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时光

(一)


在地球消失的前一天晚上,我收到了一张匿名请帖,请我在第二天傍晚八点四十二分,也就是预计地球被太阳爆发毁灭的时刻,去一次深蓝酒吧。请帖上如此写到:“在整个世界都在纪念地球的时刻,请来这里和我一起纪念我们共同的朋友韦乐。”


我以为没有人知道我和韦乐之间的关系。在韦乐跃迁到太阳里自杀之后,我离开了大学,改换了姓名和身份,过着隐居的生活。我小心翼翼地保守着我和韦乐曾是好友这一秘密。韦乐的自杀跃迁导致太阳进入了不稳定状态,并且最终使地球完全毁灭。虽然他没有留下遗书,但是他留下的研究资料表明,他是依据自己建立的太阳超精确模型,有意跃迁到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故意把太阳触发到了不稳定态。在这次灾难里,有将近十亿人丧生,而且每个人都永远地失去了自己或祖先的家园。如果让公众知道我不光是韦乐的好友,还曾经为他的研究提供过很多资料,那么我就要面对许多幸存者的怒火,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在知道韦乐做出了导致十亿人丧失生命的举动之后,我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极度抑郁的状态,对于任何事情都丧失了兴趣。我的食欲和性欲都消失了,不再喜欢看书,也打不起精神继续我的研究。我大部分时间在喝酒,偶尔有不沉迷于酒精的清醒时刻,我会思考我为什么如此抑郁颓废。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韦乐是独立于我的个体,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无需为他承担什么。但我心里知道,我无法做到完全和韦乐切割,我和他的感情不是可以随意放弃的没有质感的东西,我无法完全否定他,因为否定他就等同于否定了自己。我一直认为我和韦乐的友情也是如此珍贵,它对我是无价的,无论在天平另一端的是什么。但是当天平的另一端压上的是十亿人的生命,这份重量让我无法承受,把我压迫到了崩溃的边缘。


不喝酒的时间我大部分在睡觉。可惜一个人必须睡觉,而且睡觉的时候不能喝酒。我经常会做一个噩梦,在梦里我看到十亿人聚集在一个平原上,静静的等待着死亡的来临。赤红的太阳和冰蓝的月亮一起出现在天空,在太阳一侧的人被炽焰点燃,痛苦的挣扎嘶喊但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在月亮一侧的人被冰寒冻僵,成为冰雕,化为粉末被风吹散。我正好站在炽焰和冰寒的中线,一半身体开始燃烧,一半身体被冰冻成灰。一开始我会冷汗淋漓的从噩梦中惊醒,要喝的烂醉才能再次入睡。


直到某一天我从噩梦中醒来,发现我清楚地记得梦里所有的细节,但是我却忘记了梦里那种钻心的痛楚。如是几日,每夜我静静地旁观十亿人在梦里死去,无动于衷,然后继续沉眠。醒来时我也不再需要喝酒,因为我每天早上就会忘却所有睡眠中和睡眠之前的感情。我记得和韦乐相识,结为挚友的所有事实,但是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我完全不记得了。我也记得听说韦乐导致了地球毁灭的那一天,我如何反应,如何决定隐姓埋名,如何开始每日买醉,但是我看这些记忆都好像再看一部和我无关的电影,不,甚至连电影也不如,电影总能激发我的某种情感,而这些记忆与我苍白如一段电脑程序,一段数学证明。


我后来研读了很多关于自己这种症状的医学研究资料,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顺行性部分遗忘症,并不遗忘任何事实,只遗忘感情。我并没有去看心理医生,因为我不希望医生了解到我的过去,而且客观上这个病症拯救了我,让我可以卸下十亿人死亡的重负,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


没有了情感记忆,我名副其实的活在了当下。所有昨日之事都只是冷冰冰的事实,而今日再热烈激动伤心难过的事到了明天也成了冷冰冰的记忆。对于大部分顺行性遗忘症患者来说,随时记录会有很大的帮助,但是对我却帮助不大。文字记录只能记录事实,无法记录感情,而我能清晰的记得所有事实。这只是一个比喻,情感远远不只是恋爱,和生活里的每一件事都有着微妙的联系,这些微妙之处是我一直忽略了的,但是它们对于生活至关重要。经过了没有感情的几个月之后,我开始怀念各种感情,快乐、温馨、舒服、紧张、忐忑、伤心,甚至我开始怀念痛苦。我宁愿回到那些痛苦挣扎的时日,甚至开始怀念那些曾让我处在轻生边缘的痛苦。


所以,我决定去和另外一个人谈一谈韦乐。我对感情的遗忘开始于韦乐,也许这是一个找回我感情记忆的机会。即使只有渺茫的希望,对我也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在地球消失的那个晚上,我依约去了深蓝。我把车在海边停好,走上了一条远远延伸入大海,由暗蓝色粗糙岩石铺成的长堤。沿着这道长堤向海里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深蓝。在长堤上走过十几分钟后,两边的海水颜色变得越来越深,海的味道渐渐浓郁,向前望去,是看不到尽头的长堤,远处飞翔的海鸟偶尔鸣叫几声,沙哑而苍凉。长堤上没有人,今晚是地球消失之夜,大家都在看实况转播,应该很少有人会去深蓝。走到长堤的尽头,有一个玻璃甬道通向海底。甬道蜿蜒起伏,用蓝色的玻璃建造,里面的灯光也泛着蓝色,远远看去好像深蓝海中的蓝色透明水蛇。平常不太锻炼,在甬道里上下几次,就有些气喘,边上正好有一个长凳,我便坐了下来。这样休息了两次,终于到了深蓝。


深蓝和甬道一样用蓝色玻璃建造,但是颜色极深,好像身处不透光的海底。我推门进去,里面又是一道门。身后的门无声地自动关上,然后我身前的门才打开。酒吧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身穿蓝色套装的女士陪一位老人坐在角落。从门口处,我看到的是那位女士的背影,她后颈处有纹身,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远远望去微微隆起,给人微妙的立体感。她的背影令我心头一跳,有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不过我很快把这种心动的感觉压了下去,现在的我明天就会把这份心动忘记,已经失去了让这份感情继续增强的能力。


我向老人看去,他穿着普通,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神色随和可亲。老人看到我,朝我点头一笑。我问道:“是您约我来......” 但是我一句话没说完就觉得哪里不对,自己说出的话听起来就好像耳朵被蜡封住了,瓮声瓮气的。我这才想起深蓝有个消音场,人声在这里会被自动过滤消除。老人看我想和他说话,笑着打个手势,让那位女士起身移到边上的座位,把对面的位子让给了我。桌上放着纸笔,老人写道:“我们可以笔谈。”


我已经很久没有用笔在纸上写字了,想了想才慢慢写道:“是您约我来这里见面的吗?” 我的字写的很生涩,好不容易写完,把纸推给老人。我手指的触感滑腻舒适,这好像是用地球原生木制造的纸张,而不是合成品。这种纸张的价值昂贵,而且随着地球的消失,价格只会继续上升。我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怎么会有人如此糟蹋这样珍贵的事物。


老人在纸上答道:“是我约你来这里见面的,我是在韦乐自杀之前一年才认识的他,虽然只是短短一年,但我们应该算是倾盖如故。”


看着老人流畅隽秀的字体,我回想起第一次遇到韦乐的感觉。我出生在半人马座α星c,因为我们家族是源于地球古中国的杨氏,在家族内我们称自己为南门杨氏,在人类向繁星移民的过程中,古老的家族凝聚力又开始起到正面的作用,产生了很多豪门大族。不过我在南门杨氏只是旁枝的旁枝,是大家族里的一个小人物。我认识韦乐是在半人马座大学里,我们都是天体物理系的博士生,又都是地球古中国的后裔,自然而然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当时还很年轻的我喜欢一些耍酷的举动,譬如专门会在嘈杂的摇滚酒吧里读书。那天我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背对着乐队坐着,开始看一本关于地球望远镜的书。书的一开头就把我吸引住了:“人类还被束缚在地球表面的时候,璀璨的群星是无数人心中最美丽的事物。当人类征服了星海,足迹遍布星空,才发现无数星辰里最美的一颗就是蓝色的地球。于是,无论距离地球多么遥远,每个人类居留地都希望能建造一部可以看到地球的太空望远镜。” 书里讲述了地球望远镜的历史,虽然建造地球望远镜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并且最后得到的结果不过是望远镜里一个小小的蓝点,然而每一个居留地的人类都坚持了这个传统。到星际议会成立时,每一个拥有星际议会席位的大型居留地都建造了地球望远镜。当人类的足迹离地球越来越远,建造地球望远镜也越来越困难。人类最远的居留地距离地球有几千光年,在这样的距离上想要能看到地球,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工作。相较于太阳,地球是非常暗淡的,地球只有太阳三十四亿分之一的亮度。这种微弱的光源是很难检测到的,而且太阳的眩光往往会掩盖掉地球的微光。只有过滤掉太阳的光芒以减少眩光,才能从远距离上观测到地球。所以对地球望远镜的建造导致人们对于太阳模型的研究,越来越深刻与精确。除了理论上的困难,建造的费用也越来越难以负担,甚至有人类居留地为了建造地球望远镜而破产。书的最后写道,地球望远镜需要一种更精确更廉价的设计,不然在可预见的将来,新的人类居留地就会选择不再建造地球望远镜了。


我放下书,闭目思索了一会儿,喝完了杯中剩下的酒,站起身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乐声忽然停了,喧闹的酒吧静了下来,一道阳光穿过吧台后面的窗户照在我面前,大理石地面反射出一粒粒或大或小的光斑,我忽然感觉到这一刻对于我的人生无比重要。我呆呆的立在那里,努力想要想清楚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我不过在一个嘈杂的酒吧里读了一本书,是那杯酒吗,还是刚才的摇滚乐让我产生了莫种幻觉。


这时我背后一个声音打断了我:““喂,你的书忘了。哈,《地球望远镜简史》,你也对地球望远镜感兴趣?" 我费力地扭过头来,看到一张无法判断年龄的面孔,你可以认为它属于一个年轻人,也可以属于一个睿智的老人。那张脸上有着一对奇异的眼睛,左眼蓝色,右眼黑色,他的眼光里好像有种魔力,让我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他看我不答话,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继续说道:“金银妖瞳罗严塔尔,你玩不玩银英传?看你的样子,我猜你应该是喜欢杨威利这个家伙。”


我沉浸在对金银妖瞳的回忆里,忘记了和老人笔谈,直到老人的一声轻咳声,才把我带回了现实。我这次写的顺手了一点:“我和韦乐大学时代起就是好朋友了,他去地球后我们也一直保持联络。不过他没有和我提起过您,您也是他的朋友?”


老人写道:“我和韦乐是下棋认识的,我的名字是古德尔森,也许你听说过。”老人把纸推过来,摘下了遮住小半张脸的大墨镜,露出一张我在电视上见过无数次的面孔。我没想到老人如此有名,忍不住一声惊呼。消声场中和了我的惊呼声,只有在我自己心里可以听到。



(二)


讲到这里,我应该交代一下韦乐、老人、还有我的背景。


韦乐在大学毕业后选择了去地球,因为他对太阳模型着了迷。我则选择了研究地球望远镜,留在了半人马座。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络,互相交流研究的进展。我首先获得了成功,设计出了基于超空间跃迁的分布式望远镜系统。简单来讲,就是不再需要建造越来越大的超级望远镜,而是建造大量小型望远镜分布在宇宙空间中,汇集收到的光信号,最后集中处理产生图像。这个设计的关键是每一个小型望远镜都具有自动跃迁功能,可以多次重复收集光信号,这样在更遥远的星系,并不需要小型望远镜数量成量级的增长,只是成像的时间会延长。简化一点说,就是当某时间地球的光到了A光年远的地方,就是A年之后,小型望远镜在A光年的距离上进行第一次采集,假定准备和采集时间是B秒,那么第一次采集过后,同一时间地球的光就到了A光年+B光秒的地方,这时小型望远镜也自动跃迁到A光年+B光秒的距离,进行第二次采集,如此循环,就可以通过采集数量的累积来得到更多的来自同一时间点的地球光信号。


新的分布式望远镜系统很快代替了之前的老式系统,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声望。韦乐的研究却没有很大的进展, 他希望能建立超精确的太阳模型,但缺少足够的数据支持,最近几百年来,对太阳的观测越来越精确,但是更老的数据就很粗糙,再久远的更是一片空白。我有一天灵机一动,发现其实我们早就采集了韦乐需要的数据,只是用在了别的地方。每个地球望远镜想要消除太阳的眩光,都先要对太阳进行观测,而不同距离上的地球望远镜,观测到的其实是太阳在过去不同时间的景象,只要距离足够遥远,就可以看到足够遥远的过去。


因为研究的缘故,韦乐专门回了一次半人马座α星c。大学毕业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络,但是见面的机会很少。那次韦乐回来了整个暑假,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一起研究太阳模型,但有时也会聊些轻松的话题,或者古怪的想法。有一天我们进展顺利,两人开了一瓶香槟庆祝。喝的有些微醉,我们的思路开始天马行空起来。韦乐说如果有足够的资源,不知道要多少个望远镜在一起可以从这里看到地球上的细节?这样的话就可以看到四年以前发生的事。我们于是粗粗地估算了一下,发现需要的数量并不是完全不可能达到。因为遥远的人类定居地对于地球望远镜的精度要求提高,而且都开始使用新的分布式望远镜之后,每个小望远镜可以统一制造,单位成本随着需求下降。按我们的估算,也许在不远的将来,只要把所有小望远镜跃迁在一起组成一个巨大的系统,就可以完成这个貌似不可能的任务。我们还谈起跃迁背后的超空间物理,讨论了跃迁迷失是否只是进入了超空间但无法返回,如何才能进行超空间的探索,已经有些醉意的我和韦乐就这样在对超空间的想象中沉沉睡去。


在那个暑假结束时,我们利用地球望远镜采集的历史资料建立了一个崭新的、精确度极高的太阳模型。能建立如此精度的恒星模型,是天体物理里程碑式的成就。但是韦乐回地球后,却没有发表任何论文,而且音信渺茫,和我的联络越来越少。按老人后来的说法,他和韦乐结识就在这段时间。


老人的名字叫古德尔森,我知道的关于老人的事从韦乐自杀开始。老人的知名度和韦乐不相上下,他被尊称为人类拯救者,老人提出的跃迁方案在三个月里成功疏散了大部分地球居民,而这在开始时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任务。不过几乎每个幸存者都有亲属或者朋友因老人提出的解决方案而丧生,大家对古德尔森这个名字有着一种复杂而纠结的情绪。


当科学家确认了太阳将在三个月之后爆发,地球上产生了跃迁狂潮。有私人跃迁设备的富豪害怕之后政府会强制征收跃迁设备,不顾跃迁器上的警告,强行跃迁,因为超过了单位时空允许的跃迁量,大部分都迷失在超空间中。超空间迷失是因为跃迁会相互干扰,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在一定四维时空内只允许进行一个跃迁。跃迁器上都有自动跃迁的功能,就是会自动发出申请到最近的跃迁主控室排队,主控室允许后,再进行跃迁。当然为了应付紧急情况,也可以手动强制跃迁。在跃迁已经普及的情况下,地球上可以征集和生产足够的设备在三个月里疏散所有人,但是如果要保证绝对安全,地球附近三个月内的四维空间却不足以疏散所有地球上的居民。那时老人是通用星际跃迁公司的首席科学家,他提出了后来称为古德尔森方案的疏散计划。计划打破了安全上限,可以疏散所有的人口,但是有六分之一的人会迷失在超空间之中。古德尔森先生提出的这个方案,后来被超级电脑无数次模拟优化,证明确实是牺牲最少的解决方案。


除了提出方案,老人还在方案的执行中展现了坚定伟大的人格。通用星际跃迁公司作为跃迁专利的拥有者,一直垄断着绝大部分的星际跃迁,它的总部也设在地球。在知道太阳灾变的第一时间,公司的董事会和高管就为自己预留了跃迁空间,但是没有想到很多人启动了强制跃迁,整个公司董事会和高管层都迷失在超空间中。作为首席科学家,古德尔森先生成为了公司幸存者中职位最高的主管和拥有股份最多的大股东。六分之一的迷失概率,一旦迷失就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对于人类整体是不得不接受的方案,但是对于每个个体都是一次严峻的生死考验。六分之一的死亡可能性,看起来不大,但是真的面对,其实不小。这个死亡概率和在左轮手枪里放上一颗子弹,对着太阳穴扣扳机是一样的。当生命受到威胁,地球上最有势力和财富的精英阶层为此联合起来,他们试图在暗地里推动一个选民计划,为各方面的人类精英提供100%安全跃迁。这样把生命分为高低贵贱的想法自然不能公布在阳光下任大众检视,但是在暗地里却有很多支持者,他们的理由是这样可以为人类保存珍贵的人才。这时一个新公布的系统彻底打破了精英阶层暗箱操作的美梦,所有安排好的跃迁时间和地点都被公之于众,而每个跃迁发生前,参与跃迁的人需要确认这次跃迁的发生。而力主100%透明度的,就是我眼前这位老人。他作为疏散计划的技术主管,赢得了大众的信任,也为自己树立了无数强大的敌人。



(三)


认出了老人的身份,我有些拘谨。不过还好是笔谈,可以有时间平复情绪,组织语言。老人最感兴趣的是我和韦乐天文学上的合作,我则想要知道韦乐地球上的生活情况,尤其是他为什么要自杀。老人说他已经把觉得我会感兴趣的情况都写下来了,而且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我的帮助。下面就是老人的自述:


”首先我要声明的是,我正受到一个异常严重的指控,认为我谋杀了韦乐,制造了太阳灾变。以下是我单方面的说法,我并不想要你完全的信任我,我需要的是你的帮助来找到真相,找到不可动摇的证据来证明我的清白。对我的指控基于三个疑点。首先,我提出的疏散计划太完美,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完成优化计算。其次,韦乐自杀跃迁的准确性远远超过普通的跃迁,应该有专业人士的帮助,而我是他的朋友里唯一有能力提供这种帮助的人。第三,我做为首席科学家本来可以和董事会和高管层一起逃跑,我却留下了,还成为了最大的受益者。


我自然认为这种指控是无稽之谈,韦乐的自杀对于我也是一个毫无头绪的谜。韦乐确实和我提过你们的超精确太阳模型让人类第一次可以调节太阳的温度。因为你们的模型可以如此精确的模拟太阳,就可以把太阳调节的热一点,冷一点,只要在某个时间,跃迁一定的物质到某个地点,就能触发蝴蝶效应,让太阳整体发生变化。其实地球的气候也是如此,只不过太阳是一个简单许多的系统,所以调节太阳比调整地球的气候容易得多。韦乐当时的计划是通过调节太阳来调整地球的气候,因为对跃迁精度的要求太高,所以需要我的帮助。我对太阳模型是完全的外行,但是基于我对科技发展的看法,没觉得他的想法可行,就算理论上是可能的,要到实用的程度,也不是我们这辈子能见到的。后来韦乐真的触发了太阳灾变,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不过讲这些都是题外话,怎么说都只是我的一面之词。


韦乐自杀那天我们还见面下了一盘棋,他表现的很自然冷静,没有露出一点将要自杀的样子。根据我知道的,还有韦乐自杀后的调查结果,他当时经济状况良好,研究正好有了突破,没有女朋友自然也没有感情纠葛,精神状态也很好,没有抑郁或者精神异常的迹象。唯一有点关系的,是韦乐提起过他很喜欢的一首诗:


    夏夜我们不应该睡眠

    在还有光的时刻

    让我走向边界之外的夜

    海就是夜

    夜就是星辰


现在想起来,这份喜欢也许暗示着韦乐决定了什么。


疏散计划确实不是我临时可以完成优化计算的,那份完美的计划是一个匿名者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给我的。我怀疑它其实是韦乐自杀前计算出的产物,因为只有他才有足够的时间来进行这个计算,也只有他才可能提前知道,人类将会需要这么一个疏散计划。但是我当时没有诚实的吐露真相,我不想把混乱的局面搞得更加复杂,也害怕这个计划会因为和韦乐有关不被接受。现在我再提出这点,怎么都像是为自己做的拙劣辩解,除非我们能够找到确凿的证据。但是一切可能存在过的物理证据都已经随着地球毁灭了,我不抱希望还能找到些什么,除了你和韦乐的另一个想法,就是那个能看到过去的望远镜。韦乐当时是这么和我说的,望远镜看到的都是过去,你想看到一年前,只要跃迁到一光年之外就可以。你们得到太阳的历史资料靠的就是在不同距离上观测太阳,因为有了分布式地球望远镜,得到的结果才能建立超精确的太阳模型。韦乐还说你曾经进行过一个有意思的计算,如果把所有人类殖民地的分布式地球望远镜集中到离地球几光年的地方,理论上可以取得很高分辨率的图像,甚至可以看到人们的举动。


我的请求就是把这个系统真的造出来,可以借助它洗清对我的指控,也可以让人类拥有看到过去的能力。我会尽全力支持你,通用星际跃迁公司的资金比很多殖民地政府更加充裕,我们也拥有最好的技术人员,希望你愿意帮我。”



(四)


远处的阳光在海上照出一条耀眼的光带,让人无法直视。长堤外大海的蓝比我记忆中更深邃。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波涛,似乎永不止息的冲向长堤,溅射出白色的泡沫,走远,消失,在长堤两侧留下十几米宽的浅蓝海水。我心里忽然有一种无比平静的感觉,相信自己会和以前不同,会变的更好,任何问题都不再是问题。我知道此刻的感觉并不能持续,复杂困难的问题还在那里,没有任何改变。但是这种感觉对于我还是珍贵无比,它让我拥有面对困难的勇气。


我独自在通向深蓝的长堤上抽着香烟。我今天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一个小时,希望能一个人想想最近发生的各种事。昨晚我又做了噩梦,这次和以往略有不同。我站在一块望不见边际的平原上,旁边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天空干净的好像刚刚被认真拂拭过,一尘不染。天上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却悬挂着两只巨大的眼睛,一只瞳孔深蓝,另一只是妖异的黑色,两只眼睛冷冷的注视大地,丝毫没有感情。我觉得那两只眼睛似乎眨了一下,我周围的人开始慢慢的变得透明,慢慢的隐去,最后只有我一个人留了下来。然后一种巨大的悲伤抓住了我,让我想要叫喊却发不出声音,想要奔跑却无法移动脚步。


自从“捕捉时光”开始,这是我第一次做噩梦,但是我完全忘记了梦里巨大的悲伤,这也是“捕捉时光”之后的第一次。


在一光年外看到地球一年前的景象,而且能看到一年前某个人的生活,想想就是一件神奇到令人激动的事。那次和古德尔森老先生在深蓝见面之后,我就开始追逐这个貌似不可能的目标。因为能够让逝去的时光再现,我们把这个项目叫做“捕捉时光”。“捕捉时光”对于我不止是一个激动人心的科学项目,它也是让我走出情感遗忘症的关键。虽然我没能记起已经忘却的情感,但是至少我不再每天忘记。我想可能是我的意识深处得到了足够的安全感,可以容忍我保存新的感情记忆。


安全感来源于我相信了古德尔森老先生的判断,那份疏散计划肯定是韦乐事先准备好的,这说明他并不是一个冷血之极不顾他人生命的恶魔,非常可能有着他的考量和苦衷。几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了虽然不多但确实存在的希望,也许我的良知可以和我对韦乐的感情共存,而不需要互相折磨,而我的生命也许有一天可以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


为了节约时间,专心工作,我搬进了公司附近的一间小旅店,不用再为吃饭清扫这些琐事烦恼。白天努力工作,晚上我喜欢喝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一般我会去大学里的摇滚酒吧,就是当初遇到韦乐的那间。一切似乎都无比美好。我还喜欢上了那个颈后有着蝴蝶纹身的女士,她叫苏菲,三十岁出头,负责“捕捉时光”和外界协调的工作。苏菲人很漂亮,温柔的让人如沐春风,但同时内心深处有自己的坚持,不肯随波逐流。苏菲的异性缘很好,一直有很多人追她,奇怪的是她这些年却没有谈过一次恋爱。我对苏菲自从第一次见面就有着异常的好感,她也和我很谈得来。但是我心里一直为我和韦乐的关系而苦恼,不敢向她告白。我期待着“捕捉时光”能证明韦乐的清白,放下心魔之后,我才能真正重新开始。


项目进展的异常顺利,但是有一天星际联盟任命的独立检察官忽然决定冻结老人名下的一切财产,使得老人无法再继续支持“捕捉时光”的研发,而且以人身安全为理由把老人软禁了起来。没有了老人的金钱支持,就没有了租借的资金,即使技术上的难点已经全部解决,我们也不可能搞到足够多具有自动跃迁功能的小型望远镜来进行测试。“捕捉时光”项目里我负责望远镜部分,霍尔负责跃迁部分,苏菲则负责租借各个殖民地的地球望远镜。得知老人已经被冻结财产之后,我们三人今天约好在深蓝见面,名义上是讨论项目,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大概是“捕捉时光”最后一次会议了。


深蓝因为没有了老人背后的支持,已经歇业,里面的酒在停业时都被清空,我们三个人只能一边喝自己带来的啤酒一边聊天。苏菲喝了口啤酒,先开口道:“我们本来已经和一百二十七个殖民地签订了租借地球望远镜的协议,算起来足够了。但是已经租到手的不足20%,本来预计在一个月里可以拿到剩下的80%。现在这80%都提出要我们先交一部分租金,即使到手的20%也很快就会因为付不出租金而无法使用。”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才继续说道:“本来我们账户里还有上一次古德尔森先生转来的本季度的资金,但是独立检察官却把我们的账户也冻结了,这样连日常的项目支出也没办法啦。”


我拿着酒瓶却没怎么喝,想了想说道:“能不能和独立检察官解释一下,我们的计划是为了找出客观的证据,这对他的调查是有很大帮助的。”


霍尔哼了一声说:“他们就是为了把古德尔森先生赶尽杀绝,摆明了根本不想我们找到任何有利于老先生的证据。”


我还有点不死心:“韩检察长的名声很清正,不会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吧?"


霍尔喝的最快,已经开了第二瓶啤酒:“但是韩检察长的亲弟弟就是在大撤离里死的。他弟弟是杰出的物理学家,获得过诺贝尔奖,如果不是绝对平等的古德尔森方案,他是一定会在优先跃迁名单里的。最痛恨老先生的就是这些精英家族,他们在骨子里觉得自己的生命要比普通人更重要。”


在一件事关系到自己最亲近的人,有谁还能完全保持公平呢?在这点上我完全可以理解韩检察长,尤其是我自己也心中有愧,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无法让自己真正站在十亿条无辜的生命一边,我知道在心底深处我还一直把韦乐当作朋友。和苏菲、霍尔两人一起合作了这么久,我还是一直小心的隐瞒着我和韦乐的关系。除了老人,我无法想象如何与他人谈论韦乐,更无法想像别人会如何看待我,如果他们知道我的心里还把韦乐当作朋友。


苏菲回答道:“难得这次面对生死,大家都平等。这也是那些家伙要通过司法系统来对付老先生的缘故,一人一票的公投老先生肯定会赢他们。”


我叹了口气说:”如果我们能想出可以赢利的方法就好了,这么棒的技术,应该可以赚钱才对。“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接着说:”我们可以用望远镜看到当时地球上所有大富豪的银行账户密码,然后我们把他们的钱偷偷转出来,就发财了。“


苏菲知道我在开玩笑,但是她还是装作一本正经的帮我分析:”你这个方案有几个缺点,首先密码的输入一般在室内进行,我们看不到。然后就算在室外偶尔看到,那也是四年前的老密码,应该早就没用了。最后你需要足够多的望远镜才能看到密码,而你现在根本没有租金,没法去看。“


霍尔忽然拍了一下脑袋,跳了起来,夸张地叫道:“我有办法了!”


我没好气地说:“玩笑开够了,我们回到正题吧,我们小规模的试验还能不能继续。。。”


霍尔却打断了我的话:“杨,我不是在开玩笑,你知道我很喜欢足球,我们家族一直都有这个传统。从我很小开始,每一届世界杯决赛我都会看实况转播,只有地球被太阳风暴毁灭之前的最后一届世界杯,当时就根本没有星际实况转播,后来竟然连录像也没留存下来,只有幸存者口述的回忆。据说那届世界杯的决赛是历届最精彩的一次。往日的决赛都有着浓厚的功利色彩,双方都踢的很保守,但是作为地球上的最后一场世界杯比赛,所有队员都希望能踢出最好的足球。尤其是最后三分钟,两队争相射飞点球,上演了最感人的一幕。”


霍尔又喝了一大口,第二瓶啤酒也快喝完了,他接着说道:“我一直深深遗憾自己没能看到最后一届世界杯,像我这样的球迷在每个殖民地都有很多。我觉得我们如果能找回最后一届世界杯决赛的录像,一定会吸引到资金的。”


我想了想说:“光是转播世界杯的收益恐怕还是不够我们租借的资金需要。“


苏菲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还没开口,霍尔就抢着说:“直播世界杯只是第一步,譬如里约热内卢的最后一届狂欢节,我就耳闻已久,很想看看呢。还有里士满摇滚音乐节,一百万人不顾死亡的威胁,陶醉在摇滚乐里,真是很让人感动。” 他有点激动地接着说道:“你们都看过《最好的末日》那本书吧?当时在地球上像这样感人的场景还有很多,但是影像资料都没能留存下来。只有我们才能成功的把这些美好的影像找回来。无论是殖民地人,还是地球毁灭的亲历者,都会无比珍惜这些影像。”


《最好的末日》是一本回忆地球最后时光的书,它的作者认为在所有关于地球末日的幻想里,即使是最乐观的想象,也难免对人性面对末日的反应表露出种种怀疑。但是当人类真正面对地球毁灭时,表现出的却是一种悲剧性的美好,是末日最好的一种可能。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表现出了希腊英雄面对不可改变之命运时的勇气。大撤离的井井有条,面对六分之一死亡概率的冷静,对于生命表现出的无比尊重,对于文明的纪念,对于最后时光的珍惜,这些都让地球最后的岁月变成了幸存者一生最美好的记忆。它也让身处其中的人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发现哪些是自己最应该花费生命做的事,哪些只是浪费了自己的生命。地球毁灭之后,人类科学和文化的发展非但没有受到影响,反而迎来了一个爆发式的发展,而这些都是因为地球末日之后幸存的人类更加珍惜自己生命余下的时间。


苏菲被霍尔的情绪感染到,拿起啤酒瓶一口饮尽,说道:“我自己也有一段非常希望能够找回的时光。我当时在巴塞罗那读大学。我的跃迁时段比较靠后,大学里人越来越少,最后完全停课了。我找到一家医院作义工护理病人,因为很多护士都已经跃迁离开了,医院里很缺人手。医院里剩下的病人除了像我一样跃迁安排在最后的几个,其他都是身体虚弱到无法承受跃迁的病人。这些病人的亲友也大多跃迁离开了,我每天闲下来就轮流陪他们聊聊天。他们之中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名字叫做吉尔达,我和她成了好朋友。她得的是肺癌,已经扩散到全身,预计寿命只有三个月了。”


“吉尔达一头黑发,个子不高,身材匀称,面容姣好,最吸引人的是她眼睛的颜色,我在阿拉斯加看到过一个蓝色的冰川,那是夏天,有些融化了,她的眼睛就是那种淡淡的蓝色。她的男朋友叫荷塞,是个很普通的西班牙青年,相貌不难看,但也称不上英俊。荷塞每天都会来陪吉尔达,但是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玩电子游戏,他为了要玩游戏,把电视和游戏机都搬到了病房里。吉尔达在边上有时自己看书,有时看着他玩。我不那么喜欢荷塞,他的女友无法跃迁走,他自己只要跃迁成功,之后还有很多的机会玩游戏,他不应该好好陪伴吉尔达吗?我觉得他配不上吉尔达,配不上那双冰蓝纯净的双眼。“


“到了我跃迁的那天,我去和吉尔达告别。荷塞还在那里玩游戏,吉尔达说起荷塞的跃迁时段是在最最后的,她真的好幸运。她这么说的时候,荷塞在边上听到了,抬了下头憨厚的一笑,然后接着打他的游戏去了。吉尔达是我最后一个告别的人,我直接从医院去了跃迁点。跃迁是六人一组的,六角形的座椅上,有着每个人的姓名,照片,和指纹信息,防止有人假冒。我来得比较早,边上的座位还空着,无聊之中我的目光四处游荡,扫过边上座位时发现名字和照片竟然都是吉尔达的男友荷塞。吉尔达不是说荷塞还可以陪她几乎到最后吗?难道荷塞骗了他?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想不出任何一个合理的解释。忽然我灵光一现,因为我一直把荷塞想的太坏,才想不明白,事实应该很简单,他放弃了自己跃迁离开的唯一机会,只为了陪吉尔达到最后一刻。”


苏菲一口气说到这里才顿了一下,喝了口酒接着说道:“一直到我跃迁开始,边上的座位都一直空着,荷塞没有来。我从那之后无数次的想过他们两个人,我想知道吉尔达如何面对为了她放弃生命的荷塞,更想知道他们之后的生活是如何度过的,我如果能看到他们两个在地球毁灭前的样子该多好。”


我们几人听了之后都默然无语很久。真的能把那段最好的时光捕捉到吗?我心里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总要尝试一下,那些美好的事物不应该任由它们消失而不留任何痕迹。我举起手中的啤酒杯,大声说道:“干了这杯,让我们一起努力找回那段最好的末日时光!”



(五)


“捕捉时光”项目的成员都选择在太空为望远镜阵列送别,只有我和老人选择了深蓝。桌上摆了三杯蓝方威士忌,有一杯是留给韦乐的,这是他最喜欢的酒。地球毁灭后已经不可能再有真正的苏格兰威士忌了,不过约翰走路这个品牌还是延续了下来。


“捕捉时光”转播了世界杯最后三分钟,引起了轰动,后来的一切就都很顺利。我们也找到了韦乐自杀的影像,洗刷了老人的嫌疑,只是还不能确定韦乐自杀的真正原因。在捕捉到的影像里,可以看到疏散计划确实是韦乐计算出的,但是这并不能让他的罪孽减少,反而更确凿的说明韦乐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举动的后果。事先准备好最优化的疏散计划,韦乐不可能不知道地球上的人类无法全体疏散,至少会有六分之一的人死亡。在影像里,韦乐生活的平静而有序,一点也没有患有严重心理疾病的感觉。


我虽然很失望没有找到韦乐自杀的原因,但是在看到人类面对末日时的勇气和尊严之后,也让我重新找回了我欲望所有感情的记忆。我终于再一次记得母亲怀里的温暖,初恋时的忐忑心情,爱人离我而去时的伤心难过,和韦乐讨论问题时那种遇到知己的开心,还有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我的颓废无助。我偶尔还会做那个十亿人一起死亡的噩梦,但是梦里的面容不再悲惨茫然惨白,而是在直到最后一刻还抱有着生命的尊严和壮美,那些面容给了我继续好好活下去的勇气。


我和“捕捉时光”的成员在洗刷了老人的嫌疑后,继续致力于重现地球末日丢失的影像,在民众的支持下建立了地球末日影像资料库,里面不只有重要的关键场景,也有我们捕捉到的小人物日常生活。


我有些私心的专门找到了吉尔达和荷塞在地球毁灭那天的一些影像。因为他们在地球毁灭的一刻是在室内,所以我捕捉到的是那天他们最后一次散步。医院里有一个小湖,荷塞推着吉尔达的轮椅在湖边走了小半圈,在一张长椅上两人互相偎依着坐了下来。他们神色很平静,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举动,只是一起凝视湖面的荷叶和水面上的微风。荷塞像往常一样玩着游戏,但他只用一只手慢慢玩着,另一只手和吉尔达紧紧相握一直没有分开。他们也很平常的聊着天,我请教了唇语专家,吉尔达还以为荷塞很快就要跃迁走了,因为荷塞一直瞒着吉尔达自己为了陪她放弃了跃迁的机会。


看着这个影像我很有点嫉妒荷塞。人生能有一件入迷的事就很难得,他竟然有两件,而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是那么坦然地在抓紧时间做自己最喜欢的事,陪吉尔达和玩电子游戏。想一想很多自己认识的人,有些非常成功,有些很有才气,但是有几个人这么确定的知道自己生命价值的所在呢?我不禁想到,如果韦乐的生命里还有这样一个让他不舍得放弃的人或者事物,他就不会跃迁到太阳中自杀,那样整个世界都会变得不同。


我把吉尔达和荷塞的影像储存在一个精巧的戒指里,戒指本身其实是一个小小的投影仪。当苏菲看到这些影像时,她感动的热泪盈眶。我觉得她一直在等一个愿意像荷塞那样去爱的人,而我拿出戒指的一霎那,就是给了她我真心的承诺。我觉得自己和荷塞同样的幸运,拥有了真爱的人和令我痴迷的“捕捉时光”望远镜,如果能找到韦乐自杀的原因,那一切就十全十美了。但是,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没过多久”捕捉时光“项目就不得不被迫终止了。


一切开始于网络上不知是谁提出的一个小问题:“像韦乐那样引爆一个太阳有多难?” 答案五花八门,但是总结起来很简单:因为地球望远镜的存在让我们对太阳有了深刻精确的了解,韦乐才可能引爆太阳,对于人类殖民地的其他恒星,我们的了解都很肤浅,离能引爆它们还差得很远。但是,随着讨论的深入,人们发现“捕捉时光”的望远镜阵列已经强大到可以在短时间内积攒对任何一颗恒星足够详细的资料,进而建立起一个超精确的模型。这个发现触发了大众的恐慌,人们对于地球毁灭的记忆尤新,却发现科技的进步让毁灭一个星系变得更加简单。恐慌逐步加剧,最终的结果是公投决定要销毁一切太空望远镜阵列,终止一切关于恒星的观测和研究。


今天就是销毁“捕捉时光”太空望远镜阵列的日子,老人约我到深蓝为它们送行。深蓝还没有重新开放,消音场也没有开启,我们可以随便聊天。我大学以来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研究太空望远镜上,本来预计未来的日子也会继续如此,没想到忽然丧失了人生目标,整个人都觉得空荡荡的。过去似乎还没有哪个科学家曾经遭遇过我的处境,也许伽利略在被宗教法庭审判之后,被软禁在家的感觉会和我有些相似,但是伽利略那时还能继续从事物理学的研究,那又比我幸运多了。老人感到了我情绪的极端低落,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冰块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们一起饮了一口。


老人开口说道:“还有一小时‘捕捉时光’就要被销毁了,我觉得最难过的应该是你。‘捕捉时光’救了我的命,也保住了我的名誉,我很舍不得真的销毁它,所以就为你准备了一件礼物。‘捕捉时光’的跃迁装置本来在销毁前都应该被拆除,我却利用自己职位的便利把它保留了。这个按钮会启动望远镜上的一个小程序,会在被销毁的时候自动跃迁。这样貌似被销毁了,其实却是跃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老人拿出一个小小的按钮放在我面前,微微一笑说:“不好意思把这个困难的选择交到你手里,我太老了,时间不多了。你想一想愿不愿意接手‘捕捉时光’呢?”


我没有立刻回答,慢慢晃着手里的威士忌,偶尔喝一小口,想着是否应该接受老人的馈赠。还有一个小时,我还不用太着急。只从我自己的角度,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我觉得科学技术的研究并不只是为了得到现实的利益,更多的是为了认识世界。而认识世界有着某种绝对的意义。当人类对世界认识的更多,视野变得更开阔,就为人类理解自身存在的意义奠定一份更坚实的基础。就好像理论物理需要实验物理来积攒数据,才能总结出更准确的理论。任何人类理解自身存在意义的尝试,都不可能建立在对于这个世界片面浅薄的认识上。从这个角度来说,在能够充分的认识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之前,人类不可能理解自身存在的意义。理由很简单,数据不足,就只能进行虚幻的猜想,不能产生有效的理论。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如脚踏实地的努力得到更多的数据。我认为需要许多个世代的积累,才能到达一个可以开始思考存在之意义的阶段,而我们注定生活在一个积累数据,而不是得到结论的时代。


但是如果就这样选择接下“捕捉时光”,却又和我的理念有些冲突。我有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其他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看法,恰恰因为我相信人类对于世界的认识还很片面浅薄,也就是说信息不足,所以任何人对世界的看法都没有高下之分。有人信神,有人信佛,有人想多要些快乐,有人要青史留名,有人向往财富权力,有人甘愿服务人群,有人献身艺术,有人贪恋酒色,有人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有人就愿意偷懒整天做白日梦,可是既然所有人对世界的看法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不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别人,应该让每个人都可以依照自己的看法去生活。


让每个人可以依照自己的看法去生活,说起来简单,但在实际生活里,人和人之间难免有冲突和矛盾,需要制定规则来解决。而规则应该如何被制定,我细细想过,还是只能依照简单多数的原则。像上面说的,人类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还很片面浅薄,就好像棋手只能看到棋盘一个小小的角落,这种情况下好或坏的棋手下出的棋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一步棋可以被判定是正确的,因为信息不足,无法决断。既然大家的意见是几乎等价的,那么简单多数的原则至少尊重了更多人的意见,可以让更多的人参与对于规则的制定。这种参与感是非常重要的,它可以让更多的人有一种使命感,可以参与到对世界的探索和思考之中。


因此,无论我喜不喜欢多数人的看法和决定,我不能让自己的看法凌驾在多数人之上。这并不是说我没有自己对世界的独特的看法,只是我可以不同意,但我不能违背多数人决定的规则。譬如苏格拉底平静地接受了雅典民众对他的死刑判決,虽然他觉得这个判决既愚蠢又错误。细细思量之下,我决定不能因为自己的个人因素违反民众公投的决定,于是我继续饮着威士忌,看着冰块慢慢的变小融化,尽量不去想对面那个诱惑的按钮。虽然那可以令我下半生继续沉迷在天文研究里,而且是能了解韦乐为何自杀、进而找回我以往感情的唯一希望。


老人回来,看到按钮还在他的那边,没有被动过,大概知道了我的决定,有点诧异地问道:“真的不愿意接吗?”


我答道:“不知您是否看过《银河英雄传说》那部小说? 是几百年前很流行的,前一段因为改编成虚拟游戏,又流行过一段。”


老人说:“我没有玩过游戏,但书倒是看了。”


我说:“那里面杨提督已经把莱因哈特的旗舰纳入射程之内,但还是服从民选政府的命令,无条件停战。我想我虽然没有杨提督的天才,但心向往之,不愿做违背自己内心理念的事。”


老人说到:“民主的决定并不代表正确。尤其是全民公投错误的概率远远大于一小部分精英团体做出的决策。只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愚蠢,更加没有人会自愿放弃自己的权益,才让全民公投成为了决定重大事项的方法。战争、运动、商业、科学、艺术的领域里,都不可能想象使用公投来作决定,为何政治就是特例呢?公投决定太空望远镜阵列的存毁,本身就是件可笑的事。当我们知道自己是站在正确的一边,何必在乎对面有更多的人呢?即使是杨提督的崇拜者,也大多为了他那迂腐的决定感到遗憾吧?”


我认真又想了以下,然后答道:“战争、运动、商业、科学的领域里,都有着清晰的标准。但艺术的标准就很模糊,也更符合民主原则。简单来说,好的艺术就是得到更多喜欢的艺术,喜欢的人数乘上平均喜欢的程度就决定了一件艺术品的价值。通俗的艺术往往是喜欢的人数多,但是延续的时间短,喜欢的程度低。高雅的艺术则可以延续更长的时间,给人更深的喜欢,但是喜欢的人比较少。这就是因为艺术没有客观的标准,艺术家的标准都是自我而主观的,所以自然的形成了依据大家喜欢来判定的机制。在古代也有过倚靠少数精英阶层欣赏生存的艺术,但是那种艺术往往更容易被时间淘汰。政治和艺术在这点有些相似,因为没有客观的标准,只好靠得到更多的支持来决定成败。如果没有一个良好的制度,不同理念或施政措施的支持者之间最终只好靠暴力或金钱来解决问题,一人一票的公投虽然不完美,至少是目前不依靠暴力来衡量支持度的最好方法。”


我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觉得自己说的有些混乱,想把自己的思路表达的更清晰一些。老人专心地听着,没有插话。我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而且我并没有信心自己肯定是正确的。我想了很久韦乐为什么要毁灭地球,我相信他有很好的理由,而且他肯定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他因为自己的信念决定了别人的生死。销毁太空望远镜阵列在我们看是愚昧的恐慌,但是很多人的选择是为了保护自己生存的权力,我不能无视他们的决定。“


酒吧墙壁的大屏幕上一直随机播放着“捕捉时光”得到的影像资料,这时正好播放到荷兰库肯霍夫公园最后一次郁金香的盛开,那是地球上最大的花园,在地球上最后一个春天,聚集了荷兰各处移植来的五千万朵郁金香。老人说到:“无数这样美丽的时光,就再也没人能看到了。只是因为你不一定正确的坚持,值得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我从望远镜里学到了一件事,时光可能变成过去,但是一旦发生过的就不会完全消失。只要人类还在,销毁的望远镜总归会被重新造出来,远去的时光也会再次被捕捉。就好像宗教法庭销毁了伽利略的望远镜,但即使他们销毁了当时所有的望远镜,也阻止不了人类望向星空。”


老人说:“如果有人当时能隐藏伽利略的望远镜,并且继续使用,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


我说:“也许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不愿意违背自己的信仰。我对于民主也抱有这种宗教式的信仰。因为在政治制度之间无法进行真正严格的对比试验,对于民主制度优劣的认识还是要基于莫种愚蠢天真的坚持。”


老人听了道:“我还是觉得你完全的错了,但是你的错误至少有它崇高的一面。只是可惜这无数美丽的时光,要在黑暗中等待更长一段时间了。” 然后他想了想又说:“我也是有点痴了,地球都已经不在,何必为一些残存的光影感伤呢。”


这时屏幕上已经开始直播“捕捉时光”销毁现场的实况。在星空中,无数望远镜静静的呈环状排列,中心是一片空荡荡的黑暗,远处有着几点微弱的星光闪烁。它们在等待着自己注定的结局,又似乎在等待那片虚无暗黑的夜中会出现神迹。



(六)


“捕捉时光”被销毁之后三个月,老人就过世了。他没有为我留下大笔的金钱,只是把深蓝酒吧留给了我。老人绝大部分的遗产用来成立了一个资助跃迁研究的基金会,苏菲主管基金会的运作,霍尔则主管技术。老人本来也想我参与管理这个基金会,但是我婉拒了。因为我还没有决定自己未来研究的课题,而跃迁技术并不是我的擅长。


老人的葬礼之后我和苏菲一起去了深蓝。我和她已经快要结婚了,我终于下了决心要向她坦白我和韦乐的关系。毕竟要共度一生,彼此之间不能埋藏一个定时炸弹,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我开了一瓶威士忌,两人喝酒闲聊了一会儿,然后我开始讲述我的大学时代,我如何遇到韦乐,我和韦乐的友情,老人和我们的关系。苏菲一直静静的听着,没有打断我,她有些困惑吃惊,但是控制的很好,没有让我觉得难堪。


等我讲完,她为我满上了酒,自己也喝了一小口,然后提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和韦乐的关系呢?“


这个问题有点令我不知所措,我想过她会责怪我为什么一直瞒着她,但是从没想过她会觉得我不应该说这件事。我想了想回答说:”我觉得如果我一直瞒着你,对你很不公平,而且你以后知道了,会很伤心。“


她笑了,但是笑得有点悲伤:”也许你能瞒我一辈子呢,何必打破我们现在的美好。你知道我有好几个亲人和朋友都因为韦乐丧生了,还有吉尔达和荷塞他们两个,为什么你要让我做这么艰难的选择?”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小声地说道:“我不能骗你。。。”


苏菲接着说:“你的真诚我很喜欢,但是荷塞那样的欺骗难道不好吗?只要是善意的为了两个人能开心的在一起,为什么一定要百分百的真诚呢?就好像你拒绝接下“捕捉时光”一样,为什么不能在让民众感觉到安全感的同时,还保持“捕捉时光”的运作呢?只要你柔软一点,就可以两全其美,为什么非要那么偏执呢?就像你说的,任何人都无法肯定自己是正确的,那么多一些柔软的善意不是比僵硬的坚持原则好很多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苏菲这么激动,而且她从来不这么直接的指责别人。我沮丧的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能原谅我,还能接受这样的我吗?”


苏菲摇了摇头:”我需要时间静静的思考,我三天之后再告诉你我的决定,好吗?这三天你不要联络我,让我有思考的空间。“


我点点头答应了,然后默默的喝了一口威士忌。


苏菲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深蓝里继续喝酒。我来来回回想着苏菲的那几句话,我因为自己的选择已经失去了“捕捉时光”,而我爱的人也很可能要离我而去。为了我自己的原则,所有这些真的值得吗?但如果我放弃了自己的原则,我还是我吗?那种改变对我是成长,还是妥协?不知不觉间我喝的多了,头晕沉沉的,就找个沙发睡了一觉。一觉醒来,模模糊糊看到有人坐在边上喝着我剩下的小半瓶酒。我揉揉眼睛,才发觉是韦乐。


我惊喜的问:“你没有死吗?这可太好了。”


韦乐说:“我跃迁到太阳里自杀了,怎么会没死。这次来只是想和你喝杯酒,说几句话。” 他为我也倒了一杯酒,挥挥手示意我不要开口:“好久没和你喝酒了,真是想的很。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先喝两杯我再告诉你。”


我们喝了大半瓶威士忌,韦乐才开口说道:“我会自杀,一是我活着觉得有点无聊,二是觉得人类活得太过无聊。当时我们正好完成了太阳的精确模型,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好让人类振作一下。记得我们一起看银英的时候,我们说过人类的征途应该是星辰大海,不应该窝在地球的安乐窝。你知道我一贯和你不同,不太看得起常人的看法。在我眼里世间大部分人都是蠢物,也只有你和古德尔森先生有点意思。人类的殖民飞船已经到了几千光年之外,但是百分之九十的人类还是居住在地球上,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到过太空,而且对于太空的探索和殖民根本不愿尽力支持。我不推上这一把,人类还不知道哪辈子才能离开地球,踏上星辰大海的征途呢。”


我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但是死去的那六分之一呢?”


韦乐答道:“你喜欢杨提督。我却是金银妖瞳,哪里在乎他人的死活。不过在跃迁里迷失的人类并没有死亡,他们其实是迷失在了我们称为超空间的另一个平行的宇宙,这些人才是真正踏上了星辰大海的征途,他们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韦乐说完这句话,把一张纸放在我手里,向我挥挥手,就要转身离去。听到这里我有着一种强烈地想要向韦乐叙述我那些噩梦的渴望,我想问他,亿万人的鲜血和悲伤,难道都比不过他自己的一个梦想吗?即使他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他又凭什么替别人做决定。但是我努力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发现自己伸出的手已经变得透明而且模糊,我正在慢慢消失。我看到那张纸上写的是一首诗,诗句也正在慢慢变得模糊,我只能努力的读,努力的记住。


当我满身冷汗地惊醒,才知道刚刚只是南柯一梦。我不知道在我的梦里,哪些是我为韦乐所做的牵强解释,哪些真的是韦乐要和我说的话。也许梦是平行时空之间交互的投影,所以在梦里我可以和身处平行宇宙的韦乐相对饮酒聊天。我凭借记忆写下了那首诗,似乎是抄录自某个古中国诗人的作品:


    我曾经在地球上散步,

    独自踽踽地,

    扬起了黑色的手杖,

    并把它沉重地点在,

    坚冷的地壳上,

    让那边栖息着的人们,

    可以听见一声微响。

    

    现在,

    地球已经消失,

    不再有坚冷的地壳,

    和微微的声响,

    只有时光还在宇宙中徘徊,

    作为我存在的证明,

    等待着和你重逢。


读着这首诗,我又感觉到大学时读到地球望远镜是那种奇妙的感觉,在那一瞬间,我知道超空间物理会是我余生的研究方向。跃迁的迷失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有平行宇宙的存在,跃迁迷失的人真的还活着吗,在平行宇宙里他们又以什么一种状态生存呢?


我希望,也许有一天,我能够造出可以看到平行宇宙的跃迁波望远镜,让人类的视线注视到从来未能抵达的所在,就好像伽利略第一次看到土星美丽的光环。


那晚入睡前,我怀抱着一种英雄式的激情。



(七)


第二天醒来,我又一次忘记了所有感情,父母、韦乐、苏菲、老人,每一段记忆都很清晰,但是它们都清晰的那么无情。昨晚的激情完全被遗忘,除了事实和记忆,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三天之后,我在深蓝等着和苏菲见面,她说要当面和我讲她的决定。我告诉自己这个约会很重要,但是我心里已经忘却了重要背后真正的原因。等待之中,我习惯性的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无聊的看着眼前的大屏幕,那里循环播出着“捕捉时光”精选出的录像。


人类有着记录的倾向,但是所有的记录都不过是一种徒劳的努力,因为一切记录注定会在时间里慢慢消失,即使能存在亿万年,终归还是有消失的一天。时空却又有着奇妙的平衡,没有任何东西真的消失了,一切光线都还在旅程中,一切信息都可以被回溯,一切时光都在此刻,都在我们的手中。就好像这些录像,它们消失,又被找到,它还会再次消失,我知道它还会再次被找到。


大屏幕上开始播出挪威北部极夜开始时纪念最后一次落日的音乐会。一个黑衣少年站在台上唱着什么,背后的少女们身穿白色的长袍,为他和声。没有声音,沉默如即将来临的冬夜。我知道他使用的是古挪威语,咏唱的是诸神之黄昏。当生命之树化为灰烬,火焰延烧到诸神的金宫。大地成为一片焦土,海洋里的水沸腾蒸发。维达尔斩杀了吞食奥丁的芬利尔狼,站在火焰之中,想到了被永在微光所包围的无底鸿沟金恩加格,想到了世界和诸神是如何被创造。


在无声的咏叹调里,我的思绪随着那些记录的光线继续前行,浩浩荡荡,一直到了宇宙的尽头,在那里光线被弯曲,然后折返,不知多少年后,又回到了地球,而地球已经不再存在。它们继续前行,向上向下,向各个方向。又过了无穷时日,宇宙膨胀,接近了寒冷的极限,这时已经不再有人类,不再有生命,也不会再有生命产生。但是载着往日信息的光线还在继续行走,却不可能再次被捕捉。人类可以捕捉时光,但是时光的尽头是一片寒冷与孤寂。


我蜷成一团,抵御着发自内心的寒冷,安慰自己明天早上这些寒冷的感觉就会被忘掉。这时苏菲走了进来,她看到我的样子,没有说话,从后面轻轻保住了我,给了我一丝难得的温暖。


黑衣少年继续着他沉默的歌咏,唱到了鸿沟北方是浓雾与黑暗之国尼弗尔海姆,十二道大河向鸿沟源源不断的注入,被无底鸿沟中的冷气所激,冻成了冰山,覆盖堆积在鸿沟的边缘,又滚入鸿沟中,发出雷鸣般的巨响。鸿沟之南,正对着尼弗尔海姆的,乃是真火之国穆斯帕尔海姆,火焰使那些冰山受热溶化了一半。溶冰所冒出的水汽向上升腾,复为那四周的冷气所袭,凝而为寒霜,越积越多,终于填满了广漠太空的中央。这样,由于冷与热的不断工作,或竟由于那不可见亦不知所以来的万物之主宰的意志,一个庞大无比的巨人,从无底鸿沟周围的寒霜中生了出来。


我闭上眼睛,但是少年的歌声依然在我灵魂里回响,苏菲的拥抱让我感觉到一个温暖的平行世界就在我的身后,用她的火焰和我的寒冰激荡,令我获得重生。而当她有一天陷入寒冷,我也愿意尽我所有去让她温暖如初。孤独的一个世界,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极限的寒冷,但是两个平行的世界却可以相互温暖,直到永恒。


我忽然明白了韦乐为什么会投身于太阳。



(后记)


小说里改写了两首诗,一首是挪威女诗人Aslaug Låstad Lygre,《夏夜我们不应该睡眠》,原诗很长,我只摘了自己喜欢的几句,用另一种顺序,混在了一起。另一首是纪弦的《在地球上散步》,但是后半首是根据小说剧情需要修改的。北欧神话的部分摘录自方璧的《北欧神话AB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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