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来
八月初四,天潮登岸于东南。
阳光在巨浪顶上粼粼跳跃,衬托得浪头仿佛静止一般。只有站在锣钹顶这种高山上,仰头时才能见到如山的水墙后太阳露出的一角。往下看,尘世间被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却愈发显得平静,遥远天际传来低沉的轰轰水声,如同死亡的号角。
“四叔,齐家人丁,可都登高撤离?”
“才一半。二哥那个老东西急死人了,他说锣钹顶太矮,躲不过洪水,自己带着一群人爬虎头山去了,喏,就在那。”
顺着四叔指向,我看见北面远处深翠的山脚下露出一串蚂蚁般爬行的队伍,移动很慢。我深深叹了一口气。
“二伯执意如此,十有八九凶多吉少。四叔,这下一任族长的位置,怕是需要您来操心了。”
“活命要紧,谁稀罕这虚位。可是,你真的有把握?虎头山明显比这儿高,万一……”
我摇摇头。
“虎头山太远,来不及的。今年洪峰来得突然,我们拼尽全力才堪堪爬上锣钹顶,如果舍近求远,半路上必遭灭顶之灾。”
“可现在……”四叔惶恐地盯着迎面缓缓压来的水墙,花白的头发在腥臭的海风里抖动。他身后一片黑压压的村民,每个人脸上都写满惊慌。
我能理解四叔和族民们的恐惧。近些年来,这每年一次的翻天大潮时机愈来愈不规律,今年更是提早近半个月之久。尽管海边高塔上始终有人日夜值守警戒,然而夜里能见度有限,预警范围始终很狭窄。今早倘若不是细心的守塔人发现天色迟迟未亮而果断点燃烽火,整个齐家村的村民怕是注定葬身海底,无人幸免。
“四叔勿虑。德龙,点火。东强,带乡亲们登艇。”
“是。”两位仆从一齐答应。
锣钹顶的山巅是一块方圆近百丈的平地,此刻几乎整个笼罩在浪头的阴影里,地面上停泊着一艘长达五十丈的龙骨飞艇,巨大的艇身悬浮在半空,下面三个宽大的吊舱正敞开围栏,村民们急匆匆挤入。
“东强,注意负载平衡。四叔,这边请。”
我带四叔登上飞艇头部的驾驶舱,四叔一边爬绳梯,一边不安地回头看身下的吊舱。
“放心四叔,我不会让大哥的悲剧重演的。”见四叔还是心里没底,我便出言安慰道。
四叔听我提到大哥,脸上有些挂不住,讷讷言道:
“那个,柏林贤侄,其实,不是叔不信你,只是俺们不是那鸟族,这全村人的性命,都在这飞艇上,我不能不担心啊。”
“是半村。”我笑嘻嘻地纠正。
“对对,半村。”四叔略尴尬,“虽然那边……”
“龙骨飞艇运力强劲,不是之前那些软气球。”我打断四叔的话,指了指头上,“形定而势定,哪怕再大的海风也吹不翻它。”
“那就好,那就好。”
我们爬上了驾驶舱。我探头往下看,吊舱里拥挤不堪,村民们有挑担推车的,有牵牛放羊的,或坐或躺,把三个舱塞了个水泄不通。齐东强挨个关闭了吊舱围栏,朝我们这边比了个就绪的手势。我估算了一下重量,冲身边的齐德龙点点头,齐德龙噼里啪啦扳动一堆开关,回头朝船工大喊:
“起!飞!喽!”
“哟——嗬——”
艇身后部的两组螺旋形木制气桨齐齐转动起来,整个飞艇轻轻一震,开始离开地面向上攀升。我看见村民们脸上出现了惊慌的神色,部分人站立不住,一屁股坐下,更多的人则是伸长脖子朝外眺望。远处,刚刚登岸的巨浪正沉静地逼近齐家村,岸边低矮的瞭望塔仍旧飘着残余的烽火,像巨坟前无力燃烧的线香。
巨浪如移动的山脉般缓慢碾过村庄,房舍像积木般散开,舱内顿时传来一片哭喊声。与此同时,正在吃力升高的飞艇被巨浪顶上射过来的阳光照亮,这一丝明亮又似乎给了村民们带来莫大的希望。在渐渐减弱的嘈杂声中,飞艇一边加速爬高一边朝西偏北方向飞行,两组气桨正在船工们的号子声中全力转动,努力把飞艇推离危险区域。终于,在飞艇起飞后不到两盏茶功夫,巨浪扑上了锣钹顶,浪头在那陡峭雄壮的山崖前猛然一滞,一下激起数百丈高的浪花,眨眼间便把整座山体吞没。耳边风声陡紧,巨浪越过锣钹顶,重新聚拢成一堵巨大的悬崖扑向我们。飞艇处在和悬崖顶部高度相仿的位置,距离只有两里地,此刻被海风撼动,艇身开始在空中剧烈震动起来。四叔死死抓住缆绳,慌道:
“大麻烦来了!晃成这样,完了完了,早知道……”
“阀门微损,漏气!”齐德龙陡然高喊。
“有多严重?”我一个箭步窜过去问。
“只能维持半个时辰。棉绒密封圈破了,东强说这鱼鳔胶就是不经用……”
“那,停止升高,准备降落。”
“哎呀呀,贤侄这这多危险啊,怎么就要降落?”四叔听见,顿时又慌做一团。
我不得不解释道:
“四叔,漏气无大碍,但倘若继续强行升高,或导致破损更甚,所以我们要先稳定艇身,待浪头过后再准备着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四叔这才放下心来。
悬崖般的浪头逼近了飞艇,阳光在水墙顶上折射出一圈圈彩虹。在这么近的距离上,我们清楚地看到,吊舱只高出巨浪顶部十余丈,那张牙舞爪的浑浊浪头像无数头饥饿的猛虎,仿佛随时会高高跃起把飞艇撕成碎片。眨眼间,巨浪挟带着轰鸣声从我们身下飞速涌过,带起的气浪将飞艇冲击得东倒西歪,吊舱猛烈摇摆,不少村民哭出声来。
“莫慌!”我冲下面大喊,可在轰轰水声中,谁也听不见我的声音。浪头已过,现在我们眼前看到是巨浪身后拖出的山一样的弧线,浪头激起的气流将我们卷向身下的水墙,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们要撞上那道海水形成的高山了,幸而山的移动速度很快,在摇晃中一下子便和飞艇拉开了距离。
“贤侄,这飞艇,还……能升高吗?”
海风减弱,艇身也平稳下来,身边惊魂未定的四叔舒了一口长气,忽然却又像想起了什么,吞吞吐吐对我说。
“难。”我抬头眺望远处的虎头山,一边摆了摆手,“飞艇高度已经下降了好多,现在只能选择着陆。——四叔,我得说,人就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您说对吗?”
四叔长叹一声,眼里有泪光。远处,深翠的虎头山在海面上露出矮矮一头,山腰山脚皆被淹没。族长的队伍正如所料一样没能及时爬上山巅,巨浪扫过,吞噬了平地上的一切。我也叹了口气。
“调头,回锣钹顶。”
飞艇拐出一个大大的弧线,下降着重新接近了锣钹顶,山顶像个小小的孤岛般吃力地在海水中露出头来,四周海面上散落着一簇簇破碎的房梁树木,在浑浊的水面上浮沉。飞艇慢慢着陆了,村民们涌出吊舱,四叔也忙爬下绳梯,指挥村民伐木造筏子赶往虎头山救人。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大潮令海平面陡然升高了近百丈,这百丈的深度几乎完全隔断了山脚下族长一队的生存希望,现在唯一能做的有意义的事情只有等待退潮。我和齐德龙检查了一下飞艇的损坏情况,还仔细看了看气密阀门,那一圈鱼鳔胶粘合的棉绒已经满是裂缝,漏气状况十分明显。
“不行,这材料,只能短途飞行。”我揪下一把棉绒远远扔开,“这次有些侥幸,倘若潮头持续时间长一点,我们就危险了。”
天色渐晚,我们把飞艇周遭检修完毕,四周村民们也点起了篝火。起伏不定的海面黑沉沉的满是雾气,岸边拴着几架无功而返的木筏,闪烁的火光里,四叔布满皱纹的脸更显苍老了。
“柏林贤侄,此次幸存,你居首功,请受我一礼。”
我忙扶起四叔。
“四叔哪里话,这都是大哥留下来的物件,我只不过改良利用而已。”
“哎……”四叔掏出帕子擦擦老泪,“你有出息,松岭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不已。只可惜,齐家一族没有听你的,导致现在……”
“一个人都没找到?”
四叔垂下头一言不发,橙色的光影里,他的头发似乎白了好多。
橡胶
南洋是个神秘的地方。四叔说他年轻时曾出海和南洋来的客商打过交道,那里出产一种叶片肥厚的树木,树干割开能流出乳白色的汁液,见风凝结成块,软中带硬,我猜它很适合做密封阀门的填充材料。
这次我的飞艇虽然救了近半数齐家村村民的性命,可问题也凸显出来:漏气势必导致飞艇无法进行更高更远的飞行,倘若不能在明年更大的潮头抵达之前解决这个问题,那么村民们就只能把家搬到荒芜的虎头山顶,远离赖以谋生的大海,显然谁也不愿意。
我把飞艇的维修保养工作交给了熟悉飞艇驾驶的齐德龙,我带着齐东强来到海滨码头,踏上了出海寻找橡胶的旅途。
我俩找了条便船,船主听说我们的目的,建议我们去较近的棉兰岛,我一口答应。两个月后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岛不算大,但看过去岸边浅滩环绕,船只难以停靠,于是我们跳下船只涉水登岸,穿过茂密的三叶橡胶林,朝人烟稠密的中心地带走去。橡胶园里常年招募工人,我拉着齐东强去报名。戴老花眼镜、皮肤黝黑的老管事大概见多了各色人等,对我们这两张生面孔一点也不惊诧。
“吃住全包,两日三班,告假另算。报酬嘛,肉、粮、银皆可,每日……”
“可不可以用橡胶来支付工钱?”我问。
老管事这才抬起头,伸长脖子,从眼镜片上面看着我。
“又是一个。”他一边嘀咕,一边大笔一挥,“成,这,按手印。”
我们和许多工人一起开始了采胶的工作,工头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把生锈的弯头小刀、一个缺口的薄陶盆。我们照着其他工人那样,在一棵棵伤痕累累的三叶橡胶树上割开斜斜的口子,乳白色的胶汁从口子中渗出,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鲜血。
第一天,我俩毫无悬念地都没有完成工头交待的任务,晚饭只领回一人份的烤土豆。我们俩找了个地方坐下,分着把土豆三两口啃完,都没吃饱。
忽然,地上骨碌碌滚来一只大土豆,撞到我的脚趾。我抬头一看,不远处一个大胡子中年男人正冲我抬起右手,他身材高大且微胖,头发金黄,眼珠碧蓝。我一愣,下意识的指指自己。
“给我们的?”
“主恩赐给你们的。”
他的嗓音沙哑,说的虽然是纯正官话,但有一丝听不出哪儿的口音。
“谢了。”我掏出弯刀在衣服上抹抹,把土豆一剁两半,给了齐东强一块。大胡子走来坐到我旁边。
“新来的?”
“嗯。”我狼吞虎咽,口齿不清,“放心,我过几天一定还你。”
他哈哈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我?我干活快,所以,不缺。这里,只要你活干得好,什么都能有。”
“那,有什么窍门没?”我一边嚼一边问。
“眼力、手速、准头,还有,就是多练。”他伸出手,“我,马德堡。”
“齐柏林。”我也伸出手,他的手粗糙且热,“马先生,幸会。”
“哦我不姓马,我只是马德堡人。”他解释道,“但他们都这么叫我,就像你们那边以封邑为姓氏一样。”
“你去过中原?”
“我去过很多地方。”他自豪地笑笑,“不光是你们中原。”
闲聊中,我们得知马德堡来自西洋,他每年都来棉兰岛园做几个月的取胶工,因为手艺精湛,工人们都尊敬他,工头对他也很客气。他和我们一样,要求用橡胶支付报酬,这一点让我有些诧异。
“你……在研究什么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噢不。”他一口否认,“我只是像你们一样热爱橡胶,我想拥有它们。”
“那,你知道怎样才能弄到更多的橡胶?”
“你们如果真想知道,就晚上来草棚里找我。”马德堡神秘地回答。
刚下过小雨,夜很静,茅草棚里烛光摇曳。靠墙的木架上摆着许多瓶瓶罐罐,马德堡正在桌旁搅拌一盆胶汁,见我们进来,招呼我们一起席地而坐。
“你们不像来谋生的,到这里,有其他原因吧?”马德堡开门见山微笑地问道。
齐东强一惊,欲跳起来,我伸手拉住他。
“不错。”我点点头,“我需要一些橡胶,也许以后需要更多,就像你一样。”
“像我?”马德堡眉毛一抬,笑意更浓了,“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摇摇头。
“具体不知道,但你同样不是来谋生的,你我的目的或许有相同之处。”
“继续说。”
“从你的能力看来,只要愿意,你足以在一两年之内拥有自己的橡胶园,从而获取源源不断的橡胶。”我直视马德堡的眼睛,“但你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定期来岛上工作,我想,你一定碰上了一些很难克服的困难,并且,很可能这种困难我也会遇上。”
马德堡哈哈大笑,伸手拍拍我肩膀。
“小子,你想得还挺远。不错,三叶橡胶树只能在南洋这种湿热的鬼天气里才能存活,冷、大风、或下霜,都不行。所以,如果你想在这里学到制胶技术,再带点儿种子回中原种植,那恐怕像年轻时的我一样,碰壁。”
这个消息像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沉默了。
“而且,种植问题恐怕不是最严重的。”马德堡脸色严肃起来,“我虽然猜不出你要拿橡胶做什么,但橡胶的特性明显,能够用上的场合就那么几种。”
“我要用橡胶来做密封材料。”
“密封?什么地方?”马德堡眼里光芒一闪。
“飞艇的气密阀门。”我决定坦诚相告,“我造出了飞艇,用来带领全村人躲避翻天大潮,但漏气的飞艇无法飞得更久更高。我需要橡胶来做试验,来改良它。”
马德堡听了,思考良久,缓慢地摇摇头:
“如果是这样,恐怕你真要失望了。”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急切地问。
马德堡站起身来,端起桌上刚才一直在搅拌的那盆胶汁,冲我们脚下一指:
“脱鞋。”
缺陷
隔着一层又薄又软的胶底,我清楚地感觉到脚下地面上的泥泞泛滥,那种紧绷却又不透水的感受很是新奇。
马德堡在前面大步流星开路,我和齐东强一路跟着他走向橡胶园深处。刚才出门前,马德堡教我们用猪鬃毛刷沾上胶汁一层层密密地涂在脚上,不久竟凝固成了一双紧贴皮肤的胶鞋。穿着这样一双胶鞋踏在橡胶园的泥地里,又干燥又暖和,完全不用担心漏水把鞋弄湿。
蹚过好几个积水的低洼地,我们来到了橡胶园尽头,这里几乎没有三叶橡胶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高大的不知名的树木。密林外一座小山突兀地拦住了去路,马德堡拨开山脚下一人来高的杂草,露出一个小小的山洞口,寒气直冲出来。
“冰窖,有段时间没用了。”马德堡点起一根火把,弯腰带我们走下阶梯。黑暗中寒气凝聚起来扎进皮肤,我深深喘了一口气。
“这里有什么?”
“没什么,只有冰。”马德堡停下脚步,将火把插进土墙上的托架。火光里,我渐渐看清了这片局促的空间,暗黑的墙角里堆着融化了大半的冰块,地上薄薄的积了一滩水。
马德堡摸索一阵,从冰的缝隙里掏出一块东西,一挥手扔给我。
“生胶?”
“不错,你看看?”
借着昏暗的火光,我看见冰冷的生胶表面有许多细微裂纹。轻轻一掰,一小块生胶便像脆糕一样掉落。我失望地叹了口气。
“看到了吧?生胶遇冷就变硬容易碎裂,并且,还不止如此……”马德堡从墙上取下火把,“我们出去吧。”
我和齐东强冻得发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洞去。马德堡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堆起枯枝点燃一堆篝火。我俩赶紧挨着火堆坐下,伸出脚烤火。等到烤热的双脚恢复一些知觉,我忽然发现脚上的胶鞋也开裂了,用手一拨拉,片片掉落,而且碎胶片摸在手里黏黏的,像凝结成块的浆糊。
“原来,不光是冷不行,热也不行。”我沮丧地一挥手把碎胶片扔进火堆,火星四溅,空气中弥漫出一股焦臭味。
“飞艇的阀门既会遇冷也会遇热,寻常生胶,恐怕难以胜任。”
“那我们白跑一趟了?”齐东强很是失望。
“未必。”我忽地吐出两个字。
马德堡微微一笑,仿佛早知道我会这么说。
“为何?”
“你早就知道橡胶的这两项缺陷,却还在坚持收集它,只有一种解释:你已经找到了弥补缺陷的办法。”
“果然聪敏,继续。”
“我有个疑问,我并没有告诉过你飞艇阀门的详情,你为何知道它的工作环境存在冷热交替的情况?”
“你猜?”马德堡看一眼齐东强,似乎故意卖起了关子。
“热气球吧。”我想了一刻,答道,“热气球本来就是西洋人爱折腾的玩意儿,我的飞艇就是参考热气球的原理来制造的,你熟悉这个,也挺正常。”
“正确。我入行以前是一名热气球驾驶员。”马德堡忽然严肃地说道,“我跟你们说这些,其实是想和你们做个公平的交易。”
“你想要龙骨飞艇?”我不动声色。
“不错。我现在需要能飞很高能载重很多的飞行器,传统的热气球完全满足不了我们族人的要求。”
我注意到他说的“族人”两字,但我没有追问。
“我可以用特殊的橡胶来帮助你们改良龙骨飞艇,但我希望我也能掌握改良后的龙骨飞艇制造技艺,我们族人很需要它。”
“也是为了躲避大潮?”
马德堡摇摇头:“一言难尽。总之,如果我们能合作,我可以全盘负责橡胶的供应,不知道你是否考虑一下?”
条件的确诱人。我看了一眼齐东强,他眼里也闪着惊喜的光彩。
“成交。”我说。
“那,明天我先带你们去苏门答腊。”
火山
辞职很容易,交还刀盆,结算了工钱——也就是一小块生胶——,老管事直接大笔一挥从名册上划去了我和齐东强的名字。马德堡则属于“停薪留职”,他离开时,工人们还依依不舍地挽留。
“你很有群众基础啊。”我趴在船舷边望着渐渐远去的棉兰岛,岸边还有人冲马德堡挥手告别。
“人才嘛,总是到处受尊敬的。”马德堡毫不谦虚,“到苏门答腊需要三天,如果你们不晕船的话,欢迎一块来钓鱼。”
他挥起钓竿甩出一道弧线,鱼漂哗啦坠入海中。
“算了,人才先生,我还是睡觉吧。”齐东强溜进舱里去了。
我心里稍许有些不踏实,不由四下里打量。这艘船很小,几乎就是一条加装了船帆的舢板,船尾有一个船工摇橹,后半部分的船舱里堆着清水食物等给养。
“不用担心,船是固定班次,人也是老手,一年跑几十趟。何况现在天气又好,要不是我老了,我真想跳下去游几圈。”马德堡看出了我的不安,笑着出言宽慰。
“我不是怕这个。”我摇摇头,“我是在想,如果你改良的橡胶也无法满足气密阀门的要求,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定能的。”马德堡的语气很自信。
“你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说苏门答腊是个火山岛?”齐东强吃惊地抽抽鼻子,空气中有一股硫磺味。
“鼻子挺灵啊。”马德堡拍拍齐东强的肩,“不用担心,据说近百年来,这里的火山最多也就喷喷气、抖一抖什么的,没有大的动作。你看,岛上还有居民呢。”
海边不远处的石滩上有一排低矮的窝棚,一旁的木柴堆得比人还高,十几个赤脚工人围着几口大锅在搅拌着什么。我们走近,领头的见了马德堡,停下手里的活儿行了个礼。
“继续,不用管我,我带客人转转。”马德堡一边挥手指示,一边转头对我说,“我教他们磨胶、炼胶,这活儿酬劳比打渔高,有点力气的女人也能做。”
“为什么选这个岛?没有树木,木柴得从外面运过来,岂不很费事。”我疑惑。
“没办法。”马德堡摊摊手,“有一样东西,整个南洋就苏门答腊最多,不选这里选哪?总不能去爪哇国吧。”
“什么东西?”
“其实你已经闻到了。”马德堡往前一指,“我们上山。”
路边的石缝里不时有蒸汽冒出,让我和齐东强心惊胆战。爬过两道嶙峋的山梁,我们来到一个矿坑前,两三个戴口罩的工人正拿铁钩从石壁上敲下一块块淡黄色的石头扔进藤筐里。
“硫磺?”
“对。只有靠近活火山的地方才有这种优质硫磺。”
“真呛。”齐东强捂住鼻子。
我们来到山腰上的一间露天仓库前,隔着栏杆,我看见里头堆着一块块橡胶,黑黑的像玄武岩。马德堡推开栅栏走进去,掏出刀子切下一小块黑色橡胶递给我:
“这就是硫化后的橡胶。有些场合,我还会在胶汁里掺上炭黑,所以成品看上去是黑色的。这种改良橡胶对冷热的耐受性相当强,完全符合密封阀门的要求。”
“太好了。”我喜不自禁,“我先要二十斤,啊不,四十斤。”
“没问题,不过,你们怎么运回去?”
“当然是我扛。”齐东强抢着回答,“我们早就计划好了。我先把橡胶带回村里,和德龙一起制作阀门。”
“我则和你一起去造龙骨飞艇。”我补充道。
“你不用图纸什么的吗?”
“不用,都在这儿了。”我指指脑袋。
启程
齐东强乘摆渡船离开了苏门答腊,他将带着橡胶去棉兰岛搭乘回家的货船,我和马德堡则坐另外一趟摆渡船去了邻近一个珊瑚岛,那儿有马德堡自己的船。
尽管早有长途旅行的心理准备,但当我看到马德堡的船时仍旧吃了一惊。这是一艘高档蒸汽铁壳船,舱门边缘均用橡胶密封,但船身又短又小,桅杆也很矮,完全没有适合长距离航行的样子。船上只有两名水手,见我们一登船,也没多话,便直接启航。
我满肚子的疑虑,却不知如何问起,马德堡倒是泰然自若地又坐在甲板上钓起了鱼, 他一面甩鱼漂,一面邀请道:
“趁着现在还没走远,你也来钓一会儿?”
浅海处清澈见底,水底的白沙滩被透过波浪的阳光织就了一层金色粼粼大网,些许暗绿色的海草在光网间飘荡。
“水至清则无鱼。”我撇了撇嘴,“除非你钓到水母。”
夜晚,满天繁星。值夜的水手给锅炉慢吞吞地添柴,船在墨一样的海面上摇荡。我睡不着,便又爬上甲板,马德堡居然还在黑暗中钓鱼。
“深秋寒露,小心着凉。”
“没事。”我紧了紧衣裳,直接在甲板上坐下,“大晚上的还钓什么?”
“正收工呢。”马德堡慢慢卷回钓线,开始整理鱼篓里的猎物,“小齐,你为什么不问我现在要去哪?”
“懒得问。”我哼了一声,“你自然会告诉我。”
“如果我要你猜呢?”
“猜?”我翻翻白眼,“你这小船虽然动力不错,但太小,柴装得不多,走不出千里之外,所以目的地还是南洋,弄不好又是个张牙舞爪的火山岛。”
“这回你就猜错了。”马德堡得意地摇摇头。
“那你要去哪?”
“你听说过鸟族吗?”
“鸟族?”我心里一震,“难道,你竟然是鸟族人?”
星光下,我偷偷瞄了马德堡几眼,唯恐他身后忽然长出一对翅膀。
“看什么?”马德堡发觉了,“你害怕?”
“怕啥,我羡慕还来不及呢。”我嘻嘻一笑,半真半假,“听说你们生活在天上,完全不用担心每年一次的翻天大潮,光这一点就够让许多人羡慕了。你看我们地面上的人,无论是岛上还是陆地,每年都躲不过这一场水灾,损失东西不说,一不小心还小命不保,要是能像鸟族一样长出翅膀飞上天该多好。”
马德堡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长翅膀?莫非,你们都是这样看鸟族的?”
“是啊,别人都这么说。”
“你信吗?”
“我也没见过。”我老老实实摊摊手,“但我一向认为,世界的奇妙诱人之处就在于它的未知与可探索。所以,对于匪夷所思的事儿,我从来不会直接否定,而是想去查个究竟。”
“说得好!”马德堡鼓掌,“那你得偿所愿了。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正是鸟族的大本营。”
潜流
风浪骤起,小船在夜色中不断起伏颠簸,雨水与浪花击打在甲板上啪啪作响。马德堡让我呆在船舱里别出来,我只能隔着舱壁窗户上厚厚的玻璃使劲朝外边瞧,但外面只有黑压压一片。有时候,窗户猛然沉入海面以下,眨眼间又高高抬起。风浪声中时不时响起几道有节奏的尖利哨音,那是马德堡和水手在通讯,毕竟这种恶劣天气下,光靠喊话是完全听不见的。
舱内惨淡的烛光在摇晃。隔不多久,风浪平静了半刻,舱门盖一响,马德堡钻了进来,吐掉口里的铁哨:
“快来看鱼!”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兴致?”我有气无力。
“快!”马德堡不由分说把我拉起来。
我跌跌撞撞爬上甲板,站在船舷边朝他指的地方看去。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我隐隐约约瞧见海中出现了一条暗淡的乳白色光带,这条光带宽约十几丈,在黑暗中横贯海面,宛如夜空中的银河。
“这这这是什么大鱼?”我震惊地结结巴巴问。
“谁说是大鱼了?”马德堡噗嗤一笑,“我们它海磷光,据说是许多小鱼小虾还有海藻团在一起弄出来的。”
“为什么以前没见过?只有此地才有?”
“海磷光只在大的洋流交汇处才比较明亮,我们顺着南洋的海流行至此处,前面马上就要搭乘另一股巨型洋流,这道光带就是地标。”
“原来如此。不过,什么巨型海流洋流又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大海并不平静,除了风暴产生的局部乱流之外,整片大海也在季风、温度、潮汐等的作用下,以神秘的方式流动。你们住在海边的村民应该比我更清楚。”
“前面真有另一股洋流?”我努力伸长脖子朝四周看,然而除了那条光带外仍然什么都看不见。
“没错,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它的领地了。”
东方天边露出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晨曦的扩散速度很快,眨眼间便掩盖了海磷光,大海开始起伏着显露出它自身的墨蓝色来。但云层依旧很厚重,西边黑压压一片紧挨海面,云团中时不时跳出几道闪电。
“风暴还没消失,此地仍有危险。”马德堡指指西边正在逼近的云团,“我们得抓紧了。”
“去哪?”
“前方。”
水手操纵小船开足马力朝东南方向前行,船头高高翘起,起伏间转眼就犁过了这片海面。天色更亮了,我清晰地看到身下碧蓝的海面忽然变成了墨蓝,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神秘国度。一道明显的界线留在我们身后,耳边风声渐紧,暴风雨更近了。
“进舱吧,准备下潜。”
“什么?”我吃了一惊,“这船……还能躲水下去?”
“要不然怎么避过这场风暴?”
我没话说,弯腰钻进舱里。马德堡和水手一齐把舱门关上压紧。隔壁舱传来哗哗的进水声,船开始下沉,我的心也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只见海水迅速漫过了舷窗外的玻璃,整个舱里暗下来,像眨眼间从黎明掉入了黄昏。水手和马德堡都在舱角坐着,谁也没说话。
下沉没多久,我忽然感觉船身猛地一突,像有一股莫名的巨力狠推了船身一把,让我的脑袋差点撞在舱板上。随即,船开始横向移动,舷窗外飞舞着无数细小的鱼虾与海藻,我看见它们前进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说明我们的船正在加速。后来鱼虾们竟在窗外缓缓游弋。往上看,十几丈深的海面上,粼粼波光微弱闪烁。
“你瞒得我真狠。”我苦笑了一下,“原来,这才是你的大招。”
“谁让你不问?”马德堡也嘿嘿笑起来,“你的估算也没错,不借助海底暗流,我们根本没法准时抵达东极岛。”
“恐怕半路上早就饿死了。——那现在就能吗?”
“这海流速度可日行几千里,比我们自己开快得多,全程只要三四天。”
“这三四天我们都憋在这个小舱里?”我又吃了一惊。
“放心。”马德堡拍了拍身边堆着的几个瓶子,瓶子响起沉闷的金属拍击声,“这里有压缩过的空气,足够我们四个人撑过这几天。”
“水底下,到时候你怎么知道到没到目的地?”
“海流会告诉我们的。”
之后的几天里,旅程都在一成不变的无聊中度过,只有窗外海面上透下来的阳光让我们勉强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海中有众多磷虾、石斑、沙丁鱼、海龟,以及许许多多色彩艳丽、叫不出名字的活物,我们像进入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水族馆,各种海生植物、动物让我目不暇接。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才是水族馆里被观赏的对象,窗外无数鱼虾海草都在冲我们指手画脚,仿佛我们是非法闯入的侵略者,而不是顺道经过的旅人。
第四天的约莫中午时分,平稳前行的船体开始上升,还伴随着阵阵颠簸。警觉的马德堡早已跳起来,叫起水手:
“快,准备卸重。”
“要到了?”我看见窗外越来越亮。
马德堡还没回答,整条船忽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拎起,沿一条弧线向上窜去。窗外越来越明亮,一瞬间我们竟被水流直接抛出海面。
“放!”
船重重落回海中,窗外的海水像瀑布般退去,水手刚才及时卸去了船身两侧的碇石,变轻了的船体不再没入海里,而是起伏后在水中露出一截甲板。马德堡弯腰透过舷窗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水位,回身拧开了封闭许久的舱门,一股新鲜空气伴着阳光涌了进来。
“欢迎来到东极岛,齐柏林先生。”
东极
阳光很亮,海面上一时辨不清方向,眼前一大片海面如温吞水般咕嘟咕嘟向上涌。我抬起头四下眺望,海天一色,东边极远处的有一片暗青色的阴影,应该是一座大岛屿。细看时,这岛屿之上却突兀地竖起一根长长的灰影,像利箭般直插天空。其上头高耸入云,望不见顶,仿佛上古传说的鳌足天柱,独力支起整片长天。
“东极岛,通天塔。”马德堡简单地介绍。
水手重新点火开动蒸汽机,铁壳船轰隆轰隆朝东极岛驶去,随着距离的接近,那座通天巨塔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塔身和岛屿一样整个泛着铁灰色,底座异常粗大,像一尊巨型金字塔。
海面上有零星的渔船,岸上有树林有房舍,宽敞的公路两旁热闹非凡。我仔细瞧了瞧,岛上的居民各种肤色、操各种语言的都有,他们见到马德堡,都很熟稔地打招呼,马德堡也微笑一一挥手回礼。
“这些人,都是鸟族的?”我好奇地低声问马德堡。
“没错。”马德堡自豪地答,“鸟族并不是一个基于血缘的种族,相反,我们的人来自五湖四海:这里集中的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集中聪明人干什么?”
“创造奇迹。”马德堡一指通天塔,“看,这只是其中一个。”
离通天塔愈近,巨大的压迫感愈强烈。塔基几乎有一座小城大小,铁灰色的塔身像是石头筑成,表面布满了规律的小黑点。半个时辰后我们走近了塔基,这才发现这些密密麻麻排列着的小黑点竟然是无数的窗户。塔底的台阶尽头有一扇小小的拱门,等我又花费了近半个时辰走过到拱门下时,才意识到刚才的感觉不准确:这扇拱门宽约四十丈,高约百丈,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扇门都要大得多。
“这是什么石头搭起来的?”站在拱门下面的我深深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我摸摸门边粗糙的石壁,有种冰凉的感觉。
“这不是岩石,是混凝土。”马德堡看出了我的疑虑,“岛上没有这么多齐整的岩石。我们炼制了一种石粉,它和海水、沙石混和,能结成硬度不亚于火成岩的人造石头,通天塔全依赖于它。”
“能经得住天潮的冲击?”
“它就是一座山,潮水能撼动山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拱门内的大厅极其空旷深邃,中央有一个模糊的白点,悬在离地几尺高的空中,似乎还在缓缓移动。我走近了一看,才发现这是一个直径足有一丈的光滑石球,被一根极长的铁绳悬挂着缓缓摆动,方向正对拱门口。我仰起头,只见这条铁绳没入头顶上极高之处,完全看不见究竟挂在哪儿。
“这个摆是做什么用的?”
马德堡带我绕到摆的另一边,从这个角度上,摆球的位置恰好落在拱门内,球体远近移动带来视觉上的尺寸变化,像一只巨眼的瞳孔在放大、收缩。这种联想忽然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巨摆所指的方向,正是天潮袭来的方向。”马德堡又转身指了指我们身后。我这才发现,原先我以为圆形的大厅实质上是一个三角形状,摆球摆动的方向恰好对着另一个角。
“通天塔的塔座能挡住天潮的冲击,坚固的混凝土固然重要,但更大的原因是这种尖角设计。”
“就像劈波斩浪的船头。”我摸摸鼻子,幻想着鼻头就是那个尖角。
“对。”马德堡带我继续往大厅深处走去,厅壁上镶着木制阶梯,“今晚先在塔下休息一夜,明早我们开始爬塔。”
爬到飞行实验平台花了我们两天时间。
我不得不承认,站在高处看脚下的大海有着和在地面上看完全不同的感受。一丝丝白云在身下的远方飘荡,整片大海失却了广阔,海浪也不再奔涌,只显得寂静非常。天边悬着的太阳也没了平日里的热度,倒是光亮依旧刺眼。高处的风让我两腿发冷,我估计,这儿的高度足有十个锣钹顶那么高。
“爬这么高干什么?”我疑惑道,“材料都得从下面运上来,这得多费多少人力啊。”
“原因很简单。飞艇续航时间有限,要飞得更高,起点就必须尽量高。”
“往上?可通天塔已经足够高了。”
“鸟族追寻的是整片天空。通天塔耗费了我们上百年的力量,我们不可能再造起第二座通天塔,只有高性能的飞行器才是我们的新希望。”马德堡转身对我笑笑,“如果你能造出能直接飞上塔顶的龙骨飞艇,我也不反对把实验场搬下去。”
“这……”我犯难,“还是先高点儿吧。”
我开始和鸟族人一起造飞艇。正如马德堡所说,这群人的确都是聪明人,像绘图、打样、材料加工等基本技能他们一教就会,省去了我不少时间。我甚至怀疑他们自己完全有能力造出小型软式飞艇来,只是在龙骨的大尺寸放样以及其他一些我还没想到的方面可能存在技术困难,因此才找我一同研究。
期间马德堡专门派人去了趟齐家村,带回了齐德龙齐东强的书信,书信大概由村里的老先生执笔,文绉绉地说密封阀门已研制成功,装备新阀门的飞艇试飞顺利,空中停留时间超过两个时辰,但橡胶已耗尽,需要再支援一批云云。信里还附上了密封阀门的详细工艺图。我喜不自禁,赶紧照图制作。此外,我对蒸汽机的强劲动力印象深刻,也便建议马德堡用蒸汽机来驱动推进气桨,虽然机器、燃料与水增加了负载,可也至少省下了十几条壮汉,相比之下还是蒸汽机划算些。
马德堡于是替我找了个熟悉蒸汽机的鸟族人,并说:
“鸟族人人平等,我没有权力命令瓦匠先生或者任何一个其他人怎样做。——介绍一下,这位是负责建造新一代龙骨飞艇的齐柏林先生。”
我和眼前一位又瘦又黑的矮个子握了握手。
“瓦匠,瓦特是我爷爷。”他骄傲地说,“我一直希望他一手发明的蒸汽机能改变时代。我们已经征服了陆地与海洋,只有天空,一直在展露着它的傲慢。”
“那你愿意帮忙啦?”
“愿意效劳。”他低头手按胸口,“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次年夏初,我们开始了第一次试飞。由于高空风力太大,我们只让成型的飞艇浮起一丈来高,在空中也只停留半个时辰。试飞期间推进、转向、悬空等动作都演练了几次,几处气密阀门均工作正常。
后面我们又短距离试飞了几次,一次水平往东,在大海上空冒着强烈的阳光远距离眺望通天塔;一次竖直下降,接近大金字塔般的塔座,塔座里有居民从窗户里挥舞双手和我们打招呼。
后来,我们把气桨调转至向下的方向,飞艇在推力与浮力的作用下迅速朝高空爬升。晴朗的天空下,塔体上无数的小窗户动起来,变成一道道垂直的黑线。有一刻飞艇升入云里,四周顿时大雾般茫茫一片,瓦特便操纵飞艇和塔身拉开一段距离,以避免能见度低时可能发生的危险。隔不多久飞艇又离开了云层,我看见身下满是一簇簇明亮的云朵,仿佛我们刚从棉花堆里跳出来。
三刻后,我们看见了塔身上的第二处平台。
“燃料还剩多少?”我问。
“刚接近一半。”瓦匠回答,“降落吧。”
飞艇平稳地靠近塔身,缓慢降落在平台上。瓦匠跳出驾驶舱,忙着去检查动力部分。我和马德堡也走下来,看得出,马德堡很高兴。
“很久以前,我在家乡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美妙时刻。”马德堡沉浸在回忆里,“那时候,十八匹骏马排列在我前面,马夫抽打,马儿嘶鸣,可无法前进分毫,那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自然的力量……”
“那是什么实验?”
马德堡还没回答,瓦匠忽然从飞艇下钻出来,脸上写满惊慌:
“天潮来了!”
预警
听见瓦匠的警报,我俩吃了一惊,赶忙跑到平台边缘,伏下身子朝外看。稀疏的云层下,大海并没有什么动静,瓦匠给我指了指方向,我这才勉强看到,极远的海天相接处有一道密密的白线,两边望不到头。
“这么小?”虽然知道有距离的因素,可这一线潮水委实和以往大潮袭来的印象相差太远,我忍不住问。
“待会就大了。”马德堡神情凝重地往塔下看,“现在岛上的人应该还没有发现危险,我们得想法子通知他们。”
瓦匠说平台上都备有应急信号弹,我们马上四下里搜寻。很快,我们在塔内阶梯角落里找到了一个藤筐,里面堆着十几只椰子大小的各色球体,像是陶土烧成,沉甸甸的。马德堡挑了两个红色球,和瓦匠一齐把它们扔了下去。隔了许久,塔体与地面上轻微地窜起两股红色烟雾。烟雾上升很快,眨眼间便飘出一大团,像吸水纸上扩散的血迹。岛上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蚂蚁般的人群从房屋里钻出,涌向通天塔座。我们舒了一口气。
马德堡伸手指着远方海面,在空中虚划了一横。
“那儿。”他说,“每次潮水一越过那个距离便迅速高涨,我猜,海底可能有一条凸起的山脉。”
“有没有潜过去看看?”
“海流很乱,船只难以航行,更别说下潜了。”瓦匠说道,“东极岛是世界的最东边,再往东,恐怕没人光临过。”
“那飞艇行不?”
瓦匠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飞艇现在的续航能力比船只差太多,走不了多远就得回来,没用的。”
我们三人一时都没说话,只眼看着天边的白线缓慢爬过来,靠近了马德堡所指的距离。忽然,整片潮头略略一滞,竟迅猛地冲天而起,眨眼间立起了一道高数百丈、两头望不见边际的巨大水墙。
“原来,天潮是这么起来的。”
尽管见过很多次,但我还是被这自然间的伟力震撼了。海风一下变得很强劲,现在,脚下波涛万顷的大海被长长的潮线平整分割成两部分,东边浪头翻滚,仿佛起伏的大片丘陵,而巨大的潮头如移动的长城一般,以压倒一切的气势碾过西边的平静海面,直扑我们身下的通天塔。塔座的尖锐棱边正对着潮头袭来的方向,此刻我竟然有些担忧,不知道这平日里看起来沉稳硕大的塔座能否经受住天潮的冲击?
我紧张得忘记了时间流逝,眨眼间,潮头扑上了东极岛。巨浪的阴影迅速扫过海岸线与岩滩,沿塔座一路窜上塔身,紧接着,真正的潮头到了。此刻的塔座棱边像巨舰的船首,如利刃般切开轰然袭来的大潮,水墙被迫朝两边分开,卷起两道冲天浪花。海浪斜着狠狠拍击塔体两边的石座,仿佛要把它推倒。幸运的是,塔座足够坚固,甚至没有晃动半分,从两边泄去的海流势头惊人,一瞬间便已越过整个塔座,重新在塔身后汇合成一道新的高大水墙,越过东极岛向西边涌去。我知道,这道水墙将在的短短几天里横扫整个世界,给齐家村,给棉兰岛,给大陆上许许多多的其他地区带来又一场灾难。
潮头卷起的狂风涌向我们所在的平台,尖利的风刮在脸上像针刺一样。下面,天潮扫过的海面比之前高涨了许多,整个东极岛的地表已被全部淹没,只有通天塔在起伏的海浪中屹立,依然顽强。
高涨的潮水三天才褪去,东极岛重新露出水面,岛上和齐家村一样狼藉一片。马德堡和瓦匠都下到地面上去从事救灾重建工作了,我帮不上忙,这几天便有点无所事事。不过,闲的时候,我开始思考如何尽可能地让飞艇飞得更高。
“你想登顶?”
马德堡与瓦匠忙完后回来的第一天,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们俩。瓦匠不置可否,马德堡却久久地盯着我。
“如果我能知道通天塔大概的高度,”我平静地阐述我的想法,“我就能根据高度与中间的平台分布密度计算出所需的燃料补给,提前用另一艘飞艇或者热气球运送上去。这种类似于爬楼梯的方案,远胜于单次飞行。”
马德堡迟疑了一阵,却没有直评论我的想法。
“通天塔的高度,不是我们能轻易想象的。漫长距离不光把塔下和塔上分成了两个世界,甚至把塔身上的每一段,都互相隔离成了独立世界。而且,……”马德堡放慢了语速,“你们是不是以为,通天塔的建造,就是为了探索天空?”
“难道不是?”我吃了一惊。
“准确来讲,不完全是。”马德堡右手在头顶上用力一挥,“天,无边无际。古老的鸟族人,又怎敢靠区区一座塔挑战浩瀚长天?他们真正想探索的,是世界的边缘。”
“东方?”
“是的。岛屿以东的海域恶劣非常,无法航行。当时也没有飞行器,然而,古老的鸟族人竟然想出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方法。”
“什么方法?”这下连瓦匠也来了兴趣。
马德堡掏出一个小口袋,把里头的东西哗啦倒在地上,我一看,是一堆木块,像是龙骨加工时剩下的边角料。马德堡拿起一块,啪地敲在桌子边上。
“这堆积木都是扁扁的长方体,大小相同,如果给你们无数块这样的积木,那么,以桌上这块为基础朝上搭,你们能将木塔外延到什么程度而不倒塌?”
“朝外延伸又不能倒塌?那顶多伸出……一个木块的宽度?啊不,可能两块,……也可能三块吧,不能更多了。”我估算道。
“肯定不对。”瓦匠插嘴道,“这么简单的话我也能造塔了。”
“的确不对。”马德堡开始一个接一个往上摞积木块,“只要下密上疏,外延就不会有障碍。数学上的结论是——无穷。”
“无穷?”我和瓦匠一齐惊讶。
马德堡脸上居然难得地露出一丝羞赧:“这结论不是来自于我,而是牛老先生推理出来的,还说与调和级数有关,可惜他前些年中风……”
“牛顿?他还活着?”瓦匠颇为惊讶。
“嗯,瘫痪了,卧床不起。”马德堡语调悲伤,“只怕见到他,也没有办法交流了。”
攀登
马德堡其实给不出通天塔的精确高度,好在他记住了塔身上近百个飞行平台的粗略位置,这对于我们准备补给有着相当大的帮助。
我们花了四个月又造了一艘小一些的飞艇,开始用它将一堆堆木材、煤炭以及一坛坛水往上运。一部分塔段荒芜无人,另一部分塔段却有人常住,宛如天界的村庄。村民从云脚中收集雨水,从空气中过滤灰尘,混合积累成很轻的土壤,在上面细细耕作,生活秽物则朝塔外抛洒,被狂风卷散,无影无踪。这种原始但自给自足的生活颇让我惊奇了一阵。
在第十九个平台上,我看到了一座墓碑。那是嵌在塔身内壁的一块黑曜石,上部简练地刻着一对翅膀,下方是两个不认识的名字以及生卒年月。马德堡在墓碑前郑重地鞠了一躬,瓦匠也脱帽低头。
“莱特兄弟俩。”马德堡声音低沉,“这里是他们曾经飞得最高的地方。”
“飞?”我一愣。
“他们是动力滑翔机的先驱,但在一次试飞中遇上故障,再也没有回来。他俩和你哥哥一样,都是勇敢的、不怕牺牲的探索者。”
想起哥哥松岭,我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瓦匠走上前,把一架小小的飞艇龙骨模型放在墓碑下。
“我们没有放弃飞行的梦想。”马德堡和瓦匠一齐宣誓般说道,“我们会飞得更高。”
不知怎的,泪水忽然模糊了我的眼眶。
在第五十七个平台附近,我见到了马德堡提到过的老牛顿。他躺在床上,眼窝深陷,稀疏的头发花白,但仍整洁地结成一根小辫。中风的他几近瘫痪,几乎不能说话了。他的贴身男仆显然认识马德堡,对我们这另外两个陌生人也没表示惊讶。
“谢谢你们又来看望先生。先生这几天精神很好,前天还坐起来出卧室散心。”
说是卧室,其实不过是塔内走廊边搭起来的一间简陋的窝棚。瓦匠四下环顾,忽然诚恳地问:
“牛顿先生这样的情况,为什么不下去休养呢?下面的条件,无论如何也比这儿要好不少。”
“不了,先生的身体经不起上上下下折腾。”
我们给老牛顿留下餐具、面粉、木柴等许多生活必需品,男仆平静地表示感谢,很明显,他的神色仿佛在告诉我们,老牛顿很难有机会用上这些东西了。
“牛顿在少数鸟族人里很有威望。”离开后,马德堡对我们说,“他在数学、物理方面都很有建树。他还提出了引力理论,遗憾的是,理解并相信他的人实在太少了。”
“什么引力理论?”我问。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这理论说,世界上任何有质量的东西之间都是互相吸引的。”
“就像一块大磁铁?”我问。
“也许吧。”马德堡摇摇头,“可是谁也理解不了,包括我。”
“理解有什么难?”瓦匠疑惑道,“比如我,崇拜老牛,觉得他说的都是对的,不就结了?”
“这不是理解。”马德堡无奈地瞧了一眼瓦匠,“一门理论必须要能指导实际情况,并且还能定量计算,才有现实意义,否则就是神棍之言,务实的鸟族人是不会相信的。”
“可是也许有些理论超前于时代,短期内根本没有能验证它的条件呢?”我问。
“这正是我们的悲哀。”马德堡黯然,“我们的手段太有限,对这个世界了解太少了。”
我不知道马德堡为何有这样的感慨,但我忽然觉得,他可能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也许还真是关于这个世界的。
攀爬的路程已经过半,外面的景色依旧没什么变化。大海显得愈发渺小,而脚底的东极岛几乎完全看不见了。云层远远地铺在低处,每日清早朝阳都毫不费力地冲破云层爬上天空,金色的阳光从上往下扫过通天塔,如同每日一次的例行拂拭。
飞艇不断上升的机械过程很快让我感觉到了乏味,我估算我们的高度已经超过了万仞,但依然看不到塔顶。之前预先搬运上来的补给随着高度的增加在减少,渐渐接近告罄。很快,燃料耗尽的飞艇停泊在了最后一个平台上,我们三人扛着行李开始进入塔内继续向上攀爬。塔内很暗,旋转的台阶盘在塔身内壁,像个扭曲的深井,往上看,依然不见亮光。
“塔顶不远了。”马德堡给我们鼓劲,“大概还需要四五天,振作起来!”
“就再信你一回。”瓦匠气喘吁吁,“要不是因为老牛顿,我才不爬这么高。”
白天我们啃着干粮就着清水爬塔,晚上我们裹着毯子在冰凉的石阶上睡觉,眼前旋转的阶梯仿佛无穷无尽。我双腿肌肉酸痛,整个人也疲累不堪,全凭一股劲儿支撑。
终于,在第六天黄昏,我们看到了塔顶漏下的微弱天光。
我和瓦匠兴奋起来,不顾疲劳,甩开步子噔噔噔往上跑。跑了几百级台阶后,无穷无尽的阶梯忽地到了尽头,我们像从地洞里钻出来的虫子,突然来到塔顶这片广阔的空间,一时间竟适应不过来。西方天边最后一丝夕阳刚刚消失,广袤而幽暗的大地上,深红的火烧云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脚下遥远的天际,像缀满红宝石的摇篮。
“通天塔!我们,终于,爬上来了!”
我和瓦匠又笑又跳,在地上打滚。马德堡缓步走上来,见我们的疯样儿,也哈哈大笑。塔顶上很寂静,几乎没有风,我们的欢笑声传出很远,久久回荡不停。
天色迅速变暗,眨眼间只剩满天星斗,似乎离我们非常近。天地间黑沉沉一片,像浸泡在墨的海洋。欢愉过后疲劳渐渐蔓延上来,我们拖着沉重的双腿躲回台阶下的避风处,随便啃了点干粮,便卷起毯子睡着了。
一夜没有做梦。凌晨,我和瓦匠被马德堡叫醒。
“跟我来。”
我们睡眼懵懂地走上塔顶平台,头顶上的广阔天空正在从黎明中醒来。借着非常微弱的晨光,我看到平台延伸出去的尽头有一座小小的石座,像一座祭坛。
马德堡走近祭坛,纵身一跃先跳了上去,然后招手叫我俩也上来。我注意到,他略略低着头。
我们也爬上祭坛,和马德堡面对面站着。他神情很奇特,有肃穆,有神秘,还带着一丁点儿迷茫。
“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地面。我们比他们幸运,因为现在,我们站在世界上最高的地方。”马德堡微微躬身。
我和瓦匠莫名其妙。
“我们必须承认,探索得越高,我们的心智就越要承受来自于新事物的、有悖于常理的冲击,我不确定你们俩是否做好了这个准备。”
“能有什么冲击?”瓦匠懒洋洋地打算伸懒腰。
“别动,先闭上眼睛。”马德堡伸手制止,他的脸色少有的凝重。我俩依言闭眼。
“现在,你们什么感觉?”
“还能有什么?黑呗。”瓦匠哼道。
“渺小。”我说,“除了脚下,无论哪个方向都没有尽头,周围无边无际,我感觉我好像就是世界的中心。”
我清楚地听见马德堡很不厚道地笑了一声。
“很好,那么现在,请举起右手,慢点。”
四周寂静非常,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我疑惑地向上伸出手去。
忽然,我浑身一震,我感到了极度的难以置信。
因为,在这本该空旷无际的方向上,我居然摸到了东西!
触顶
东方天边出现一丝嫣红,红色越来越浓,仿佛即将爆发,眨眼间太阳闪亮的上缘从海天相接处跳起,把照耀世界的第一缕光芒投向我们。我抬起头睁大眼睛,想看清楚我摸到的究竟是什么,可是长天依然辽阔,星星已经在阳光下隐没,眼前只有水晶般逐渐亮起来的碧蓝。
“看不见的。”马德堡的声音低沉地响起,“这是一道真正的无形屏障,没有人能逾越。”
我仔细地摸着盖在头顶上的东西,只觉得它平整、光滑、坚硬、冰凉,仿佛一堵透明度极高的水晶墙。
“你早就知道?那它有多宽?”瓦匠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急切地大声问。
“没有找到过边缘。”马德堡摇摇头,“鸟族人没有能力进行这样的搜索。”
“这到底是什么?”我不死心地举着手继续朝外摸索,甚至走到了祭坛的边缘,瓦匠赶紧窜过来拉住我。
“这是天顶,也是世界在这个方向上的尽头。它把人类禁锢在地面上有限的空间里,让我们再也不能继续攀高。也许,这是神对通天塔的惩罚,因为我们人类居然企图染指天堂。”
“不要说得这么丧气好不好?”我挤出一点干巴巴的笑,估计在他俩看起来像哭,“没准我们明天就能砸破这块大玻璃呢?”
“自从第一批建造通天塔的鸟族人发现了这层天顶屏障后,两百年里,没有人突破过它。无论是锤砸、石敲,还是火烧,水冷,它总是坚不可摧,甚至连痕迹都不留。”
我顿时泄气了一半,可仍旧坚持道:“一定有法子突破它,只是目前还不知道而已,我们不能轻易放弃。”
“放弃?”马德堡悲凉地笑了笑,“这两百年来,鸟族人从未放弃,你们看。”
天地间已经亮堂起来,迎着灿烂的朝阳,我发现不远处的视野里浮现几处淡淡的透明轮廓,它们高度和塔顶几乎平齐,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来。
马德堡从腰间抽出一架小型望远镜递给我。
“天哪!那是房子,透明的房子!”我发现了端倪。
“真的?”瓦匠抢过了望远镜看了半晌,“好像是呢。楼梯、墙壁、家具,都是透明的,难怪我们昨天看不见。可是,房子又怎么能浮在空中?”
“它们吸在天顶。”马德堡说,“鸟族人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他们在天顶下建起了自己的家园。为了安全,他们赖以居住的一切都用透明材料制造,从地面上看,即使用最高倍的望远镜,也完全发现不了。”
“所以,你们在天顶上顺利隐藏了下来,一直呆到现在?”我想起了跟马德堡提到过的水母,不由有些悚然。
“是的,我们天顶一支独立繁衍了二百年,基本上已经和塔下的普通鸟族断绝了来往。不过,我们需要大量密封性极好的橡胶,只有橡胶才能让强大的气压把建筑群牢牢吸在天顶。”
“难怪你到处搜集提炼橡胶。”我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天顶族里负责气密维护的工程师。”
“是的。现在,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见天顶族人。”
祭台后面的石壁上深埋着一条长长的钢索,索道起点处挂了几架滑轮,马德堡熟练地解下滑轮上的帆布带扣在自己身上,又帮我和瓦匠扣好,接着他纵身一跃,整个人沿着钢索像大鸟般飞起,直朝前下方飞速溜去,一刹那就只看得见一个小黑点了。瓦匠吓得战战兢兢,直往我身后躲,我硬着头皮走到塔顶边缘,闭上眼睛往前一倾一松手,便也哗啦啦地便腾云驾雾般直飞下去。
风很大,滑轮与钢索摩擦的刺耳噪音一直在头顶不远处响着,通天塔很快被抛在了身后,回头看时,塔身的长长轮廓越来越细,渐渐消失,此时的我疾驰在极高的半空,四周任何一个方向都是无限,——除了头顶上那道该死的透明屏障,——我忽然觉得,原来真正的飞翔竟是如此吸引人,也许,天顶一族正是因为这一点,才生活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不愿再回到地面上来。
我们出发的起点已经看不清了,也不知道瓦匠有没有勇气跟上来。我滑行了短短半盏茶功夫,便模糊看见前方闪现了一道折射出绚丽阳光的透明大门,我顺着索道高速冲进门内,两边出现了一排排各色的透明房舍,还有街道和人群飞快闪过。前方站台旁边有值班人员冲我大喊:“拉手刹!”
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拽起刹车绳用力拉紧,头顶上的哗啦声忽然变成刺耳的刮擦,钢索上磨起两道长长的火花。最后我停在站台的尽头,马德堡笑容满面地帮我卸下滑轮,把我从索道上扶下来。
“不错,进入天顶城的考验,你没让我失望,不过,瓦匠呢?”
话还没说完,钢索又传来一阵阵震动,瓦匠惊恐的嗬嗬尖叫由远及近响起。我俩对视一下,不由哈哈大笑。
“来吧,我带你们参观一下天顶族人的居住区。”
巡天
无论鸟族人也罢,天顶族人也罢,他们和普通人类其实没什么区别,反倒他们居住的透明世界让我惊讶不已。无论站在何处,每一个角度上我都能看见整座城里层层叠叠的建筑细节,房梁、立柱、楼板、阶梯,除了少数隐私区域之外,其余所有的实体的轮廓都一览无余。至于人类本身,反倒显得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猜想,如果技术允许,天顶族人没准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也改造成透明的。
天顶城大体上呈圆柱型,直径有近百丈,长达四五百丈,上头用六个硕大的橡胶吸盘牢牢贴在天顶,每个吸盘都有通天塔塔身那么粗。天顶城四周还有不少卫星城,外型大体类似,城与城之间有索道高低相连。
“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在天顶之上运行的?”我问。
“也就日月星辰吧。”马德堡回答,“雨雪雷电等天气现象,都是下面发生的,和天顶沾不上边。”
“那日月星辰中有没有和我们的世界有接触的?”
“阳光?天顶透明,自然可以照下来。”
“实体的呢?”
“有!”瓦匠忽然猛一拍脑袋,“流星!陨石!”
我眼睛亮了。瓦匠兴奋地继续说:
“流星这种现象,看上去发生在天顶之上,可地面上曾经出现过掉落的陨石,这就说明,天顶这层屏障,必定有个口子。”
“而且还可能不止一个。”我顺手捶捶瓦匠的肩,“老瓦,你真聪明。”
马德堡神色却没有变化。
“你们说的这一点早有人考虑过,天顶族有一群人一直在为流星而努力。然而在找到真正的天顶漏洞之前,我们无法确证这个想法正确与否。”
原来早有人想到过,我一下子泄气了不少。
“何况,找到它的难度太大了,我们不知道它的准确位置和大小,只能在天顶之下艰难地移动,依靠摸索的方式去寻找一个看不见的洞口,这……”马德堡黯然摇摇头。
“那我们先去寻找流星!”
极东之地,流星非常少见,常常几年也看不到一颗。在许多个夜晚里,我爬上城顶,躺在天顶族人常用的吊床里仰望星空,吊床四个角的吸盘牢牢吸住天顶,像传说中古阿拉伯的飞毯。
天顶族人几乎把气压装置利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除了大型的用来固定整个城市的吸顶装置之外,他们还制作出了各种小巧轻便的家具,甚至还有一种吸顶式单人自动车。这种车有四根曲臂,头上各固定一个带有气阀的橡胶吸盘,气阀与曲臂的动作由车身的手摇臂控制。只要乘客用力摇动摇臂,内部的齿轮便会通过连杆带动曲臂与气阀依次放气、移动、吸顶、排气,以一种四足动物行走的节奏逐步前行。
瓦匠看见自动车,顿时两眼放光:
“真是好东西!如果配上蒸汽机,我敢保证它的速度会比现在快三四倍!”
说干就干,瓦匠花了两天时间拆解了单人自动车,搞明白了它的机理,又和马德堡介绍的几个车行的年轻师傅一起,用了一个半月时间改装出了一辆大型动力车。接下来,我们把塔顶下面平台上飞艇的备用蒸汽机拆了下来,瓦匠开始拿它装在大车上鼓捣。我晚上看星星,白天补觉,闲着没事时便也参与自动车的改造。我了解下来,有不少乘客担心自动车吸顶不牢固因而不敢用,我便尝试制作了一根带有另外一个大吸盘的安全绳,吸盘上的气阀可以通过附着在安全绳上的细钢索进行远距离控制,这样在行进时便可将它先吸住天顶,前进一段后再松开,收回再吸住。我没想到的是,这种简单的安全设计,后来却救了我一条命。
初冬时,我们看到了流星。
当时我躺在吊床上昏昏欲睡,忽然间一道微弱的光芒从天际划过,天顶下顿时响起阵阵欢呼,随即噼里啪啦一阵吸盘响,许多或远或近的微弱灯火亮起,我还没清醒过来,便见四周许多自动车噌噌噌地群起朝流星坠落的方向驶去。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关心流星的天顶族人居然这么多。不过像每次搜寻一样,大多数人前进了几里地便失却了信心,少数人坚持走得更远,然而也一无所获。
三天后,流星又闪现了一次,那时候我们正在天顶下试车。车顶喷出团团白色蒸汽,在夜间灯火的微光下呈现出一种沉闷的灰色。蒸汽碰到天顶四面散开,卷成一簇簇贴合天顶形状的云朵,随即消散无形。我幻想中的蒸汽车挥舞四根长长的巨臂在天顶下像蜘蛛般迅速爬动的场景并未出现,自动车的动作慢吞吞的,像只懒洋洋的海星。
第二趟试车时我也钻进了车里,随着一晃一晃的车厢体会这种攀爬前进的感觉。瓦匠手握操纵杆神气活现,一旁的马德堡举着望远镜不断朝车外眺望,忽然他大喊:
“流星雨!”
我和瓦匠几乎同时扑向窗户,只见黑暗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几十条亮线,像炸开了一朵遥远而巨大的焰火。它们陆续四下里飞速散开,大多数消失在中途,少数拖着长长的尾巴横跨整个夜空。远处传来嘈杂的叫喊,整个天顶城沸腾了。
“快,跟上!”马德堡吼道,我和瓦匠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扳动了台前的操纵杆。车厢猛然一晃,开始调转方向。头顶上,一颗流星正拖着近千丈的尾迹从很近之处掠过,直直消失在东边的黑暗夜空里。
马德堡奋力把自动车的速度提至最高档,这台巨型机械蜘蛛在天顶下向着流星坠落的方向疯狂爬动,一团团蒸汽迅速喷出。
“我们……现在就去追逐流星?”瓦匠难以置信地问。
“机会难得。”马德堡很是坚决,“天顶城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流星雨了。”
我往回看,人声鼎沸的天顶城此刻涌出了许多灯火,都是寻找流星的人,或驾车,或徒手,各自四散着追逐选定的目标而去。我们离城较远,又加上速度快,后面的几小时里一直没有其他人跟上来。行进途中,马德堡始终盯着远处天边流星消失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天顶下响着机械而均匀的啪啪声,令人昏昏欲睡。
我和瓦匠一人一边站在窗旁观察车顶上蒸汽喷涌的状况,瓦匠说倘若天顶上有洞,弥散的蒸汽便可穿过它,从而勾勒出洞口的形状。这不失为一种比盲目摸索高效得多的方法。可车行进了许久,东方天边已开始发亮,天顶却形状依然,没有丝毫变化。
身下极其遥远的大海也在黑暗中逐渐浮现出来,往后看时,通天塔的塔身已细得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地平线上飘着几堆轻柔的白云,正在等待晨光将它们涂抹成朝霞。东方天边愈来愈亮,蓦然,太阳从海平线下跳出,眨眼间轮廓又窜进云里,似乎在努力隐藏自己的光芒,可是徒劳:云朵四周散射出圈圈霞影,像被镶上了一道金边。几道粗粗的光柱落在大海上,给整片海面洒上了一层细得几乎看不出形状的粼粼波光。我忽然注意到,这层波光上有一条微弱浮动的细线,正从炫目的太阳下斜斜地朝这边涌来。
“那是什么?难道又是……?”我大吃一惊。
马德堡目力敏锐,一看之下,顿时脸色凝重无比。
“没想到,今年来这么早。”
“天潮?”瓦匠几乎跳了起来。他一把抢过马德堡手里的望远镜,“怎么可能?天潮……以前的天潮……没有这么高的!”
我也手忙脚乱地从目瞪口呆的瓦匠手里抓过望远镜。视野里,那一堵涌动的水墙果然比之前见到的高了近两倍有余!而且我注意到,它扑来的方向,竟然不再是正东,而是偏了一个相当大的角度。这种偏角,在天潮有史以来是绝无仅有的!
“马,马,你上次说的海底山脉,在在在哪儿?”我语无伦次地问。
“那。”马德堡在海面上比划了一道,这道看不见的海底山脉和移动着的水墙斜斜相交,交点由远及近。一瞬间,只见最远处的水墙像触发了深海炸雷一般突然冲天而起,眨眼间形成了高达千丈的巨大潮头!这潮头沿着看不见的海底山脉依次暴涌而起,像长长的城墙上士兵们抗击外敌时顺序立起的巨大盾牌。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我们明白,真正的灾难即将降临。
“潮头变换,恐怕塔座……”马德堡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再往下说,可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通天塔塔座如果受到来自潮头的、比平日里强两倍有余的正面冲击,能否安然屹立实在无法预料。
“那我们怎么办?”瓦匠声音发抖。
“无能为力。”马德堡缓缓地说,“别说现在的我们,就算是天顶城的人发现了天潮,也无法及时向东极岛发出警示,太远了。”
“现在赶回去来得及吗?”
马德堡摇了摇头。
“我们,不能回去。”
“为什么?”
太阳又一次从朝霞后面露出头来,把灿烂的阳光平平投向我们。马德堡正对着东面,阳光照亮了他沧桑的脸,也刺得他微微眯上了眼睛。变幻的光影中,他无力地挥了挥左手,仿佛要驱除心里的一切纷乱。然后他艰难抬起右臂,指向前方:
“你们看,那儿,有东西。”
裂缝
迎着刺目的日光,我在望远镜的视野里看见太阳的轮廓上有一段短短的看不出形状的黑线。马德堡调转了车辆的行进方向,只见那条黑线脱离了日轮,直直浮在碧蓝的天幕下。这说明,它离我们的距离并不算很远,至少不是和太阳一体的。
“一根吸在天顶上的皮搋子?”瓦匠胡乱猜道,“真是太古怪了,咱们还是别过去了吧。”
马德堡想了一下,把操纵杆让给瓦匠,回身搬起车厢里的一辆轻便手摇自动车。
“是小心一些好。这样吧,瓦匠你在这等着,我先驾车过去看看,如果有危险,你要及时后退。”
“我跟你一起去,正好还有一辆小车。”我插话。
“也行。”马德堡点点头,打开车厢门,把手摇自动车伸出车厢,吸盘朝上一磕,车便固定住了。他爬上车,又叮嘱了瓦匠几句,便摇动摇臂向前行去。我也打开另一扇门,依样架起小车追赶马德堡。
出来到外面,我这才发现狂风异常迅猛,仿佛下面极高的潮头撼动了整个天地之间的空气。我大声朝隔着一丈多远的马德堡喊话,让他启用小车上的安全装置,喊了好几遍他才听清。他比划着让我们俩分开走不同的路线,我也照做了。
我俩呈垂直方向离开瓦匠,在不远处折返,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分别接近目标。我的吸盘安全装置用得很熟练,因此噼里啪啦地赶在前头,把马德堡拉下了远远一截。离目标二十丈时,我很清楚地看见,这黑线居然是一根长约五尺的、没有箭头的铁箭。它浑身布满锈痕,箭身穿过几根捆成一簇的腐朽木片附着在天顶下,木片在狂风里一颤一颤。从我这个角度看,这根铁箭像被拗断了箭头悬浮在半空。
这个景象委实太诡异了。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下,决定再靠近一些。很快,车的前吸盘进入了铁箭周围三尺内的距离,我一边腾出手去头顶上感受看不见的天顶的高度,一面仔细观察那根铁箭缺失箭头的部分。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惊人的结论:这根铁箭,其实是完整的!
它的箭头扎入了天顶!
这根铁箭,深深地扎入了两百年来从未有人突破过的天顶!
我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几乎无法思考。我回身招手喊马德堡,可距离较远,他听不见,只能加快速度爬过来。
我颤抖着继续观察这根像被天顶齐头斩断的铁箭,按道理,我应该能看到透明天顶后箭头的其余部分,可天顶结合处只见四周悬浮着几根蛛丝般的怪异形状,别的什么都没有。
这根铁箭,像后羿射日的神箭,凭空没入了虚空。
我又靠近了一步,想观察一下铁箭上穿过的那簇腐朽木片,因为我似乎看到木片上有细微的字迹。然而,迅烈的风里蓦地传来一阵凄厉的尖锐哨声,仿佛要把天顶划破,那是马德堡用铁哨吹响的警报!
我惊慌地回过头去,只见马德堡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冲我比划停止的动作,见我愣神,便又吐掉铁哨喊话,我见他夸张的口型不由一头雾水,几秒钟后,他又伸手指指头顶。
忽然,我脑海里宛如闪电划过,随即一阵巨大的恐惧牢牢缠绕了我的心。没错,马德堡喊的是“裂缝”两字。刚才我看到的微不足道的痕迹,那像蛛丝一般细微、像菟丝子一般四面散开的痕迹,正是天顶的裂缝!
我马上伸手去倒转摇臂想操纵车辆后退,可是已经迟了。头顶上响起一声轻微却恐怖的爆裂,像开始解冻的冰湖。我的心还没来得及提到嗓子眼,便见铁箭附近蛛丝般的痕迹瞬间暴伸了几丈,仿佛虚空中突然出现了裂缝。紧接着,头顶上响起嘶嘶的漏气声,车体猛然一坠,两只前臂的吸盘竟然因为裂缝的产生而失去了气密性而直接脱落了!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我只来得及死死抓住车身的摇臂,所幸后两臂以及身后五丈远的安全吸盘将车体挂住,我才不至于跌入不见底的深渊。然而还没等我喘口气,我惊恐地看见一条更粗更长的裂缝直直窜过来刺中了安全吸盘。两秒钟后,安全吸盘跌落,安全索在空中荡出一条无力的曲线。
接下来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布满裂纹的天顶似乎承受不了自动车悬挂的重量,“咔”地一声被生生从铁箭处扭弯一块,竟露出深不可测的一大片黑色。这瞬间的变故把我惊呆了。
黑色?透明的天顶后面为何会是黑色?
难道天顶之上不是我们所见的碧蓝天空?难道我们见到的一切都是假象?
空气疯狂地涌进裂缝,发出尖锐的呜呜声。车体摇摇欲坠,一刹那,我顾不上思考这些问题了,马德堡的车离我几十丈,完全来不及赶过来救援。我急中生智,在车架上站稳身体,拽起空中飘荡的安全索,把橡胶吸盘抓在手中,接着我像掷铁饼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把吸盘甩进了头顶上裂开的黑色破洞。只听得破洞里嚓地一声闷响,吸盘像卡住了什么东西,一扽没扽动。我大喜过望,赶紧扯开安全索和车架连接处的安全扣,把安全索在腰上缠了两圈,与此同时,后两根车臂的吸盘再也承受不了歪斜车辆的重量,扑扑两声声相继松脱,我脚下一空,整辆车眨眼间便消失在身下的天空中。
我在半空中攀住摇晃的安全索略微松了口气。不远处,马德堡正小心地驾车避开裂缝驶过来救我。可当他接近到离我十丈的距离时,他忽然惊叫一声,使劲指向我头顶,我抬头一看,不禁吓得目瞪口呆:头上黑黑一片的裂缝居然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复原。
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闭合的锐利裂缝会切断安全索,甚至会抹掉一切曾经的痕迹,重新恢复透明天顶后的碧蓝长天。而我,只能徒劳地等待坠落的降临,纵然救援的希望近在咫尺,可也终究棋差一着。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上!向上爬!”
耳边迸起马德堡的怒吼。很奇怪,这次他的吼声穿透剧烈的狂风直钻入我的耳膜,如同尖利的哨音。
“快!向上!到裂缝里去!”
我浑身一震。是的,这是唯一的生路了。天顶上的世界向我们露出了短暂的一角,如果想要活命,只能进入这片未知区域。几乎一瞬间我便做出了决定。裂缝尚宽,离我头顶只有三尺多,我奋起全身力气,双手抓绳使劲攀爬。有空气涌动的助力,不到半刻,我的上身便钻进了裂缝。裂缝锐利的边缘正在闭合,我又费尽力气向上一窜,像杂耍演员一样猛地蜷起双足,那裂缝便在我臀下迅速合拢,像潮水般无声地淹没一切。一刹那我想起了四叔、德龙、东强、马德堡、瓦匠,想起了齐家村、棉兰岛、通天塔、天顶城,想起了我经历过的一切人和一切事,而这一切,竟然即将和我永决!
眨眼间,安全索断裂,风声停止,裂缝闭合,我甚至来不及朝身下的世界再看最后一眼,黑暗便直接降临。我一松手,无力地跌坐在天顶之上。身下愈合处摸不出半点痕迹,指间仍旧一片平整、光滑、坚硬、冰凉,仿佛地狱的最底层。
“再见。”
我心里默默念叨。
旅途
我之前曾经幻想过,身处天顶之上的感觉应该很像立足于空旷的盐湖,身下无边无际的湖面倒映着同样无边无际的天空,形成极其类似却绝不交融的上下两个世界,可现在的感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的眼睛适应黑暗后,才勉强看到身边有几根金属桁架,安全吸盘居然紧紧地卡在桁架间,巧合地救了我一条命。我四下里看,发现这种桁架每隔约五丈便有一个,丛林般密密麻麻,一根根聚合着直往高空伸去。头顶上方幽暗一片,看不出究竟有多高。
天顶上没有太阳,地面上弥漫着均匀的乳白色光芒,正在逐渐变亮。这儿的空气比天顶下稀薄一些,但没到令人窒息的地步,我深呼吸了几下,站起身来观察四周。尽管望不到边,可我却有一种压抑的感觉,仿佛这金属架子构成的稀疏丛林是一个巨大的鸟笼。我注意到,这鸟笼中有几根线条异常粗大,类似于飞艇上支撑的龙骨。
我心里一动,拔腿朝最近的龙骨走去。
一路从金属架下钻来,约莫走了两个时辰,我才抵达最近的一根粗大的金属柱子下。这根柱子大概三人来粗,略带弧度,每隔一段有个透明小窗,高度望不到头,仿佛又一座通天塔。我绕着柱子转了一圈,发现它底部有道比我略高的门,我凑到它跟前想仔细看看,它却突然无声地朝旁边滑开,露出凉森森的一处圆柱形透明舱室来。
我吃了一惊,顿时意识到这根龙骨或许是一条通行管道,只是不知道通往何处。我抬头望望上方,依旧苍茫一片。或许,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极高处?我没有别的选择,一咬牙,举步跨进了舱室。
舱内的空间只比我身体略粗。门关上了,舱体开始飞速上升。强大的加速度袭来,让我双腿酸痛发胀,我只得咬牙使劲支持。随着速度的加快,管壁上的小窗逐渐连成了一片,后来看上去管壁竟像全透明一般。外面的金属丛林迅速下沉,转眼间已经看不清细节,整片巨大的天顶空间开始在眼前展露。视野在扩大的同时也在变暗,地面上显现出一块边缘模糊的巨大光斑,其区域中央恰好是我出发的地方,似乎刚才见到的均匀乳白色光晕正是来源于它。我呆呆盯住它看了许久,忽然意识到这块缓缓移动的光斑应该就是下面世界里太阳的痕迹。由此看来,天顶不光是一道屏障,还是一幅巨大的动态画布。它按透视原理精确地显现出了日月星辰以及天空中的一切,让人类认为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天空。如果不是因为偶然的机会突破天顶,这个真相,恐怕我一辈子都接触不着。
“骗得我们真惨呐。”我暗想。
舱室慢慢转成了横向,我侧躺着看外面变幻的光影,想象自己正在高空中横跨几万里的海洋和大陆,和日月星辰一起游弋,这个念头忽然让我觉得很孤独。很快,我打起了瞌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减速的感觉又让我清醒了。我双手撑住天花板朝外看,下面的大光斑已经远远地落在了来时的方向,之前周围很遥远的管道此时已近在咫尺,齐齐往头部汇集。减速持续了近一盏茶功夫,忽然周围一下变黑,像进入了隧道,紧接着几阵剧烈的抖动传来,舱室的速度继续降低,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吱地一下,头部舱板开启一个洞,我笨手笨脚爬出来跳到地面,四下里打量。这是一个银白色的圆形大厅,两丈来高,墙壁上排列着一圈密密的管道口,总计二十八个,我出来的正是其中一个。厅里很空旷,中央竖着一根泛着银光的白色立柱,看样子又是一根运输管道。而我出来的洞口下面有个敞开的储物柜,里面有一叠银白色的布料。
“做衣服的?”我拿起布料抖开,只见它遍体银光闪闪,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织就。我尝试着挥起这块一丈见方的布料往身上一披,忽然奇异的现象出现了:这块布料慢慢贴合我的身体,后背、腿脚、胸腹、脖颈,最后把我的脑袋也包了起来,眼睛前部还贴心地变化出了一块透明的区域让我能看到外面。我呼吸了一下,没有障碍。
紧接着,我听到了外界涌起嘶嘶的声音,身上的银白色防护服开始鼓胀,我忽然意识到这间屋子正在排出空气,顿时有些紧张。好在防护服里的呼吸始终顺畅,不知道它是怎样给我提供空气的。
排气声一会儿就停了,四周重新恢复了寂静,中央立柱上自动打开了一扇门,我走进去,顿时觉得自己呆在了一眼深井的底部。井壁上安着一排排弯曲成直角的金属扶手,它们向上延伸,无穷无尽,甚至看不出究竟有没有弯曲。
门自动关上了,身上的银白色衣裳竟然产生了一种向上浮的力量,逐渐让我身体飘了起来,像浮在极咸的盐湖水中。我轻轻推了一下管壁,身体便平平弹飞。
“想不到还是件动力滑翔衣。”我一边胡乱猜测,一边脚下用力一蹬,身体便像出膛的炮弹似的直朝头顶上升去。由于没有重力的感觉,渐渐地,我觉得我其实并不像二踢脚一样在朝上窜,而是像海豚一样往前游,整个世界都在我身后。管壁中几乎没有任何阻力,我飞快地前进,这飞一样的感觉让我回想起了从通天塔顶乘飞索去天顶城的时刻,只不过此刻我经历的轨迹更加奇异,仿佛在时间的管道中旅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望不到尽头的管道忽然突兀地到了尽头,我赶紧抓住管壁扶手停下来。回头看来时的方向,我觉得我好像又回到了深井的起点,然而管壁上并没有进来时的门洞,连缝都没有。
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伸出手,抚上井底。隔着防护衣那薄薄的布料,我能感受到金属的冰凉,随即,一阵非常轻微的震动自手掌上传来,井底中央的金属壁奇异地旋开了一个黑黑的洞口,宛如怪兽的大嘴要把我吞没。我吓得想往后退,但悬浮时无处借力,只徒劳在空中摸索。
紧接着,我一下子呆住了。
因为,我看见了茫茫星海。
揭秘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穿过洞口时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刻,因为只有那时候我才体会到什么叫做真正的无限。眼前的一切遥远而黑暗,无数微弱的星光在所有方向上出现,像无数只眼睛注视着我,冷漠且坚定。一颗稍大些的火红色恒星冰冷地悬在正前方,如同夜风中的孤灯。我扭头往身后看,之前来时的洞口已全部隐没,管道也消失殆尽,一片漆黑的圆形阴影在星海的背景上模糊地凸显出来,我忽然意识到,那是我们的世界!
现在的我,居然呆在远离尘世的外太空,呆在人类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我久久回不过神来。
忽然,耳旁响起一阵难以忍受的噪音,像指甲在划过玻璃。我回过头来,看见正前方不远处忽然闪现出一道半透明的屏幕,凭空悬浮在和我脑袋差不多高的位置。紧接着,噪音变成了人声,说的也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我吓了一跳,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别人。
人声很快就停止了,隔了几秒,又响起另外一道女声,又是另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如此重复了十几遍,我听出其中有一种是棉兰岛的南洋土语。我忽然猜到,这块屏幕似乎是在尝试用不同的语言和我沟通。
于是我耐心地等待着,终于,有一道男声说出了“请应答”三个字。
“喂!听到了!”我大喊。
屏幕一闪,泛出明亮的绿色光芒,一排排白色文字在绿底的屏幕上亮起。
“欢迎你们,地球人类。”低沉的男声带着一种古旧的磁性,仿佛已经埋藏了上千年。
“这是哪儿?”我壮着胆子问。
“这里是终点。”
“什么的终点?人类世界的吗?”
“旅途的终点。”
“什么旅途?”我觉着对方会被我问得不耐烦。
“迁徙。”声音停顿了一刻,似乎在酝酿着揭开一个巨大的秘密,“人类的母星地球,早已在恒星爆发中毁灭,你们是逃亡的幸存者。迁徙的旅程,已经持续了七千年。”
我眼前一阵发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听不太懂,再说一遍?”
“你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是一艘巨大的飞船,我们仿照地球表面制作了同样的海洋、陆地、山川、河流,让幸存的人类在其中生活、繁衍,并等待人类来揭开秘密。”
“如何证明这一点?”
屏幕的尺寸突然扩大了几倍,紧接着闪现出一幅令人震撼的画面。屏幕上,我之前看到的那片漆黑的阴影正在被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阳光照亮,渐渐显露出灰色的巨大轮廓来。灰影表面坑坑洼洼,像是在漫长的岁月中被陨石雕琢而成。视角如同飞艇逐渐着陆般拉近,速度却又愈来愈快,闪电般从无数环形山顶掠过,从远处侧面把灰影那顶部带着弧度的轮廓完整地勾勒了出来。接着,视角继续朝外移动,最终,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柱体。
“这是……飞船?”
仿佛为了回答我的疑问,屏幕上的视角又动起来,飞速扑向圆柱底部,一圈明亮的红光从圆柱下面漏出来。那红光逐渐变强,忽然,一根喷涌的火柱从红光中窜出,让我吃了一惊,紧接着,火柱愈来愈多,成千上万根密密铺开,攒成一片火的海洋。我正惊惧着往后缩,那火海却又远远退去,四周陆续又聚齐出另外五片相同形状的火海,均匀一圈排列在圆柱底部。如果圆柱内真是我们的世界的话,这样一片火海,目测其大小已经超过了东南大陆,委实是大得惊人。
“这是什么?地狱里的火山?”
“推进喷口。”那声音回答,“它们隐藏在大陆和海洋底部的地层深处,用人类无法想象的力量推动整个世界前进。”
“那我们为什么感觉不到?”我想起了乘船加速时人会往后倒的现象。
“你们早已感觉到了。”屏幕上的六处火海齐齐喷发,拖出万丈尾焰,绚丽无比,“飞船底部仅百公里厚的地层无法提供行星一样足够的引力,飞船的加速推进正好弥补了这项不足。”
“什么?你是说重力?还有什么什么引力?”我忽然回忆起老牛顿的引力理论,顿时觉得匪夷所思。
“是的,飞船用加速模拟了重力,人类才能在飞船内正常生活。遗憾的是,由于质量效应,加速无法持久进行,所以飞船不得不每年调头一次,由加速转为减速,以维持正常的重力环境。”
“每年……调头……”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难道,天潮,竟是这样造成的?”
没有否认。屏幕上的视角脱离了推进喷口,重新回到圆柱一侧,随即以极高速度靠近,眨眼间,眼前出现了一片新的图景,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巨大的潮头正在横扫过零星岛屿和堡礁。
“航行途中情况复杂,突发事件很多,不可避免地给你们的世界带来了意外影响,大潮的紊乱只是其中一项。
“不过,你们探索世界的脚步从未停止,我们意识到,人类对真相的掌握,只是时间的问题。虽然紊乱的海流阻止了你们对世界边缘的接近,可你们另辟蹊径,往上触及了天顶。
“天顶,想必你现在也已猜到,它是一幅特制的大型虚拟显示屏,为的是模拟日月星辰与四季气候变化。但是,它并非坚不可摧。”
“所以我才能站在这里。”我想想穿过天顶的时刻,仍然心有余悸,“不过,那根铁箭的存在,似乎说明天顶之前没这么坚固?”
“天顶和其他屏障一样,都在不断改良中。”
“那设置这些该死的屏障,目的又是什么?”
“避免人类成熟前了解到世界的真相从而引发动荡。”那个声音丝毫没有理会我语气中的怨意,或者它压根就听不出来。
“难道现在就不怕动荡了?”
“你能到达这里,证明人类已经成熟了。屏障只是考验,不是目的。”
“真能自圆其说。”我腹诽了一句,但没好意思说出来。
“你们一定想知道,迁徙的终点是什么。”屏幕上的海浪突然消失,换成了一颗火红色恒星,“我们选择了这颗恒星,它附近有宜居的行星,基本适合人类生存。”
“不错啊,都学会抢答了。”我仔细看了看这颗恒星,觉得和太阳也差不多,“所以,最后又要把我们扔到另一个球球上去?那飞船里那些喊‘天圆地方’的人,岂不又要凌乱了?”
“认知本来就应不断进步纠错。你们人类有个可贵的特性,那就是坚持探索,从不放弃。再复杂的屏障,也挡不住你们寻找真相的脚步。”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苦笑地摇摇头,“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旅程已接近终点。剩余的六百年航程,我们将启动预定的休眠策略,冻结整个飞船中的所有生态环境,待抵达行星后恢复。”
“也就是睡个几百年的大觉?”我吃了一惊,“不会饿死吗?”
“不会。整个飞船的生态系统将进入深度休眠,包括所有生命。”
“看来也包括我喽。”我想了想,“也好。我正愁不知道怎样回去,不如就趁机睡一觉。”
“事实上,你接触到我们的那一刻,休眠程序便已启动了。现在下面的世界已经冻结。你现在是整个飞船中唯一清醒的生物。”
这句话让我毛骨悚然,“我是唯一的知情者?那我不会被灭口吧?”
“你将和其他人一同休眠。”
四周安静下来,我脑中忽然感受到几丝难以描述的波动,像耳边轻柔地荡起一阵音乐,也像鼻端闻到一丝芬芳。我眼皮渐渐沉重,连企图抵御入睡的想法都提不起劲来,我意识到,真正的长眠要来了。
“那,你们又是谁?”我迷糊中忽然挣扎着想到最重要的一点,用尽最后的力气问。
“我们是守护者。”那个声音正在隐没,“我们是来自银河对岸的文明。”
一切回归寂静无声。屏幕消失了,星海重新显露,那颗火红色的恒星像灯塔一样悬在遥远的正前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在我沉入梦境的脑海里,这颗恒星渐渐幻化成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把无限的光和热真正洒向天顶下的人类世界。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唯一的锁链只有引力,而人类依靠自己的探索与努力,终将挣脱引力的最终束缚,自由地飞向广袤无边的银河。
精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