿折腾再也找不到别的乐子了,唉,你我这样的小人物什么时候才能过上那种日子呢?”
飞机到达预定位置,坂崎直树拉下一根操纵杆。运输机的尾舱盖打开了,露出舱内那些堆叠在一起的巨大集装箱。固定箱子的钩爪松开,箱子顺着地板上的滑轨滑了出去,消失在茫茫云海的下面。
机长下达了返航的指令。
他们没有看见的是,运输机投下的集装箱在海面上方一百米处自动炸开,里面爆出无数铁灰色的尘埃。这些金属微粒仿佛没有重量一样,被太平洋上的疾风朝各个方向吹去,就像一大片闪闪发亮的蒲公英。
美国,诺斯匹兹堡,中央情报局总部。
一名参谋正向将军汇报:“先生,撒哈拉上空有火箭发射的迹象。”“哦?”“您看看,这已经是两个月来发射的第三枚了。”参谋递上一沓照片。“这些火箭要去什么地方?”将军摸着下巴问。“我不能肯定,但根据发射的时间、角度和火箭在大气层中的轨迹,它们也许是往日地间的L1拉格朗日点去的。”
将军拿着卫星照片陷入沉思。他想起大约五年之前,就在这间办公室里,他接见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年轻人既无礼又傲慢,声称眼睛有毛病而不肯摘下自己的墨镜,让将军感到十分恼火。但他的介绍信上有几个分量非常重的签名,包括将军认识的几位商界名流,所以将军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完这年轻人的要求。
“不行。”当时将军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让我命令部下不要理会撒哈拉的任何异常状况?这是危害国家安全的罪行!”“将军阁下,先听听我们的价码再回答也不迟。”那年轻人的墨镜让他看起来深不可测,“一千万美元,怎么样?”“一千万?”将军哈哈大笑,“请回吧!”“一亿。”年轻人张口就把价钱翻了十倍。“你说什么?”一刹那间将军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一亿?”他眯起了眼审视年轻人。“十亿。”年轻人再次开口,面不改色。
将军大惊。拒绝能开出这个价码的人,无异于自毁前程。“好,我答应。”将军的态度瞬间转变。“这就对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年轻人的墨镜反射出神秘的光辉,将军三十年来头一次感到自己正被人威胁。
之后的几个月里,有报告陆续送到将军案头,卫星发现撒哈拉沙漠有修建铁路的迹象,将军把这些报告都压了下来。再后来,又有新的报告说撒哈拉沙漠深处正在建造一座庞大的航天基地。将军内心不由产生了一丝动摇,不知是否该继续为那十亿美元效命——
好吧,假如他们还有进一步的动作,我就别无选择了。反复考虑后,将军在心中暗暗划下了一条底线。
而现在,他们已经越过了这条底线。将军放下参谋的报告文件,起身下令:“上报五角大楼,同时查清楚什么人搞了这些工程,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冯扬站在西尔斯大厦顶层的窗前。远处,芝加哥的街道上车流滚滚。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许久前那个夏日的午后,在帝国大厦的会议室里,叶茂的“白体镜”让世界上最富有的一群人沉浸在了震惊之中。“现在,我要向各位介绍人类历史上最宏大的商业计划:‘黑色黎明’。”叶茂微笑道,“我们的目的很简单,控制阳光,然后高价出售它。”“该怎么做呢?”丹尼斯迫不及待地问。“这就是答案。”叶茂举起手里的金属立方体,“假如我们把成千上万个白体镜送入宇宙,让它们在太阳和地球之间织成一面巨大的‘镜幕’我们就能借由镜幕的开启、关闭来控制地表接受光照的时间。以现有的微制造技术,可以把白体镜做成直径若干纳米的微尘,让它们能够在空气中漂浮。把白体镜撒在平流层里,它们很快就会像飞扬的火山灰那样随大气环流遍布全球。通过调整无数白体镜的镜面大小、受光角度,我们将能够抗衡大气的散射效应,让阳光按我们指定的路线到达地面,实现定向定点阳光供应。”
“你想过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吗?”冯扬皱着眉头问,“宇宙中的白体镜必须随着太阳、月亮和地球的引力摄动不断改变轨道,大气中的白体镜更是得考虑到温度、水分、气流等等的影响,这计算量——绝对不是人类可以处理的!”“但是量子机可以。”叶茂迅速回答,“冯先生,您的公司早就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了,不是吗?”
冯扬沉默了一会儿。“是的,可即使对我们来说,这也是一项无比艰巨的任务。”他再次开口,“我们需要一个能放下上万台量子机的地方。”
于是,黑色黎明公司租下了整座西尔斯大厦。
这个名为“天眼”的量子机阵列安装完毕后,冯扬亲自指挥了它的最终调试。“天眼”的核心并不复杂,只是一组综合了流体力学、天体物理学、地理学和几何光学的混沌方程,但解出这些方程所需的运算量却几乎无穷无尽。
“冯先生,我们刚刚收到报告,构成‘镜幕’的一千六百万个白体镜已经抵达日地之间的拉格朗日点。”叶茂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此外,大气层中‘天眼’下辖的数十亿面白体镜即将完成对全球的覆盖,再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进行最后一步了。”
冯扬点点头。黑色黎明公司雇佣了不下六百架次运输机,把大批白体镜投送到世界各地,让对流层与平流层的强风把它们带到每一片海洋和陆地上空。从北冰洋到南极大陆,从地中海到西伯利亚,空气里到处都是这些尘埃般渺小的镜子。它们沉睡时与飞灰毫无二致,人们丝毫不知道,一股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已悄然来到他们身边,只等着被唤醒的时刻降临。
“冯先生,完成了。”几分钟后,叶茂看着桌上的一台电脑说。冯扬望向窗外,试图在芝加哥湛蓝的天幕上发现些变化,他知道成千上万面没有开启的白体镜就飘浮在那儿,等待指令。
“运行‘天眼’。”冯扬通过别在衣领上的麦克向工程师们下令。
在他脚下,天眼阵列从数据接入口得到了一串简单的指令。它履行职责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中央主机发出几道电流激活休眠的一万三千台分机,仿佛一个复杂的大脑将无数神经元逐个唤醒,然后,中央主机向遍布全球的白体镜发送了数据请求。
假如空间站上的宇航员能看到无线电波,那么这一刻,他肯定会看到一个光圈以北美大陆上的一点为中心朝外扩散,刹那间扫过全球。数十亿面白体镜的反馈信号随之而来,仿佛一片浩荡、不可阻挡的浪潮向西尔斯大厦汇聚,塔顶的信号针成了一场电磁风暴的暴风眼,天眼阵列像一头饥饿的巨兽张开了大嘴,一点不剩地把这股数据洪流吞进自己的内存。中央主机调出核心软件,那些方程里数以万计的变量逐一被替换为白体镜观测到的参数,接着,仿佛一台机器装上了所有关键的齿轮,天眼开足马力运转起来,在它的内存中,一个由量子比特组成的地球疯狂旋转着,海洋上惊涛山立,天空中暴雨倾盆,大地在颤抖,江河在哀鸣——天眼正对全球天气系统进行模拟,毫不夸张地说,它比上帝本人更清楚下一秒、明天、甚至一万年后的地球是什么样子。
接着,天眼又向遥远的外太空射出一束电波,这束电波仅用了一秒多便抵达离地球32.3万千米的L1拉格朗日点,那儿,无数灰色的小立方体正静静浮游在无边的黑暗中。天眼发送的数据流汹涌灌入这些小立方体的量子芯片,刹那间,它们清晰地看到了整个宇宙,每一颗星辰在天球上的坐标、轨迹都一览无遗。数据栅格程序随即启动,它像一把巨大的筛子,将那些遥远而无用的星光一一滤去,量子芯片内部的黑暗中只剩下了三个有意义的质点:太阳,月亮,地球。天体力学方程在这三点之间的某处划出一道细线——那就是白体镜应该前往的位置。
一千六百万个小立方体像一大群灰色的游鱼四下散开,在太空中织成了一张稀疏的巨网。
西尔斯大厦里,冯扬向叶茂点头示意:“镜幕已就位。”
“好极了。”叶茂露出欣喜的笑容,他向会议室里的几十个人举起手:“先生们,一切终于就绪,让我们见证黑色黎明的降临吧!”他高声喊道,用力往键盘上拍下去。
一千六百万面白体镜同时开启。如果太阳也有生命,那么此刻它会发现地球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地球位置上一面小小的镜子——四十几亿年来,太阳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模样,在那面距离十分遥远的镜子里,它庞大的身躯不过是在无边黑暗中跃动的一团荧荧之火,明亮,却渺小。不过想必太阳也不会在意,它每天都面对着苍茫浩瀚的银河,那里时时刻刻都有恒星在诞生或者死亡,更不用说微不足道的行星,一个地球的消失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此刻,地球已经开始陷入恐慌。一道道来自地面的询问和指令几乎要挤爆空间站和所有卫星的信息伺服器,地球向阳面的每一个人都在询问太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半个世界为何会突然被黑暗笼罩。
西尔斯大厦里,富豪们静静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细细品味着晴空眨眼被夜色取代所带来的震撼。窗外,城市各处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天上见不到星星,也见不到月亮。但这间会议室里没有开灯,因为——不需要。
“各位,准备好迎接下一个奇迹了吗?”叶茂的声音因兴奋而有些颤抖。他把手指移向键盘,感觉自己已经成为创世之初在深渊中徘徊的上帝。
要有光。
叶茂默念着造物主对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号令,敲下了回车键。
三十二万公里之外,两千多个白体镜关闭了,镜幕上破开了一个小洞,一线光明射向北美大陆。
一道粗大的光柱从天而降,将西尔斯大厦笼罩其中,以西尔斯大厦为中心,地面上出现了一个直径一百米的圆圈,圈内一片光明,圈外则是浓重的黑暗。
从远处看去,西尔斯大厦四周的空气里不时有亮光闪动,那是几万面漂浮在大气层里的白体镜在根据天眼的指令调整角度,它们抗衡着大气对光线的散射,以保证阳光尽可能集中在粗大的光柱内部,那情景犹如一群牧人不断把总想撒野的马儿赶回围栏。西尔斯大厦上空出现了一块圆溜溜的蓝天,仿佛上帝俯瞰大地的眼睛。这块蓝天与周围的黑暗格格不入,却让这幢现代建筑产生了几分肃穆、庄重之感,那是一种要靠几千年的岁月才能沉淀出来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就像矗立在尼罗河畔的金字塔,或者绵延于群山之间的万里长城。
此刻,这里是世界上唯一蒙受阳光恩泽的地方。几千公里外的人们都可以看见这道通天彻地的光柱。
“诸位,我们可以开始对全球进行广播了。”叶茂说,“谁愿意来宣布新时代的降临?”
富豪们面面相觑,无人应答。他们更愿意坐在幕后操纵一切,登台演出不是他们的强项。
叶茂满意地笑了。一切如他所料。“那么,我来吧。”
一分钟后,叶茂出现在了全世界的每一台电脑、手机、LED广告牌和电视的屏幕上。只要是与网络相连的终端设备,都变成了黑色黎明公司对社会发声的窗口。对操纵着通讯的传媒大亨们来说,这并不是件难事。
“女士们,先生们,”叶茂清晰地说着,他的声音通过每一部音箱、每一副耳机、每一台扬声器响彻整个世界,他的面孔注视着中南海、白宫、唐宁街10号和克里姆林宫里位高权重的领导者们,“我是叶茂,我代表黑色黎明公司在这里说话。我们是谁?我们是控制阳光的人。从现在开始,阳光将变成一种昂贵的商品,售价为每平方米每小时一百美元——为一平方米土地购买十小时光照要一千美元,为十平方米土地购买一小时光照也要一千美元,为十平方米土地购买十小时光照,那就需要一万美元。我们的账户和联系方式已经出现在网上,有意者现在就可以下订单。大家午安。”他结束了宣告黑色黎明时代降临的讲话。
叶茂的电脑上,几十个消息窗口叠在一起闪动着,那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联络请求。叶茂小心翼翼地拽出其中一个,点开了它。
中国主席出现在了屏幕上,此刻北京正是深夜,主席看起来有些疲惫。“叶先生,从您的肤色和名字来看,您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主席开口了,“无论你们做了什么,请马上住手,您应该知道您故乡的土地上有多少人依赖着阳光,缺少了它,谷物就不会有收成。”“尊敬的主席,为了垄断阳光,我们已经投入了不计其数的财富。我们没有圣徒那种慷慨无私的奉献精神,除了利润,其他事情我们并不关心。”叶茂冷冷答道。“现在早就不是奴隶贸易时期了,这种亏人自利的商业理念注定不会成功。”主席说,“很遗憾,你们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向。一个公司想与全世界抗衡,太不自量力了。”“主席先生,这是威胁吗?”叶茂沉声问道。“武力是不得已却又最有效的手段,你们不可能战胜国家机器。我想,美国政府已经在采取行动了。”主席平静地回答。
叶茂拉出另一个消息窗口,打开它后,叶茂看到了脸色阴郁的美国总统。“叶茂先生,马上停止这疯狂的行动。”总统毫不客气地说道。“请问总统阁下,我们违反了联邦的哪一条法律?”叶茂反问,“联邦法典里可曾有一字提及不准贩卖阳光?您有何理由干涉我们正常的商业活动?”
“法律永远跟不上犯罪方式更新的脚步,有时候,我也得随机应变。”总统站了起来,“既然你们不合作,我就只好让执法人员逮捕你们。”“请便。如果他们进得了西尔斯大厦,我们愿意束手就擒。”叶茂泰然自若地说。
戴蒙德领导的FBI驻芝加哥小组从不轻易出动,这天他和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里,悠闲地边喝咖啡边读报,同时盘算着如何打发下班后漫长而无聊的时光。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今晚别想回家睡觉了。下午三点多钟,窗外的蓝天忽然漆黑一片,吓得他泼洒了手里的咖啡;随即一道光柱笼罩了芝加哥天际线上最高的建筑——西尔斯大厦,又过了一分钟,他的电脑上出现了一个戴着墨镜、自称叶茂的中国人,听完这家伙的讲话,戴蒙德知道自己马上就得开始工作了。十分钟后,他接到了命令。
“好了,伙计们,目标就在那儿,只有白痴才会认错。”戴蒙德挥舞着手枪朝部下喊道,他们身后一公里远处是光柱中巍然屹立的西尔斯大厦,此前一小时内,他们已经疏散了西尔斯大厦周边所有的群众。“我们有狙击手和直升机做后援,但不知道那帮家伙究竟在第几层,所以,一组人坐直升机去占领天台,从上往下搜;其他人跟着我从正面突破,从下往上找,听明白了没有?行动!”
戴蒙德驾车驶近西尔斯大厦,眼看已经逼近地面上光圈的边缘,他旁边的副手突然大叫:“头儿,停车!”
戴蒙德反应迅速,应声猛打方向盘,车子吱嘎一声来了个漂亮的漂移,擦着光圈边缘停了下来。“怎么了,老弟?”他问。副手没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车窗外面。
光圈边缘,马路像烤炉上的牛排一样滋滋冒着青烟。路面上的沥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成奶油状的液体。
戴蒙德下了车,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他解下腰里别着的橡胶警棍,把它扔进光圈里面。那根警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蜷缩起来,继而呼地一下着了火,仿佛一根大号的火柴。
“妈的。这至少也有几百度了吧?”戴蒙德喃喃道。一阵哒哒声由远及近,戴蒙德猛然想起天上还有一票弟兄——“掉头!立即掉头!”他抓起肩头的对讲机咆哮道“听见了没有?行动取消,取消……”
戴蒙德的声音无助地小了下去,眼睁睁看着那架直升机蜻蜓般轻盈地飞进了光柱。在阳光照射下,合金铸造的螺旋桨迅速软化变形,如同放在微波炉里的巧克力条。直升机不受控制地往旁边一歪,打着旋儿坠落下来——“走!”副手吼着一把将戴蒙德拽进车,戴蒙德反应过来,立即开足马力逃离——几秒后,直升机坠地的巨响震破了芝加哥的天宇,一团火球在西尔斯大厦脚边轰然爆开,一个庞然大物擦着戴蒙德的车顶飞掠过去,接连刮碎了路边六七家商店的橱窗,最后狠狠插进街角的一座咖啡馆。
那是扭曲成了麻花形状的直升机旋翼。
“头儿,怎么回事?”惊魂未定的副官喘息着,问道。“妈的,他们把阳光当成了武器!”戴蒙德愤怒地一拍方向盘,“那些混球肯定有什么办法能将阳光聚焦在那个光圈边缘,咱们只要敢进去就得被烤焦,就像放大镜底下的蚂蚁一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副手问。“叫军队来吧。”戴蒙德不情愿地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西尔斯大厦上方那片圆形的天空依旧蔚蓝,在芝加哥满城灯火的映衬下,它显得怪异极了。
叶茂悠然自得地站在窗前,看着光圈外越聚越多的士兵,但他们只是将西尔斯大厦彻底包围,无人敢越雷池半步,这幢建筑仿佛被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魔圈保护了起来。“我……我们杀人了。”许久的沉默之后,冯扬终于颤抖着开口。“您得习惯流血,从黑色黎明计划启动的那一天起,您就应该做好成为刽子手的心理准备。”叶茂淡淡地说,“垄断阳光必定会引起我们与政府之间的冲突,这只是序幕罢了。往后等着我们的,也许是战争。”看见冯扬脸上惊恐的表情,叶茂又安慰他:“不必担心,我们有世上最锐利的武器——阳光。我们可以通过控制白体镜把整个太平洋上的阳光都汇聚到一个针尖上来,在这种高能聚焦光束面前,铜墙铁壁也不堪一击。”
经过又一次徒劳的尝试,光圈外的人似乎放弃了强攻的念头。他们开来许多悍马吉普堵在通往西尔斯大厦的各个路口,摆出一副打持久战的姿架势。随着时间推移,笼罩西尔斯大厦的光柱渐渐暗淡下来,高塔上方的天空从蓝色转成了鲜艳的橙红色,一片圆形的黄昏悬在塔顶熊熊燃烧,美丽得令人惊叹。
冯扬猛地醒悟过来:他们是打算等夜幕降临后再动手!那时,失去了阳光的庇护,西尔斯大厦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叶先生,天马上就要黑了……”他惶恐地说。“不论白昼还是黑夜,没人能战胜我们。”叶茂平静地回答,声音有力、令人安心。
最终,光柱彻底消失了,西尔斯大厦上方那片天空融入了笼罩整座城市的夜色之中。
军队的包围圈开始收紧,几十辆悍马同时开始了冲锋。
叶茂仍旧面无表情。
忽然,又一道光柱从天而降,一辆悍马被它击中后立即爆炸,光柱仿佛上帝的圆规以西尔斯大厦为轴迅速旋转一周,闪光和巨响中,血肉横飞。如果这时有人在地球背阳面的太空里观看,他会惊讶地发现一条弧形光束从地球对面绕了过来,越过俄罗斯、北极和加拿大直指芝加哥,在夜空里闪闪发亮,就像天使掉落的一根头发。
白体镜把阳光从地球向阳面反射了过来。
不论白昼还是黑夜,没人能战胜黑色黎明公司。
“好了,让我们看看美国军方还有些什么手段。”叶茂好整以暇地说道。
“快看!外面是什么?”会议桌旁忽然有人惊呼,打断了叶茂的话。冯扬扭头望去,那个法国人丹尼斯正伸手指向芝加哥灯火通明的天际。
然后,冯扬也看到了。它就像在城市的灯光里游动的一尾梭鱼,洁白、光滑而又悄无声息。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只有叶茂仍然胸有成竹地站在那儿。“天眼可不是徒有其表的摆设。”他轻松地说,仿佛正准备欣赏一场好戏。
叶茂话音刚落,一束细细的光线就从天上直射而下,像标枪一样精确地击中了那飞翔的死神。战斧导弹在一个街区之外被高能光束引爆了,小半个芝加哥顿时火焰四溅、浓烟滚滚。
叶茂回到会议桌前,他的电脑上又闪动着一个通话请求。叶茂把它点开:“阁下,您还不肯认输吗?”“我的将军们正在讨论如何直接攻击L1拉格朗日点上的那面屏障。”美国总统的脸色很难看。“让他们放弃吧,没用的。”叶茂冷冷道,“击中白体镜的难度不亚于在国际空间站里用手枪射杀太平洋上空的一只蚊子。”
总统沉默了一会儿。“也许,”他字斟句酌地说道,“我们可以讲讲条件。”“当然可以,但美国没这个资格。”叶茂毫不在意总统愤怒的表情,“我们要跟整个世界谈判。”
150余面旗帜在联合国大厦前方的空地上飘扬着,大厦坐落于纽约东河岸边,这片680多万平方米的土地名义上属于全人类,但实际上它的主人是谁各国都心照不宣。
叶茂代表黑色黎明公司踏进了联合国总部。富豪们都不愿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因此,他不得不孤身一人对付谈判桌上的强敌们。
此刻正是清晨时分,天空却漆黑一片,纽约市区内到处可见粗细不一的光柱,它们照射着富人区的豪宅,那些花园别墅的屋顶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看起来仿佛是用金银铸就。几天来,黑色黎明公司的收入呈几何式暴涨,阳光已经成了财富的新象征。
联合国总部会议室里。
叶茂面对着近两百名肤色各异、服饰不同的代表,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叶先生,您要怎样才肯让全世界重新回到阳光之下?”联合国秘书长发问了。“很简单,用你们最宝贵的东西来交换。”叶茂抬起了头,“交出你们的国家。”
会场一阵死寂。
“叶先生,你在拿我们开心吗?”英国首相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把国家交给你的公司治理?”“有何不可?”叶茂反问,“你们的东印度公司一度控制了整个南亚次大陆和香料群岛,这证明一个公司完全有能力行使政府的职责。”“先生,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神圣不可侵犯:自由,和尊严。我们不可能答应这么荒谬的条件。”法国总统说道。“可以,这是你们的选择。将来哪天你们后悔了,欢迎随时联系我。”叶茂双手一撑桌面站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昂然转身,走出会场。
两天后,西尔斯大厦。
黑色黎明公司全体股东召开了一场大会。“叶茂!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联合国大会上得罪全世界,你到底想干什么?”冯扬厉声问道,盛怒之下他的身体甚至有些颤抖。“冯先生,我们为什么要害怕得罪世界?”叶茂平心静气地反问,“相反,这个世界应该小心不要得罪我们。你问我想干什么,其实你们自己心里早就清楚了,不是吗?”
“我们的终极目标,是征服这地球啊!”叶茂一把推开椅子大步走到窗边,忘情地呼喊道,他伸开双臂,仿佛要拥抱灯海中辉煌灿烂的芝加哥。
冯扬缄默不语,似乎被说中了心事。“想想吧,一家拥有整个世界的公司!”叶茂罕见地激动了起来,“你们可曾想过资本主义发展到顶峰会是什么情况?最多的财富集中在最少的人手里,换句话说,不分国界、民族、语言、文化,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
叶茂停了一会,让富豪们仔细品尝这句话中的震撼意味,“我们垄断了阳光,就相当于扼住了全世界的咽喉命脉,那么,区区金钱怎么会让我们满足呢?”叶茂问道,“各位都是聪明人,你们对这些心知肚明,你们责备我,只是因为害怕失败罢了——精明的人总会给自己留好退路,但我向你们保证,没人能够战胜我们,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叶茂又露出那种神秘的微笑。
不久,失去阳光对世界的影响渐渐凸显出来。白天时,因为地面正对着宇宙中的镜幕,所以天空是彻底的漆黑,只有付钱购买阳光的人才能欣赏到自家上空一角小得可怜的蓝天;到了晚上,地球转到背离太阳的一面,人们反而得以见到美丽的繁星和皎洁的月亮。人类社会的作息时间开始颠倒了,原本的白天变成了黑夜,黑夜则变成了白天,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在明月照亮大地时醒来,开始一天的忙碌,在星光消逝后停止工作,进入梦乡。
月亮变成了人类新的太阳。
可它终究不是太阳。整个生物圈赖以维持运转的能量来源——阳光被切断了,海水中的浮游植物不再生长,不再产生氧气,波罗的海岸边,有人看见大片死鱼漂浮在水面上,在星光下看去白茫茫一片,仿佛为海洋打造的银色棺盖;陆地上的树木纷纷凋零,森林成片枯萎,大地上的绿意静悄悄地死去,只剩下荒原上数不尽的残枝败叶,满目疮痍。北欧的山谷里,野狼因饥饿而彻夜嗥鸣,在比利牛斯山脉脚下整天都能听见这种疹人的哀嚎,那是食物链一节一节地断裂的声音。
不久,联合国又召开了一次大会,像上次一样,叶茂独自面对整个世界。
“叶先生,我们恳求您关闭镜幕。您看看吧,没有了阳光,地球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秘书长低声下气地说道,一旁的大屏幕上放映着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照片:星光下枯萎的稻田、海洋上因缺氧而窒息的鱼群、森林里饿死的狼崽……“我的条件没有变。”叶茂不动声色地回答,“想要阳光,就用你们的国家来交换。”
一阵静默。
“我们答应。”一个枯瘦的黑人老者慢慢站起身,他的脸庞上布满了时间的刻痕,凹凸不平的皱纹让人想起他故乡龟裂的土地,让人想起非洲大陆上那些苍老的山峰和峡谷。“我国愿交出领土、主权和军队,服从黑色黎明公司的管理,请尽快把蓝天还给我们的人民。”这位肤色黝黑的老人每说一个字都要做一次艰难的呼吸,仿佛生命正从他的身体里悄然流走。“很好,先生,命令您的政府做好权力移交的准备。”叶茂点点头,努力按捺住心中的狂喜。虽然这只是赤道以南一个贫穷的小国家,但毕竟是一个国家!如果它可以向黑色黎明公司低头,那么,那些大国终究也会屈服的。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时间。
老人佝偻着身子,像是已经不堪岁月的重负。他笨拙地转身准备离开会场。“先生,作为一个领导人,您应该感到羞耻!您抛弃了国家的尊严!”法国总统在他背后喊道。
“尊严?”老人慢慢扭过头,“对穷人来讲,那是一种奢侈品。自古以来只有一件战无不胜的武器,它令铜墙铁壁不堪一击,这就是饥饿。”他颤巍巍地伸手拿过桌上的麦克风,“来这里之前,我曾到我国的乡间去走访。在路上,我看到一个裹着袍子的女人蹲在路边对着田野喃喃自语。于是我命令司机停车,下车后我问那个女人:‘你在做什么?’‘在为我的禾苗祈祷。’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而是一直盯着怀里。我绕到她身前才发现她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婴儿——你们说儿童是天使,没错,在你们富得流油的国家里孩子们吃着草莓和奶酪,当然会像天使一样可爱;但我要告诉你们,这个妇人怀里的孩子比野兽还要丑陋,他的皮肤像这只手一样皱皱巴巴,”老人举起自己的右手让所有人看清楚,“他的脸被层层叠叠的褶子盖满,甚至看不出哪里是眼睛、哪里是鼻子。因为饥饿,这个无辜的小生命在哀鸣,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他在向母亲要求奶水。然后那位母亲撩起了衣服,露出一只干瘪的乳房,把乳头送到孩子嘴里,孩子立即吮吸起来,但是足足一分钟,母亲的乳房里没有流出任何液体。孩子松开了乳头,无助地向着天空张开嘴巴。那位母亲双眼无神地瞪着田野,借着车灯的光芒,我看到田野里尽是死去的禾苗,一片枯黄。”
老人转向法国总统。:“你们储备的粮食也许可以再顶几年,但我们贫瘠的土地上,百姓正在饿死。你知道农民面对颗粒无收的田野时是多么绝望吗?我们早就习惯了苦难,葡萄牙人、英国人都曾经奴役过我们,对我们而言,黑色黎明公司不过是另一批殖民者罢了。你们认为自由比生命更可贵,那是因为你们不曾品尝饥饿的滋味。活下去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气,更大的担当,那意味着把希望留给未来,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民族的火种绵延不息。相比我们,你们这些抱着仁义道德蜷缩在粮仓里瑟瑟发抖的老鼠,才是懦夫。”老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掷地有声的沉寂。
会场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上,仿佛一个时代的落幕。
三天后,镜幕上的六万个白体镜关闭了,阳光像泄闸的洪水喷涌而出,照亮了非洲大陆的一角。在这个小国的边境线上,光明与黑暗泾渭分明,蓝天和夜空的分界线正好是国境线在云端的投影。一位非洲诗人看到后说,那蓝色清澈得让人流泪。
参谋站在一间装饰朴素的办公室里,这里长久以来一直是一片辽阔土地上的权力中心。元首坐在参谋对面,,此刻,他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苍老。窗外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参谋知道,地球上已有许多地方重新得到阳光的恩泽,那些国家选择了放弃先人们流血换来的独立与自由。
“情况有多糟?”元首平静地问,即使危机当前,他仍不失领袖的风范。“生态正在不可逆转地崩溃,战略储备粮消耗迅速,疾病发病率急剧上升,人们的愤怒即将达到顶点,社会正在暴乱的边缘摇摇欲坠。”参谋如实报告,“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发生内战。”
元首沉默了一会,背着手走到窗前,凝望外面灯火通明的首都。“我爱这个国家。”他把额头贴在坚硬冰冷的玻璃上,喃喃自语道,仿佛在祷告。
“我们……该怎么办?”参谋不知所措地望着元首的背影,问。“让人民自己选择吧。”元首沉重地说,“就放弃独立一事进行全民公投,如果支持率超过80%,则国家停止存在,一切权力移交给黑色黎明公司。”
西尔斯大厦。
会议室里,叶茂望着屏幕上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出神。这张地图大部分区域都是灰暗的,但其间夹杂着不少小块亮斑,仔细看去,可以发现这些亮斑主要集中在非洲、中亚、南亚等贫穷地区。
图上亮起的土地,都已经成为黑色黎明公司的资产。
但这还远远无法让他们满足。
忽然,叶茂的眉毛挑了起来,地图上有一大片区域被点亮了——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向公司俯首称臣了。叶茂按捺住心中的狂喜,默默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转身走到窗前,眺望着夜色里灯火通明的芝加哥。
他的目光越过无边的黑暗,越过地平线和大气层,直抵遥远的L1拉格朗日点。庞大的镜幕正静静漂浮在那里,随着越来越多的国家放弃独立,组成镜幕的白体镜也开始逐步关闭,让阳光重新照亮这些国家的天空。
假如这面镜子做得更大一些,会怎么样?
假如它变成一条环,将地球轨道囊括在内,是一幅怎样的场景?
假如更进一步,把它变成一个球体……一个半径等于地球轨道的巨大球体,又会发生什么?
叶茂闭上了眼,仅仅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就令他心驰神往。
那就是戴森球啊!一个足以将太阳辐射的所有能量全部截留的巨大装置!
又过了两个月,那张地图终于全部亮起,镜幕彻底关闭,阳光像亿万年来一样毫无遮拦地穿过无边虚空,拥抱它最宠爱的孩子——地球。
黑色黎明公司接管了世界。
西尔斯大厦的会议室里,公司的全体董事到齐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窗前的叶茂身上,此刻,他正俯瞰着芝加哥冉冉升起的清晨,阳光灿烂,一如往日。
“先生们,这是新时代的雅尔塔会议。”叶茂终于转过身来,踌躇满志地说道。“是的,我们将在此制定世界的新秩序。”冯扬说。“不,”叶茂纠正他,“不是‘我们’,而是‘我’。”
“什么?”冯扬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叶先生,请你再说一遍?”
叶茂没有重复刚才的话,而是慢慢抬起手,摘掉了那副似乎要永远黏在他鼻梁上的墨镜。“建立新秩序的第一步,是决定谁站在顶点。”他平静道,“感谢你们所做的一切,我不再需要你们了。”
法国人丹尼斯站了起来。“把话说清楚些,叶茂。世界属于公司,每位股东都有一份。”
“不,它属于我。”叶茂说,“权力的金字塔顶,永远狭窄得只能站下一个人,这一点,各位应该都十分清楚。我之前说过,资本主义发展到顶峰,是最多的财富集中在最少的人手里——我现在要更正一下:资本主义发展到顶峰,是整个世界掌握在一个人手里。”
会议室里陷入了沉默,富豪们面面相觑。
“你觉得那个人,是你?”丹尼斯第一个打破寂静,他轻蔑地笑了一声。
“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叶茂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很遗憾,叶先生。”丹尼斯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我原本以为我们的合作能持续得更久。”“已经够久了。”叶茂回答。
“假如你控制了世界,你要做什么?”冯扬好奇地问,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忘恩负义的年轻人怎么会觉得自己能对抗这间会议室里的所有人。
“我将完成一项前无古人的壮举。”叶茂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把人类历史再大大向前推进一步。”
“说详细点。”丹尼斯皱了皱眉。
“石油,煤炭,我们在这些低级的能源形式上已经浪费了太多光阴。几个世纪以来,不,几千年以来,我们的每一次能源革命,都只不过是在寻找更高级的木柴。”叶茂摊开双手,“现代文明的基础仍然建立在化合物的燃烧之上,从这一点来说,我们与那些钻木取火的老祖先相比,并没进步多少。你们想过这是何等的浪费吗?”他忽然伸手指向天空,“就在那儿,每个人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有一台核聚变反应炉,你们不想着开发它,却只顾计算成本、收益、供应、需求,把整个社会不断拖入低效率的循环之中——”
“叶先生,你多半是疯了。”冯扬终于开口道,“我原以为你会说出些更有见地的话,但现在看来,你和那些叫嚣着要优先开发太阳能的环保主义者一样,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现实。”“董事会在此免去你的职务。”丹尼斯接口说。他拍了拍手,会议室的门开了,几名持枪的士兵鱼贯而入,枪口对准了叶茂。
“我拒绝。”叶茂笑着摇摇头。那几名士兵忽然调转枪口,对准了公司的董事们。
“丹尼斯一时惊怒交加,咆哮道:“你们做什么?!”“抱歉,老板,但叶先生开出了高得多的价钱。”一个看着像是队长的人说道,“自始至终,我们没看到你们这帮废物在征服世界的过程中做了什么,所以,我们决定跟随一个真正有决定权的老大。”
“丹尼斯先生,一路走好。”叶茂忽然冲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他话音刚落,一束耀眼的阳光突然从窗外射入,直接打在丹尼斯脸上。
丹尼斯爆发出一声哀嚎,冯扬眼睁睁看着他的头颅上在聚焦光束中燃烧起来,法国人在地上挣扎、打滚、爬行,用手捂住面庞想要躲开光束,但光束追踪着他的运动,甚至直接烧穿了他的手掌。仅仅七八秒钟,丹尼斯翻腾的躯体就停止了颤动,他的脑袋变成了一颗焦黑的骷髅,空气里满是烤肉奇异的香气和毛发烧糊的臭味。
光束消失了,会议室的玻璃窗上多了一个边缘被烧熔的红色小洞,冯扬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惊恐的表情。
“天眼系统所用的软件是我亲自开发,它就像我自己的孩子,所以,很可惜它不会听从你们的指令,而只会服从于我。”叶茂笑得很安详,“但我并非没有良心,我保证,各位都会是蚁后阶层的成员。至于丹尼斯先生——”他瞥了一眼地上仍在冒烟的尸首,厌恶地挥了挥手,那几名士兵将丹尼斯的遗体拖了出去。“万分抱歉,权力总是伴随着流血,你们都是聪明人,想必知道以后该怎样行事。”
一个人,拥有整个世界。
那次会议后的很多天里,冯扬都在思考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数十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落伍了,变成了一个来自旧日的幽灵,时代变化的节奏快得让他无法理解了。
叶茂暂时保留了各国的行政机构,仍让各国原本的领导人治理国家,毕竟,他再狂妄也不会认为自己能处理大大小小二百多个国家的事务。
然后,叶茂向领导人们下达了一道命令——建造一座能够包围整条地球公转轨道的巨大镜幕。根据他的规划,这项工程意味着世界上八分之一的人口必须从事苦役,以保证白体镜的生产、制造和部署。
这道命令就像一粒落进弹药库的火星,整个世界瞬间炸开了锅。四处都有人反抗、宣布起义,一场新的政治风暴已然成型。每天都有新消息传到西尔斯大厦,报告某个地区又脱离了黑色黎明公司的管辖,但叶茂却似乎毫不担心。
大厦顶层那间会议室俨然已经成为世界的心脏。叶茂吃住都在这里,他仿佛一个皇帝,从芝加哥的天际线俯瞰着脚下的整个地球。
会议室墙上,电子地图上不停地有红色斑点亮起,每个斑点都代表一座失控的城市。起初,斑点出现的速度很慢,每个人都在等待,等着看第一批胆敢越过雷池的家伙会落得什么下场。出乎意料,叶茂似乎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第一个独立的城市——巴黎,竟然在整整一个月内都没有受到任何武装打击,甚至连日照都没有被剥夺。于是反叛者们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叶茂的地图上红色斑点出现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一场在地球表面疯狂传播的瘟疫,当半个世界变成刺目的猩红色时,叶茂终于行动了。
冯扬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天气阴郁,几公里外便是巴黎,数百年来欧洲艺术的圣域。如今,它是第一个站出来带头反抗黑色黎明公司的城市,法国人民发扬了争取自由的优良传统,在推翻暴君方面,他们的经验比世上任何一个民族都更丰富。
枪打出头鸟,杀鸡给猴看。很简单的道理。冯扬并不同情巴黎人,也并不期待巴黎人能够成功,但是他真切地希望这些声势浩大的反叛军能做出点出人意料的举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封锁城市,摆出一副要打巷战的样子。
那可是从大革命时代起就已经过时的伎俩啊。
“先生,我们的部队不能再前进了,伤亡实在太大。”冯扬身旁,一名将军向叶茂报告道。迄今为止,叶茂所指挥的部队已经动用了除战略核导弹以外的一切武器。“你们做得很好,接下来就交给我,天黑之前,我会击溃这座城市。”叶茂说道。
那位将军停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但他最后还是开口问道:“有没有人告诉过您,您很像某个人?”“谁?”“阿道夫·希特勒。”
叶茂盯着将军看了一会儿,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却他妈的有一股惊人的魄力。这种镇静、自信、傲慢以及狂妄,正是我和我的部队所缺少的。”将军继续道,“我以不得不听从你的号令为耻,也坚定不移地相信你正在带领我们走向灭亡,总有一天历史会把我们都送上纽伦堡法庭,而我将要像纳粹战犯一样和你一起站在被告席上。但我却发自内心地相信,今天你能碾平面前的一切阻碍。”
“我就当这是赞扬吧。”叶茂面无表情,“叫你的部队马上放弃阵地,后撤三十公里。”
战场上,硝烟的气味刺激着冯扬的鼻腔。黑色黎明公司的所有股东都被叶茂“请”来观看这场决战。“先生们,你们有没有听过索多玛的故事?”叶茂回头望着他们,笑道。
“那是圣经里的一座城市,因为罪行累累而被天火焚成了灰烬。”有人回答。“没错。”叶茂点点头,“我将再现上帝毁灭索多玛的神迹。”
他话音刚落,一道光柱穿透厚厚的云层,笼罩了巴黎。光柱带来的热量导致了强大的冷热空气对流,一股狂风驱散了阴霾,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巴黎上空出现了一块明澈的蓝天。
“这是整个南半球的阳光。”叶茂指向那条光柱。他招招手,旁边的士兵递给他一台电脑。“各位,这是卫星拍摄到的图像,有兴趣看看吗?”
冯扬等人围了过去。屏幕以俯瞰的角度呈现了城市全景,数百平方千米的土地被超过四千度的高温持续加热,城市边缘,反抗军阵线上的坦克开始全力向外突围,试图越出光柱笼罩的范围。但在阳光照射下,它们的外壳逐渐变得红炽,然后开始熔化,就像火炉上的奶油布丁。城内的马路上升起袅袅青烟,柏油吱吱作响,车辆的轮胎慢慢融化成黏糊糊的黑色流体。
在阳光的炙烤下,塞纳河面上弥漫起大团蒸汽,汹涌澎湃的巨浪无情地把两岸的船只卷入水底,加油站一个接一个地发生爆炸,大火几乎在城市各处同时腾起,狂风推波助澜,很快,地平线上的半边天空被火舌燎成了血一般的鲜红,仿佛苍穹上撕开了一条巨大的伤疤。
“我们来仔细瞧瞧这座骄傲的城市。”叶茂说着放大图像,屏幕中央出现了一个暗红色的针状物体,冯扬看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是埃菲尔铁塔。
两个世纪前,建筑师居斯塔夫·埃菲尔在巴黎市中心竖起了这座铁塔。从那时起,尼罗河畔的法老金字塔终于不再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物,埃菲尔铁塔成了人类纪念铁器文明的丰碑。它自落成之日起便历经风雨,莫泊桑和福楼拜的诋毁都没能摧毁它,但在炽热阳光的照耀下,铁塔黯淡、坚不可摧的外壳逐渐变红,显现出了一种柔软的美感,仿佛一根插在大地上的巨型蜡烛。
在自然的伟力面前,一切人工建筑都像玩具般脆弱、不堪一击。七千吨钢铁被无情加温,埃菲尔铁塔开始熔化了,像被春风拂过的细长冰凌。灼热的火流从离地三百米的高空滚滚倾泻而下,仿佛天堂的锻炉对着人间打开了闸门。随着时间推移,铁塔熔化得越来越快,塔底基座的周围形成了一片沸腾的金属湖泊——终于,铁塔尖端猛然从半空跌落了下去,就像云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伸出,将它狠狠拍向大地。
塞纳河枯竭了。昔日静谧地荡漾的绿波已经化作雾气蒸发殆尽,只余焦枯的河床。“看看这些,多么美妙啊。”叶茂惊叹着,同时手指在屏幕上不断点击,卫星的视角随之在巴黎各处不断跳跃:卢浮宫、凯旋门、圣母院、香榭丽舍大街……所有这些象征法兰西诗意与浪漫之地都陷入了火海,雨果、巴尔扎克、莫奈、塞尚、路易十四、拿破仑,那些作家的故事与传奇,那些艺术家的心血与杰作,那些皇帝的荣耀与伟业,连同巴黎城沉淀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与文化,都在灿烂的阳光中熊熊燃烧、灰飞烟灭。
巴黎西郊的拉德芳斯新区是现代摩天大楼的集中地,虽然远离古建筑密集的内城二十区,但这里同样没能逃过浩劫。整座城市燃烧的哔哔剥剥爆响中,一幢超过一百二十米高的大楼轰然垮塌。仿佛第一张多米诺骨牌被推倒,拉德芳斯新区各处,过去骄傲地撑起了现代巴黎天际线的建筑接连倒下,楼宇坍塌的声音在地平线上回荡不绝,连远在城外的冯扬都能听到那恐怖、连绵不断的巨响。
叶茂闭上了眼。“啊,真是动听!这才是《马赛曲》应有的调子!”他赞叹道。
如果地狱确实存在,那么它已经来到了人间。
叶茂的电脑上突然跳出一个窗口,有人正请求与他通话。叶茂点了一下,一张表情充满绝望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叶先生,我们愿意即刻放下武器投降,请您停止对我们的攻击。”那人似乎正身处一座地下掩体之中,他的语气几近哀求。
“你们已经没有武器可以放下了,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投降的问题。”叶茂平静地回答,“我不会仁慈,不会宽恕,不会原谅。你们不必祈祷,也不必哭泣,这是你们自己选择的道路。”
反抗军的首领还在做着徒劳的努力,但冯扬已经从屏幕上移开了目光。他知道,不将这座城市彻底变成焦土,叶茂不会罢手。
这是现代的索多玛,与圣经中记载的一样,它唯有毁灭一途可走。
可冯扬还是低估了叶茂的手段。接下来的一天一夜里,整个南半球的阳光持续不断地洒落在这座城市上,以昔日的巴黎为中心,大地上出现了一片沸腾的熔岩湖泊。等叶茂终于下令停止照射,熔岩湖泊迅速冷凝,形成了一片光滑、辽阔的玻璃平原。此后每当夜幕降临,玻璃平原便会毫不走样地映出群星与银河,仿佛一只眺望着苍穹、永不瞑目的眼睛,又像一块极具简洁美感的墓碑,警示着世人反抗黑色黎明公司的下场。
太平洋某处。
冯扬站在落地窗前,欣赏着外面海水中游动的美丽鱼类。“冯先生,这里还不错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冯扬转过身,肥胖得简直就像一头海象的汤普森·摩根正穿过房间向他走来。
“很漂亮。”冯扬简洁地评论道。这间巨大的水下温室是他的冯氏量子与摩根财团共同投资的成果,冯扬举目远眺,周围平坦的水底沙地上,还坐落着几十个相似的温室。
汤普森走到窗前。“看看,您找来的那个疯子给世界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冯扬轻声道。“叶茂会把事情搞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也是始料不及。”汤普森苦笑,“他已经掌握了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
“可这武器并非没有弱点。”冯扬抬头望着头顶清清亮亮的海水,“白体镜聚焦的阳光也许能蒸发陆地上的一切目标,但要对付海洋……它就无能为力了。大海会成为我们最可靠的屏障。”
“我不太明白,冯先生,您是为了什么才加入我的计划?”汤普森问。“那么您呢,又是为了什么才作出建造这个基地的决定?您也是蚁后阶层的一员。”冯扬反问道。
“不是什么高尚的理由。”汤普森挥挥手,“我只是不想有一天步丹尼斯的后尘而已。叶茂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巴黎那场战争之后,他让我感觉不到丝毫的生命安全保障。”
冯扬沉默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也是一样。
隔着海水,依稀可见透明温室之间由走廊彼此连通,这座坐落于太平洋水底的基地将成为继巴黎之后,第二个反抗叶茂的根据地。而颇有讽刺意味的是,它的缔造者,是黑色黎明公司的两位大股东。
“作为政客,我们犯了大忌讳,两边下注。”冯扬忽然笑了,“但作为商人,这并没有什么错,规避风险而已。巴黎那帮倒霉蛋辜负了我们的期望,亏得我还花了好大一笔钱武装他们。”
“把那当成正常的亏损吧,冯先生。”汤普森拍了拍他的肩膀,“商人是最不怕冒险的人,只要风险与回报成正比,就有投资的价值。从前没几个人相信黑色黎明公司能真的走到最后,但它成功了。至于现在……你准备好再成功一次了吗,冯先生?”
“亲手摧毁我们上一次的成功?”冯扬又笑了出来。
“比起在叶茂的独裁下生活,我更愿意面对过去政府的游戏规则,政府是一帮混蛋,但至少不会像君主那样要求你变成一条狗,而你能否吃饱,都要看主人的心情。”汤普森皱了皱眉。
一阵敲门声响起。“进来。”汤普森转身喊道。一个穿着白袍的研究人员推开门:“摩根先生,冯先生。”他向两人点点头,“按你们的要求,我把它带来了。”他举起手中一个灰色的立方体。
“这么说已经完成了,伊格诺夫博士?”冯扬眉毛一挑,毫不掩饰惊喜的神色。
“是的。”伊格诺夫说着,把那个灰色立方体放在了桌上。“给我们看看,博士。”汤普森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开始。
伊格诺夫打开随身带来的电脑,在键盘上敲击了一阵。
立方体周围的空间出现了熟悉的异样变化。但这次,从立方体中部渗出的不再是白体镜的镜面,而是一片圆形的黑暗区域。它渐渐扩张开来,覆盖了整个桌面。
冯扬伸出手,碰了碰那块若有实质、悬浮在桌面上方的黑暗。
与那次试图触摸白体镜一样,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既然存在反射一切电磁波的白体场,那么与之对应,理当有能够吸收一切电磁波的黑体场。这是很自然的联想。”伊格诺夫说道,“在白体镜的基础上进行反向开发,理论上并不难,而实际……也是如此。”他有些惭愧地低下头:“从白体场转变为黑体场,甚至不须改动发生器的物理结构,只要修正它的部分软件参数,就能将吸收率从零变为无穷……我必须承认,叶茂是个天才。他才是真正的巨人,而我们不过是站在他肩膀上的侏儒。”
汤普森欣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和你的团队已经做得很好,辛苦了。如果说白体镜是世界上最锐利的矛,那么多亏你们,我们现在拥有了世界上最坚固的盾。”“不,先生,这么说还为时尚早。”伊格诺夫抬起头,“黑体能够吸收一切电磁波,但不等于它不会向外发射电磁波。”
“什么?”汤普森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没太明白。
“黑体场在吸收电磁波的同时,本身会被电磁波的能量不断加温。”伊格诺夫解释道,“进入黑体的能量不可能凭空消失,这是质能守恒定律所不允许的。它们要么被储存起来,要么重新以光和热的形式向外发散。”
汤普森看起来像是迎面重重挨了一拳,他不自觉地扶住了桌子:“这么说,我们用黑体屏障对抗白体镜聚焦阳光的法子——”“不太行得通,还不如靠海水来得稳妥,毕竟叶茂不可能蒸干海洋。”伊格诺夫承认道,“如果只凭黑体场来对付聚焦光束,它迟早会被加温成一片红炽,最后吸收多少能量就释放多少能量,变成一种没有意义的防御措施。”“那岂不是说……我们的部队只能龟缩在海洋里,无法重返陆地?”汤普森有些丧气地垂下了头。
冯扬沉默了一会儿。“但从黑体屏障开启,到被加温至无法再发挥作用,这中间是有时间差的吧?”他终于问道。“您的目光很敏锐,的确是这样。”伊格诺夫点点头,“因此,我倒是有个新的主意。”
“说吧,博士。”冯扬道。
“如果我们有办法修改太空中镜幕的参数,令它由白体转为黑体,暂时吸收一切射向地球的阳光——”伊格诺夫边说边比划着,“那么,这段时间内大气层中的白体镜将毫无用武之地,在镜幕被加温到失效之前,我们可以用常规军事手段拿下叶茂。”
“这段时间大概有多久?”汤普森问。
“不好说,我没有精确计算过,但想来不会超过三十分钟吧。”伊格诺夫有些无力地一笑,“您知道太阳的能量输出功率是多少吗?每秒三点八乘以十的二十六次方焦耳!就算只考虑地球接收到的部分,那也高达一点七乘以十的十七次方瓦特。”
“先不说三十分钟够用来干什么,如果我们有能力修改白体镜参数,还不如直接命令它们全部关闭呢。”汤普森苦笑。“我们对天眼系统可以做的手脚实在有限,但也不是束手无策。”冯扬忽然说道,“虽然天眼系统采用的是叶茂编写的软件,不过别忘了,白体镜内置的芯片,几乎全是冯氏量子的产品。”
汤普森扭头望向他:“这么说,传言是真的了?”他露出一个有些玩味的笑容,“冯氏量子,真的在自己的产品里装有后门?”“不是后门,我们不会这么砸自己的招牌。”冯扬面无表情,“我们有芯片的蓝图和一切调试数据,给我的工程师一点时间,让他们看看能否找出办法,试着从外部攻破这些白体镜……”
一年以后。
约翰·施密特将军站在风暴号的中央控制室内,这艘庞大的俄亥俄级潜艇曾在美国海军服役,后来它被摩根财团买下,并成为了太平洋反叛军的主力战舰之一。
“将军,您准备好了吗?”冯扬走到他身后,轻声问道。“我不知道。”施密特实话实说,“我服役已经有整整三十年,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指挥这样一场战争。”“那么,就信任您的直觉吧。”冯扬说,“如果您的直觉认为可以,我们就开始。”
施密特深吸一口气。“只有一次机会。这个责任未免太大了点。”他尽力让自己笑了笑,但那笑容实在有些僵硬。“艾森豪威尔下令发动诺曼底登陆之前,谁也不知道登陆当天天气究竟会转好还是会恶化,他赌了一把,很幸运赌赢了。”汤普森也走到将军身后,“与那时相同,我们现在也一样面临着人类历史的拐点——理智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但永远无法解决全部问题。”
施密特再次深吸一口气。“很好,博士,启动吧。”他转向控制室另一头的伊格诺夫,伊格诺夫点点头:“三十分钟,将军。一定要快。”他按下控制台上的一个按钮。
太平洋上空,晴朗的白昼刹那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所代替。
冯扬的工程师们找到了侵入天眼系统的方法,但他们无法令白体镜直接停止工作,而只能短暂地改变它的反射参数。
L1拉格朗日点上的镜幕变成了一面黑体屏障。
风暴号浮上水面,一同浮出的还有太平洋叛军的整个潜艇舰队。
接下来的事情,就与商人完全无关了。冯扬看了一眼施密特将军的背影,走出控制室。“你去哪儿,冯先生?”汤普森在他身后喊道。“我要透透气。”冯扬头也不回地答道。
冯扬不顾水兵的阻拦,爬出指挥塔,走上风暴号的甲板。远处的水面上不断有火光亮起,舰队正在朝美国大陆发射导弹,没有了聚焦光束的拦截,这是他们瘫痪叶茂所指挥的军事力量的唯一机会。
与此同时,陆地上蛰伏已久的叛军部队也开始行动了。
导弹升空的声音震耳欲聋,盖过了太平洋汹涌澎湃的涛声。冯扬头顶,天空已经开始慢慢亮起,从黑色变成暗淡、不祥的血红色。
一点七乘以十的十七次方焦耳。冯扬默念着这个数字,这是太阳每秒钟倾泻在地球上的能量。在如此强大的能量的持续加热下,黑体屏障会逐渐升温,先是变成红色,然后再变成橘色、黄色,沿着光谱上的普朗克轨迹不断前进,最后变成白色——到那时,它释放出的光与热就足以再度重新为天眼系统所用,形成毁灭巴黎的那种高能聚焦光束。
三十分钟。
人类历史上可曾有任何一场战争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决定胜负?
第一轮猛攻过后,潜艇舰队的发射频率渐渐稀疏了下来。但冯扬已经没心思去想战况究竟发展到了什么地步——那是施密特要操心的事情。冯扬呆呆保持着抬头仰望的姿势,天空正逐渐从血红色过渡为温暖的橘黄色,那柔和的光芒洒落在海面上,让太平洋的波涛看起来就像熔化了的黄金。
时间仍在流逝,苍穹越来越亮,一天之中的第二次黎明正从海平线上缓缓升起。
冯扬没来由地想起了一位诗人对“自由”的评论。
这位诗人说,谈到自由,它首先是血红的,然后,它也是五彩缤纷的。
同一时间,西尔斯大厦内。
叶茂站在窗前,他的身影看起来从未如此孤单。周围的城市已经陷入火海,反叛军正集结一切力量试图攻陷芝加哥。
“叶先生,这里不安全,请您立即离开。”他身后的参谋催促道。
“你觉得我会赢,还是会输?”叶茂问道,他仍旧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
参谋闭上了嘴,这种问题,不回答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们干得不错。”叶茂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抬头看了一眼逐渐亮起的天空,语气中甚至有几分赞叹的意味。“我们的工程师已经找到了他们入侵天眼系统的方法,”参谋说道,“系统修复即将完成,再过不久,我们就可以重新使用阳光对他们进行毁灭性的打击——”
“没必要。”叶茂忽然笑了,“他们做得比我更好。”
“什么?”参谋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你走吧。”叶茂挥了挥手,似乎是丧失了继续谈下去的兴趣。
参谋不敢违抗叶茂的意思,低低鞠了一躬,转身走出房间。
叶茂重新把目光移向窗外。
白体镜只能单纯反射阳光,但黑体屏障可以直接吸收阳光的能量,相比之下,黑体才是建造戴森球的最理想材料。
做到这个地步,黑色黎明公司的使命已经完成。
人类的历史不会再回头了。
西尔斯大厦突然腾起明亮的火光,从顶层开始,火焰不断向下层扩张,吞没沿途的一切。
太平洋东部,风暴号甲板上。
天空终于重新变得蔚蓝。冯扬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汤普森的声音响起:“结束了。”
多年以后
第九碎片正在就位。如果只凭肉眼,即便从子午号空间站这么近的位置,也很难发现它。只有当第九碎片与子午号运行到相对夹角合适的时候,才能从黑暗的星空背景中察觉它的存在。
“我来接班了,孙昭。”霍夫曼走进控制室,朝孙昭打了个招呼。孙昭点点头,离开操纵台给霍夫曼让开位置:“快好了,剩下的都是微调工作,再观察一两天,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挺难以置信的,是不是?”霍夫曼坐了下来,把脸凑近观测窗,“过去那么多年里,我们都认为这是人力不可能完成的‘上帝工程’。”
“我一直在想,我们究竟该感谢谁。”孙昭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疼的肩膀,“是三十分钟战争里的那些英雄吗?冯扬?汤普森?还是施密特或者伊格诺夫?”
霍夫曼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咱们看法一致。”孙昭会心一笑。
因为黑体技术而感谢叶茂,就像因为原子弹的诞生而感谢希特勒。三十分钟战争以它的持续时间命名,这场短暂的战争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至今为止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曾拥有全世界的人——叶茂,在那场战争中走向了灭亡,与古今其他不得善终的暴君落得同样下场。
“叶茂在三十分钟战争结束前引爆了西尔斯大厦,自焚而死,没给军事法庭留下审判他的机会。”孙昭说,“有关他生平的记载寥寥无几,他在世时也几乎不谈论过自己的过去。这个人就像突然从历史的长河里冒了出来,然后又突然沉了下去,除了搅起一大片水花和激流之外,了无痕迹。”
“但他的影响至今犹存。”霍夫曼说,“围绕叶茂产生的各种猜想足够编出几套大部头专著,有一种说法甚至认为他是为了强力推动人类文明进程,才建立黑色黎明公司……”“这些说法多半都是无稽之谈。”孙昭挥了挥手,“不过有一点不可否认,相比黑色黎明公司建立之前,我们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
阳光扫过控制室,“照出”了空间站外的一大片黑暗区域——来自宇宙各个方向的星光理应是均匀的,但在子午号附近,一片边长约两百千米的区域内没有任何光线存在,仿佛从镶满星辰的“墙壁”上抠出的一个正方形孔洞。
这就是夜幕工程的第九块碎片。不过,与它的名字相反,这个工程预示着一个光明的未来。
夜幕工程的前八块碎片都已经均匀分布在地球轨道上,它们是全球联合政府制造的巨型黑体场,用以吸收阳光。如今的传输技术已经可以保证它们接收的能量及时送回地球,而不致让黑体场被加温到红炽状态。
古老的戴森球设想实现之日,也许不那么遥遥无期了。至少,夜幕工程结束后,地球轨道上将出现一条宽大、断续的类戴森环装置,截留太阳辐射到黄道面上的大部分能量。人类将开始从卡达谢夫标度中的I型文明向II型文明跨越。
子午号从第九碎片前缓缓移过,孙昭睁大眼睛努力想从它里面看到些什么,哪怕是一丝涟漪也好——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这是夜幕的碎片,一片纯净、毫无杂质的黑暗。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黑色黎明’。”他听见身边的霍夫曼喃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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