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云

序幕


这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刻。只要翻过栏杆,我就能从十楼一跃而下,结束生命。

我跨坐在栏杆上,临近夜晚的风让人神清气爽。只要我松开手,就能在此刻拥抱干脆的死亡,一切苦痛和烦恼都会随风而去。

当然,有位矮胖的大叔跟了上来,想要阻止我。他和我的距离在20米以上,不可能来得及。

就在这时,大楼突然摇晃了。我感觉在一瞬间,大楼往一个方向倾斜了一下,然后又抖了两下。

“地震了!”我兴奋地喊了起来,双手抓紧了栏杆。竟然是我一直研究不透的地震救了我,大楼恰好往这边倾。我看了眼下面,突然不想死了。

大叔终于跑过来,把我从栏杆上一把抓下,用浓厚的四川口音喊道:“不要得!不要得!”

我看着他的脸,终于想起来刚刚路上见过他。那时候,我刚刚得知学校开除我学籍的消息,还和导师狠狠吵了一架。我的吼声几乎半条马路的同学都能听见。

我甚至比很多不得不变成硕士毕业的博士还要惨,因为我连硕士文凭都没有。我究竟为了什么而读博呢?我蹉跎了人生最重要的几年,却只得到了一个答案——证明我不是科研的材料,为了迎接干脆的死亡。我失去了生的信仰。

也许就是那时他注意到我,尾随了一路,然后试图阻止我自杀。

“你是搞地震的?”他把一张名片塞到我手里,说道,“我叫奴牛,奴俊义的奴,喊我老奴就要的。”

就在这时,紧急广播响了,要求快速疏散。原来我想错了,刚刚发生的并不是地震,而是地基因为瞬时沉降突然失稳,因为鞭梢效应,楼顶感觉特别明显。这在喀斯特地貌远比地震常见。因为地下水系的侵蚀,基层早就是千疮百孔。

而我捧着名片,心绪万千。

 



我无比厌恶星期一,并相信大多数人有同感。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穿透层层阻碍,照射到脸上,把我从沉睡中拽醒。解决掉早饭和家里各类杂务,我看了下老旧的挂钟,才8点钟。要不是工作性质特殊,我也不可能如此悠闲。

又强迫症一般地把卧室收拾一番后,我换好了鞋,出门前回头看一眼家。偌大的房间还很空旷,就像我无聊的人生一般。或许我该考虑买点家具,或者干脆引进一个女主人。

呵呵,哪有这么简单?一考虑到后一件事情,我就更加觉得日子活到狗身上去了。身边都是一群神经病不说,出去介绍自己的工作也是一件超级尴尬的事情。外加上我一个外地人,在本地没亲没故没房没车,那可真是太凄凉了。

刚出门,我习惯性地拿出手机,页面上显示出一句“加油,夏帆!”,算是自我鼓励。反正在等到公交车之前和之后,我都有大量时间阅读网络小说。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手机上显示现在已经8点43分。

我才想起来,几天前挂钟慢了不少时间,但我却因为懒忘调回来。这破钟我早该让它退休,每过一个多月就会慢大约半小时。

这不是要坏事么?我赶紧冲向街道,拦住一辆出租车,说要去富林山庄。

司机的表情瞬间尊敬了很多。因为富林山庄是一个高档别墅区,一栋别墅起码要一千万,在这座小城市可谓天价。但他又扫了眼我的着装,又放松了下来。因为我的地摊打扮看上去不像那么有钱的人,反倒像是跑腿的。

街景快速向后飞去。我急得不停看表。司机也没打算和我聊天,反正一路都很顺。

距离9点还差1分钟,我成功赶到山庄门口,和保安打个招呼。以前递根烟的工作没白费,保安立刻认出来了我,放出租车进去。出租车司机按照吩咐把车停在一栋欧式别墅面前。我把早就准备好的车费扔给他,然后蹿向别墅。

华贵的别墅门口停放着几辆廉价破旧的电瓶车和自行车,和别墅高大上的形象完全不搭调,就好像猴子戴上王冠一样滑稽。这不用说,肯定是我同事们的了。我看了下手机,只迟到2分钟,还不算严重。

我心怀忐忑地打开门,仿佛就像要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一般。

“帆哥,你来啦!”热情欢迎我的是我在这里唯一能顺畅交流的人。他叫许冶钢,看起来很干瘦,皮肤因为某种特殊的皮肤病而显得粗糙。嘴唇似乎因为干燥而皲裂,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皮肤病的某种表现。

和我那平凡的名字一样,他的名字也相当通俗。“冶钢啊!”我热情地和他击掌,环顾四周,“今天老板没来?”

“刚刚打电话说了,他上午有生意要谈,组会推到下午。”他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本书,标题是《地震云》,由日本前福冈市市长键田忠三郎所著。

这本书是实验室的保有量最大的书籍,起码有5个人都有这本书,与之配套的还有《地震云事迹考》、《地震云与量子力学纠缠原理数学解析》、《地震云原理》、《地震云与地震预测》等等让人哭笑不得的书籍。据说,其中有一本恰好是老板和人合写的。

当然,我知道老板的办公桌上有一本1981年陕西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地震云》,放到今天都能当作文物了。说实话,主流学术界都认为地震云是伪科学,但老板还一直虔信着。

我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华贵的沙发上:“早知道我就不用赶了,还是打车过来的。”

“打车票你拿了不,咱们老板可以报销的。”冶钢提醒我道,然后手里摇晃着六七张打车票。

我觉得像只有一两张还好解释,拿出这么多让老板怎么想。我说:“你都去了哪里,这么多?”

他把打车票放在我面前,让我看到了上面的金额,就没有一张少于一百块的。按照本地的物价推算,他起码打车走了几十里。

我问他:“你是去拜访‘老师’了吗?”

“是啊。”他的笑容很纯净,“本来这边就有一些大师我想拜访,反正能报销,也就没省钱。今天还要谈采购的问题,你打算要买什么?”

说实话,我觉得这里已经够棒的了——有钱人才能住到的豪华别墅房,一应俱全的办公娱乐设备,厚实的书架,外加很殷实的饮食,说出去足够让大部分标榜工作环境的新兴创业公司汗颜。换成一般人到这里,第一反应肯定是拍照片发朋友圈。我其实想不出还缺什么。

他神秘兮兮地凑近我,亮出手机屏幕,上面是一个游戏本。

“这……”我欲言又止。

我才想起来几天前他说想玩某款游戏的最高配置。我只能明说:“你让老板接受你买一个游戏本?你要用游戏本做研究?”

“不啊,我只是想用来打游戏。”想不到他竟然毫不掩饰。

这群人脑回路就和正常人不一样,我突然想起来。他们有时都懒得掩饰,就算老板再偏爱这群人,也不可能总是满足如同儿戏一般的要求。

“打游戏也是研究的一部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教导我,“你不能拘束自己的思想,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那些研究所院校的破规矩,我们不需要遵守。”

是啊,那些规矩确实行不通,因为有一个脑回路神奇的老板和一群有趣的研究者。他们当中的最高学历者就是我,而我仅仅只是读过一所一般大学的博士,还没能拿到学位就和导师闹掰。

我都不愿意回想那段人生中最昏暗的日子,只是希望多年之后我不会评价现在是才出虎穴,又进狼窝。

“你还没到时,有你的同学打电话过来。”他说道,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是谁?”

“自称是校友联络员,想更新一下你的通讯录。”

“哦,我懂了。”我想到了那位可敬的班长,过去这么多年一直兢兢业业地做着看不到收益的校友联络员。可惜我并不想告诉他我的现状。

这里不正常到说出去就是笑话。虽然我实际上享受着比一般实验室好得多的收入,但总觉得抬不起头,无论是一般群众还是在大学同学们面前。我畏惧和他们聊天。

但是,他直接从微信联系我不就行了,为什么要从实验室找我呢?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

总之,我成为了一个夹缝人。

 



老板将在晚饭时到来,和我们共进晚餐。

兼职杂务的研究员铺上了红地毯,他们把适合西式家庭聚餐的长桌摆好,餐具一一放好。

在我看来,他们的准备就好像是照猫画虎。两个研究者因为刀叉的摆放方向起了争议,一个说刀叉一定是要摆在盘子左右两边,另外一个说刀叉应该平行横放在盘子前面。

他们谁都说服不了对方。一个是从电视上看到的,还有一个是偶尔浏览到朋友发的朋友圈。

我一听他们的话头都大了,但假装没事人似的默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情况更加复杂了。因为许冶钢也加入了讨论,他说不一定要遵照西方礼仪啊,咱们在中国,应该按照儒家文化来搞。

结果,他的话振聋发聩,就像在一堆干草中间点起了一把火,让众人如梦初醒。有人开始说要按照他的魔法仪式来设计;另一个人反驳说不行,应该用他的占卜确定怎么摆放;还有人说应该用量子力学,随便扔一下。最后一个人更离奇,他说我们应该不上餐具,用神智吃。

你有本事不吃饭,用神智试试看?我在内心几乎咆哮出声。

对于唯一能和我交流的许冶钢会卷入讨论,我丝毫不奇怪。早在刚来这里时,他就已经天天把我摧残得不成人形。想象一下,就算我随便伸个懒腰、做个手势,都会有人给我讲述儒道释知识。

这群人很难达成共识的。我只能大声喊了一句:“停!别吵!别吵!听我说!”结果他们反倒吵得更激烈了。这印证了一个常识——吵架全靠声音大,语速快。

我跑上楼,从办公桌上拿出扩音喇叭。这是我上次采购时买的,当初的购买理由就是为了这一刻。

我说道:“都别吵,自己摆自己的不就完了吗?”

“对啊!”众人恍悟。于是,接下来又是一顿群魔乱舞。有人说自己不需要叉子,有人说要用两把刀,有人说来罐牙签……

总之,这边的争议我已经无心去干涉了,他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等到他们安分下来,餐桌已经成了一块特殊的艺术品。那些不知道按照何种规则放置的餐具就像天桥上常见的办证小广告,杂乱无章而缺乏美感。只有我的桌子上很正常地摆放着餐具,反倒显得鹤立鸡群。

我本来就不一样,我接受过博士教育,代表着他们一直想挑战但也想寻求认可的科学界。

我对面恰好是那位声称要用神智吃饭的人。他确实没要刀叉,但是要了牙签。我心想一会儿有你急的时候。

马达轰鸣,魔音灌耳,让每个人不由得一颤。老板的SUV贯彻了他一贯的暴力美学——大、能烧油、声音有劲儿。

他从后排座位上下来,然后和驾驶员一起打开后备箱,从后备箱里搬出一袋灰不溜秋的水泥。他大吼一句:“搞啥子哦,个瓜娃子弄么岑(真沉)。”

老板从来都不会说普通话,浓郁的四川话十四不分。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的自我介绍。他把一张名片塞到我手里,中气十足地说道:“我叫奴牛,奴俊义的奴,喊我老奴就要的。”要不是看到名片上写着卢牛,我还真会以为有人姓奴。

几个研究员眼疾手快,赶快冲上去帮老板。他们从后备箱里扛出四五袋水泥,就那么直接放在别墅的地上。因为水泥稍微有点漏,每个人都稍微吃了点灰。我倒是更心疼老卢的车,明明是好几百万的车,却被他用来运水泥,糟践得很。

老卢很高兴地拍拍手,浑圆的小肚子在矮小身材的映衬下异常突出,几乎要撑爆衬衫。他把领带随手一拉一拖,颇有霸气地往桌上一坐。看着堪称百花齐放的餐桌行为艺术,老卢先笑了,饶有兴致:“你们这是搞啥子?”

“我们在按自己的理论摆餐具。”不知道谁回答道。

老卢扫视了一圈,最后又多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是赞扬还是批评。他笑了笑,还是表达了赞同:“硬是要的!”

他转向我对面的那家伙:“脏老五,你介是搞啥子牛鬼蛇神哦?”

脏老五其实是张老五,也只有老板这么称呼他,事实上我都没记住他的本名。张老五摆出一副骄傲地样子:“神智统一,只要我们能专注修炼神智,就能看到宇宙终极。我最近参悟神智修炼,发现功力没有增进,才明白是因为吃饭方法不对。”

在众人疑问的眼神中,张老五继续说:“我们平常经常用勺子吃饭,这勺子是铁做的,铁是金,是能够导神的东西。那些电啊之类的,都是神。所以我要练神智,怎么能用这些餐具呢?”

大家伙儿的表情值得玩味,而我只能强忍住笑。这家伙在我面前说他研究清楚神智大一统理论之后要拿诺贝尔奖,到时候大家都上颁奖台,一起乐呵乐呵。

老卢点头表示认可,但是下一个问题可就很实在:“测地震要得吧嘛?”

面对如此现实的问题,张老五的脸色又红又白:“能。等到我把神智锻炼到极致,我就能认出地震云。”

地震云,我闻言在心里冷笑。早说了,日本和西方学界都认为地震云是伪科学。中国的民间科学爱好者们却对此深信不疑,围绕着地震云发展出了无数荒诞的理论。我虽然跟着鼓掌,但是内心不屑。

老卢带头鼓掌,这意味着认可了张老五的汇报。于是剩下来的人也按顺序汇报,场面好不热闹。

有说用数学证明了量子力学的新公式的,也有说就快解出困扰人类多年的数学问题的,还有各种神棍统一论。但只要老卢问他们能不能预测地震,这群家伙大部分都会扯到地震云。

有个人提出了独树一帜的方法,他说所有人都忽略了地下水在地震中的作用,他觉得以后人们应该在地下直接挖空一层,上面浇筑上C150水泥,然后空层里面全部充上水,到时候地震就没事了。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因为就算是实验里里面,配置标号为C120的水泥就基本达到水泥的理论极限了,他竟然还能搞出C150的水泥。

许冶钢的报告比较独树一帜。他说:“我拜访了附近的好几位大师。我现在一直想不清几个小问题。罗浮山隐居的正心大师说可能要收我为徒,要我按照礼仪做拜师礼。”

哎……我只能长叹。许冶钢是个单纯善良的人,他经常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所谓的大师骗。据说他到现在都只租住在一间廉价小房子里,还是在靠近汽车站那片最混乱的地方。他说这是在乱中清修的要求,每月也没能攒下钱。

说着说着,轮到我汇报了。我说:“我在为模型写算法程序,代码采用Fortran语言,不过进展比较缓慢。我发现在迭代到达1300次时,整个模型会崩溃,所以从语言上找漏洞。最后发现,我在执行雅克比迭代法时,忘了对取值做限制……”

我自顾自地说到一半时,才发现他们其实对我说的东西一无所知。除了稍微知道一点的许冶钢外,其他人估计连Fortran是啥都不知道。他们没经过任何的计算方法训练,也不会知道迭代方法、计算精度等问题。在他们的观念中,计算就是一种输入公式和数值,然后结果就会出来的方便工具。

我知道我要采购啥了,大概需要一台投影仪。虽然我知道,事实上和这群人讲科学道理基本是对牛弹琴。

在说完之后,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低估他们了。虽然他们并不明白含义,但是对计算产生了巨大的兴趣。

张老五就说,要让我帮他写个神智大一统计算模型。那些想证明数学定理的,问我可不可以写模型帮他们证明推导的正确。

也就许冶钢对我说的东西不敢兴趣,默默地对盘子里的蔬菜挥动刀叉。我又一次发现,只有他的盘子里面没有肉食,甚至没有葱姜蒜。大概他和我说过,不能吃肉食,就算是所谓的“五荤五腥”也不行。

我只好急忙解释道模型有多么难建立,算法多么难写,然后告诉他们这运算就是暴力破解,对证明数学推理其实没一点帮助。

老卢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他直接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子:“好久能搞完?”

“一个月吧。”我不太确定地说道。

“好可以!”他大力鼓掌,其他人也跟着拍。我一阵恍惚,这情景似曾相识过,只不过得到他们的赞同我其实并不开心。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说远一点,反正这件事情肯定做不成功。我要的只是在这里混点工资罢了。

晚宴在汇报中慢慢进行到报账和采购申请环节。其实,边吃边汇报比早晨例会好得多,起码我可以专注着吃东西,不用听那些乱七八糟的民科理论。

申报环节到来了,我才发现我的想象力根本跟不上他们的脚步。五花八门的东西被提出来,有皮鞭、小说书、弓箭、瓷器、手办、木质饭碗,还有可以让人在里面旋转的大圆环、拥有放射性的陨石、非转基因五谷作物的种子……

而我只好说要买投影仪,以后大家汇报可以放PPT出来,要不然光嘴上说听不懂,大学里面都是这样弄的。

老卢一听觉得有道理,但大家都对我使眼色。我清楚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电脑水平仅限于开机装游戏,或者他们想说的东西做成PPT也会无比尴尬。

就在这时,老卢发话了:“那就算咯,把大学那套照搬过来也没个啥子用。”

最贵的采购申请就是许冶钢的游戏本了。我觉得老板多半会把他痛骂一顿。

没想到老板听完之后只是说了一句:“买嘛!”

我瞬间觉得天旋地转,原来这都行?实在太荒诞了。我不禁怀疑老卢是怎么做出这么大的产业。他养着的这群废物白吃白喝,乱买东西还拿工资!

我甚至都忘了,其实我和他们一样,也是在骗着工资。我愤愤不平的目光和老卢的眼神无意间正好对视。

那一瞬间他就盯着我看,并没有王霸之气之类玄乎的玩意儿,但看得我心里一慌。我才意识到自己真正愤怒的原因并非正义感。

晚宴之后,老卢让几个人留下来,他单独聊天。很不幸,被留下的几个人里面就有我。

他的办公室在别墅的顶端。按他的说法,那地方就是尖尖的位置,只能他占着。办公室里堆砌着很多有用没用的书,堪称民科专著大全。而老板的桌上恰好放着一本81年版的《地震云》,因为他经常翻,整本书都已经破破烂烂。

“你个瓜娃子啊,莫给你买个投影,不开心咯?”他说道。

我想果然他误会了。我回答道:“不是。我其实是为实验室着想。”

“你说!”他声如洪钟,仿佛就像掌握生杀大权的古代君王。

我想到许冶钢,他想买的游戏本可能因为我的一番话被取消,有些不好意思。但其实我事后只要坦白,他可能不会生气。因为这人一直觉得朋友之间有问题也可以说,正如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

我说道:“因为我们毕竟是实验室,研究东西的地方。采购也应该和研究相关不是?其他还好,但游戏本很明显是用来玩游戏的。许冶钢研究的是儒道释……”

我顿了顿,还是没想到更好的用词,先解释道:“我和许冶钢关系不错。但这么做,不太合适。”

老卢听罢哈哈大笑:“你个瓜娃子,这管你锤子事?老子有钱!我和你嗦,你要马儿跑,就要马儿次草,你不给它次草,要它咋个跑?你懂个啥?比起你们,外面那些狗日的吃哩东西要多得多咧!”

我只好点点头,毕竟老板社会经验丰富。他随便训斥我的这几句,我觉得还挺有道理。就像今早门卫没拦我,不也是因为我给这匹“马”递过烟吗?

他眼看解决了问题,又和我说:“你嗦的那东西,做个PPT,下次来公司讲给我听。但我和你嗦,你也别把大学坏的那套带进来,他们懂个锤子嘛。”

我看着他,张大了嘴。如果他是要让我在员工面前讲,那还是算了吧,实在是太羞耻了。

“不用多好。”他望着我,但好像越过了我,“只要能搞出来,能预测地震。可以分股权!钱不是问题。”

“我要数据。”我提出了一个很困难但也实际的问题。

“啥子数据,要好多?”

我思考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全国各地地震局的监测数据,从00年一直到现在。最好还能联网查实时更新的,要不然我们怎么预测?”

“要得。”他想了想,站起来踱步,“你好好搞,我给你弄数据,要好多有好多!”

得到老板承诺的我走出办公室,然后在拐角处发现一直在等待的许冶钢。当我还是被他吓到了,因为他正拿着一本佛经,打坐在地上,念念有词。换成其他地方,估计正常人都会被吓得报警了,还以为是碰到了邪教分子呢。

他和我打了个招呼,然后走进老板的办公室。

我笑了笑,拿起背包,走出别墅。

 



之后老卢一直没提数据的事情,我猜他也不见得多在乎,反正只要他不提,我也乐得清闲。时间越来越久,而我的耐心也逐渐被消磨掉。我开始学会胡言乱语,或者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大家对我的态度也逐渐转变,那群疯子大概把我看成从神坛坠落的天才。唯有许冶钢会用儒道释三家的思想宽慰我,他说我需要先静心。

就在一次组会后,老卢突然找我说去喝酒。他第一次和我喝酒,而且还是我们俩单独去。

我们就着火锅喝白酒,三杯酒下肚,话就说开了。

他眯着眼看着我:“整个实验室只有你最老实。”

我很不理解,因为一直觉得只有我和实验室格格不入,也因为一直对研究的东西非常不屑。我一开始只以为他酒后胡言。

他的眼睛闪着光,仿佛要把我看个通透。那一瞬间我分明觉得,他没醉。他说:“只有你不信我那一套,你蛮到我不晓得哇?这些鬼迷日眼的人都在搞啥子?全是马屁虫。”

“那你为啥还要养着实验室。”

“人总要有点梦想嘛,老子又不是莫得钱!养好驽马,才好养千里马!”他又给自己倒上半杯,一饮而尽,“格老子的,你嗦我这人生还能追求点儿啥?你嗦你想搞科学,我就给你弄条件。咱们慢慢弄,早辞能搞好。”

我装作很理解的样子,深深地点点头。

不久之后,我发现更多有趣的事。有次我在街上撞见和家人待在一起的张老五,他言谈举止都很正常。当他妻子提到换工作时,张老五说道:“不不。老板就是个有钱的笨蛋,大家都在骗他。光演戏说胡话就能拿钱,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换成以前,我说不定会冲动地冲上去,伸张正义,但其实我和他一样。五十步笑百步有什么意思?再说生活中,为了钱而扮演某种角色的人还少吗?但起码演得要像吧,我陷入了深思。

 



同样无聊的一天,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原来是我妈。我松了一大口气,幸好不是我父亲。

然而接听的一瞬间,我发现自己还是太年轻了。父亲的声音生冷:“你还在绵阳?”

“嗯……”

“吃得习惯吗?那里人喜欢吃辣。”

我说:“还好。这里有自己的食堂和厨师,上班时吃的东西大部分不辣。”

父亲噢了一声,仿佛发现了什么:“那你说,你们实验室有多少人来着?”

我都可以想象出父亲在那边抓耳挠腮的样子,每次他一认真思考总喜欢用手指抠耳洞。我回答道:“十几个人吧。”

父亲又噢了一声:“那你大学那边,有没有和老师道歉?”

“现在去也没用了,学籍已经消了。”

“连个硕士也没弄到?”

这是我最不想提起的问题,我点点头:“嗯。”

那边一阵尴尬的沉默,父亲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之意无需言表:“那你怎么进的实验室?我没听说过哪里的实验室还愿意招本科生。”

我每次都选择避而不谈实验室。我相信如果真说出来,严厉的父亲肯定会暴跳如雷,然后狠狠地骂我一通:读博读得好好的,好好的大学,你搞成什么鬼样子,然后来到祖国大西南,和一群伪科学混在一起,简直丢知识分子的脸。然后他肯定会把问题继续引申,引申到我将来买房娶老婆的问题。

最后的结论肯定是这样的。他肯定会长叹一口气,说要不然你就回老家吧,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也攒了不少人脉,弄个小职位还是行的。只要我入了行,有他教导,过几年自己再考考证,以后一样能赚到钱。然后我可以差不多买个房,娶个差不多的老婆,给他们差不多生个一男一女,过着差不多的人生。

我他妈的熬了那么多年,中小学12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了,他却还想把我绑回家。我刚刚读到大三,父亲就整天和我说工作的事情,还整天要我跟着去送礼跑关系。要不是为了躲避回家,我也不会考研和直博。就我那学校,有多少人愿意留校读博的?

果不其然,父亲长叹了一口气:“你肯定不在搞啥正常事,要不然早和你妈妈说了。快告诉我,是不是在弄传销?十几个人一个厨子,哪里的实验室能有这么高配置?”

“不是不是,不是传销……”

他打断我的辩解:“那是搞邪教吗?或者制毒贩毒?你小子别给我打马虎眼儿,老子我现在就在绵阳市,我倒要看看你在搞什么鬼!”

天呐!原来他不声不响地摸过来了。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校友联络员会从实验室找我,因为他其实只是探子。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但他倒说对了一点,这里倒真和搞邪教地有点相似。

我一想到父亲威严的咆哮怒吼,感觉腿肚子都有点软。这种从幼年时期遗留下来的恐惧再次苏醒了,紧紧攥住了心脏。

我不想回去。我甚至都忘了,卢牛还站在旁边。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莫似,我来帮你。你似帮我打工勒,我老奴不管怎莫要得?”

他立马推我坐上马力十足的座驾,拉风地穿过别墅区,直奔购物中心。他说:“你个瓜娃子,怂个锤子,又不是做坏事。去挑件合身的!”

不愧是老狐狸!老卢带我进了一家西服店,我都不敢看里面价签上零的位数,不知道是四位还是五位。俗话说,人靠衣装。

我挑了一件最正常的黑色西服,老卢却说这不行,要骚气点,于是选了一件稍微休闲点的西服。淡黄色的西服外套,浅蓝色衬衫外加一条花色领带,我穿上去之后整体气质都变了。我似乎不再是那个连硕士都没混到的倒霉蛋,而是一个风度翩翩、谈吐潇洒的商业精英,就算站在一群大老板中间,也显得分外显眼。

这么贵的西服,老卢只是扔出一张卡,完全不在意究竟花了多少。

然后老卢给助理打电话,让他过来接我,顺便去接我父亲。老卢自己则要去赶着出席某个活动,为了最新的项目和各方面接触。

半个小时后,我接到了风尘仆仆的父亲。他冷峻地审视我,外加旁边那名分外专业的商务助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然后父亲的气势突然崩溃了。他也见过不少人,西服的质量基本上一眼能看出来。

而旁边那名助理领着父亲和我,参观了公司的办公楼,介绍了公司历史,然后还特地介绍我说是私立研究室的特聘研究员,享受着比同行高百分之五十的专家待遇。

这下子,父亲终于放心了,他用小手指扣着耳洞,反倒有些办错事的局促。我和他挥别助理,打车回租住的房子。在路过某大酒店时,我竟然看到了老板的身影。卢牛走路都摇摇晃晃了,但还是一脸谄媚地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追着他一直欢送到车上。我的心里突然一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父亲的危机被老板解除了。得知我混得似乎不错的父亲只是询问我到底什么时候找女朋友,顺便提醒我公司前台那几个小姑娘挺好的,弄得我哭笑不得。

然后他乘着一大早的火车,又匆匆地离开了这座城市。昨晚从父亲的背包里,我发现了剪刀、水果刀和锤头。大概他害怕我真陷进了什么奇怪的地方,无法明说也无法回来,打算万一拼了老命也要救我。这些东西还都是他在火车站附近买的。

但事实上,我只是继续欺骗了他。迟早我的谎言被戳破,私立实验室的真相也会被揭穿,他的儿子如同以前一样,什么长进都没有,依旧是一个废物。只不过,恰好一个脑子不正常的土老板把这个废物捡了回去,土老板不知为何非要和废物没研究透的地震过不去。

 



我没想到,大约半个月后,老卢竟然真的为我要来了数据。

他甚至把那些旧的数据都下载下来,装了二十几个移动硬盘。他细心地让人编上号,然后把整箱子硬盘搬到我面前。

其实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老卢究竟为了这些数据付出了多少。他的眼神闪烁着孩童一般的兴奋光芒:“要得了不?”

我用电脑接上一个硬盘,被里面层层叠叠的表格和折线图给闪花了眼,和当年我在学校里得到的数据量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稍微认真看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土老板卢牛根本不知道我要什么数据,不光地震局的监测数据,甚至地下水位变化、地质沉降等等数据全部一股脑儿买回来了。

这些数据远远超过我可能需要的。就单纯处理这些原始数据,办公电脑的运算能力都显得捉襟见肘。我说:“够了。”

我心情很沉重地收下老卢的大礼。说实话,我早就完全不相信自己做的这件事情了。也许曾经几个月前的我还能在导师面前坚持自己的看法,对完全虚度了博士的前几年时间完全无悔。但现在,我觉得我当时真是撞见鬼了。

我从来没喜欢过博士期间的课题。导师总是一句话:“你做的方向不能超过我们组的大方向。”他总是否定我把课题引向地震预测的努力,希望我别做“没经费,没希望”的事情。我奋进全力投入过他的研究,但时间久了却发现里面依旧是一堆糊涂账。于是,我再次琢磨怎么搞地震预测,却发现自己的能力实在不足。久而久之,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啥了,逃组会、打游戏、不接老师电话,只得沉醉在自己的世界。

恰好导师也是特别直的那种人,一句“就凭现在的你,怎么挑战世界级难题”就把我呛得觉得人生受到了侮辱。但现在我多希望能早点被他那么呛一句,要不然也不会狼狈到和一群民科混在一块儿,每周还煞有介事地做所谓的汇报。

好吧,本质上我其实和这群民科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他们中的一些还做着黄粱大梦,而我却过早地醒来了。科研不是我这种人可以做的。

我假装认真地查看这些数据,然后思考该如何在剩下的半个月里面搞出个差不多的算法,附上晦涩难懂的图表,随便交差。我大不了说没算准,以后再改嘛。

但是,让我处理这些数据还是很开玩笑。且不说计算速度要求,最大的问题在于数据量实在太大,细化到任何一个小地方都有远超想象的数据量。

更何况,我对模型一点信心都没有,这套自娱自乐的东西早就在一年前被证明无效。地震预测的最大难点其实是对地下结构的无知。人类获得的一切信息都是间接测量得到的。而如果向地下打钻井,前苏联花了30年也就只能打到13000米,比较于地球半径只是零头。

众多指标中,而唯一和地震很相关的是氡含量,但是这玩意儿的相关性非常邪乎。所以很多模型看上去不错,但其实只是建立在一系列不靠谱的联想之上。

不知不觉,我发现对老卢的感情似乎更深厚了。我也分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他给了我那么多,而我只是在混吃等死。而老卢却越发耐心。

时间一久,我反倒静下来了。我重新拾起模型和代码,开始慢慢演算。这些熟悉的东西曾经代表了梦想,一旦认真接手就停不下来。往事和回忆阵阵袭来,对比老卢和导师的做法,我很感激。

他也许帮不了我,但我总觉得他不会抛弃我。

 



一年过去了,突然我收到一份结婚请帖,是本科室友大华发来的。众所周知,这小子混得风生水起,不光毕业后考到了中科院,还成功创了业。

大华的创业项目和天气相关,因为天气预报其实并非想象中严谨,很多时候图出来了,判断还是需要依靠人,不稳定的精度也很让人头疼。而且天气是典型的带能量转化的多相流,随便任何一种多相流的模拟,只要一加上能量变化就会异常复杂。

但他的项目不一样,直接把实时的气候云图等信息调出,和以前曾经出现的实时情况对比,把因果直接相关联,能够快速准确地判断出几十分钟乃至一两天后的天气。

作为各种相关天气数据的提供商,大华的创业项目被资本注入热炒,经过C轮之后估值相当可观。

婚礼那天,我交了礼金,和其他大学同学把酒狂欢。身为校友联络员的老班长一直在说大华的创业到底多么厉害,比在小地方的破工作高到不知道哪里去。

半酣时,新郎官带着新娘一起来敬酒。我看着他春风满面的样子,别提多羡慕。敬完酒后,他携着新娘飘然而去,就好像他离我们越来越远一样。

如果没有酒精,那个夜晚我肯定睡不着。我朦胧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其实地震预测这种没谱的事情和天气是多么像啊。天气可以看云看星星,地震可以看地震云。

哈哈哈!我什么时候也开始相信地震云了呢,一个谎言就算被一百个人反复说,也只不过是谎言。

我跑到厕所里,恶狠狠地抠向嗓子眼。伴随着一阵恶心,我吐出了花花绿绿的食糜以及刚刚喝下的酒。我拿出手机,打了几个字,以防再喝多了会忘记。

从那天以后,我满脑子都在想大华的系统能否用在地震预测上。刚好这时,许冶钢一不小心把一本旧书弄破了,好多书页散落在地上。我看到了那本书,恰好是某位民科的著作《地震云与量子力学纠缠理论数学浅析》。我帮他捡书页,捡起的第一张是一张所谓的地震云行成图。

那是地震云形成的热量学说,认为是地震发生前的巨大热量上升,导致了地震云。图作者甚至还画了地下水系的热量传到和相变示意图,虽然用脚趾头我都知道这不科学。但这张图却突然提醒了我一件事情,我以前建模型时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地下水系,就像很多人谈地震只想到岩石和岩浆一样。

预测地震并不是从源头去还原地震。不管是我还是科学界,可能大家在很早之前就走进了误区。我不知道这算天启还是灵感。

记得在读博士的第二年,我差点信了基督教。当时我去参加了几次礼拜,然后听一名虔信者讲述经历,说他在一个假期里遇到十几次神启。就在我聚精会神,想知道神启是多么厉害时,真相却让人大跌眼镜。

他说:“那个假期我遇到很多事,每次麻烦来时,我随手翻开圣经,都能看到上帝的教导。这就是神启,我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相信上帝,然后事情都顺利解决了。”

我心想这多半是扯吧,本来圣经的话语有很多解读。但不知道是不是天将降大任的话听多了,我竟然有点相信。不管神存不存在,天不绝我。它赋予了我使命,就好像杀死安格玛巫王的不是勇猛强壮的男人,而是本应和战斗无缘的女人。

我拿出做过笔记的那叠论文,上面全部都是天气预报算法的研究,然后打开谷歌学术,搜索更多天气理论和地震的论文。搜索的结果让我很开心,清一色的防震减灾的文章,几乎无人注意到两个领域的关联性。

二个月之后,我借故去大华的创业公司探望。我背着背包,里面全部都是写满笔记的论文。我曾经试图研究过他的方法,但显然那不是我能做到的。我尝试窥探天才的领域未果,现在做一名小偷。

公司位于北京五道口,附近就是清华北大。豪华的大厦金碧辉煌,远远不是西南小城市能够想象的。

那里的人都很积极向上。想起来本科时,有位校友和我说过,毕业后就该去大地方找工作,这样才能保持竞争力。如果你去小地方,只会慢慢地废掉。他大概说得没错,只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高就。有些人我一辈子也就见得到几面,能维持十年以上的情谊又能有多少。

当我找到大华时,他刚刚结束一场谈判。因为对一些条款的激烈讨论,他满头是汗。

大华变了,他成为了一个商界精英,而我只不过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小丑。

短暂的寒暄之后,我说出了一直隐藏的秘密:“其实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上班。”

“啊……”大华捂住了嘴,“其实能赚到钱也行。放弃读博有点可惜了,我现在还挺想弄个博士学位。前一段时间找融资的时候,我就发现博士头衔有多么重要。”

“但是你做出了成果啊!”

他苦笑:“也不算非常厉害,以前早就有人做过。但我们这里也有几个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毕业的博士,那个学校的气象学非常厉害。他们都是搞气象信息学的,和几个国外的博士合作弄了算法。只不过现在计算机更快了,要不然都是扯淡。”他示意我继续说。

“其实我对你们的算法感兴趣。我老板其实是个民科,他对科研一无所知。而预测地震,博士时我已经尝试了好几年,国内外不知道尝试了几十年,没有人成功过。”

“也不是没有人成功过。”他玩味地说着,跃跃欲试。

我知道他的话中之意。地震其实确实被准确预测到过,而且这唯一的一次恰好发生在中国。七十年代,辽宁海城7.3级大地震,但损失人数却很少。然而这次经典案例却无法再次被复制,只能说是一个凑巧的个例。恰好当时是军队管理城市,首长在接到可能发生大地震的报告后犹豫再三,本着人命观天、宁可信其有的观点下了决策,避免了大量的伤亡。

我咧了咧嘴:“我不认为有可能,两者的联系实在是太微小了,没有依据,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大数据时代,一切都有可能。”

“对对,一切都有可能。但我现在只想试试看你们的算法能否用在这上面,就算不成功,我也能给老板交差。”

他摇了摇头:“就只是为了糊弄他,来问我要算法?你和那些靠项目骗经费的人有什么区别?”

“也只有你能帮我了。”我弱弱地哀求道。

“哼,你知道这算法有多重要吗?我们的核心团队一次又一次改进,我是亲眼看着成功率从百分之六十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三的。怎么可能借给你?”

“我不需要你现在版本的源码,只需要很早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六十的那个。我只是觉得有点愧对老板,就算只是帮他做一个科研梦,我也要继续演下去。”说着说着,我竟然鼻子一酸,留下了眼泪。我哽咽了:“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当我和导师闹掰的时候,是他把我给捡了回去……”

“行了,擦擦。太难看了。”大华递给我一张纸巾,他挪到窗户边,点上一根烟,“我可以和团队商量一下,你别太期待结果,保密协议是肯定要签的。就凭本科时你和我打的游戏,喝的那些酒,我也应该帮。但是我需要提醒你,算法的运算并没有那么简单。你要把天气预测用到地震预测的新领域上,其实工作量很大的。”

“嗯?”

“首先你必须做成图形数据,你知道图形数据并行运算会比较快一点。”

“理解。”

他继续说:“然后就是运算量了,你觉得你们那里有足够的运算能力吗?如果你的老板愿意出钱,我们可以出租数据计算的服务。当然看在我们是熟人的面子上,我会给优惠价。”他刷刷在本子上写下一个数字。

真不愧是商人。我感觉价格还算挺合理。

 



上天开始眷顾我了。那群技术人员经过大华的游说,给出了最早期版本的。当然我想肯定现在版本的和原始版本区别很大,要不然他们绝对不会给出来。

而这种算法我稍微研究一下就发现,貌似原有数据还不够,于是再次找老卢帮忙要数据。老卢面有难色,但还是爽快地应承下来。我听说他上次为了找数据,动用了不少钱去公关。

过了几天,他给我转发了一条信息。那条信息上有一个网址,然后是一个用户名和一串如同路由器原始密码般复杂的密码。

老卢特地跑来别墅,把一张名片递给我说:“这位是怒副研究员,有问题找他。他说这是国家地震科学数据共享中心新搞的数据库,随时随地有网就可以丧。要得不?”

“要得。”我感激地点头。

其实,天气预报算法的原理也没想象的那么难,大概就是用神经网络算法进行数据剥离,然后重组运算对比。

当然,我只是在演戏,只是做一件自我满足的事情。光琢磨如何把那些数据表单做成图片的程序写法,我就花了整整五个月。然后,我再尝试运行他们交给我的算法,几乎每运行几分钟就要纠错。

我一度觉得找回了自己。我又像大学时期那样,在实验室埋头干自己的工作,外面的魑魅魍魉完全影响不了我。可是明明这件事情一点都不靠谱,为什么我会那么专心呢?

就连许冶钢都没说啥,他总是看着我微笑,只是恍惚间我突然觉得他充满神性。他拥有大部分人所不拥有的美德,但同时是个低能的人,无法适应社会的需求。如果他办个邪教,反倒是条好出路。

终于有一天,我成功地闯过了层层bug,进行了第一次模拟运算。因为精力有限,我只是对四川附近进行了模拟,看看会不会得到什么结果。然而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即便是模拟本来就出现过的地震都不成功,更别提预测新的地震了。

这样的结果连我自己都骗不过去。我发了一些邮件去询问,但大多石沉大海。国内也没有多少人在做同样的事情,地震预测依旧是玄学领域。研究陷入了困顿,我感觉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正在发愁的时候,老卢让我出差,他花钱在某次国际学术会议上买到了赞助位,换取我出席甚至做汇报。我也不好打消老卢的积极性,恰好研究遇到瓶颈,也想去看看同行们的高见。

我现在关心的只有在北京召开的学术会议。而初次到大城市的我,却发现自己低估了拥堵。眼看可能要迟到了,我夹着公文包冲向地铁站,挤上地铁,到远一点的站台下车,再打车去会场。

结果恰好到了交接班的时间,好多车明明没有人也不停,外加上这里本来就偏。就在我拿手机打算约车时,一辆已经有人的出租车出现在我面前。

违规经营的司机探出脑袋:“小哥,要车不?先送他,再送你。”

我想要是顺路也行啊。正在说地址时,我扫一眼后排,然后公文包从手上径直摔落。坐在后排的正是和我闹掰的导师,他同样看着我,脸上又红又白。

我拉开门,坐在后座。我们认识,也并排坐着,但却像陌生人一般无言。过了好一会儿,他先说话了。

“你也参加会议啊。”他表情复杂。

我却深深地低下了头。我鼓起勇气,双手紧张地抓紧公文包:“老师,我……我想搞科研。”

“你能参加会议,说明已经做出点东西了。”他愣了一下,然后说道。

“那是花钱买来的位置,我不可能用不科学的方法去认识世界。老师,我想认真做科研。”

他叹了口气:“你啊。”

我知道他已经同意了,心里一阵温暖。

会议开始,我才发现又想简单了。演讲都是用英文,虽然大会场有质量不高的同声传译,但分会场什么都没有。英语听力水平原本就不好的我感觉就和听天书一样。幸好导师在,他听懂了之后把一些原理翻译给我听,要不然我就只能呼呼大睡了。

而真正给我启发的正好是一次小演讲。那时接近吃饭的时间,分会场里人很少。讲话的是一名日本博士后,但显然还很年轻,不是很出名。他主讲的内容是地震对地下水系的影响,光这方面的研究他就发了三篇文章。

经过导师的翻译,我才明白他研究的方法正是通过人造波,在地震前后,地下水系会因为地震作用发生明显的变化,而波形也会产生较大的变化。事后我查了他的论文,发现他甚至研究过地震时地下水系对地震波形的影响。

我查找论文,发现其实早就有人发现地震前地下流体会异常。汶川地震后,甘肃地震局的工作人员就发文称发现地震前流体出现中期和短期异常,表现形式为水温、水氡、水位和流量等,也曾经有相关人员兢兢业业地对地下流体进行几十年研究。然而他们却无法提出可用的预测方案,关注点也总在看似关联性最强的水氡上。这就好像挑西瓜不看西瓜,却先抽西瓜汁化验一样。

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既然用预测天气的模式来预测地震,那就不能按照地震研究的传统思路,更不能不管什么数据一股脑儿加进去。地下水系有一些影响,这说明两者的体系是有可能相关联的,天气预测的核心就是多相流系统,而地下水系实际上也是一种多相流。我之前虽然关注了地下流体,但在实际运算中加入了太多影响运算的参数。

说做就做,我单独筛选出地下水系的数据,和一些波形数据重新建模,然后输入到代码中。这次调整bug快得多,结果很快就要出来了。我选择了在四川的几次信息详实的地震,模拟结果似乎挺好。时间、震中和震级,虽然有一些误差,但在我看来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了。

兴奋异常的我立刻开始进行即时预测。即时数据传进来,然后远程运算结果不断传回来,不到一分钟,屏幕上有一个时间点突然被放大了。我点开时间点,看相关的数据,然后计算里氏等级和可能出现的烈度。里氏6.3级,震中仍然在汶川县内,这已经足够产生人员伤亡。地震将在二十天后发生。

我笑了,依旧不相信自己。我觉得这结果离现在太近了,让谎言如此快就能被揭穿。但我抑制住隐瞒的心理,还是拨通了老板的电话。

“老卢,我成功运行了,但算出来的结果,二十天之后,汶川发生6.3级地震。”我加了一句解释,“虽然算出来了,但和事实能否对应很不一定。”

那边半天没说话。

“汶川啊……”老卢的声音有些疲惫,意兴阑珊,“我等会来实验室。”

 



在老卢面前,我再一次运行程序。依据新数据计算的结果还是一样,汶川会地震,在二十天之后。

老卢瘫坐在靠椅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他毕生追求的东西就在眼前,但他很不开心。

我看得出来,他压抑了很久。那双精明能干的眼睛布满血丝,闪着嗜血之徒般的凶狠光芒。

“卖嘛批,格老子,天老爷你咋个就和汶川过不去嘛!”他指着头顶的天花板,狠狠地骂道。

骂完之后,他把目光投射到我身上:“走,我们喝酒。”

老卢也没啥追求,他喜欢光鲜华贵的装潢,美丽动人的陪酒小姐,外加上不知道真实多贵的洋酒。

这一晚注定迷乱,对于我,对于他,意义也仅仅是在此。不过一会儿,我就和陪酒小姐深情对唱,而他则左拥右抱。桌上的酒也在围攻下越来越少。

由于喝得太猛,很快我就去厕所吐了第一次,然后第二次。但老卢没满足,他常年在商场战斗的本领体现出来,即使喝了这么多,依然看上去什么事情都没有。

他解释道:“有些人憨得很,你敬他三杯,他就泯一口,你能咋个办?喝撒!”

等到桌子上的酒喝光,老卢挥手让其他人出去。她们会意地离开了,整个VIP包厢只剩我和老卢,空旷异常。

不过一分钟,服务员拿来一个瓶子,那瓶酒只喝过一口。我看了眼牌子,笑了,竟然是大瓶装的康师傅矿泉水,合着服务员欺负我们真醉了么。

“这是水。”

“这是酒!”

“可这是水啊!”我不知不觉提高了音调。

“老子嗦是酒,他妈的就是酒!”他也犟了起来,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他笑着说:“这瓶子跟着老子十几年了,你看,说不定还有僧产日期。”

我要是能看清才见鬼了,现在看着老卢都觉得他要影分身。

他自顾自地说起来:“老子那年在汶川打工。这水可金贵着咧,我抱着它被人从地下挖出来。那天太突然,老子看着超市,突然就开始抖咧。一开始我从爬梯上摔下来,天就黑了。我还以为哪个龟儿子关了灯捏。”

说起那件事情,老卢就像打开眼泪匣子一般,边哭边说,然后开始哽咽。其实后面他说的我也没听清楚,反正无非是他失去了几个亲人,还有当时的女朋友。

“我嗦,狗日的天老爷,震哪里不好嘛!”他掩面痛哭。

哭了一小会儿,他抓住我的衣襟,把我按在沙发上:“我和你嗦,我那叫一个恨。恨天恨地恨人,但老子不服苏,我就似不服。中国都现代化了,狗日的地震还能上天不?只是我文化低,还能咋样?专家都嗦没办法,该震的还是震。我能咋样?所以我需要你,我是你的伯乐,你是千里马!哈哈哈!”

他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一个真实的老卢终于在我面前完全构架出来。他确实是一名民科,但却并不那么惹人厌恶。只是主流科学界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想通过其他方式做出来。所以他才会收留那些同样穷困潦倒的民科,因为他们最初的梦想是一样的,无论是否真的能实现本心。

而我是他的意外收获。如果不是那次恰到好处的学院行,他不会见证我和老师撕破脸皮的骂战,也就不可能和我的生命有任何交集。

只是他不知道,我只是给了他一个虚妄的希望。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也就只能骗骗他了。而且我接触了那么多民科,更知道如何欺骗一个民间科学工作者。那实在太简单了!

我在谴责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喝多的原因,我差点就把真相说出来,关于不靠谱的模型,随意借用的源码,租借的运算服务,一切都只是骗局。我依旧在辜负他的信任,依旧不敢提醒他,他一直以来投入金钱精力的事业完全是海市蜃楼。

我想把这场戏演好,但却没想过深信戏的人会怎么做?老卢信任我,他会当真以为要地震吧?他会怎么做?

我不敢想象下去,酒劲儿上脑,决策时间很短。坦白还是不坦白?

想到这里,我拿起他珍藏的宝贝矿泉水,喝了一大口。这是一口08年的康师傅,光从年份上来说比大部分82年的拉菲要真得多。不过,我已经尝不出味道了。当年能有几个人有老卢这么幸运,他们被埋在地下,恨不得从泥土里榨出汁来。我怎么能欺骗这样一个人的感情呢?

老卢说这是酒,那这还真就是酒。万物唯心其实很快乐的,你想什么就是什么。难道不是吗?看看许冶钢,我想不到有更适合让他快乐的信仰了。只有那些纯粹的唯物主义者才那么痛苦不堪,在残酷频仍的世界上寻求真理。

懦弱让我回避,做出了默认的选择。我彻底醉了,那些话也说不出口了。人生就是这样,很多话一次不说出口,一辈子都会遗憾的。

我不知道自己那天怎么回的家。

 



二十天转眼就过。老卢做了很多努力,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告诉政府我的研究成果。结果官员去咨询了地震局,听说了老卢的民科背景,外加我这个幕后研究者的丑料。官员好声好气地说:“我们不能光听一家之言,要找专家团评估。”

老卢气得直骂娘,恨不得把八辈子说过的骂人话都说出来。他不知道怎么没听住劝,打电话让公司的人都跟着去站桩闹事。公司员工们稀稀拉拉地排着队,跟着慷慨激昂的老卢喊口号。只能说群演找的实在不够称职,旁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城市新闻的记者赶到了现场;再过了一会儿,警察出动了。这座城市也就那么大,消息随着新闻的播出传遍全城。为了让新闻更有趣味性,记者甚至添油加醋地把老卢的主张描绘了一遍,充满了讽刺的味道,连带着我们也成了笑柄。

听说那天最后闹得很不愉快,老卢回来的时候是被警察礼送回来的。他刚回到别墅就操起一根铁棍,狠狠地对着几百万的车砸了下去,还一边“亲切”地问候别人的亲戚。

于是,他的努力彻底失败了。我倒觉得这是好事,要是政府信了我这超级不靠谱、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才实现的事情,那岂不是很尴尬?

我的生活倒也惬意,该吃吃该玩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做出了成果,还是因为心灰意冷而消沉,老卢也没在意我翘班。我在进行最后的狂欢。如果最后没有地震,老卢会怎么看待让他闹出大笑话的我呢?

就在这时,我的父亲给我打了电话。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第一句就是关心老卢:“你们那老卢上电视了。”

“我知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了。夜光灯下,霓虹灯花花绿绿。在这座完全不属于我的城市,我又蹉跎了很多年。下一站在哪里?人生会怎么样?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说那东西是你做的?”

哎,我爸爸太关心我了,他说不定就连新闻都看绵阳台。此前,我只知道他关注了好几个本市的微信公众号,每天转几条类似天气变化,或者哪里东西不能吃的消息。我能说什么好呢?

父亲见我没回答,知道是默认了。他说:“你该回来了。你老板像个疯子。”

“我再考虑一下。”我开始拖字诀。

“再考虑?对象找了吗?”

“没有。”

“房子有买吗?”

“没有!”

“事业有着落吗?诶你倒是出息了啊,学会合起伙儿来骗老子。上次去那公司,我还以为你做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说这新闻要是传到七大姑八大姨那里,我们家是多大的笑柄啊!”他也爆发了,倾泻话语像连珠炮一样。

老子他妈的事业没着落!其实这么多年下来,父亲的套路我早就熟悉了,无非是先提问,然后找关键点击破。我沉默了半分钟:“老爸,我知道你爱我。但你知道什么叫自由吗?”语闭,我挂断了电话,把他的电话号码加进黑名单。

起码到审判结束吧,让那千万分之一的侥幸也彻底破灭吧。

结果,这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还真让我们撞上了。两三天前,有村民报告了一些异象,监测数据也有一些异常。政府终于引起重视,提高了警报等级。结果当天真的地震,震中位于汶川县境内,初步计算大约6.4级。

我对比了结果,其实严格来说,我只预测对了时间,里氏震级和震中和实际偏差很大。

政府官员焦头烂额救灾时突然想起来老卢,外加上前段时间他的笑话大半个城市都知道了。他们一对比他说的和实际发生的,发现挺准的嘛!这一消息经过媒体捅出来,一下子乘着地震的消息传遍祖国南北。

虽然学术界也有人发声,提醒说可能只是巧合,但这些声音在媒体面前不堪一击。

我和老卢瞬间都成了公众人物,只不过他是春天满面,我却是满面愁容,惶惶不可终日。几年前,生物学界某知名人物也一度蹿红学术界,被说成是诺贝尔级别的成果,但后来呢?

而我做的这东西,我自己都不相信,结果它居然成功了,真他娘地遇到狗屎运了。什么时候民科也能拯救世界了?那未来满地“诺贝尔哥”到处乱跑,真正的科学又能有几个人相信呢?

最让我不快的还是同事们。好多人说大家都是一个实验室的,应该共同署名一下嘛。尤其张老五,他吼得最凶了,要我把他们的著作介绍到主流科研圈。唯独许冶钢这人不悲不喜,依旧在拐角颂念经文,还保持吃斋。

“发论文吧,我帮您写,挂我二作三作都可以。”之前接触过的陆副研究员给我发来邮件,甚至表示愿意给我金钱和特聘的机会。

我表示再考虑考虑。

大华从北京飞来,他说技术团队听说了这件事情,拿出了以前的保密协议。他说现在要赶快一起申请专利保护,这项技术握在手上,别说猪了,就是大象都能被钱吹飞起来。

我不记得算法能不能申请专利,反正这东西本来就是他们的。我说等我和老卢商量一下,毕竟他是资助我的人,也算有权利。

媒体的邀约更是不计其数,大学的邀请也很多……我只能说,他们难道都忘了几年之前的那件事吗?这时候捧起来我,就算是再轻的鸿毛,也会被摔在地上的。

不过,比起名利,我最头疼的却是眼前。屏幕上的数据显示,大约一个月后,凉山会地震,里氏震级大约5.7级。

当算出这条数据的时候,我想已经有不止我一个人知道了吧。

果然晚上6点时,我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央视节目也进行了专家访谈,专家的态度非常暧昧,体现了唯物辩证法的原则,和希拉里回答竞选问题差不多。

政府当机立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立刻开始制定撤离疏散方案。但是,急不可耐的凉山当地居民抢先一步开始了撤离,听说那天市内到处都在堵车。大家都想自己走,但却谁都走不掉,真是太讽刺了。

而我只能祈祷,希望它再次成功,要不然我就成了大笑话。我甚至都想好了,如果这次再成功,我需要主动发声,澄清它其实没那么准确。

面对记者们的围攻,我只得暂时离开租住地,搬进了办公的别墅。老卢把他的办公室和大床都让给我,大有一种恨不得把别墅送给我的感觉。

而我却只是考虑着该怎么跟老卢坦白,以及告诉大众真相,戳破我无意间创造出来的神话故事。


 

十一


就在我郁郁寡欢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进了别墅,找到了我。他看起来很老,带着黑框眼镜,但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为他倒了一杯茶,反正别墅里不缺高价茶叶。他打量我的工作环境,扫了一眼书籍,眼神里隐约闪烁出不屑。他递出一张名片:“我叫萧正名,是新科学促进会的会长。你不用太奇怪,这不是官方组织。”

他肯定还有其他的身份,但唯独却用非官方身份和我说话,可见非常谨慎。我看了眼名片,突然明白他是做什么的了。他是一名科学掮客,专门利用对于体制的熟悉进行项目通过和经费骗取。虽然我不喜欢这类人,但他的出现简直就是福音。

我和他握了手:“我是夏帆,请问找我有什么事情?”

“你成功地预报了地震,知道这件事情意义有多大吗?”

“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倒是宁愿它意义小一点。Sci里面从不缺乏不可重复的成果,但只要没引起轰动,大部分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那些惊世骇俗的成果才会被放在放大镜下看。

萧正名用眼神暗示我的周围:“很难想象您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做出如此高的成果,我听说过一些不太好的传闻,这里是民科聚集地。”

“嗯。”

他靠近了我一步,我们之间只有2米不到:“我来就是告诉你,你的才华不能被埋没了。国家缺乏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促进会里面很多会员都觉得,应该在成都建一个地震研究的国家科学中心。到时候,国内一线的地震学研究者会来就职,不管国家、省里还是科学系统都会给拨款,还能拥有很高的招人权限。”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起码是中心副指挥,你想想吧,到时候全国的地震学专家都在你手下干活儿。过个一年,你就能评上长江学者,再过两三年就有可能特聘成为院士。当然成果本身的意义还要重大,这可是诺贝尔级别的!再过几年,你还能跻身政界。对了,我听说你还是单身?”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长江学者,院士,这些词语离我太遥远了。这些都是中国科学工作者们一辈子的梦想,不知道有多少人卡在副教授升不上去。而他后一句话,问我有没有对象,其中暗含的意思就更多了。想象一下,那些原本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姑娘,现在竟然也可以考虑。

但我的纠结又不合时宜地出来。夏帆啊夏帆,你只不过是个博士肄业生,所做的东西也不过是用来骗人的,何德何能接受如此大礼呢?

不对啊,我做出成果了啊。他不是一般的掮客,提供给我的是一条洗白的通天大道。当我的成果被国家认可,一两次预测失败的小失误又何足挂齿呢?

我紧绷的面部终于松懈了,和萧先生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

就在我打算找老卢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却先一步来找我。

他猩红着眼睛,仿佛一夜没睡。这个壮硕的中年人好像老了很多,声音都变哑了:“很多人要喊我们公开技术。”

“哈?公开,别扯淡了,最多咱们卖给政府,然后政府该干嘛干嘛。”我一时间忘了立场,可能是最近太膨胀了。现在摆在面前的机遇那么多,为什么要让利呢?

他那表情像要把我吃掉:“你个狗日的仙人板板,我做这个,只是要搞懂地震。你不是只做了四川省的嘛,公开出去,让别人做中国的、亚洲的甚至四界的。我们辛苦了好久,不就似为了今天?”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老板这么有共产主义的觉悟,绝对是酒喝多脑子烧了吧。但转念一想,其实他要公开我还真没法阻止。问题是,我们真的能公开吗?

我张着嘴,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说。我低下头看向其他方向,但没能促使我下定决心。

就在我迟疑的时候,他已经回头了,风风火火地准备下楼。他的SUV就在外面等着他,接他奔赴下一个战场。

“不行!”我喊了出来。

“为啥子?你个瓜娃子有啥话说?”

总算到了这一天了,我终于可以坦白了:“我对模型其实一点信心都没有。我本来只是想配合你演戏,其实现在模型已经变了,核心算法是一家天气信息公司算天气的。那玩意儿不是我能写出来的,他们最近在找我一起申请专利。你越过他们……”为了佐证我的话,我找出一份保密协议。

他被我的话震惊了,整张脸都扭曲了。他紧紧攥着拳头,可能几秒后就会和我的皮肤亲密接触。

他大声地骂出来,用的是中国人的国骂。他一拳挥空,迫使我后退,如同饿虎扑食一般把我按在角落,眼光像要杀人:“你偷人家的?”

“嗯……”我也没退缩,要不然也不会和导师闹掰。我挺直了腰杆,反倒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

“我日你妈!我早说过,在咱们研究室,层斯(诚实)是头第一位,别把学术圈那怪东西搞进来。你个瓜娃子!”他恶狠狠道,双拳砸向我身后的墙壁,直到拳头上都出了血。

而我挑衅地看着他,终于从一个被捡回来的废物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混蛋。我的翅膀硬了,上帝为我关上了一扇窗,却打开了一扇大门。

冲突爆发完,我估计实验室不再有容身之处。我收拾好东西,随手定了酒店房间。在去宾馆的路上,我骂骂咧咧地删除好友和退群。

脏老五,永别了,您好好地演戏吧!

许冶钢?还是别删,我对他还挺有好感。老卢?我的心颤抖了一下,这感觉太奇特了,明明撕破了脸皮,为什么我却不忍心下手?他对我一直很好,我现在能这样,起码一半以上要归功于他。他为我做过的努力,提供给我的工资,把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喝酒后的自白……那些画面,一幕幕,我永生难忘。

但我最终还是按了删除键,这时我刚好走出山庄,保安小哥朝我友善地挥手。我也挥挥手,两行热泪不由得从脸颊上滑落。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一直都明白的。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过得很安详。父亲再次给我打了电话,人生几十年来,我头一次反客为主。

“爸爸,要不要来成都住?马上成都要有个国家科学中心,我起码是副指挥。”

父亲找理由推脱:“那边太辣,我吃不惯的。”

“没事,中心肯定自己有厨师。到时候,我给您老人家安排个清闲的职务,中午你想吃啥就吃啥。”

“哈哈哈!”父亲爽朗地笑了。过了一小会儿,我就看到他在亲戚群里吹牛,言语间全都是对我的自豪。

就在我喝了点小酒,安静地睡着时,房间门却被人敲响了。

我起来看向门洞,发现来的竟然是大华。深更半夜,他不太可能是计划好现在来,反倒像是因为临时有事紧急坐飞机过来了。我想起来似乎给他发过定位。

他都没有寒暄:“你们为什么公开了源码?”

“啊?”我先是惊讶了一下。

大华和老卢一样像是肉食动物,眼睛里满是凶残的光芒:“你们为什么公开了?我们要申请专利呢,我们要垄断这项技术,你难道忘了,我们手上的协议能让你们身败名裂。我认为我也有权向你们索赔。当初我借给你源码,只是让你研究演个戏,可你们倒好!”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

“我告诉他事实,也说了不能公布。但现在情况是,他选择自己公布了。”

“他是猪脑子吗?这东西给谁都比公开要好!”

我尴尬地笑了笑:“他是一个民科,本来就不是正常脑子。但问题是,你觉得我那东西真的那么准,一个月后凉山没地震怎么办?你们公司的声誉,那么多宏伟的商业计划,该怎么办?”

“呵呵。”他毫不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在重大利益面前,那个在京城指点江山、淡定地掌握千军万马的他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我看到的大华和那些抢红眼的市井小民又有何差异?

我从他的手机上看到了录播。老卢骄傲地站在发言台上,用蹩脚的四川普通话发布了公布源码的消息。甚至过程中,他都没有为自己或者自己的公司打个广告。

在那一刻,他闪烁的光辉已经不是商人的,而是一个真正高尚的人。知识多少因为教育不一样,研究方法是否科学因为训练而不一样,但是人品高下却是个人的事情。我早该预料到的,老卢一生的追求都在这里,就算大华的公司把老卢告得倾家荡产,他也不会后悔的。

源码已经到处都是了,肯定消息发出去的第一瞬间就有无数的人下载了。而大华却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同时他公司的机密也被公之于众了,虽然大众目前为止还没意识到。

我将面临什么?一场官司?一场审判?哈哈哈!这狗日的老天,干嘛好死不死地非在那天真地震?我只是陪着民科做一个认真做科研的美梦,从来没有想过它可能阴差阳错的实现啊!

但现在,我无所谓了,按照萧正名给我的消息,后面那些事情几乎都要板上钉钉了。我马上就能脱离现在的生活,走上人生巅峰。

我叫来保安,把纠缠不休的大华轰走,我们四年的室友情谊结束了。

我拿出萧正名的号码,拨了过去。

 


十二


“我想知道,国家科学中心多久能建好?什么时候能上任?”

“看来你同意了,我觉得也没可能拒绝。”他笑了笑:“这么心急?审批要走流程,就算是特批也需要时间。不过这倒不是最花时间的事情,你想想看,国家科学中心总归要占一片地方吧?就算没有新建办公区,起码也得有临时办公区和招牌。这事情是国家的事情,你怎么能指望上面的领导人和你在一个地方随随便便地剪彩。年轻人啊,多耐心一点。”

我稍微失望了一下:“那我现在能做什么?我从实验室出来了。”

他沉吟片刻:“这样子,我给你个机灵的人。最近你其他事情都不用做,专门参加学术会议,出席各类活动,也算是为中心壮大声势。”

我同意了,心中又紧张又激动。

第二天,他指派的人就来了。那人首先自报家门,还送上一份履历。我看着他的履历,985毕业,国外留学,然后是工作经历。对比他的履历,我的履历简直就是一坨屎。

他毕恭毕敬地告诉我,从今后主要的事情都由他来先打理,我只需要同意不同意就可以了。

我还没为他的专业精神鼓掌呢,他就拿出笔记本,上面记录了今天可以参加的活动。

“在北京临时召开的地震学会,现在坐飞机刚好赶得上。我已经事先联系过,请问去吗?”

果然厉害啊,这办事效率就算老卢和他比起来都差一大截。我心满意足地同意了,然后就看他三下五除二地帮我收拾好行李,拎包出发。

我从来都没有坐过飞机。这么多年来,我本着省钱的原则,一直都坐火车,还总是硬座。但现在,我坐在头等舱,看着形象气质俱佳的空姐走来走去。

助理询问我:“我没问过您的喜好,根据我获得的资料推断,您可能更喜欢Grasshopper,是一款口味偏甜的含奶鸡尾酒。至于餐点,我建议您来一份高级套餐,餐点口味适中。”

“行!按你说的办。”我笑着说道,有种农村人进城的新鲜感。

吃着这些以前完全接触不到的东西,我仿佛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仿佛世界都围绕着我旋转。老卢给我买的西服此刻穿在身上也愈发地合身。我已经是一个成功人士了!

到达会场的时候,会议差不多要开始。会议的参与者们都听说了我要来的消息,齐刷刷地打量我,眼神复杂。他们当中一些我还认识,有很多人的论文都看过,其中还有我导师的导师的导师。

长条形的会议桌和别墅的餐桌有些相似,最前面的是会议组织者的位置。从他两边往后,很明显地,人越来越年轻。

第一次出现在如此高端学术会议的我,却没发现有我的位置。然后,我的助理拉着我,直接来到了会议组织者的左手边。

天呐!我犹豫了,谁都知道学术界论资排辈很常见,我刚来怎么能坐上如此尊贵的位置。

就在我迟疑时,会议组织者打了圆场:“让大家欢迎为地震学做出重大贡献的夏帆先生!”

大家伙儿猛烈鼓掌。我看着那些比我大得多的研究者鼓掌的样子,脚下都有点飘飘然,只得故作谦虚地鞠躬:“谢谢大家!我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工作。”

“话不能这么说!您是贵客,坐这里当之无愧。”组织人继续补充道。

然后,我大大咧咧地坐下来,还和旁边的老专家相视一笑。会议气氛轻松愉快,他们要我稍微说一下原理。我就从算法入手,反正很多老专家都是一知半解,而就算我说错了,年轻的新专家也不敢指正。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气氛,我讲得轻松,大家听得也轻松。

快要说完时,我还特地开了个玩笑:“真正的地震云其实在地下。”

老专家说:“我搞了一辈子的地下流体,没想到答案居然这么近。”

大家纷纷表示,中国有我这样勇于创新的人才实在是天佑中华。然后会议进入了高潮,主要就是大家说一下地震学研究的展望。

我旁边那位老专家站起来,气都有点喘:“人家一直说,我们中国地震学落后日本好多年。现在这是错的了,我们领先,领先了起码十年。同志们,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大力支持,有了夏帆这样的好同志带头,我国的地震学能成为领先世界的一流学科。”

“对啊对啊!”大家纷纷附和道。

这群人展望了一圈,展望来展望去,主要内容还是围绕着经费。我算是看懂这群人了,合着恭维我全是怕将来卡经费。

他们最后居然让我总结。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一定不辜负前辈们的教导,为建设世界一流地震学学科而努力。”

开完会后,他们主动带我去吃饭。不少年轻学者找我攀谈,自我介绍。我是第一次体会到“别人敬酒,你只需要泯一小口”的滋味。

看到总统套房,我甚至都已经不激动了,反正都是公费招待。

助理给我送上一杯晚饮,然后和我商量明天有可能有哪些安排,其中哪些是不可以推脱的。

我的日程就像艺人一样紧凑,可能上午还在清华参与沙龙,下午就到中国科学院大学作学术报告和专家沙龙。母校也邀请我回去,要授予我名誉教授。我看了下日程,紧皱眉头,只能表示再推迟一下。

我已经全然忘了几天之后的地震结果,全心全意地醉心于营造一个新的形象。现在我就连讲话稿都有人帮忙准备,完全不必费心。在大众面前,我侃侃而谈,多次强调这次预测的准确性达到世界先列。科学圈内,我多次放话,超英赶美。

在家乡,小学为我挂上了画像。父亲现在接受采访都必须要记者先给误工费。邻居街坊更贼,一看到有扛着相机的人来,就主动凑上去爆料。

各种荣誉头衔接踵而至,多到助理都不愿意汇报。多年以前红火的《冰与火之歌》里,龙母丹妮莉丝每次都有一大推拉风的头衔,而我现在有过之无不及。

顺便,我一直烦恼的终身大事也有新进展。助理特地为我包装了一套新形象,冷峻的发型更加突出了深沉睿智。在一些宴会上,我见到了很多窈窕淑女。

她们扭动着腰肢,不少人甚至长得比我高。她们丝毫不介意我低俗的目光,反倒会挑衅似的还击。这些姑娘大多出身优越,教育经历出众,和她们聊天相当愉悦。要不是助理每次过来提醒我,我早就沉沦温柔乡了。

就在这时,萧正名告诉我:“审批已经过了,再过几天消息就放出来啦!而且,现在已经给你审批下来不少东西,国务院特殊津贴还有……”

那再好不过了。只要有国家科学中心副指挥的身份,我还能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就在我忘乎所以的时候,助理告诉我,央视打算去凉山高调直播。那一天只要一旦凉山真的发生地震,全国的主流媒体都会被切换成央视的直播。世界都会知道我取得了多高的成就。

我打开任何一个软件或者网站,全部都是这样的预告。

等等!我突然意识到,我早就忘了这颗定时炸弹,而且国家科学中心成立的公布时间晚于地震预测的这一天。这意味着,一切都还有变数。我一下子如同掉进了冰窟窿,久违的恐惧感重新回归了。

故作成功的伪装被我扯碎了。我不顾助理的阻拦,狂奔出去,我不想当一个大骗子。

我打的去了电视台。幸好电视台有人正好下班,恰好认出我。于是,一场临时直播开始了。面对着镜头,我战战兢兢,远不像前几天那么镇定。

我一直都在打颤,仿佛只是一个承认犯罪的罪犯。我几次三番打断自己的话语,用最拙劣的方式纠正错误,就像我现在走上电视台坦白一样。

我终于说出了最关键的话语:“我觉得,预测成功完全是一个意外。现在我看来,最初尝试……尝试……就是用它,搞在……搞在民科研究上,只是一场……场很认真的游戏。”

我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声音也成了哭腔:“它不能那么当真的……

……

然后我被编导拉下了台……这段申明在网上和电视上都只是昙花一现,都没来得及引起大众的注意就消失了。

现在还没到出结果的那一天,我还是学术英雄,是即将上任的科学中心副指挥,卢牛还是大度支持民间科学发展的开明投资者。我终于明白了,当成为英雄的那一刻,我的形象已经不再属于我。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救世主,他们相信我。但他们信错人了,我不是救世主,我只不过是个博士肄业的民科小跟班!失魂落魄的我,漫无目的地坐出租车到处游荡。这场审判即将降临,而我竟然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追逐一个幻梦。

夏帆呐夏帆,不作不会死啊!助理狂打我的电话,但我不敢接。我只想找一个尽可能远的地方,躲起来。

再次被找到时,我在网吧包间里面通宵打游戏。我惊悚地发现助理已经挡在了门口,他身后还有好几个人。

这是要逮捕我吗?我心中一惊。

他温和地说:“夏帆先生,您最近压力太大了。每天都应酬是很累的,很多人在突然成名后也很难调整好心理状态,容易崩溃。我请了好几位心理咨询师,您跟我回去,我们可以帮您慢慢排解压力。”

“那几个人是心理咨询师?”我不相信。

“不是。”

我的心凉了下来:“那我要是不回去呢?”

助理笑了笑,那种凉薄的笑就像刀刃一般刺入我的骨髓:“这可不太好,夏帆先生,您明天还有很多的邀约需要决定,我只能公事公办。”

于是,我只好被架了回去。

这几天我依旧参加一些活动,但兴奋劲已经退却。看到别人抛来的橄榄枝,我从心底里十分厌恶。而邮箱依旧爆满,各种研究者找我联合署名,而且随便我一作还是二作。短短几天,他们把我的研究和自己的相结合,写了各种解释预测合理性的论文。

但我连回复的心情都没有。

审判终于到来了。这一天,助理推掉了其他邀约,拉着我在化妆间等待。据我所知,央视的直升机正在凉山市上空飞来飞去,各种先进的拍摄设备尽一切可能性保证图像能传达出来。

演播人员在外面奔走,应对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

而我只能苦笑。我在心里祈祷,无论什么神都行,请保佑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外面的声音也逐渐平息,但我却越来越沉不住气。我打开手机,刷刷新闻,看看有没有新消息。

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一天也马上过去。

时间跨过了0点,还是没有地震。

就在我和其他人的耐心都快被消耗殆尽时,一条惊世骇俗的消息来了——凉山没有发生地震,但是相邻的攀枝花市却发生了地震。震中比事先预测的位置偏离了一百多公里,而且震级也不是预测的5.7级,而是6.8级。

由于盲信,很多凉山居民都逃到了攀枝花市,再加上政府对我的相信,也没有做足够的应对。原本用于保护人民安全的预测反倒因为错误造成了更大的损失,让人啼笑皆非。

直播也终止了。偏离了一百多公里,时间也没对得上,央视事先更没准备到那边拍摄;二来损失比事先预计要大,这不再是值得向国际夸耀的事情。

上天回应了我的祈祷,但却用最恶毒的方式嘲笑了我。我如坠冰窟,地震本是天灾,但我把它变成人祸。不过几分钟,萧正名告诉我,中心的事情,上面说还要再考虑,然后让助理暂时先回去报到。

这是很委婉的说法,我已经被放弃了。助理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带着我的幻梦,翩然离开了。

 


尾声


我再次来到了熟悉的汽车站,打开手机,给许冶钢打去电话。现在是半夜1点,他应该已经睡了,但我如同一条败犬,在乎不了那么多。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回来这里,摸摸口袋,只有不到1000块。

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许冶钢这小子才是最聪明的人。他接我来到租住的小房间,听他读经,给我推荐了《论语》和《说文解字》。《说文解字》厚得像砌墙用的空心砖,而《论语》则带上了四五个版本的注释。这些都是中华古代文明的精华,但我却只是听过名字,一点都没有读过。

真是贴心呢,冶钢。

我打开论语的注释,竟然还发现写好的笔记。他将穷经皓首,但也许世人永远不会知道他。反倒是我,被一道妖风吹上了天,然后在达到南天门之前摔了下来。

我承认,我的精神正在崩溃,我在寻找寄托。这时候,谁来都一样,三者融合的儒道释,亦或者其他宗教。

我宁愿这几十天的经历都只是黄粱美梦。但它发生了,真真实实地发生了。从宇宙的角度看,任何事情都是有概率的吧。只不过一切都将回归平静。

我没有受到处罚,只是不再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反倒是整个社会都沉寂了下来。新的报道围绕着救灾开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邮箱不再爆满,那些和我互换联系方式的女性把我从通讯录里删除。我的父亲闭上了嘴,整天躲在家里,闷闷不乐。

大家都不想再提起我,虽然我的预报还是有一定准确性的。我相信在几百里外的那个城市里,此刻有无数的人在暗暗唾骂我。

科学界偶尔还有声音支持我,认为这只是个小错,能把预报时间和地点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但这些声音很快泯然众人。过了一会儿,那些声音又开始变化了,有人专门研究了我的代码和原理,认为预测只是运气好。

大众媒体们发挥了更多的余热,他们找到了一起和我相关的诉讼案。按照原告公司CEO某华的说法,我的形象更加不光彩,成为一个窃取他人劳动成果的小偷。

许冶钢突然停了。他看着我,粗糙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分外显眼:“夏帆,你心不静,是听不进去的。”

“那我要怎样?”我朝他吼了出来,积聚的怒火瞬间爆发出来,“我日你个仙人板板!”我也不顾这是在他家,对着地上的书堆就是一脚。某本书被我踢坏了,散落的书页随处飘散。然后我还觉得没解气,对着脸盆和饭碗又是几脚。

天呐,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糕。除了回自己家,这里已经是我唯一能来的地方了。

而许冶钢只是冷静地提醒我:“这是障,你必须去破障。”

呵呵,我的障,我他妈去哪里破?我抱着头,蹲了下来,快三十年的人生在脑海中快放,但我还是找不到问题所在。究竟从哪里开始?我早该在很多年前跳楼身亡,苟活到今天也只不过是一只游魂。

他轻轻地抱住慌乱无措的我,虚弱的身体瘦得触目惊心,但却充满温暖的感觉。好熟悉的感觉,我曾经拥有过不少温暖,但却一一背叛了。他轻声说:“你该回实验室。”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咬牙低吟。除了父母,多年以来认识的人都差不多和我分道扬镳了。

“但你不是回头箭,你已经不一样了。预立则先破,他会接纳你的。”

会吗?被我背叛过的老卢,这个直爽正直的四川汉子,还会接纳我吗?我看着窗户玻璃,里面倒映出我——丧家之犬,比好几年前还要狼狈。

但许冶钢不管我的踌躇,他拨通老卢的电话,把他从深夜唤醒。那辆几百万的车开到了站前,在安静的夜晚下异常突兀。

在这个充满雾气的夜晚,我再次见到了老卢,他还穿着睡衣,只穿了拖鞋。他冲过来,看到了马路边的我,哈哈大笑。

“你个瓜娃子!”他用手拍拍我的肩膀,“喊我老奴就要的!走,我们吃酒!”

“老卢!”我喊出来,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响。

几天之后,我急躁地冲出房门,看手机。“夏帆,加油!”界面再次欢迎我。刚刚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催促我,果然我又忘了给挂钟调时间。

我拦到出租车,去往别墅区。

“我回来了!”新世界的大门缓缓打开,其他人都早我一步,正忙着各自的事情。他们甚至都没有惊讶我回来,只是温和地欢迎我。

这应该是老卢打过招呼了吧,他害怕我心理有负担。我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和许冶钢亲密击掌。这时老卢也赶来了,晨会就要开始了。

我点开笔记本上的PPT,但转念一想,老卢这边也用不着。但我又想错了,老卢让人拿来了一部投影仪,并且放下一块幕布。

我笑得很开心。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这群家伙说着不着边际的理论,唯独我讲一堆他们都不懂的东西。

当然也有变化的事情,老卢找到我,说要签个协议,大概就是说给我做项目,然后按照合同的数额提供资金。当然项目内容依旧是老卢和我共同的梦想。

我笑得更开心了,因为他依旧选择信任我,用合同方式,但实际上给了我更大的支配权。

我恰好还有线索,关于为什么预测会不准的问题,只是一直都没来得及思考。我重启了研究,每天在数据和论文里面猛扑。我又做了好几次预测,当然有的比较成功,有的偏差很大。我甚至都找到了规律,越是以前地震少的地方,预测就越不准,甚至可能出现完全误判的情况。而预测的时间也很固定,从18天到63天不等,差不多是中期流体异常的可能范围。

这里面的规律似乎很明显,但直觉告诉我没那么简单。

我没有对外宣布结果,只是安静地做一次又一次地改进,看着预测系统在一步步提高精度。中间有很多人找过我,但是我都一一回绝了。那些纸醉金迷都和我无关,我现在只是想做科研而已。

除了科研之外,我经常看看儒家的书籍,倒也自得其乐。老卢整天给我张罗对象。要是碰到一个差不太多的,我也就认了。我想接受这差不多的人生。

某天,有人来到实验室。

她稚嫩的脸上还有青春痘,背着大背包,显得身材愈发娇小。她从包里拿出一叠论文,其中有一两篇是我的。

她穿越大半个中国找到我,只为了和我热烈讨论地震研究的问题。从言谈中得知,她教育背景很不错。当我问及她对目前问题的看法时,她突然说:“您虽然成功考虑了地下水系系统,但是没有考虑矿物的作用,地下水系和矿物两个系统应该是互相耦合的啊!如果说地下水是地下的云,那矿物就是地下的山脉。”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我立刻拿出纸笔,写写画画,但转瞬间意识到把她晾在一边是不对的:“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滕叶子。”她眨巴着大眼睛,大大方方地看着我。

我放下了笔,口干舌燥。我望向这位热情洋溢的女孩儿,就好像看到了一片新的、充满希望的地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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