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


题记:


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背影》,朱自清

 

进化,是为了活着本身,还是为了活得更好,这是一个问题。很明显,如果只是为了活着,我们就应该早早停下经济和科技发展的脚步,大力发展农业,保护生态环境;如果是为了活得更好,更多的精神享受,更快的速度追求,更多的资源开发,这也无可厚非。但是,如果活得更好威胁到活着本身呢?当生存已经是一种岌岌可危的物种,我们就要将其保护起来,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禁书581428号》,佚名


 

1

 

我讨厌雨天,尤其讨厌湿漉漉的沥青路上兵荒马乱的脚步。人间成了默片,人们蛰伏在五颜六色的伞下,沉默不语,低头前行。我讨厌雨天,尤其是我头顶上那把破伞坏掉,我不得不一手握着伞柄,一手支着伞撑;这让我看起来像个滑稽的小丑,在用夸张而自残的动作博取大家一笑。我讨厌他们的笑容。这样的缠绵不休的雨天和这样的不怀好意的笑容,使我想起我十六岁那年的秋天。

也是这样的雨天,也是这样的笑容,也是这样的清冷,不,当时更糟糕,当时我只能瑟缩在我们家的硬木沙发上。天气凉了,应该铺上座垫。爸爸总是因此埋怨妈妈,好像她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错事,然而他从不想座垫就在储物间的架子上放着,他在吐露这句抱怨的时候完全可以走过去,拿下来,拂去尘土,铺在沙发上。而我妈妈,她的手里总是有事情做,什么时候看到她,她都在操劳,而且每一件沾手的事都比给秋天的硬木沙发铺上座垫更重要、更迫切、更需要占有她。反观我的爸爸,他却已经裹上那条米黄色的围巾专心致志地玩扫雷游戏。真的,我恨不得走过去抽他一个耳光,我毫不介意为我们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再添一点堵,我对他的尊重只是碍于伦理和理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就变得对立,他看不惯我踢足球,我瞧不上他玩游戏——要知道这个足球还是他给我买的生日礼物。不能提生日礼物,否则我真得动手,我保证。如果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那么儿子一定是父亲前世的情敌。

天空是从昨天夜里开始哭泣,我吃完早饭去上学的时候,路面的低处已经攒了一洼积水。我穿着那件黄色的雨鞋,忤逆妈妈出门前的叮嘱,哪儿有水就往哪儿踩,踩得心花怒放。那时我还没有开始讨厌下雨。准确地说,是即将开始讨厌。中午,等我回到家里,我就看见两个警察正在跟爸爸妈妈说话,从他们黑色的雨衣上正在往下滴答水,他们脸上挂着那种“看你们往哪里跑”的坏笑,好像猫在挑逗老鼠,按住,放开,再按住,再放开,直到老鼠筋疲力尽,它们再开膛破肚大快朵颐。我的爸爸妈妈低头不语,神情紧张,也像两只过街的老鼠。我被要求坐在沙发上,不准说话。我照做了,当时的气氛非常严肃锋利,我从小就本能地知道如何保护自己——这不奇怪,如果你天天也跟自己的爸爸剑拔弩张勾心斗角的话,也会跟我一样,毕竟论单纯的身体对抗,我还不是他的对手。我也只能坐在沙发上,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根本没有下脚的地,像是刚刚走了贼。然后,我听见爸爸跟那两个警察解释着什么,但他们一脸不耐烦,只是把我的父母推搡出门。他们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就这么被扔进雨中。我看见爸爸坚强地回着头,雨水冲垮了他脸上堆砌起来的笑容,那是安慰我的笑容。我看见他光光的脑袋堆在围巾里面,就像是堆在土地里面的一颗鸡蛋,我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别担心,没什么事,爸爸妈妈去一下就回来。生日快乐,孩子!大概是这个意思。就像是去邻居家串个门,或者去楼下的超市买一管牙膏,又或者冒雨只是为了去查看一下汽车有没有上锁——我爸爸患有严重的强迫症。当他想到一件事的时候,就必须着手去做,容不得一刻的耽搁。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我意识到餐桌上不会有摆放整齐的碗筷和等待我果腹的饭菜,于是我从呆立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冰箱里有被人掰开的馒头(这里面能藏什么东西),还有早上吃剩下的烤香肠,我正好因地制宜把烤香肠放进掰开的馒头里,我为自己的发明感动。但是,噗,冷掉的香肠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根本无法顺利通过喉咙。厨房里有方便面,我撕开包装,把面块放在铁盆里,然后浇上热水,冒着白雾和香气的泡面也让我感动。我填饱了肚子,然后等待。钟声敲了两下,我该去上学了。外面还在下雨。下午的体育课泡汤了,我们被要求在教室看书,每个人发了一本故事书,画着彩色图案、汉字上面加载拼音那种(因为那是我们学校仅有的课外读物,无论如何,跟《孕妇需要注意的十八件事》比起来,这个要合适得多)。我那本书是《爱丽丝漫游仙境》,我同桌那本是《小蝌蚪找妈妈》。因为我的同桌强烈要求我跟他互换读物而遭到我坚决的拒绝之后我们大打出手你一拳我一脚此消彼长你鼻青我脸肿互通有无结果是我们两个谁也没有书看还要去走廊罚站上课还好大家都被绑架在各自的座位上扮演好学生下课后同学们经过走廊上靠墙站立的我们就像观看一场行刑这么多年我一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但是那天我却想要开口咬人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回想起来会把那一天那件事认定为人生一个暗含的转折点。雨还在下。后来我会跟他成为死对头,即使在老师把我们调开之后,因为他习惯把没爸没妈的孩子当成口头禅来激怒我。是的,没爸没妈的孩子——爸爸妈妈被那两个警察推搡着进了一辆警车,警车发动阵阵轰鸣声,轰鸣声渐行渐远。午后的行人稀少的街道上,一路的落寞无望。

家里唯一能够证明爸爸妈妈存在的证据就是那台电脑和电脑上玩到一半的扫雷游戏。我不明白一个年近半百之人为什么会对这个弱智的游戏如此着迷和废寝忘食。他离开之后,这台电脑被我扔在沙发底下。我讨厌电脑,好像带走我父母的不是那两个警察,而是电脑里面的扫雷游戏。

我已经走进了电视台的旋转大门,那把伞被我抛弃在门口的垃圾箱里。

“真他妈冷。”我捧着一杯热水跟我的搭档说,他是这档节目的摄影师。

“你没打一把伞吗?下这么大雨。你应该喝点姜糖水。”他一边摆弄着那台半人高的摄像机,一边不时抬头看看我,“往这边来点,再来点,对,就是这里。”

摄影棚里的灯光让我感到暖和,潮湿的衬衣也不再那么刺挠。

“我们开始吧。”我放下杯子。

“倒数三个数,3、2、1——”

“欢迎大家准时收看本期的《厨房用具大全》,我是主持人刘钧。今天我要为大家推荐一款非常棒的产品,阿嚏——”我及时用手中的不粘锅挡住了喷涌而出的口水和鼻涕。


 

2

 

阿嚏。

毫无疑问,我感冒了。

起先我没有在意,只是喂了一粒药片,灌了一杯热水,然后捂着被子躺在床上。现在是晚上八点,《新闻联播》刚刚结束,我可以在余下的三个频道——体育、电影和购物——之间轮转。体育频道正在播放一场足球赛,这场球赛是上个礼拜进行录制的,我打开电视的时候红队已经输了一个球,于是我带着那种同情弱者的心情开始支持蓝队。我期待着蓝队的逆转,但直到最后,双方都没能继续改写比分。感觉明面上蓝队的实力远远超过红队,但总是在临门一脚把握不住机会,让人惆怅。接下来是前天录制的一场网球赛,我没什么兴趣,换到电影频道——当然,这只是过渡,这个月刚刚过去一半,而每十天才会更新一部电影——跟着主人公一起念了一会台词,便换到购物频道,也是我工作的地方。站在电视里的是一个姑娘,她正在推销一款最新型的香皂,在除菌的同时,还能保证皮肤的紧致。当然,价格要比普通香皂贵出几倍。傻瓜才会用这样的东西。

我打了一个哈欠,药效上来了。

生日快乐,孩子!

我再次梦到十六岁那年,父母被带走之时,爸爸对我高喊着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他食言了,他说的“去一下”成了永别,他们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去了哪里,我都无从得知。他总是食言——这个休息日我带你去踢足球,结果他闷在家里玩扫雷,直到我一个大脚把前门的玻璃踢碎,他才沉着脸走过来,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消防车模型,好的,我知道你一直想要那个。但是我只收到一个优盘,里面有一部弱智的动画片。我简直想把优盘塞进他的嘴里。这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但比起这些,我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那天根本就不是我的生日。我爸爸不可能记错我的生日,对此我有充分的把握,我在上个礼拜刚刚过了生日。他不可能记错,我的床头还有他送给我的毛绒玩具(第二天,我便把它雪藏进储物间)。这个礼物曾让我们父子关系一度紧张,我才不稀罕什么毛绒玩具,我从小就对这类东西深恶痛绝,他不是不知道;他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模型,挖土机、压路机、钩机、警车、水泥罐车、救护车、邮局用车、飞机、摩托车、火车、高铁。送一个十六岁的男孩一只毛绒玩具作为生日礼物,简直就是对他的羞辱。

我是你爸爸!很快他就会这么说,作为争执的结束语。每当我们之间发生龃龉,或者上升到口角,他都会搬出这座五字大山来压制我。不管从哪个方面,我都无法反驳这个观点。他是我爸爸,天经地义的,无可厚非的,甚至是理所当然的,他就应该占据真理的高地,而我的无数次冲锋都将无法到达山顶。

有些人,当他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心烦气躁,当他离开之后,却日思夜想。我毫无缘由地在深夜醒来,脑子一度空白,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缓上来,眼角已经氤氲。时间和距离搁浅了我们尴尬的父子关系。

 


3

 

第二天,天空难得地放晴了。我的感冒和坏心情一扫而光,最重要的是,今天还是我的休息日。我开始计划如何度过这样美好的一天,首先我要吃一顿丰盛的早餐,煎蛋,撒上胡椒粉和葱花,烤馒头片,一杯热牛奶。然后我给我的朋友打电话,约他们去体育公园踢足球。

“你看了最近那场足球比赛吗?”阿乐问道。他是一个足球迷,我和他对于足球的区别就是喜欢和热爱之间的不同。

“看了。”

“真没劲。”

“什么?”这句话出乎我的意料,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对心爱的足球如此垂头丧气。

“我是说,在电视机前观看比赛真没劲,而且有一些球员或者比赛录制人员提前向外界透露了比赛结局。试想一下,谁会对一场已经知道胜负归属的比赛感兴趣呢?”阿乐滔滔不绝地说道,“如果能够莅临现场就好了。”

“别想了,任何体育赛事都禁止现场观摩,只能通过电视转播的方式传递。”因为在电视台工作,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带一种耀眼的正解的光环。

“真没劲。”他又说了一遍,把皮球挂入球门死角。

“还有几个月就是一年一度的电视购物狂欢节了,我到时候给你留点好东西。”我安慰他。

中午一起吃完饭,下午回到家里,我就看到收件箱里那个包装盒。我没有印象电话购物什么东西,但收到包裹无疑是开心的。我怀着那种好奇、兴奋还带点恶趣味的心情撕开包装。盒子只有铅笔盒大小,里面能装什么呢?答案是,一个移动硬盘。这个东西我只听说过没见过,或者说只在照片和史料上见过没见过实物。早就没人用这种东西。我来到那间经久不去的储物间,在找电脑的过程中我发现了那只毛绒玩具,它呆头呆脑的看着我,十几年的时光在它身上停滞不前,我一时有些感慨,可我还是克制住了,一个快三十岁的人抱着一只毛绒玩具哭哭啼啼的画面可不会好看。我在一个木箱子里找到了标的物,那个一度被用来垫桌脚的笔记本电脑。这年头,没人会用电脑(自然也不会有人用硬盘)。注意,没人会用的意思不是说不懂得使用,而是没必要使用。电脑里头只有万年不变的扫雷和纸牌游戏,仅此而已。

我拿出电脑,拭去上面层层灰尘,上面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再次浮出水面。电池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了,万幸我找到了电线和插头,通电那一刻,苹果图案亮了起来,发出一种暖暖的绒光。电脑里面除了扫雷和纸牌,空空如也。每个人的电脑都是如此——我曾一度想过这个问题,人们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买回来一个只能玩扫雷和纸牌游戏的电脑?从我记事起,我爸爸就把每天的休息时间都扑在电脑上面。但是当这台电脑归我所有之后,我只用了一个礼拜就对其彻底失望和厌倦。我把移动一盘插入电脑接口,页面弹出来一个悬浮窗,点开之后进入,就像孙悟空越过瀑布发现了别有洞天的水帘洞,我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上面有一个网站的镜像复制,很明显,这是一个购物网站,里面分门别类地列举着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不过大多数都是二手的,偶尔有一些产品是全新包装,比如内衣和丝袜。后来我才知道,二手的丝袜卖得更贵,他们称之为原味丝袜,是一种有些变态的依恋。我几乎看傻了,所有我在电视上卖的那些厨房用品在这里都能找到,因为是用过的,价格低廉得近乎免费。一支全新的不粘锅要卖两百元,而在那上面的售价是三十,另外还赠送炒勺和锅铲。从网站退出之后,可以看到一个文本文档,标题是使用说明。我点开之后,看到上面写着“Revolution使用指南,(Revolution就是网站主页)。首先,选择你心仪的产品,然后点击图片,就可以看到一个联系方式,卖家的电话,最后拿起电话打过去,与卖家商量交易地点。我们赞成买卖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同时也鼓励买方可以先将钱交由我们,由我们来支付给卖家,当然这根据购买产品的价值收取一定的手续费,但是绝对安全有保障。另外,如果您有想要出售的商品,欢迎‘上传’——拍照,标价,留下电话即可,然后全部放进word文档里面。移动硬盘每周发放一次,同时收取上周发放的移动硬盘,我们会检查收上来的移动硬盘,并且您的发布进行上传。最后,我们欢迎大家上传自己收藏的电影和小说进行分享。OK,注册一个名称,开启你的‘革命之旅’吧。”收藏的电影和小说?这让我感到奇怪,哪里有什么收藏的电影和小说,电影频道每十天放映一部新电影,但大同小异,都是歌颂政府的主旋律;至于小说,跟电影的情况差不多,倒是有几本名著,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那种《家庭凉菜大全》和《生活小妙招》(教你如何腌制咸菜,如何掌握添加糖与醋的比例和时机)使用书籍。

但是在这个移动硬盘里,我看到了许多从没见过的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低俗小说》、《阿甘正传》、《变相怪杰》、《狮子王》(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不弱智的动画片)、《生死时速》、《夜访吸血鬼》、《阿呆与阿瓜》、《天生杀人狂》、《疯狂店员》、《真实的谎言》、《乌鸦》、《燃情岁月》、《艾德·伍德》、《神探飞机头》、《这个杀手不太冷》、《四个婚礼一个葬礼》、《圣女贞德》、《暴雨将至》、《蓝红白三部曲之红》、《毒太阳》、《撒旦的探戈》、《东邪西毒》、《重庆森林》、《红玫瑰白玫瑰》、《金枝玉叶》、《精武英雄》、《赌神2》、《梁祝》、《饮食男女》、《活着》、《阳光灿烂的日子》……

所有这些电影,我闻所未闻。这时候我要感谢我那台笔记本电脑,这个电脑一无是处,但是内存足够大,足够我把所有的电影都拷进电脑。跟电影比起来,小说就显得逊色一些,好在占据内存不大,我也全部拷进来。在这一切都弄完之后,我发现了一个跟电影和小说的文件夹并列的一个文档,标题是“小说连载《我的黄金时代》”。我好奇地点开,发现已经更新到第三章,作者叫是兔草,一个很奇怪的昵称。故事的背景在2016年(半个世纪之前了),讲一个女孩如何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行业翘楚的故事,那是一个很陌生的行业,广告。通过对这三章的阅读,我对那个年代也有了一些大概的了解:那时候的电视有很多可供选择的频道,而不是仅仅有四个,也不会在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锁定新闻频道;那时候的电脑可以联上一种叫做网络的东西,上面有五花八门的东西,不像现在,只有两个单机游戏;那时候的人们出入电影院看时下大片,出入足球场现场助威,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只手机,可是现在几乎没人使用手机,跟电脑一样,上面仅有通讯录和贪吃蛇的游戏。这是多么地令人向往。但我更关注的是兔草这部小说里女主人公的命运,第三章结束的时候,她刚刚大学毕业,进入一家4A广告公司。什么是4A,她在书里没有解释,好像在当时那是世人皆知的常识。

在此之外,还有一个留言板。打开之后,我发现上面写满了各种话题,任意选择一个话题点进去,就能看见人们的讨论。

谁也不知道谁是谁,大家都只有一个明显戏谑的名称,类似什么泽帆的dick、橙汁、霍乱时期的爱情、万妮达、荷尔蒙幽灵等。我看到一些字体颜色不同于其他,管理员专门把这些言论突显出来了,看了一部分之后,我发现,颜色迥异的对话都是某某向某某说的内容。

那几天,我一回到家里,就迫不及待开始看那些电影,新鲜刺激粗口和性,这些都是那些主旋律里面不曾涉猎的。我拒绝了下班后的任何邀请和消遣,就好像履行使命一样神圣地观影。虽然我并不需要如此着急,因为我已经把所有的片子拷入电脑,但根本不是那个原因,而是一种迫切的想看。

直到有一天,有人敲我的门,那是一个小伙子,完全陌生的小伙子,我问他有何贵干。他腼腆地笑了笑,说自己是一名答塔,负责回收和发放移动硬盘。

“答塔?”

“传送人员的名词。”他解释道。

我把我的移动硬盘交给他,“怎么称呼您?”

“我姓刘。”出于礼貌和安全,我只说了姓氏。

“我是说在Revolution上,别告诉我您没有注册。”

“我——还没有想好。”确切地说,是我忘了注册。

“这个给您。”他拿出一个新的移动硬盘给我,然后就离开了。

我迫不及待将硬盘连入电脑,《我的黄金时代》更新了一章,女主人公的命运连接着我的心。有一些新的电影和小说。我首先查看了电影,《永远的蝙蝠侠》、《阿波罗13》、《神探飞机头2》、《黄金眼》、《勇敢者游戏》、《七宗罪》、《虎胆龙威3》、《人间有情》、《女人四十》、《古惑仔之人在江湖》、《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回魂夜》、《呆佬拜寿》、《夜半歌声》、《无味神探》、《花月佳期》、《刀》、《和平饭店》、《满汉全席》、《邮差》、《赢家》、《敌后武工队》、《中国月亮》(有意思的是在这周的硬盘里,我发现了一篇名为《中国太阳》的科幻小说)。

Revolution镜像复制的页面上人们仍然低价出售着闲置的物品,其中一辆黑色川崎ZXR400R引起了我的注意。①

“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我十六岁生日之前的一个礼拜,我爸爸难得放下手中的电脑跟我进行父子间的约谈。

“我想要一辆摩托车。”我恨恨地说道。有几个男孩在十六岁的时候不是跟自己的父亲势不两立呢?他笑了笑,说以后我过生日买给我。可没有以后,那是我们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因为那只傻瓜毛绒玩具,我连生日蜡烛都没有吹灭就摔门而出。

如果能够回到那年,我真的很想抽自己一嘴巴,最好是声音响亮嘴角出血那种,好让我能够清醒清醒。

我真的太想他们了,十几年过去了,这件事始终像一根针一样扎在我心里,一想就疼。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活着还是死了,都是问题。

不过,我知道在Revolution上叫什么了。

 


4

 

最新一周评论截取:

#是我喜欢的故事,作者加油#用户橙汁。2058年6月4日14:34

#好想杀了那个上司,怎么能够这么恶毒,还好我们的女神挺住了。剧情不要太跌宕,宝宝会受不了#用户苏自由,5元打赏。2058年6月4日14:52

用户泰哥回复#杀死!同感!#2058年6月11日10:02

#没毛病。我是来挑毛病的,但非常庆幸空手而归#用户泽凡的dick。2058年6月5日15:07

#ps,大家不要再意淫我的用户名了,真的没毛病#用户泽凡的dick。2058年6月5日15:09

用户荷尔蒙幽灵回复#本来没瞎想,你这么一说就开始遐想了。#2058年6月13日11:15

#wuli兔草威武#用户张木木木,10元打赏。2058年6月6日16:32

#上一次不能自拔,还是谈恋爱的时候#用户我是你爸爸。2058年6月7日16:35

#我好无聊啊,我想犯罪。#用户蒲未释。2058年6月8日02:24

 

最新一周评论截取:

#终于出来了,沙发。#用户张木木木,10元打赏。2058年6月11日09:24

#望穿秋水啊。顺便坐在地板上鄙视楼上的沙发#用户橙汁。2058年6月11日10:15

#ps,大家不要再意淫我的用户名了,真的没毛病#用户泽凡的dick。2058年6月5日15:09

用户荷尔蒙幽灵回复#本来没瞎想,你这么一说就开始遐想了。#2058年6月13日11:15

用户泽凡的dick回复用户荷尔蒙幽灵#有什么值得遐想的,你想看,我给你看就是了。。。难得我们俩同志道合,敢不敢留个地址?#

#上一次不能自拔,还是谈恋爱的时候#用户我是你爸爸。2058年6月7日16:35

用户兔草回复#为用户名点赞#2058年6月11日08:33

#越来越好看了,突然有一些舍不得,不愿意往下看的感觉,担心看完了之后的蓦然失落,我现在几乎已经能够感受到那种怅然若失了。#用户苏自由2058年6月12日23:48

#什么也说了,膝盖和大洋一起奉上。#用户泰哥,3.8元打赏。

 

我感到兴奋异常,简直是有点过了头,我没想到我第一次留言就得到了兔草本人的回复,看来有时候文采斐然不如取一个好的笔名,就好像相亲时候,最先检阅的还是彼此的容貌,然后才有深入接触内容的可能。

我立刻回复了兔草的回复,并且热烈期待着下周的更新。

 

最新一周评论截取:

#上一次不能自拔,还是谈恋爱的时候#用户我是你爸爸。2058年6月7日16:35

用户兔草回复#为用户名点赞#2058年6月11日08:33

用户苏自由回复兔草#大神,是您本尊吗???#2058年6月18日09:02

用户泰哥回复兔草#膜拜!!!#2058年6月18日09:13

用户橙汁回复兔草#大神出没,请勿喧哗#2058年6月18日10:18

用户我是你爸爸回复兔草#我感到无上的荣幸。#2058年6月18日10:32

 

我回复了兔草的留言,然后才去看刚刚更新的章节,最后才依依不舍又满怀期待地离开电脑来到储物间——感谢送货答塔的热心帮助,不然我一个人肯定无法把这个半人多高一人多长的木箱子搬进车库。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封箱的钉子,然后看见了一层包裹用的塑料膜,扯掉这些起保护作用的塑料,我看见了饱经沧桑的川崎ZXR400R。卖家细心地送了一桶油,我注入油箱,然后漂亮地飞身上车,轰了一脚油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几乎要掀开昏暗的车库,这家伙跟我想象中一样老当益壮。

我奔驰在机动车道,强劲的风吹落人们纷纷投来的目光,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成人礼,用速度和激情为自己加冕。没什么比骑在它身上更棒的体验了,目前为止,的确如此。我轻而易举超越过哪些循规蹈矩的公共汽车,像一把劈开了黑夜的利剑,我的天空已经黎明。这么多年以来,我终于再次感受到什么是活着,而不是生存。

在留言板里,我也逐渐找到了存在感。

 

话题:

足球比赛的黑幕——参与讨论人数2848人

垃圾的电视购物去死,Revolution运营唯大——参与讨论人数6587人

领导人的鼻毛该修剪了——参与人数5784人

关于《我的黄金时代》,铁粉请进——参与人数3686人

 

由于职业敏感,我点入“垃圾的电视购物去死,Revolution运营唯大”的话题里面,进去之后,简直像是看到了鞭尸现场。几乎所有人都在斥责电视购物的垄断和落后,但是也只能斥责,这让我有一些报复的快感。

在里面我看到一则标注颜色的留言。

用户荷尔蒙幽灵对用户泽帆dick留言下周三下午三点,纪念碑下面见,我会戴一顶红色的帽子。


 

5

 

有些不讲道理的,我认为兔草是个女性作者,而且她至今单身,也许结过婚(在她的小说里,极尽对婚姻的讽刺和不屑)但是已经离了;我还幻想了她的长相,个子不会太高,眼睛特别大,皮肤白而细腻,甚至有些营养不良所造成的那种惨白,一头乌黑长发,总是散着铺在身后,顶多拿皮筋简单地一束,逢晴天出门,必须戴一副巨大的墨镜,遮住半拉脸,只露出小巧精致的鼻子和桀骜不驯的嘴,最好,这嘴里再叼一根烟,跟她书中的女主角一样,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点上一根烟,回味和总结当天的发生。我生活的巨大空白,被对她的想象和她所写的故事填补了。

 

#真想见你一面,你一定是个温润如玉一般的女子。#用户我是你爸爸,100元打赏。2058年6月18日,09:23

用户兔草回复我是你爸爸#100元打赏已经收到,我从Revolution上买了一只台灯和落地扇。夏天结结实实地来了,以后我写作的时候,吹拂而来的每一缕凉风都是你的功劳和问候。Ps,女子答对,但前面的定语愧不敢当,如果非要给每个人下一个定义,我希望是不负初心的兔草。感谢大家的支持。#2058年6月25日,14:35

 

“今天,我为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推荐一款超级好用的吸油纸。经常做饭的人都知道,炒锅上方的瓷砖总是油乎乎的,刚刚炸好的肉丸子总是油腻腻的,这时候你就需要吸油纸。这是最干净,也是最简单的方法,试想一下,如果用抹布去擦拭瓷砖上的油腻,擦不干净不说,光是清洗抹布就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所以,还等什么呢,赶紧拿起你手中的电话拨打热线,我们将会把这样一款好用使用的产品送到您的手中。顺便提醒大家一句,今年的购物节狂欢日从今天正式进入最后一百天的倒计时,届时会有很多优惠活动,请大家持续关注。”

我在演播室里说完了以上的话,然后把今天做内容用的纸抽装进了我的包里。爱占小便宜是继承我妈的优良传统。为此我爸没少跟我妈吵架,争论的焦点无外乎该不该贪图小便宜。我妈的核心论据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爸则要求保持绅士风度发扬雷锋品格。这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但总能成功占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态度之激烈好像是国家捍卫领土主权。我讨厌他们为鸡毛蒜皮一点小事上升到做人水准的争执,在我看来,那些不能让步的事情根本就不值一提。后来我才明白,所谓的关于小事上喋喋不休的你来我往,恰恰是婚姻最幸福的部分。这一点,跟兔草所表达的“婚姻是人类最不幸的发明之一,以前多好,原始部落,想跟谁发生关系就发生,只要你有能力有精力,之后转身就走,对方如果怀孕,就等于为壮大部落做了贡献,没什么责任,也没什么义务,去维持一种本来就不牢靠的关系。”我欣赏她写作的语言和叙述(大概是因为我也没看到过其他文章),但这个观点却无法认同。从骨子里,我渴望一个传统而稳定的婚姻,甘做笼中之鸟,她却渴望自由自在的天空。那段时间,我经常会为这个问题感到苦恼,好像我们已然面临婚姻。

“刘哥,”我刚走出电视台就听见有人叫我,是阿乐,“下班了?”

“这么巧?”

“不是巧,是我在等你。”

“有事吗?”

“边走边说。”

说是边走边说,其实路上他只是扯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糟糕的天气,比如上周的足球比赛,真没劲,他下着万年不变的结论。真没劲,但还是得看,不看怎么办,又没有其他事可做,由此可得,他更没劲。我们一直走到一家咖啡厅,他把我拉进去,一人要了一杯冷饮;他一口气吸干了杯子里的果汁,能听见吸管扎到冰块上吮吸的滋滋声。

“刘哥,”他再次叫了我一声,当一个熟悉的朋友做出反常的举动,一般来说不外乎找你借钱或者请求你做一些违背规则的事情,有了这个心理准备,我不疾不徐地呷着热咖啡,等待他的坦白,“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帮我。”不出我所料,他果然朝这个方向开口了。

“说吧。”

“我知道下次足球比赛在我们城市体育场录制,我想请你帮我搞到一个现场工作人员的名额。”他注意到我的无奈和惊讶,连忙说,“我答应你,我只是想观看一场现场的比赛,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让你为难。而且我保证,不会跟任何人包括你在内透露比赛的结果。”

我挠了挠头,“不好办。”的确不好办,但不好办就说明还能办,现场录制需要我们电视台出人,二十个人和二十一个人不会有什么不同。但这不是我说了算,我只是有现成的渠道,可以去向上级申请一下。成与不成两说,至少我还有可以去申请的上级。

“刘哥,我马上就要结婚了,我想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礼物送给自己,从此之后,我就安安分分地生活,不再去想这件事。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会在遗憾中度过。”他说得很真诚。

他打动了我,打动我的不是他的真诚,而是礼物。我知道收到一份梦寐以求的礼物是一件多么幸运和幸福的事情。“一辈子的遗憾”也并非危言耸听,因为这也许是他有生之年唯一一次在我们城市录制足球比赛。

“我会试试的。”我没有满口答应,而是留下转圜的余地。这是我的圆滑事故,我早已过了热血冲头的年纪,而且我向来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但是为什么,我却非常想见兔草一面。我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事实就是我通过作品本身对作者产生了幻想。我不知道他人有没有这种经历,或许我该去看看医生。

最新一周的包裹送来了,我却大失所望,上面没有兔草连载小说的更新,官方没有任何解释。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运营包裹的是什么样的组织。我心不在焉,是一种可以触摸到的失落,就像深冬的大雾,不仅模糊了视野,走进去之后,还能感受到丝丝点点的清凉。我拖着进度条观看了所有更新的电影,但没有几部能拯救我的注意力。这些电影是无辜的,所以我准备把它们一一罗列出来,《独立日》、《断箭》、《勇闯夺命岛》、《碟中谍》、《廊桥遗梦》、《未来水世界》、《恐怖地带》、《新上海滩》、《警察故事之简单任务》、《食神》、《大内密探零零发》、《金枝玉叶》、《甜蜜蜜》《冲锋队-怒火街头》、《黑侠》、《埋伏》、《儿子》。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最后一部《儿子》,跟其他影片相比,这部电影看起来非常简陋,但是却触动了我。也许,触动我的只是父子之间的相处。电影讲述的故事很简单,就是一个家庭的父亲长期酗酒,每日吵闹,最终住进了精神病院。看起来,就像是一家四口在扮演他们自己,而非刻意编排。这部电影让我知道,天底下跟父亲作对的儿子我并不是个例。可我清楚地知道,我现在对父亲的妥协和好感只是因为他在我十六岁那年被带走并从此下落不明,如果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我们肯定会继续争吵,甚至是斗争下去。对此,我毫不怀疑。

 


6

 

阿乐的事我帮忙搞定了。这不容易,但也谈不上惊心动魄,只不过是消费了一些口舌和好处,阿乐拿着我给他的通行证,脸上升起一轮太阳,那笑容快要把我灼伤。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兔草已经连续三周没有更新。这么多年,我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精神恍惚和如此期待过。

我终于等到这周的包裹更新,那个一直以来传递的答塔换了人,从小伙子变成了大姑娘。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和安慰,因为姑娘长得不错,只是身高太高,几乎要比我高出半个脑袋。其实,真相是我太矮。

“喂,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冒昧,”她把这周的硬盘给我,收走上周的硬盘之后没有立即告别,“我能喝一杯咖啡吗?”

“什么?”

“算了,再见。”

“不不,”我连忙说,“当然可以。”我没有说,我刚才的惊讶是一种受宠若惊的自然反应。

“喂,谢谢你。”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上面有我从电视台顺的坐垫。

跟她悠然自得的啜饮相比,我的手脚反倒有些不自然,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像这是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家,而我只是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喂,我还有一个冒昧的念头,你能请我吃顿饭吗?不用出去,简单做点就可以,我太饿了。”她笑着说。

“好,好。”我木讷机械地回答。

作为一个推销厨房用具的单身男人来说,做饭本身也是一种乐趣。

在饭桌上,她毫不淑女和保守,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能让一个陌生女人放下矜持的只有男人和饥饿——让她心动的男人和过度的饥饿。

“喂,谢谢你。”

喝完盆里最后一口汤之后,她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

我微笑致意,心里比她还开心,还满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大口吃自己做的饭是莫大的平凡的幸福。这个场景就像是我们已经在一起多年,这桌饭菜也是一年四季一日三餐中毫不起眼的一顿饭。

“喂,最后一个冒昧的请求。”她嘿嘿一笑,“我可以在这住一段时间吗?”她抓了抓胡乱散在肩膀上的头发。我这才细心打量起她来,她很高,比我高出半头有余,天杀的,这可不是男女的标配;她的五官不够精致,但错落有致,脸瘦长,眼很大,分得很开;头发蓬松着散乱着不拘一格;呃,胸部保守,凸显身条高挑;穿一身多处磨破的牛仔套装,不知是刻意为之的装饰还是诉说着近日不堪的遭遇。

“没关系——”

“住!”

“谢谢你。”

这一切发生地过于梦幻,几近梦境,我担心梦境,害怕她一转身就消失不见。她借用了我的卫生间,她看上去很累也很脏,的确需要洗个热水澡。莲蓬头洒落的水声让我安稳。过了好一会,她才从卫生间出来,整个人看上去比之前清爽许多。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其实一个妆容的改变,就能判若两人。如果说,她刚才还是一块璞玉,现在已经是一件造型精美雕工细腻的玉器。我感觉就像是穿破对方的防守,直塞和单刀,最后晃过守门员打空门一样。

“喂,衣服有点小。”她尴尬地笑了笑。

我挑了最宽松的T恤给她,却被穿出了紧身的效果;如此看来,她的飒爽英姿不再,多了几分娇柔性感。曲线一出来,女性的美就芳香四溢了。

“你大概要住一段时间,我们需要一个称呼吧,你不能总叫我喂,我叫刘钧,千钧一发的钧。”

“我知道。”她说。

“什么?”我有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同时还有另外一种感觉,从她的嘴里将要说出更加难以置信的话。

“我是兔草。”


 

7

 

最新一周的包裹更新了。

上面终于有了《我的黄金时代》的更文,不过我对此不再表示惊喜和期待,因为我早知如此,兔草正是在我家那台电脑上敲打的文章。

兔草在我家住下,白天我去电视台上班,她就开始写作。最近工作着实有些忙,马上就是一年一度的电视购物节,届时会有直播抢购环节,我们有一款新产品亮相。不过,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厌烦工作,想到家里有一个等待我回去的人,我就干劲十足,以往一个小时搞定的事情,现在只需半个小时,以往一天搞定的事情,现在只需一上午。由此我知道一个真理,一个人开始对工作变得热爱,是因为他有了想要回的家。在此之前,我不想回家。家里那种孤独粘滞的气息一度让我窒息。

“你回来了。”每天下班,兔草就从笔记本上抬起头给我一个微笑。

“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脱下外套,穿上围裙。

“面条——炸酱面。”

“炸酱面。”我们异口同声,然后相视而笑。

我做好了面条,拌上烫豆芽、黄瓜丝和胡萝卜丝制成的菜码,端给她。然后我们一人捧着一个比脸还要大的海碗,看最近一周更新的电影。

“1999年有一些不错的电影。”她说。

“什么?”我一脸疑惑。

“你不知道吗?每周更新的电影都是按照上映年份制作的?”

我无知地摇摇头,“现在知道了。”

这次更新的电影有《星战前传1:幽灵的威胁》、《搏击俱乐部》、《第六感》、《玩具总动员2》、《黑客帝国》、《人猿泰山》、《冒牌老爸》、《木乃伊》、《落跑新娘》、《女巫布莱尔》、《精灵鼠小弟》、《绿里奇迹》、《美国丽人》、《诺丁山》、《喜剧之王》、《中华英雄》、《赌侠大战拉斯维加斯》、《暗战》、《O记三合会档案》、《枪火》、《再见阿郎》、《电影鸭》、《说好不分手》、《一个都不能少》。

“看哪个电影好呢?”她一一浏览过去,“哦,这个吧,寓教于乐。”

她点开了《黑客帝国》。

电影很炫酷,但是我却看得云里雾里,对电影所构造的世界完全不能理解,看起来,那似乎是神仙一样的世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经过兔草的解释,我才知道,那是借助于电脑而堆砌的世界。对从来没有接触过网络的我来说,不能理解也是情理之中了。网络是个什么东西?“这么给你解释吧,网络是自由。”兔草吃完最后一口面,意味深长地说道,“对,就是自由。”

“我们现在不自由吗?”

“自由吗?”她反问道。

“当然,没有人限制我们的人身自由,我们也可以随意发表言论。”

“发表在哪里?所谓的舆论自由只不过是我们这种线下的讨论,我所说的自由是一种能够随时随地获得咨询,知道世界上目前正在发生的任何重要的事情的自由。”

“我还是不理解。”

“这么说吧,包裹每周更新一次,由专门的答塔负责收取旧的包裹,发放新的包裹。答塔就是英文data,流量的意思。我们要的自由,就是每一秒钟都可以更新,用一种新型的传输技术代替人力。”

“听起来很不错。”我附和道。

“我们无意反抗什么,也不想彻底改变什么面貌,只是想要这个自由,这就是Revolution的初衷,也是终极目的。但情况看起来不容乐观,你的父母就是一个警钟。”

“你知道他们?”我警戒起来。从一开始,我就应该警戒起来。从第一份包裹被送过来,从我看第一部电影开始,从我见到兔草的第一面,我就应该警戒起来,她为什么会找到我,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留下来的目的何在,这些都是疑问。或许,我一开始就被对她的崇拜所吸引了注意和防守,才给了她直塞和单刀最后晃过守门员打空门的机会。对,在问出她怎么会知道我父母的遭遇之前,我应该先跟她澄清最基础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她答非所问,“你想不想见见你的父母?”


 

8

 

天黑之后,准确地说是后半夜,我们才启程上路。

那是很远的一段路,我骑着摩托车载兔草一路狂奔了将近一个小时,把城市甩在了身后,来到一处僻静的所在。我的心始终不能平静,但不能平静不是因为亢奋,而是,莫名其妙的忧伤。从我十六岁那年父母被带走算起,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面和消息往来,突然就见到他们,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但忧伤明显不够恰如其分。

摩托车停在一处破旧的厂房门口,兔草跳下车,熟练地翻上院墙,骑在墙头招呼我,“需要我拉你一把吗?”

借着皎洁的月光,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误入凡间的精灵,美得让人心碎。饶是我当时心中惊涛骇浪,也在那一不经意的一瞬被她打动,而且我终于知道她的牛仔裤是怎么磨破的了。

翻过院墙,眼前是一片人高的荒草,从荒草的顶端可以看见正对面那一只高耸的烟囱。因为美丽的月色和兔草,废弃工厂并不显得荒凉鬼魅,甚至还有一点神秘的浪漫。一楼车间空空荡荡,我们攀缘楼梯来到二楼,借着月光看见有一排门,但是兔草没有推开任何一扇门,而是走到楼道处,上到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平台,在那里有一处倾倒垃圾的入口。兔草掀开入口的铁板,轻巧地纵身一跃。我走过去,向里面看,黑黢黢的什么也分辨不清。我想起《爱丽丝漫游仙境》里面的兔子洞。

我咬咬牙,眼睛一闭跳了进去。

气垫缓冲了我的屁股,等我站起来,才发现这底下别有洞天,但不同于爱丽丝所进入的仙境,这里面仍是现实空间,只不过被人们挖得很大,墙壁上点着火把和蜡烛。走一段就能看见一个洞口,洞里面有几个人围绕着一个木桌,在叽里呱啦争论着什么,这样的洞室不胜枚举,每个里面多则十几个人,少则三五人。有的洞室里面,人们正在用电脑往硬盘上拷贝。兔草示意我噤声,走了一段弯弯曲曲的路之后,火把和蜡烛不见了,光明和黑暗过渡地很突兀,没有给眼睛一个适应的过程。兔草只在我前面十几公分,我却只能辨认出她白色的T恤,看上去就好像是在空中漂浮一样。突然,我的手上感到一些温度,那是她握住了我的手。我这才发现,我的手上已经布满汗水。她的手却有一些冰凉,细腻而光滑,像玉。

不知道走了多久,转到了哪里,我看见黑暗中有一丝荧光。随着我们的靠近,光芒的面积越来越大,把我们笼罩进去。那是一个洞室,看起来比一路上我们经过的洞室要大许多,里面却没有人。没有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许多衣服,这些衣服的样式各异,男装女装皆有。更奇怪的是,衣服都不是好衣服。不是好衣服不是说衣服品牌不行质量下等,而是“缺胳膊短腿”,要么只有一只袖子,要么只有一条裤管,还有一些不成双的单鞋。兔草从里面找出来一条围巾,“我们只找到这条围巾。”那是我十六岁那年,父亲被带走之时围着的围巾,我曾经一度厌恶地称其为屎黄色的围巾。

“我想你不会不知道,Revolution就是革命,革命就需要流血牺牲。”兔草说道。

她再次拉着我的手,离开了黑暗的地下。

摩托车轧碎了一地月光。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此刻,我毫无睡意,手里面紧紧握着那条站着血的围巾,好像是要握住父母的生命。我需要一个解释。但兔草却打开了电脑,我以为她要写作,但是她却打开了扫雷的页面。

“你玩过这个游戏吗?”她问道。

“玩过。”

“你父亲是个扫雷高手。”

“我知道。”

“但你一定不知道,他到底有多高。”

兔草开始玩扫雷,轻而易举过了一局。

“我很小的时候,你父亲就教我扫雷了。他也教你了,但你不感兴趣,你喜欢踢足球。”她笑着说。

我想起来,我爸爸的确耐心地教过我扫雷,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玩游戏时的谨慎和小心,迟迟不敢点开。

“别担心,地雷位置是随意的,但如果用户的第一下点击就点到雷的话,这颗雷就会转移到左上角。如果左上角本来就有雷或者点击的就是左上角的话,它就会被安置在临近位置。所以,第一下一定不会点到雷。”

我点了第一下,轻轻吁出一口气,但是第二下就点到了地雷。不过,这并不是地雷,而是一个瓢虫。仿佛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爸爸解释道:“有一年,意大利的国际禁扫雷运动表示,扫雷这个游戏冒犯了地雷受难者。所以,后来仅仅保留了这个扫雷的名字,实际游戏中已经用瓢虫来代替地雷了。”

我一直讨厌扫雷,是讨厌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我渴望安全感。

兔草鼓捣一番,页面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绿色数字和字母,没一会,她竟然调出来一个网站。

“Minesweeper。全世界所有的电脑都有一个专用软件在用户扫雷时录制屏幕然后上传,系统会在验证未作弊后将该成绩录入,然后就在这里形成一份排名。”她选择了“Minesweeper Game World Ranking”这个选项,然后出现了一个排名的页面。上面都是英文,但是不用任何提醒我也能够认出首列的中国国旗,然后是拼音拼写的人名:Liu-ZhenYun。

“34.00,世界纪录保持者。”②

我完全沉浸在一种震撼的被动里面,等待着兔草推我一把。

“你一定在奇怪,为什么我们一直在玩扫雷游戏,这其实是Revolution的前身,我们一直通过扫雷进行沟通,并建立了最初的网络。没有人会想到,我们会通过扫雷进行交流。这件事,你父亲功不可没。后来,我们遭遇了清洗,网络一时中断。为了保持生命力,我们都是单线联系,也就是说,即使抓住一个人,他最多只能供出一个人,再多的他也不知道。所以清洗的时候,我们有效遏制住政府的打击,同时也跟自己人失去了联系。这时候,流传出一份名单。这份名单可以说是整个组织的命脉。没有人知道名单在谁手里,但是有一些候选人,你父亲就是候选人之一。当年那次抓捕,就是为了搜出这份名单。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名单就在你父亲手里,因为他表现出一种用生命护卫着什么的勇气。在此之前,还有人见到他买了一个优盘。但他成功地骗过了我们,也骗过了警察。真正的名单并不在他手里。”

兔草说到这里站起来,走到窗前,“啊,天快亮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电脑上的排名,Liu-ZhenYun,一时之间,我好像不认识这个名字,也不认识我的爸爸。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你父亲是个电脑高手,也是组织的中流砥柱,我们早就把你发展进来,却遭遇了他的极力拒绝。他甚至以退出组织作为威胁。他真的很爱你。”

“现在他不在了,所以你们想起我来了?”我的语气并不友好。

“对,你说得对。”她坦然承认,反而让我的问责无的放矢,“我们计划做一次民愤的煽动,要想革命,必须发动所有人。我们计划的核心就是这次电视购物节,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只剩下‘买通’一个主持人。这不是一件小事,‘买通’一个人很简单,但‘买通’一颗心很难。蓝色和红色的药丸,选择权在你。Yes or no,你说了算。”


 

9

 

兔草离开了,就像她突然到访一样,她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这是今天第二个打击。

我像往常一样上班,我想像往常一样,但是内心的斗争和波澜瞒得过别人的眼睛,却欺骗不了自己的心情。土地变成了海面,摇晃地我头晕眼花。

“这个电饼铛是上下盖加热的,值得一提的是,上下盖的开关分着,也就是说,可以单独加热某一面,是早上起床为你的家人煎个牛奶的不二之选。”我在录影棚里说道。

“停——是煎个鸡蛋,大哥。”摄像师走过来跟我说,“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早上起床我的右眼皮就开始跳,头晕脑胀,这已经是第三遍说错词。“早上没有用电饼铛煎鸡蛋吃。”我试图用玩笑掩盖过去。

“现在无所谓,反正是录播,但是马上就要电视购物节了,到时你可是有直播环节,盯得住吗?”

“盯得住。”我们说盯得住,就是在说顶得住。顶不住也要顶。

果然,中午吃饭的时候,电视台的食堂就传开了,说有一个人在足球录制的时候跑到中圈,举着一个牌子,大喊反对踢假球,要求开放现场直播。

“然后呢?”我赶紧凑过来问道。

“然后?还能怎么着,被现场的人控制住,然后交给警察呗。我听说这够判刑的了。”

“不会吧?”

“怎么不会,扰乱电视节目录制不是小事。”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人该不会是阿乐吧。我赶紧给他打了电话,关机,下班后我去他家,在门口看见停着一辆警察,我没有敲门进去。我想回家跟兔草说说这件事,可是到家之后,发现她已经不在了。

她甚至没有留下一张字条,她穿过的我的衣服被洗干净之后挂在阳台上,衣服还没有干透,这是她来过的证据,少了一条白色的T恤,这是她来过的证据,另外证明她来过的就是电脑里的文档。等等,我发现桌面上多了一个视频文件,连忙打开,里面出现的是兔草。

“啊,果然管用,用笔记本录制视频也是你父亲教我的。说点什么呢?其实我应该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离开。可我总是于心不忍,我想跟你说点什么?还是说说自由吧。我对你当初的反应非常惊讶,你竟然觉得我们是自由的?不过我后来想了想,这并不是你的错,自从网络断开之后,许多电影和小说都被销毁之后,我们一代一代人越来越习惯这样的生活。我并非指责什么?联合政府的初衷也没有错,只是过于极端。没有了网络,人们犯罪的成本提高了,所以从一定程度上来看,就等于变相打击了犯罪。他们没错,因为在某一个阶段,每个人都可能利用一台电脑摧毁世界,只要他入侵了任何一国核导弹的程序。早在2010年,美国就利用电脑病毒将伊朗2000多台核燃料铀浓缩离心机失控炸飞。在生活和生存面前,我是说,在人类存在和毁灭面前,他们做出了反应。但这样做未免有些因噎废食,我相信绝大多数的人还是向上的。我们没有想过推翻什么,所谓的革命,是信息革命,而不是动刀动枪,我们不希望看见任何人因之受到伤害。我们只是想说话自由一点。好了,就这些。谢谢你。Ps,用户兔草向用户我是你爸爸留言T恤下次见面再还你。”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反复想着兔草所说的“自由”,我以前从未感受过,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就像我们不会关注空气一样,可是我们真的自由吗?为什么阿乐跟我私下里抱怨没事,一旦公开自己的想法就会遭到逮捕,警察甚至去了他家里,他们想挖出什么?一网打尽吗?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可以发言的平台,一个说出来的话让所有人都看到的平台,一个我爸爸和兔草们想要搭建的平台。我想起我的爸爸,他那天如果交出优盘,满怀希望的警察就会从里面看到一部弱智的动画片。他就会洗清嫌疑当场被释放,但是他没有,他拼命保护了那个信念。新一周的包裹更新了,按照兔草的说法,里面是2000年上映的电影,《记忆碎片》、《死神来了》、《X战警》、《黑暗中的舞者》、《毒品网络》、《成名在望》、《一一》、《花样年华》、《卧虎藏龙》、《阿虎》、《恋战冲绳》。这次没有动画片。我突然很想看看当年那部弱智的动画片。我翻箱倒柜,找遍了家里每一个角落,一无所获。看着这一地狼藉,我又想起十六岁那年,爸爸妈妈被带走那天,家里也是这样的狼藉,在我之前,那两个警察一定也这么做了,他们也没有找到,否则就不会带走我的父亲,否则他也不会英勇就义。他们当年没有找到,这么多年过去,我也将无功而返。我坐在一地狼藉里面,就像是一颗快要枯萎的小草。我想起小时候他陪我一起踢的足球,那时候他是那么有耐心;我想起他教我玩电脑,开发取之不尽的快捷键;我想起他剃了光头,为了避免势不可挡的秃头;我想起我们之间第一次面红耳赤,和以后的习以为常;我想起十六岁生日,他送给我的毛绒玩具和大吵一架,“摩托车,我想要一架摩托车,而不是玩具狗。”我张牙舞爪。他则说:“你干什么,我是你爸爸。”我想起他们被带走的那个雨天,他一改往常的冷漠和对立,为了在最后给我留下一些安慰,“别担心,没什么事,爸爸妈妈去一下就回来。生日快乐,孩子!”但是那天不是我的生日,他是在暗示着什么!我突然站起来,脚下没留神,一个踉跄摔倒,脑袋磕在茶几上,鲜血潺潺地流出来,我不顾这尖锐地疼痛,随手抓起来什么捂在伤口上,才发现,那是爸爸的围巾,曾经沾了他的血的围巾,时隔多年之后,也染上了我的鲜血,我们父子用这种方式完成了骨血交融。

我来到储物间,找到那只毛绒玩具,然后来开隐藏在腹部的拉链,为它开膛破肚,我倒出来里面的填充物,然后从里面发现了那枚优盘。我回到房间,把优盘插入电脑,读取成功,但是里面却没有什么动画片,也没有兔草所谓的名单,有的只是数十个短视频。我点开其中一个,里面是一个小孩,然后听见爸爸的声音:“小刘钧今天两岁了,生日快乐!”那个肉嘟嘟的小孩竟然是我,我都不知道我小时候这么胖(我现在瘦得就像一根冰棍)。点开另外一个,是踩着足球的我,“来刘钧,说句话,你今天七岁了。”我没说话,一脚把足球踢过去。这件事我有印象,爸爸因为躲避足球,画面有了一个晃动,但是我却想不起来他举着摄像机的画面,我印象中并没有看到他的脸。再点开一个,一片黑暗,模模糊糊能够辨认出我正在睡觉,“能看清吗?”这是我妈妈的声音,“差不多。”这是我爸爸在说,“就这样吧,这小子不让录像。刘钧,今年十六岁了。”我想起来了,我们家并没有录像机,手机也是最普通的型号,一直都是我爸爸是举着电脑为我录像。他曾经不厌其烦地教过我,按住Windows键不要松手,另一只手按R键,然后会弹出一个对话框,在搜索栏中输入psr.exe,就可以录制视频。我总是嘲笑他所谓的快捷键都是鸡肋,但是从未想过,他一直在身体力行。

那些视频就像一个巴掌,在不断地给着我响亮的耳光。我一直仇视的爸爸,在他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最想保护的是对我的记忆。

 


10

 

一年一度的电视购物节来临了,全市人民都陷入了购物的狂欢,但他们不知道,那些看起来比平常便宜了几块钱的东西,更不会知道在Revolution的网站上面可以用更低的价格拿到。这周的包裹更新了,本来应该是2001年的电影却混进了一个异类,不知是管理者无意之举还是有心的玩笑,里面有一部1968年的老片子,只不过电影名称里面有2001的年号,《2001:太空漫游》。这部电影太长了,而开头的部分剧情推进又太过缓慢,我以为我会放弃,但越往后看我越兴奋。看完这部电影已经是凌晨,我没有睡觉,洗了个澡,撕掉了额头上的绷带,然后穿衣服,庄重地围上那条围巾。我没有坐公交车,而是推出来ZXR400R,把油门轰到最大,一路风驰电掣来到电视台。

我看见了那个电压力锅,这就是我在这次购物节直播时推销的厨房用具,这款电压力锅可以选择不同的档位,煮米饭、炖牛羊肉、炖排骨、炖鸡,自动排气,简单实用,平时需要549元,今天在直播的时候打进电话只需369元,足足便宜了180元,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还等什么,赶快拿起手中的电话,抢到就是赚到。

灯光打亮了,我注意到摄影师已经不是经常合作那个,我还注意到他穿了一件天蓝色的套头衫,上面印着一个大写的R,他轻轻对我点头示意,我对他报以革命同仁的微笑。各部门就绪,众神归位。

“倒数三个数,3、2、1——”

要说些什么呢,我的时间并不多,我没有受过他们专门的培训,也不知道怎样能够敲响警钟,让普通大众能够有所反应。嗯,我想到了,我本身就是芸芸众生的一员,我只要说出自己的诉求就好,这时候我并不是代表谁,而是为自己发声。我把那款电压力锅冷落在一旁,“我喜欢踢足球,我想要去现场观看足球比赛;我喜欢电影,我想要看百花齐放的题材,而不是一味的主旋律;我喜欢看新鲜出炉的小说,而不是童话故事;我喜欢生存,但麻木无知地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我看见制片人跑过来了,我看见摄影师过去跟他们纠缠在一起,但是独木难支,他们很快就会扑灭我这一星火焰,“我想要一个可以舆论自由的平台;我想要每天醒来都生机勃勃,而不是死气沉沉;我想要——”他们就快要冲过来了。我知道怎么在镜头前显得个子更高一点,我找到了那个站位,在他们关掉摄影机之前,我说:“用户我是你爸爸对用户兔草留言I say yes!”

 

 

 

 

①   该摩托车型号借鉴张冉先生的《以太》,本文亦是对《以太》的致敬。

②   目前排名第一的是波兰的Kamil Muranski,他初级+中级+高级,共计用时38.65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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