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格




睁开双眼的时候,绚丽多彩的光晕笼罩着我的周身。

我头顶悬挂着大盏琉璃灯,水晶往四面八方折射着光辉。它们飞向古典音乐厅的每个角落,照亮每个容光焕发的人。他们和蔼可亲地盯着我,嘴里说着大同小异的贺词,鼓掌的力道恰到好处,却连成排山倒海的声响。祝贺与掌声涌动在半椭圆体的大厅里,不断扩散,不断回荡。

“我是谁?”我想,突如其来的一切淹没我,“我是谁?”

我在第一排坐立不安,不住地扶着鼻梁上的镜框。身边是温文尔雅的绅士、端庄典雅的女士。面前是西装革履的演奏乐团,他们整装待发,等待着指挥手发号施令。不,还有那紫红色帷幕中央的钢琴手。红地毯从那里开始蔓延,在我的咫尺之遥处停歇,而所有的目光、灯光都照射着我,热情地要将我炙烤干净。不言而喻,我就是钢琴手。

“看来年轻有为的钢琴家,还挺羞涩的啊!”着波西米亚礼服的主持人说着,“那么,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给音乐天才更热烈的掌声!”

我茫然地躺在海里,掌声构架的海潮翻起阵阵白花,把我卷起,曝晒由水晶灯组成的阳光下。我是谁?我不自觉地站起来,礼貌性地感谢众人的支持鼓励,可这仅限于礼节,我是谁?这是我亟待解决的问题。

“罗伯特!罗伯特!”有人开始高喊,声音渐渐发散开来,成了澎湃的海潮声。它骤然将我吞没,同时也使得人清醒过来。是啊,我是罗伯特·舒曼。

我缓步走上舞台,阿拉伯地毯柔软地将脚面包裹,橡木地板踩踏上去让人踏实安心。我站在广阔舞台上,色彩缤纷的灯光交织得不真实,光芒使人难以远视,能看见的仅有十来米罢了。主持人嘴里说着我,台下是不曾间断的掌声,但它们都被阻隔在我耳畔。因为能在这里,在绵延数百年的维也纳音乐厅演奏,是我毕生的梦想。我短暂生命旅途的一半,都被消耗在这条道路上。

指挥手看着我,点头询问着是否准备就绪。我颔首致意,将双手放置在黑白键上,抚摸过钢琴的棱棱角角。可我脑海里对乐章是一片模糊,演奏什么?我不知道,我仅能感觉到钢琴键和手指的完美契合,正如操作界面与它一般。

直到《梦幻曲》露出头来,我才捕捉到这如行诗的乐章。第一根手指摁下去的瞬间,所有的篇章都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我闭上双眼,听闻这熟悉的曲目肆意飞扬,往天上去,往海里去,往一切自由的远方而去。

然后我睁开眼,是截然不同的混沌深渊,微亮的荧光屏刺痛着我,干瘪的电子女声敲打着我。刹那间,我从云端向海洋里跌落,呼啸风声和冰凉海水包裹着我,将我送进深不见底、将我丢进万劫不复。

“您需要休息。”电子女声优雅地无情,“您需要休息,罗伯特。”下方跃出鲜艳夺目的红色警告,那是恐惧。

我猛地伸手关掉那絮叨的玩意,拔掉脑后的数据传输线。在闷上被子的瞬间泪流满面,嘴里恶狠狠地骂着,用尽全力地、悄声无息地骂着,“操。”

今夜注定难眠。

 



德意志区首府柏林的早晨,特别在春天,总弥漫着大股雾气。我在这雾气重重的天气中醒来,微光从窗帷的缝隙钻进来,铺在南瑞典羊毛地毯之上,泛起阵阵温暖的味道。在我掀开被子的时候,我才发觉身边躺着个女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许只是随意的一场邂逅,一场理应落幕的邂逅。

我洗漱完毕,整理好散乱的发须,挑选好上班应该穿戴的衣物。时钟敲响八点的时候,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很年轻,看来二十岁上下。脸上泛着阵阵潮红,还有些未经修饰的斑点,褐金色卷发遮盖着她的睡眼惺忪,直到她木讷地撞进我的怀里。女人愣了一下,这愣神转瞬即逝,她开始帮我扣着衬衣纽扣,嘴里说着,“罗伯特你醒了啊。”

我有些诧异,我可不是什么罗伯特。我脑子沉滞了会,回想着她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或许是昨晚醉酒的缘故,我与这醉醺醺的女人有过翻云覆雨的经历,以至于她将我认作他人。不过这不算吃亏,毕竟她形貌出众,凹凸有致。

我礼貌性地伸出手去,“约翰内斯·舍夫尔。”她的手心温暖,却微微发抖着,“抱歉,我不是罗伯特,也不认识这人。”

女人脸色变得难堪,“可昨晚,你准时在蝘蜓座那啊……”

蝘蜓座确实是我常造访的酒吧,女人的回答让我有些迷糊。罗伯特?名字倒是常见,可我确实不晓得那是谁。钟表哒哒哒地往八点半走着,等待我处理的公务还有好些,暂时没有时间与这陌生女人纠缠。

“女士,真的很抱歉,恐怕你认错人了。”介于与她有过肌肤之亲,我倒不想下达逐客令,“我还得上班,抱歉。”这种说法略显委婉,还望她不要怪罪。我拉开大门往外面走,留下满脸错愕的她。

初春凛冽,朦胧晨雾弥漫四周。我连忙钻进路边的汽车中,轰鸣着将它驶向天际,引进到泛蓝空轨里去。这是圣诞节后第一个工作日,放假许久的人们大都像我这般不情愿上班,不过都得为了生活嘛。四通八达的空轨上行驶着大大小小的车辆,井然有序地驶向柏林城的大街小巷。

没错,井然有序。

三十岁的我在德意志总管府工作,一周朝九晚五,工作五天,偶尔会加班,除开年假并没有假日可言。每天清晨开车往总管府去,忙碌一整天后开始混迹各种酒吧、夜店,比方说昨晚的蝘蜓座酒吧,有时候便会领回家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再经历一番云朝雨暮。如果没有女人的话,就在虚拟空间中玩乐一番。

我永远在四点间来来回回的,工作、酒吧或夜店、家、虚拟空间。

可我从未遇到这种情况,谁是罗伯特?我并非那种化名寻欢的人,毕竟我生活上离群索居、亦没长期同居的女性。除开钟爱虚拟空间外,我难以寻觅到自身的爱好,可构架虚拟空间和享受虚拟快感不就是一种爱好吗?

当我抵达总管府,晨雾已然消失殆尽,阳光从湛蓝色云彩中投射出来,明媚寒冷。我拉紧风衣,跟随着一众人员走进亮色玻璃铸就的总管府里。府邸里人很多,大多是政府人员,还有些提早来办事的平民。我闪躲开他们的目光,亦没有乘坐电梯,而是选择沿着楼道往下行走。楼道里凉意沁人,大股冷风从管理中心吹拂出来,刮得人脸生疼生疼的。

偶尔有些安保机器人出现,确定着我的身份。总管府下头很少有人来,大抵是维护机器与巡逻机器什么的,不用担心身份暴露。

毕竟我从事秘密职业,名叫‘牧人’。它与牧羊人相仿,不过后者原始简单。我走进通亮的甬道中间,接受荧绿光亮扫描。“欢迎您,德意志牧人约翰内斯·舍夫尔。”玛利亚柔和的女声响起,她是我唯一的同事,一台人工智能。

中央电脑室并非我的办公室,属于我的地方还要往下。我摁动台其貌不扬的处理器操作界面,透明界面缓缓沉入地板里,黝黑外壳敞开,升起台单人电梯。

“玛利亚,你能帮我调出昨晚十点左右,柏林蝘蜓座酒吧的监控信息吗?”我想知道那女人的信息,她口中所说的罗伯特是否是欺骗,虽然我笃定自己不可能泄露关乎‘牧人’的一丝一缕,但总得留心一些,“可以吗?”

玛利亚霎时没了声响,只有电梯发出细微的咚隆咚隆声。隔了几秒她才说话,语气凝重有力,像是训斥,“约翰内斯,牧人是不允许私人调配信息的,这是准则。你是工作多年的老牧人了,请不要犯错。”

“我担心信息泄露,可能入侵我的虚拟空间,或者是其他方式。”面子有些挂不住,玛利亚并非单纯辅助我工作,还监督着我的一举一动,“一个女人……今早睡在我床上,说我是罗伯特,你知道罗伯特吗?”

电梯在这时打开,而玛利亚则是寂静无声。我无奈地沿着甬道往里走,尽头是敞亮的操作中心,九块巨型荧幕接二连三地亮起,展现着勃兰登堡、柏林、下萨克森、梅克伦堡、慕尼黑等州市的居民数据。我舒服地躺在皮椅上,伸展着在冷风中僵硬的身体,再安逸地饮着浓咖啡,顿时神清气爽。

“约翰内斯,请你复述一遍牧人准则。”玛利亚打断我的惬意,“请你复述一遍牧人准则。”

我耸耸肩,想必这是她咨询上级的结果,“第一,不能泄露牧人工作;第二,不能私人调用‘牧区’系统;第三,不能其他任何牧人交流。”我无奈地背着守则,瘪着嘴说道,“玛利亚,总得给我个解释吧?”

“约翰内斯,希望你牢记守则。”她音调重归温暖柔和,“我检查过你的虚拟空间数据,依旧是体验各式生活,没有入侵迹象。那女人只是单纯将你认错了,再说我无权监控牧人的私事,我不能解决你的私人问题,抱歉。”

我哑然地笑了笑,开始处理日常事务。玛利亚说得对,牧人与协助智能不能涉足私人领域,因为牧人从来不曾存在。

牧人这项工作如若古中国人的话来形容,大概是“凡牧民者,必知其疾,而忧之以德,勿惧以罪,勿止以力。慎此四者,足以治民也。”引导人们就是牧人的职责。工作手段多种多样,广告灌输潜意识、影视作品与文艺作品吸引注意力、工作机会来引导产业结构,这是对大众而言的。若是对个人,我们则需要牧羊犬去修正他们,释放激素、心理暗示、制造偶然结果都是信手拈来,这全有赖于量子运算与全方面监控技术的发展。

“上级指令:春季季度将启动梅克伦堡沿海区域的核聚变中心建设,需要调控当地居民迁移与投票同意;左翼人士的‘素食主义运动’烈度应维持在4.5左右,防止连锁反应影响肉类市场稳定;大选将于春季季度末开始,德意志下任总管指定为沃纳·霍夫曼,请调控选举烈度,控制选民意愿……”一连串的命令齐刷刷地跃出,几乎指定了春季全数工作。玛利亚辅助着我制定计划范畴,牧区系统往往只提供相对模糊的指令,而非面面俱到,剩下的大部分细节都需要牧人自己去制定。轮到执行的时候,我们就得用各种方式或暗示、或灌输、或影响各界政府官员与民众,好让他们自觉自愿去完成。

至于结果,那都是‘历史大势’、‘民意’所选择的,和牧人毫无瓜葛。社会稳定且有序,没有压迫、没有专制、没有反抗。

而牧人从来都不存在,正如我从不知晓牧区系统由谁编写、由谁管理,亦不知道隶属于我管理的牧人是谁,也许我们曾经打过照面,甚至和某女性牧人曾翻云覆雨都有可能。

说来我的工作不算繁琐,细化条例均由玛利亚完成。她制定着各项工作文件,最终由我确定准确性,摁上我的虚拟印章。有时我会想,也许没有牧人,人工智能依旧能保证社会稳定运转。但它们只是人工智能,牧人审核属于原则性问题。

每日工作量随机,牧区系统与玛利亚永远不会让我感到疲劳与厌倦。说来我也相当享受这过程,掌握德意志区一切事物的快感,这或许便是权力欲,就像我热爱在虚拟空间中体验多姿多彩的生活。

在离下班尚有两小时的时候,我阅读完今日最后一份文件,并摁上我的印章。我起身去洗手间整理整理自身形象,准备等会灯红酒绿处莺歌燕舞一番。冷水拂面让人清醒了好些,我抽出纸巾擦拭面颊,却瞧见上头写着什么。

罗伯特·舒曼,字迹完全沁入纸里,晕开成片的灰黑色。这是谁?我颇为有些纳闷,这是否就是女人口中的罗伯特,我对此空白一片。

“玛……”我突然止住话头,对准光亮打量着纸巾。陌生的女士、未知的罗伯特,如今是神秘的罗伯特·舒曼,这一切都脱离我的掌控。好奇在滋长,沿着神经网络蔓延开来,盘满我的大脑,在那生根发芽。

我不应该告诉玛利亚,她不会过问我的私人生活,也不能干扰。牧区监控对牧人是无效的,因为牧人从来不曾存在,不是吗?

“玛利亚!我走啦!”我把纸巾揣进怀里,“明天见。”

“祝你过得愉快,约翰内斯。”在一盏盏熄灭的灯光中,我走进电梯,听见玛利亚诚挚的祝福。

 

 


我放弃了前往莺歌燕舞的计划,因为满脑子都是罗伯特·舒曼。我检索了网络,得知这是旧时代颇负盛名的作曲家,可是谁将这名字写在纸巾上?这给予我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它完全脱离牧区系统,完全不受控制。

夜晚的风呼啸而过,我开始后悔为了减少素食游行频率调控天气。波罗的海和北欧的大股冷气涌入德意志,这寒流持续四五天,配合游行领袖的丑闻报告将彻底泯灭这场游行,可它也会让天空飘满盐粒大小的雪。

我驾驶着汽车从空轨中落下,在家门口大棵菩提树那停下。拉开车门的瞬间,凛冽寒风灌进我的衣领,倏地让人打起哆嗦来,而有人比我更加瑟瑟发抖,是那褐金色头发的女人。她屈卷着身体,蹲在低矮栅栏前头,倚靠着半人高的行李箱,而她本人差些隐入深绿色灌木丛中。她穿得比我还薄,光洁的小腿裸露在隐约灯光里,并且微微发抖,如若不是长发间呼出的白气,恐怕我会认为那是尊雕塑。

“嗨!怎么不进屋里去?”我尽量保持着礼节,“怎么了?”

她缓缓抬起头来,泪痕在她脸上滞留出清晰的沟壑,“我想去找罗伯特,可……可他说的地方根本没有人!”她双眼在灯光中闪耀着,我不太见得她哭,这似乎会把过错归咎于无辜的我。

在喝下两杯浓咖啡之后,女人在沙发上蜷缩着身体,红肿眼圈直挺挺地盯着我。我靠近她,依稀能听见轻微抽泣声,于是我盘腿在地毯上坐下,拉过她冰凉的手问着,“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克拉拉·达尔克。”她没抽回手,反而用力握住,“谢谢你,约翰内斯。”

“从法兰克区来的吗?”我望向克拉拉的行李箱,“来找罗伯特?”

“魁北克区,法裔。”一谈起罗伯特这名字,克拉拉便低沉着一言不发,转而是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折腾一整天,想必已饥肠辘辘。她尴尬地笑了笑,虽说干瘪无力,也算弥足珍贵。

等我点燃灶火,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常做饭。虽说机器会将新鲜蔬菜肉类填满冰箱,可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只能悻悻而归,瘪嘴耸肩说着,“我不太会做饭,克拉拉,所以……”

我束手束脚的滑稽动作逗乐了她,她噗嗤一声笑了,但只是一瞬。克拉拉的脚裸从毯子里滑落,陷进羊毛地毯里。她伸手用发箍扎起头发,在朦胧灯光中露出泛红的脸颊。克拉拉闪过我身边,馥郁的矢车菊香味扑面而来,很好闻。

不一会,厨房里便响起滋滋声,还有菜肴浓郁的香气。我倚靠着门栏,看着她安静地忙碌着。她中等身高,很瘦,赤裸的脚偶尔会蜷着脚趾,不经意间露出修长手指,灵巧而优雅地在案板上跃动不止。

“好啦!”她声音悦耳,隐匿着淡淡喜悦,转过来的唇却呈一字。她还沉浸在悲伤中,被一个男人欺骗到异乡,和陌生男人有过床笫之欢,如今甚至在他家里为他侍弄晚餐。这一切都不可思议,像场荒诞至极的梦。

奶煮蘑菇汤、油煎土豆、法式烤春鸡、甚至小份糖蜜煎鹅肝。我端上菜肴,而她则是走进浴室里冲刷赤裸的脚。我在储物柜里翻腾了会,摸出备用棉拖放在门口,然后便将浓稠的蘑菇汤舀进她的碗里,把小份鹅肝推到她那边。心里似乎有种情绪在悸动着,这间屋子里的女人总是来来回回的,没有人为我做过晚餐,没有人在这里逗留超过一晚。我稳定的交际圈都是虚拟社会中或真或假的人,或者说玛利亚这样人工智能,孤独孤僻形单影只,这些词形容我恰到好处。

克拉拉·达尔克……我默念着她名字,直到她脚上的大号拖鞋发出啪啪响动。

桌案狭小,我两面对面地坐着,也许昨晚也这样,但我对此的记忆有些朦胧。我们安静地吃着饭,除开饭厅明晃晃的灯光、菜肴热腾腾的蒸汽外,什么交谈都没有。尴尬浓厚得像柏林的晨雾,朦朦胧胧得让我难以琢磨她的表情。

我有意打破沉默,却不知从何开口,只能简单地说出句:“谢谢你,克拉拉。”浓汤滑入我的咽喉,暖洋洋的,仿佛昨夜她在我耳畔呼出的热气。

“我不知道去哪……”克拉拉搁下刀叉,抬头看向我,“罗伯特……”她说道这就有些哽咽。薄薄的信函被克拉拉推到我面前,老旧的纸质书信相当罕见,字迹略显潦草。书信没有罗伯特和她的恩恩爱爱,而是位于新克尔恩的音乐厅,还有一系列推荐信函之类的。

罗伯特·舒曼音乐厅,这是纸巾上说的罗伯特·舒曼吗?

“你是钢琴师?”我将皱巴巴的信函归还克拉拉,“这地方你去过吗?”

“去了……可乐团里没人认识罗伯特,罗伯特·马克思。”我终于知晓罗伯特的全名,罗伯特·马克思,这大大缩小了寻找他的范围。她不安地玩弄着手指,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说话,“我不知道该去哪了,我连……我连迁移证都办了。”

“你可以住我这。”这话都有些让我自己愣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有间客房,你工作的问题……我想我能做点什么。”罗伯特·舒曼音乐厅罗伯特·马克思克拉拉·达尔克,它们突如其来地出现,我想我需要寻觅一个答案,探索我尚未触及到的世界角落。

“嗯?”克拉拉还没能拒绝我这一面之缘的男人,我便拉住她走进到卧室里面。在暧昧的暖灯照射下,她脸上浮现成片红晕,我觉得她想多了些。

“虚拟空间,来试试弹琴,我录一下。”我拉扯出床头的两根连接线,往自己脑后插上根。克拉拉犹豫着躺在床上,脚趾紧张地团成一团,双手紧紧环抱于胸前。我给她接好数据连接,和她并排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橙红交替的灯。

“这很贵的……”克拉拉侧着脸看我,发梢拂着我,矢车菊香味四处蔓延。

我笑了下,看着她浅蓝色的眸子,“不算什么,就当举手之劳吧!”无限制使用虚拟空间,算是牧人工作小小的特权,只要不影响自身休息就好。我闭上眼准备启动系统,却听见她悄悄地说话,悄悄地问我。

“这张床上应该睡过不少女人吧?”她指着扩散暧昧的灯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浅浅的酒窝镶嵌在她脸上,好看的很。

“额……你是第一个,在这睡了两次的。”我闭上眼,准备载入。

亮白色是睁眼唯一能看到的,其次是一台古朴的木质钢琴。克拉拉在我身旁紧紧闭着双眼,直到我拍了拍她僵硬的肩膀。她先是惊讶,继而是欢喜雀跃喜笑颜开,赤着脚裸跑向中央的钢琴,开始尝试性地摁动黑白键。

“和真的一模一样诶!”她随意地弹奏了会,才询问着我是否正式开始。得到我首肯之后,克拉拉手指灵巧地在黑白键上跃动起来,从这头欢腾地跳向那头。抑扬顿挫的音乐响彻整个屋子,她不自觉地开始摇头晃脑,神魂颠倒地弹奏起悠扬的乐章。我对音乐只能说是略有了解,仅限于口琴这类便携式乐器。我头回对自身的贫乏感到悔恨,这使得我难以听懂克拉拉弹奏的音乐,只能尽量让系统原汁原味地保存影像资料。

她弹了好些时候,以至于系统私下提醒我需要休息。我走向克拉拉,她纤细的手指头有些泛红,却仍旧跳跃在琴键上。克拉拉的眉眼很精巧,睫毛偶尔会跳一下,而她赤裸在外的脚趾轻松地展开着,我想她不再紧张不安。

“还想弹会吗?”我呼出操作界面,“累了就让它弹出。”

克拉拉的音乐戛然而止,她的脸已经荣光焕发,“嗯,我想再练会琴。”她闭上眼睛,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说,“谢谢你。”

我弹出虚拟空间,揉动着昏沉沉的脑袋。我掀开被子,看来今晚是我要睡客房了。我将克拉拉露在外面的小腿放进暖和的被子里,伸手去关床头灯的刹那看见她俏皮地嘟着嘴,酒窝一直挂在她两颊中心。那张推荐信就在床头,我想起兜里的纸巾,我得去验证下两者的笔迹。

或许我得多了解些罗伯特·舒曼,也许要学学他的曲子。

 

 


快要下班的时候,我翻开罗伯特·舒曼的乐章。他作曲挺多,算旧时代德意志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了。我戴好耳机,选择那日克拉拉反复弹奏的《童年情景》套曲,拿起口琴准备再练习几遍。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微微发酸,一个魁北克女人,我更愿称呼她是女孩,只有女孩能翻山越岭为另一个人而来。她在家总爱赤裸着脚、睫毛总会微微上扬、会做好多法式菜肴,可每当谈起罗伯特,克拉拉只会怨艾,不肯多谈下去。

我能派遣牧羊犬掌控整个德意志,我能修改社会与历史的走向,可面对克拉拉,却有些手足无措。工作中的新奇挑战在她面前自愧不如,黯然失色。

还是先练练曲子吧,秘密会渐渐揭开神秘的面纱。斑痕点点的布鲁斯被我轻轻吹起,这老家伙陪伴我有些年头了。曲调略显生涩,我得多下点功夫。正当我聚精会神的时候,沉寂的玛利亚出现在荧幕上头。

“约翰内斯,有不稳定因素。”玛利亚在地图上标志出显眼标识,“威廉·冯·歌德,歌德集团董事长。他宣布参与春末大选,主张加大底层补助、加强政府经济监管、取消消费贡献制度、信息透明化、政治平民化。”

这?我深谙牧人的放牧规则,选择资本家与集团来分配资源、选择高学历人士支撑中层、最后既不让底层饿死,也不允他们随心所欲。一旦人们吃不饱,他们就会反抗;一旦人们吃太饱,他们便会追求更多欲望。他们现在为房产与工作奔波一生,若是这些东西轻而易举,那么他们会发觉平日里慰藉他们的娱乐与消费,其实是坨毫无意义的屎。

“计划制定好了没?系统推演的结果如何?”

“4.58%的竞选成功率,牧羊犬时刻准备,需要通报上级吗?”

“不高,通知柏林区牧人,交给他全权处理。”我合上老旧乐谱,并摁上虚拟印章,“玛利亚,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先走了。”

“祝你生活愉快,约翰内斯。”灯光接连熄灭,却突兀地在最后停歇,“你最近使用虚拟空间很少,是找到什么新乐子吗?”

“腻了,吹吹口琴。”我晃动着口琴,走进电梯里面。

春天即将落下帷幕,天空中漫溢着植物生长的气息。我没走空轨,而沿着道路转进菩提树大道,再顺着施普雷河往南。窗外是忙碌的人们,或许是周五的缘故,孩童与少年也多了起来,在街头笑逐颜开地玩乐着。我想起遥远历史中的《1984》、《美丽新世界》、或许还有《高堡奇人》,不得不说那些制度愚蠢至极,它们只会带来永不停歇的反抗,而非自觉自愿地奉献于社会。牧人只需要一点点消费和娱乐便能让人醉生梦死,永不知晓自己究竟是谁。

也许我该注意下那叫威廉的人?可这是柏林牧人的工作,这不合规定。

罗伯特·舒曼音乐厅在南边,克拉拉在那工作两周多了。由于工作繁忙,我在寄送推荐信后便没怎么关心,直到在市政系统中偷摸检索罗伯特·马克思完成之后,我才得知罗伯特,或者说克拉拉形容的罗伯特从不存在。可纸巾与推荐信的字迹相似度96.35%,这意味罗伯特链接起我与克拉拉,好奇滋长,而突破口就在克拉拉身上。

希望我为她做的一切,能让她敞开心扉。用爱情去欺骗这个跋山涉水而来的女孩,我有些于心不忍,可好奇刺激着我一步步迈向克拉拉·达尔克。

反正她为罗伯特而来,又不是为约翰内斯·舍夫尔。

新克尔恩区有些贫困,当然这是相对而言的。因为素食主义者的缘故,今年春末没往年那般温暖。我戴好围巾走进罗伯特·舒曼音乐厅,音乐厅——这是老旧的名词,纯粹的音乐和纯粹的文学一样,随着时间流逝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流程化的音乐,帅气的年轻男士与性感的年轻女士在轻薄便携终端上演唱歌曲,旁人或许难以分辨音乐的本质,其实他们都是由高运算量经由同一内核拼装而成的。离开程序进行创作就是傻瓜,这话在艺术行业被奉为圭臬,而老古董式的演奏只有极个别资本家和身无余钱的人们才能享受的起,一面彰显与众不同,一面则是无从选择。

这家音乐厅没什么特别的,和虚拟社会中古色古香典雅别致的柏林音乐厅不可相提并论。它顶部是管道横生,桌案摇摇晃晃,周边悬挂着赤裸肌肤的性感男女,看来这并非凭借音乐盈利,更多的是性交易、酒水、以及闻所未闻的菜肴。

这是底层民众取乐的方式,文雅之下掩盖着简单粗暴的欲望。我希望这些地方多一些,以将他们工作与生活上积攒的不满情绪释放出来,而非寻觅其他出口。

我点了几道菜肴,等待着克拉拉上台弹奏钢琴。菜肴出乎意料地好吃,足以满口舌之欲。紫红色的帷幕拉开,三三两两的性感女人开始跳舞,而音乐轻佻得恰到好处。我不知道克拉拉在哪,但我肯定她一定是咬牙切齿满脸悲愤。

我对这些无趣事物毫无兴趣,甚至于鄙夷。周遭的男人们都聚精会神的,我则倒腾着陶盘中的肉酱意面。不一会我便觉得发闷,大声问什么时候有钢琴曲。

陌生的声音响起,“没想到还有人和我一样,想听古典音乐,要等到八点多才有。”穿着运动服的男人坐到我旁边,“可惜了,曲不配人,钢琴师很优秀。”

我握紧他的手,厚实有力,手腕上戴着价格不菲的手表。整间音乐厅里正装出席的就只有我,加上这位伪装着的男士,其他都是连锁店的廉价衣物。

“约翰内斯·舍夫尔。”

“威廉·冯·歌德。”他笑着叫来酒保,“一杯皮尔森,你呢?”

“拉格吧!”我震惊于这平易近人的竞选者,他就是玛利亚口中所言的不稳定因素?这穿着黑色外套和印有‘Freedom’运动服的男人,不太像。“你就是那特立独行的参选者?”我端起酒杯对他感谢,“你比电视里要年轻一些……”

“老一些吗?”威廉应该快五十了,鬓角略微斑白,却精神矍铄,“和年轻人呆得久了,自然会年轻起来。”

“到这里拉选票吗?还是体验一下生活?”我从未亲自接触过不稳定因素,那是牧羊犬们的工作,冷冰冰的他们能很好地完成这任务。

“我算这的常客。前些时候来了个钢琴师,会弹不少曲子,至少不是什么流行音乐。”他大口喝着啤酒,酒沫顺着嘴角流淌,“你觉得呢,那些玩意没什么区别。从电视机到便携终端,却用来看俊男美女表演的综艺节目,看乱七八糟的电视剧。”

他说的没错,玛利亚说的没错。威廉是个不稳定因素,这种顿悟的人往往出身贫寒,然后轻而易举地被琐碎言语和生活压力变得精神萎靡大肚便便。而这家伙,他享受着牧区系统给予的财富与权力,却希望整个世界变得动荡不安。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对他毫无作用,我想也许需要民众与舆论给他以重创,蜜饯里的人不愿意看见罐子外的无奈痛苦,不是吗?

“谁愿意去思考?”我朝向那对舞女吹口哨的男人们,“人们只需要别人替他们思考,他们享受安逸就行。脑子是很好的东西,但不是必需品。”

“有些地方不对劲,我的朋友。人们像羊群一样被圈养着,他们需要思考,思考音乐、文学、哲学、科学,我不是说娱乐不好,消费不好,可它们太多了,多得来把人给吞噬掉了。”威廉愤怒地捏紧拳头,“人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工作、看肥皂剧、看单调重复的小说。你等会听那钢琴师的曲子,一到那里,下头的人们就嘘声不断。这都不对劲,一定是我们的社会出了问题。”

果真,当汗水浸透舞女衣裳之后,老板适当地将她们撤下,转而是克拉拉弹奏起轻柔舒缓的曲调——罗伯特·舒曼的《童年情景》。那些沉醉于荷尔蒙的男人们开始吹着口哨,不加思考地点着啤酒,发出阵阵嘘声。

“不还有你们吗?我想你们应该从未停止过探索世界,思考人生吧?”我喝干拉格啤酒,浓郁麦香涌入我的咽喉,“你和你的那些有钱朋友。”

“他们只思考如何赚钱,如何取悦人们。所有人都对近在咫尺的未来不感兴趣,只在乎面前的钱、房子、工作、消费额度,我承认这些很重要,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再次伸出手来,“你能为古典音乐而来,我想我们应该是同类。”

他想我参加他的竞选团队,4.58%的成功率,他近况相当窘迫。

“抱歉,威廉先生。”帷幕里的钢琴曲已经停歇,再次回归轻佻挑逗。舞蹈也更为露骨,成为不堪入目的脱衣舞,我想我应该去找克拉拉了,“钢琴师是我的女朋友,所以我才来这里。”

“我想你一定很幸福。”威廉笑了笑,“没关系,这家酒吧我常来。如果你想加入我,我随时欢迎你。”他递给我张名片,古朴的硬纸名片。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他的名字,威廉·冯·歌德

我往后台走着,想趁着这天气宜人的周末能带克拉拉逛逛柏林。我突然觉得不对劲,罗伯特·马克思,克拉拉·达尔克,罗伯特·舒曼音乐厅,威廉·冯·歌德。这些或真或假的元素似乎在逐渐串联,形成张扑朔迷离的网。

“你怎么来了?”克拉拉惊讶地看着我,“你看到那……”我明白她是说那些低俗乏味的舞蹈、还有身不由己的轻佻音乐。

“来接你,走吧!”

 


施普雷河的风由河岸向城区扩散开来,吹得帆船帆布哗啦啦地响,吹得菩提树叶哗啦啦地响,吹得平缓河水哗啦啦地响。我从柏林大教堂里望着河边嬉戏的小孩们,想着我是否能离开牧人岗位,成为一个为生计奔波的人,娶一个或爱或不爱的女人,有几个叽叽喳喳叫唤不停的孩子,但这些总归离我太远了,牧人从未存在过,也不能逃离。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事牧人行业的?我寻觅着脑海中繁琐的记忆,我出生在特里尔,父母或许现在还在那里。后来到柏林大学学习哲学与历史,这行为倒是能被算作格格不入,再往后就是玛利亚询问我是否担任牧人,这未免有些宿命论的格调。一个特里尔的中产家庭孩子,在消费与享乐的时代选择学习哲学与历史,继而便是从事牧人行业,或许我也是牧人培养出来的接班人,也许有天我亦会选择些孩子,用牧羊犬去调整他们的人生轨迹,最终选择个来接替我。

“约翰?”克拉拉站到我身旁,透过五颜六色的花窗看向河岸,“你应该找个妻子的,再要几个孩子。”

她称呼我的昵称了,我回头笑着说道,“没有长时间相处的,除开你。”她‘哦’了一声,打趣似的锤击着我。

“你怎么不去祷告一下?”克拉拉问着我,“我以为德意志都是新教徒呢!”她望向教堂里成排成排的长椅,明媚阳光透过花窗照进来,躲过耶稣扩展开的手臂,铺满柏林大教堂的正厅,一切都那么虔诚神秘。

“我也以为你是天主教徒,怎么会是新教徒?”我耸耸肩,“魁北克信奉梵蒂冈教廷的很多吧?”

“那种层层监管的组织?”克拉拉吐了吐舌头,“谁喜欢被人管着啊,这一个牧师,那一个牧师,还有红衣主教和教皇,又不是宗教时代。”

我是不大爱宗教的,这种简单粗暴的统治手段早已偃旗息鼓,诚然有些牧师聪明绝顶,但多数不过是欲望填满的皮囊。对信仰统治和人性的压迫毫无意义,只会导致浪潮般的反抗,而现在呢?牧区系统和所有人融合在一起,所有人都是自由的,依托欲望的自由却也是最不自由的。

“那留在柏林呗!既然喜欢这里。”可克拉拉却沉默起来,什么也没说。

我俩往外面走着,教堂外是空旷的草地,远处的喷泉旁是父母带着孩子。我们行走在温暖和煦的阳光底下,春末已然不冷,也恰恰好不热。我们沿着菩提树大道往西走,树梢上悄声无息地冒出花苞来,翠绿翠绿得和新叶融为一体,正自由自在地生长的,等待着气温再暖些便可以或黄或绿的花来。周遭有卖唱和写生的人们,青春和潦倒交织在他们周身。有些人能熬过父母邻里的闲言碎语,却终将沦落成街头艺人。这种人在玛利亚那里都做有备案,牧羊犬则不断地灌入给他们安心工作、安心消费的观念,等待着他们有天回心转意。

其实我很可怜这些人,可稳定有序的社会总得要牺牲品。

克拉拉在弹吉他的流浪乐队前停下脚步,那些人声音高亢、神色沉浸,却时不时地注视着面前的破旧高顶帽,打量着是否有人愿意施舍一二。他们弹奏的音乐老旧,至少是半个世纪前的摇滚曲目,路人要么面无反应,要么嗤之以鼻。克拉拉听了会,默默地从挎包里掏出干瘪的钱包来,摸索着本就捉襟见肘的财物。

我走过来摁住她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面额不小的钱币,弯腰将它放进那帽里。当我回身重新和克拉拉站在一起,我听见她小声地说了句谢谢。我们继续听着歌,可曲子渐渐重复乏味起来,演奏者的脸色也写满了无奈。弹奏曲调的人尚且存在,但能脱离程序系统作曲的人已消失殆尽。

“走吧。”克拉拉说,“没什么好听的。”她往洪堡大学那边走去,渐渐停下脚步问着我,“约翰,洪堡大学还有教音乐、哲学这些的吗?”

我干哑地说着,“落败了,洪堡大学里现在经济学、电子行业倒挺火的。”克拉拉则没有回应我,在沉默中朝着勃兰登堡门那头走去。我跟在她身后,风顺着菩提树大道呼呼地吹着,街道两侧是倚靠得密实的楼厦,鳞次栉比的商铺,但克拉拉对那些鲜艳华丽的衣物毫无兴趣,只是失魂落魄地走着,直到我们走进勃兰登堡门前的广场,她找了张长椅坐下,面无表情的。

我坐在她身旁,望向前方摩肩接踵的游客们,脑子沉滞得像渐渐凝固的水泥。我想让她说点什么,甚至和罗伯特·马克思无关也好。于是我掏出老旧的布鲁斯口琴,轻轻地吹起《梦幻曲》来,曲调经由孔腔流淌进我全身,刚开始的时候尚且有些生疏,迷惘惆怅的梦境从口琴里弥漫出来,包裹着我的周身。渐渐的,我甚至不受控制地一呼一吸着,闭上双眼吹奏着绵长优雅的曲子。这些天来的练习是卓有成效的,曲调的韵律与节奏在适当地上扬与放缓。我突然看见虚拟空间在我眼前展开,绚丽的纯白色方块搭建起来高耸入云的大厦,铺就大理石块铸就的道路,河流在音乐流淌过的地方显形,伴随着草木唰唰唰地生长。在我恍惚的瞬间,一座宏伟的城市已然拔地而起,我似乎长上了翅膀,在洁白云端与湛蓝天空中肆意飞翔着。我看见河畔写生的男男女女、看见拉奏小提琴的流浪乐手、看见桌案上奋笔疾书的作家、看见实验台前调试设备的科学家。霎时间我看见了整座城市在《梦幻曲》中成长开来,又在逐渐枯萎。拔地而起的工厂、如雨后春笋般的商铺、车水马龙的街道、它们清扫干净不符合消费与钱财的一切,无论是人、事物、或者思想。郁郁葱葱的树木开始枯萎、河水腐败得泛出恶臭、湛蓝天空也阴霾遍布,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划向死亡,一摊死水般的死亡。

这是怎么回事?

“你会吹口琴?”克拉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骤然将我从妄想中惊醒过来。我颈后冒出细微的汗珠,天气不热,我却感到一阵发痒,溽热从周身传来,让人浑身不适,想是被压抑住了一般。

一切都在改变,我突然意识到了这点。它是威廉口中说的不对劲,是克拉拉脸庞上挂满的哀伤,是我手中的布鲁斯口琴,是最近发生的一切。我看向人声鼎沸的广场,和往日没有什么变化,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在发生变化。

包括我在内。

“你吹得挺好听啊!”克拉拉继续说着,“罗伯特会拉小提琴的,《童年情景》就是他推荐给我的。”

“魁北克那里的音乐,没有吗?”

“都死了,要么是半死不活的。”克拉拉喃喃说着,“不适应社会就应该被淘汰的,大家都这样说。加缪、尼采、康德、歌德的书,舒曼、贝多芬、巴赫、舒伯特的曲子,拿破仑、查士丁尼、华盛顿、毛浙东的历史,没有人再去理解他们的时代,没有人再去写带有思想的文章,没有人再去认真作曲,都死了。”

我知道她在责备着谁,责备着牧区和牧人。

“这些……”我该说些什么?我自己可以置身事外,甚至可以在虚拟空间中与这些伟人们相谈甚欢,可克拉拉呢?她对这些无能为力。

我也无能为力。

“这些都是罗伯特告诉我的,那时我以为开始改变了,到德意志,到柏林一切都会改变的。我可以给大家弹琴,可以和罗伯特在一起,可以做我想要做的事情,但这里和魁北克没什么差别。所有人都在谈赚了多少钱,怎么去赚钱,把钱花在哪,其他的东西都是错误的,没有人会正眼看你,就像刚才那些流浪乐手。”

我揽过克拉拉的肩,她蜷缩着身体躺进我怀里,在沉默中落泪,大颗大颗的。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如此想要去体验普通人的生活,我无法配合克拉拉那喷薄而出的悲恸,感同身受是件艰难的事情。我无法触及到她,即便她住在我家、即便她会穿我的大号拖鞋,即便她会给我做些晚饭。过去的我高高在上,直到陌生神秘的克拉拉·达尔克却出现在我生活中,好奇促使我走向她,却触摸到深渊般的痛楚,偏偏这痛楚就有我的一份。

“支持威廉·冯·歌德!”“反对消费!反对享乐!”“我们需要思考!”轰鸣汽车在嘈杂的人群中响起,我抬头看见有些人拉扯着横幅和标示牌走进广场,站在勃兰登堡门投射的巨大阴影底下。是威廉的选举支持者,人数稀少得令人感到可悲。周围的人们想躲避苍蝇似的四散开来,以至于人山人海的广场顿时空旷起来。那些人并未因此而失望,喊声反而愈发增大起来,一阵接着一阵的。

“克拉拉,要过去看看吗?”我把口琴踹回兜里,克拉拉则是惊讶地瞪着那些游行的人们,木讷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们逆流而上,在疑惑不解和鄙夷不屑的眼神中走向那群人。他们有三四十人,手里拿着传单分发给嗤之以鼻的同胞们。见到有人上前,他们欢呼雀跃起来,脸上写满阔别已久。威廉就在他们中间,花白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散发着光,风吹得它乱糟糟的。他热情洋溢地握住我的手掌,嘴里说着,“你还是来了,约翰。”

“陪克拉拉过来看看,你怎么有功夫亲自来宣传?”我指向目力可及的歌德集团大厦,“你的工作呢?”

“听说我的竞选思想,人都散得七七八八的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挥手示意着个年轻人过来,“这是我的侄儿,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很年轻,鼻梁高耸,双目炯炯有神。不知道为什么,他,路德维希,我似曾相识。他递给我张传单,颇有礼貌地说着,“叔叔给我介绍过您,这年头自觉自愿的思想主义者太少了。”

思想主义者?这应该是他们自创的名词吧!我怎么能算自觉自愿?牧人拥有的特权,特别是在体验虚拟空间这块上,连富甲天下者都难以匹敌,恰巧我偏爱体验不曾存在旧时代罢了。

“你可以来参加集会,周日晚上的。”路德维希跟在他叔叔身后,准备继续向其他人散发传单,“也许你和那位姑娘会感兴趣。”

我随口应和着,和克拉拉看着他们逐渐走远,去追逐那些对他们抱以敌意的人们。克拉拉摇晃着手头的传单,上面写着马克思-恩格斯广场,明晚十点。这集会颇晚,我想或许是担心不同道者对他们产生影响吧!

“你要去吗?”克拉拉兴奋地问着,“可惜我周末要工作……只能下次了。”

我的脸庞在看到传单的瞬间僵硬起来——欢迎参加集会,特里尔城的约翰,而那群高呼口号的人已经走远。

不稳定因素。我暗自念叨着,这一连串的事件最终指向他们叔侄俩吗?

“那我去看看,回来给你讲。”我想我必须得去一趟。

 

 


我将双脚伸进夏日微凉的施普雷河中,河水包裹着脚裸,洗涮着刚赤脚走过河岸时沾染的淤泥。弗里德里希·冯·恩格斯站在我身旁,叼着他那泛黄的铜烟嘴,正啪嗒啪嗒地抽着。他蹲在河岸边,拨弄着石板缝隙间生长出来的青草,双眼时不时地看向对岸冒出滚滚黑烟的工厂。

“约翰,你怎么不去掉那些工厂?”他在石板上敲击着烟斗,继而又往里头加着烟草,“既然这些都是假的,连我都是虚拟的,你大可以把那些污秽不堪的东西给去掉。”

“那样就不是十九世纪了,你活在那个年代,那我就得体验原汁原味的。”

“但是你泡着的河水,不就是干净清澈的吗?”恩格斯讥讽着我,“你看,涉及到你切实感受的部分,你就希望是你想要的,你是在逃避十九世纪肮脏龌蹉的施普雷河。”

“你还是老样子,我觉得我应该把你重新设定一下,不怎么讨喜。”

恩格斯下意识抚摸着他那浓密的胡子,直到他发觉自己没留胡子才尴尬地缩回手,“那样你就完全体会不到恩格斯了,至少现在我还是他的一部分。”

“你倒是挺会说的。”我沉思了会,“问你个事,如果你不知道这是虚拟空间,你想不想知道真相?有选择的话。”

“肯定想啊,前提是有选择。”恩格斯点燃烟丝,再次啪踏啪踏地抽起来。

“那你知道后会怎么样?”我调控着河水,除开流淌过我脚踝的部分重新充溢着恶臭起来,让人难以忍受。

“我会……”恩格斯猛地将我推下堤坝,刹那间腥臭粘稠的污水将我笼罩起来。我还能听见他在河岸边的哈哈大笑,说着当然是整一下你啊!污浊的河流湍急得让人无法抵抗,消耗着我不多的体力,让我逐渐往下面沉着,一点一点的。

“呼!”我从床头惊醒,浑身冒出冷汗。干净整洁的床铺,溽热从周身散发着。我迷茫地望着窗外,路灯在黑夜降临时一盏盏点亮,照亮着整条选帝侯大道。我为什么不反抗?我询问着自己,我大可以阻止恩格斯的行动,他不过是虚拟空间中我创造的虚像罢了,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我不知道。

时间是八点半,是时候出发了。我洗干净身上涌现的冷汗,换好干净简洁的运动装,思索片刻还是收拾起那些神秘的纸片提示。我走出温暖的家,夜晚的凉意顺着街道蔓延到格林瓦尔德,延伸进那些张牙舞爪的灌木丛。汽车在路边蓄势待发,我轰鸣着发动机起步,往马克思-恩格斯广场而去。我没有走空轨,即便那能节省我好些时候,也许是因为地面道路上人烟稀少吧!车灯打进浑浊的雾气,有些朦朦胧胧的看不清,看不清谜一般的纸片,看不清谜一般的现状。

我是个牧人,却受邀参加不稳定因素者的聚会,这搁在往日无法想象。

椴树在街道两侧化作横条,唰唰唰地向后飞驰而去。虫蚋叫唤、阵阵蛙鸣从车窗中传导出来,清脆悦耳的。至从克拉拉出现以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远离原有的生活轨迹,这很新奇,也很痛苦,就像十九世纪的施普雷河,我希望它是十九世纪的,可又想要当下的。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四点一线的?应该和牧人这行当息息相关。当成为牧人的时候,喜悦和快感是难以抑制的,恨不得在胸前写上‘我是牧人’。这种欲望终究在严苛的守则下屈服,再说我也没有想法去和那些木讷的人们交流,正如同牧羊人是不会把自己与羊一视同仁的。伴随着工作逐步地繁忙和绩效的增长,我有着难以计数的钱财、无所限制的虚拟体验、以及愈发扩增的空虚,和陌生女子寻欢作乐、构架虚拟空间、按照想象塑造伟人塞堵满我全部的生命。

如今往马恩广场走去,看来都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漆黑空旷的树林慢慢变为密密实实的商厦,勃兰登堡门的夜晚亮着橙黄色的灯,点亮那胜利女神。路灯隐匿在树冠里,映射在地面形成树影斑驳的光晕,它们顺着微风轻轻地晃动着,哗啦啦的。临靠着马克思-恩格斯桥的是昨日游览过的大教堂,喷泉依旧在工作着,教堂却已然隐入黑夜中去了。近了,在那些枝桠繁茂的桦树当中,我看见星星点点的烛光,摇曳得煞是好看。

我停好车,不远处就是马恩两人的雕塑,马坐着,膝盖在游客拍照中磨出黄铜色,恩站在,雨水和风霜在大衣上滞留下条纹印记。我暗暗地朝着恩格斯骂了句,埋怨他今日将我推下河的举动,但他不会回答,他已经死去。

“没想到你会来!约翰!”威廉像老友般的给予我拥抱,“欢迎!”他领我走进烛光里,人出乎意料地多,大约有百来人。人人打坐似的团坐着,在烛火中央是一大团黑影,是台嗡嗡叫唤的机器,以它为中心散发出来十来根连接线,通往那些家伙的脑后。一台虚拟机,我诧异着看向威廉,我想他在这上面花了大气力,一台供给近百人的虚拟机,这上面耗费绝对不小。

明天,明天一定要告知柏林牧人,立刻开始行动。

“这……你花了不少钱吧?”每个体验虚拟的人周围都聚着好几个,应该是在排队等候体验。

“不是虚拟机,至少不是单纯的。”有些人醒了,呆滞的脸瞬间变得惊讶错愕。他们相互打量着,猛然发笑起来,有说有笑地像是老友聚会。我不相信他们本就认识,这种人被牧羊犬分隔得很好,聚合起来本身就不合条例。

“这是一台虚拟思想体验机,可以体验别人的生活,很好玩的东西。”路德维希从黑暗中闪出来,推搡着我坐下,娴熟地帮我链接着系统。体验一下也无妨,反正申报高级牧羊犬需要提交材料,我想这东西分量足够。

我摸索着坐好,地面铺着层薄薄的毯子,但仍旧很冷。烛火依稀,很难看清那些人的面容,可他们压抑不住交头接耳的兴奋。中央的机器开始运转,嗡嗡嗡地叫着,我闭上眼睛,酥麻感从脑后传导到全身各处。

椭圆形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我仰躺在羊绒被子上,整个人都陷进里头。我艰难地抬起头来,棕色流苏窗帷敞开着。外面是洁白的雪,铺满草地与树冠。太阳从絮状云中探出头来,洒在盐粒垒起雪堆上,变成团团光晕。

我站起身来,这是谁的生活?我是在体验谁的生活?

我扶着床头柜坐下,旁边摆放着好些信笺,有些尚且白皙,有些则已然泛黄。我拿起垒得整整齐齐的信,上面是女子娟秀的字迹,洋溢着触手可及的青春味道,泛滥着独树一格的情愫,幼稚的言论、毫无逻辑的叙述、自言自语的交流完完整整地呈现在我面前,看得人耳朵发红,颇有些尴尬。

我将信笺放回原处,一不小心却将它们散落在地。我弯腰去收拾信封,却赫然瞥见上头的名字——克拉拉·达尔克,收信人是罗伯特·马克思。这使人瞠目结舌,这是?这是罗伯特·马克思的记忆?

我来不及去管那些信,赶忙跑出卧室四处张望。屋里是完全陌生的装潢,窗外是不曾见过的景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大口大口呼吸着,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这场集会中就有罗伯特!我尝试着呼出操作界面,但没有响应。我寻觅起来屋里的东西,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证明我的推断。

小提琴,边缘破损的小提琴立在书房的角落里。没错,小提琴,克拉拉说过罗伯特会拉奏小提琴!还有其他的证据吗?我在干净整洁的屋子里翻箱倒柜着,琴谱、乐章、书籍以及一些纸片,上面反复写着——“我是谁?”我把这些喃喃自语的玩意丢掷一旁,继续翻找起来,直到我找到一只口琴,一只带有点点斑驳的口琴,和我那只一模一样,就躺在储物柜的最深处。

“我是谁?”这声音霎时间在脑海中炸开,“我是谁?”我开始反复询问自己答案,我是谁?难道个把月前,在蝘蜓座酒吧出现的我,就是罗伯特·马克思?

我头昏脑涨地站立起来,力气在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双脚无法支撑我的身体,脑袋里全是铮铮的响动,就连呼吸都堵塞在咽喉处。我用尽全力呼气,并在那一刻向后倒去,重重地跌落在地面上,然后穿透地面,跌落进无光深渊。

烛光出现在我眼前,却模糊不清。我哆嗦着双手向前,抚摸着冰凉的石板。周遭的人们渐渐醒来,嘴里说着:“祝福你啊,哥们。”、“克拉拉一定是个好姑娘”诸如此类的话,但这些话在我嗡嗡的耳鸣中化作嘲讽,嘲讽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罗伯特·马克思?如果是,那约翰内斯·舍夫尔又是谁?如果不是,那为何这段记忆会出现在这里?

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公园边的施普雷河走去。河风在吹着,淹没我无力的呐喊,灌进我的身体里头。“我是谁!”我大声喊着,但没有回应。

“你是约翰内斯·舍夫尔啊!”塞好烟丝的烟斗被递到我嘴边,还有根燃烧着的火柴,是路德维希·冯·歌德。

我咬住烟嘴,狠狠地抽了两口烟,呛得我不住地咳嗽。我一把抓住路德维希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究竟是谁!是谁!”

“你的下属啊,柏林牧人,路德维希。”他笑着甩开我的手,“之前是罗伯特的下属,现在是你的下属。”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炸开,轰的一声就在我耳边响起,“牧人……牧人是,是不允许相互交流的……”我的自言自语软弱无力。

“别担心,那台机器不仅仅是台改良虚拟机,还是台屏蔽器。”他指向整座公园,“为什么不能交流,因为假象在交流中一触即破。”

“你这是找死……”我低垂着头喃喃说着,“牧区不会放过不稳定因素的。”

“那机器就是罗伯特制造的,或者说是很多很多牧人一起制造的。诶,可惜罗伯特为了我们牺牲了,现在只剩下你了。”

“很多牧人?”我有些难以理解,“这是为什么!牧人控制着人类行为,享受着无限制的消费额度和虚拟空间体验,什么原因会让你们这样做?”

“你还没意识到吗?你就是罗伯特的一部分,或者说你们都来自一个思想核心,一个名叫卡尔·马克思的思想核心。”他嚓的一声划亮火柴,摇曳的微光照亮他的脸庞,“这张脸,别人不清楚,难道牧人还不清楚吗?”

我虚着眼睛看了看,终于洞悉到面前的是谁。他是路德维希·冯·歌德,也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那享有盛誉的文学家。

“我们也不是自由的,约翰。”他掏出皱巴巴的卷烟抽着,“罗伯特是最早知道的,他和卡尔·马克思简直一模一样!我们像流水线一样被生产出来,灌进故去先辈的部分思想,一旦背叛便立刻销毁,再重铸一副躯壳、灵魂与记忆!周而复始,永世不绝!你当我们是牧人吗!我们和他妈的牧羊犬有什么区别!人类是羊群,我们是牧羊犬,那些牧区的开发者,那些从未出现过的家伙才是人!”

“你说的都是假的。”我摇着头,不肯相信这些,“这,这不可能。”

“罗伯特为了掩护我们死了,用尽全力让你知道真相!”路德维希愤慨地吼叫着,“现在你却说这些都是假的?约翰!醒醒吧!整个德意志,整个西欧都在看着你,这一潭死水早已腐朽、泥泞、浑浊不堪,我们需要你!需要你想起来,想起来我们接下来到底怎么办!你能让我们真正活着!”

“这些都是假的!”我勃然大怒,“都他妈是假的!”我冲进杂乱的灌木丛中,枝桠划弄着皮肤,很疼很疼。

“这些都是假的……假的。”我钻进汽车里,缩紧衣领,赶在路德维希之前发动了汽车,驶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

 

 


夜深人静,月亮把银色泄满空旷的选帝侯大道。我迷惘地把着方向盘,任由自动驾驶操控我的双手。立在两侧灯在此时已然熄灭,夜是如此的深邃,像看不透走不出的黑布。不知名的虫在窗外鸣叫着,叽叽喳喳地,目中无人地,还有那些唰唰响的树叶,似乎都在讥讽着我的愚昧无知。

你究竟是罗伯特·马克思,还是约翰内斯·舍夫尔?我看着后视镜里双目无神的自己,找不到任何答案。那写满罗伯特·舒曼音乐厅威廉·冯·歌德特里尔城的纸片把我带向这反反复复的疑问中去,我应该做些什么吗?就像路德维希、威廉那样,去搅动深不见底的死水吗?

不,一个声音在我脑海响起,明哲保身最好,你要放弃现在享受的东西吗?

不,另一个声音紧跟着窜出来,自欺欺人能让你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我放开方向盘,抓揉起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甚至于用力去拉扯它们,试图将路德维希的话从脑海里清理出去。我仿佛看见浸泡在培养罐里的躯体,机械手臂在尽心尽责地培育着他们,储存思想样本的电脑永远在黑黝黝的世界里亮着光,编写杜撰着每个牧人的思想与记忆,使得他们能适应各个地区的工作。比如我,我并非出身在特里尔城,并非在柏林大学研习哲学与历史,并非是个坚定信念的家伙,那只是卡尔·马克思的记忆残存。

回家的路是如此漫长,以至于眼睛里的世界缓缓成为恍惚不清的事物。它们是否也是假的?就如同我的生命,如同在蜜饯坛里醉生梦死的人们,自以为握紧人生的船舵,实际上握住的不过是空气。

我希望这是一场虚妄的幻梦,梦醒时分一切能回归到既有位置,但这偏偏不可能。希冀遥不可及,现实近在咫尺,这才是真相。

汽车在菩提树下停歇。我失魂落魄地拉开车门,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走上台阶。橡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月光在客厅里倾泻着,我就站立在明暗交界的地方,望着陌生而熟悉的家。桌案上放置着花,是一大束矢车菊,我坐在温润的沙发中央,看着那盛开的花,闻着那花蕊释放的清香。刹那间,泪水顺着两颊流下,悲恸、无奈、不知所措融进眼泪里头。在滴落进嘴角的时候,我品尝到苦涩。

我抚摸着手腕,想象那里有着凉意渗人的镣铐,桎梏着思想与行动。我原以为自己浸泡的施普雷河是清澈见底的,其实和所有人一样,不过是肮脏龌蹉的污泥罢了。可笑至极,人们在信息洪流中随意翻滚,牧人则是被权利、虚拟空间冲昏了头脑。我紧紧握住拳头,砸向桌面,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约翰?怎么了?”克拉拉揉着眼睛出现在卧室门口。

我抬头茫然地看着她,我想她看到泪痕的瞬间是惊讶无比的。克拉拉走过来和我并排坐着,轻声细语地问着我,“约翰,是不是聚会的原因?”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克拉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脱掉鞋子,屈卷着身体往沙发上躺着,浑身无力难受,眼睛迷糊不清。她拉扯着我的肩膀,让我侧躺在她的腿上,轻轻地抚摸着我凌乱的头发。

“是有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吗?”

“我以为……我以为我能握紧自己的一切,可,可是张开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我紧靠着她,听闻着她咚咚的心跳声,和我自己的心跳逐渐形成统一节拍。我过去认为自己没有恋人,如今发觉自己亦没有母亲,如同没有根的浮萍似的,在波澜涌动的水面无依无靠地生活着。

“谁不是呢?要不是你,我现在没有工作、没有住的地方,彻头彻尾地无家可归了诶。”她笑着说道,“没事啊,约翰,你可以和威廉他们多交交朋友,你不还有只口琴吗?生活嘛,总不由自主的,情绪又不能老是憋在心里。”

她玩弄着我的耳朵,轻柔地扯着它,喃喃地说着,“人,总希望能找到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就像我和罗伯特……”她停顿了下,没继续谈论罗伯特,“但大家都相同的世界又有什么意思?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觉得催人赚钱、消费的世界不好,像死了一样,可我无力去改变它们,只能多找些志同道合的人吧!”

泪水继续在眼眶中酝酿着,蓄积着等待着,“对不起,克拉拉……对不起。”

她抓握着我的手,我的冰凉,她的温暖,“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啊,你都帮了我那么多了……不开心就睡吧,好好休息休息。”她嘴里开始哼着曲调,是罗伯特·舒曼的《入眠》。克拉拉慢慢地哼着,温柔地哼着,我蜷缩起身体,像落魄的男人躺在恋人的身畔,像失落的孩童躺进母亲的怀抱。

我双目紧闭,所有事物都不复存在。在黑暗中,我无法得知到底过去了多久,直到远处亮起幽蓝色的光晕。我走向那光亮的地方,瞥见台硕大无比的机器。它藏匿在杂乱横生的管道之下,呈椭圆鸡蛋的形状,中央是微微亮堂的蓝色。就在那明暗不定的蓝光之中,我瞥见无数张变幻莫测的脸,或哭或笑、或喜或忧。在蓝光明亮的瞬间,我能看见隐藏在黑暗中的人,一排接着一排地延伸到远方,无法计数,难以计数。屏气凝神的时候能听见细微的机械声响,我想这就是路德维希口中的流水线,我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死亡,这是牧人的命运。

它就在国会大厦地下,在那黑暗的深处。

当我醒来,眼睛早已不再哭泣,唯独疼痛滞留。钟表在走,我仍旧躺在克拉拉的腿上。昨夜在她睡裤上滴落的泪珠不在,我甚至怀疑我是否哭过。克拉拉还在熟睡,胸膛一起一伏,偶尔会笑一下,让酒窝在面颊两侧若影若现的,我想那是她梦见罗伯特·马克思,即便他不再存在,但他依旧活在克拉拉记忆的深处。

我悄声无息地起身,默默地穿上鞋子,往浴室里走去。镜子里的我憔悴不堪,眼眶红肿得骇人,头发上油腻腻的,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我用冷水拂面,把感官全数沁入冰凉的水中,好使确保自己还活着。我在沉默里刷牙、洗脸、剃须,和往日没有什么差别。今天是周一,我应该去玛利亚那,去履行我作为牧人的职责,继续我放牧人群的任务。

但我不想这样,我望向沙发上熟睡的克拉拉·达尔克,我觉得我总该做些什么。我打好领带,穿好往常的西装革履和鲜亮皮鞋,推开门往外头走去。阳光打在我脸上,刺眼得很,让眼眶的疼痛蔓延开来,甚至延展到大脑里。

“你要出去吗?”我听见克拉拉迷迷糊糊的声音,“约翰?”

“嗯。”我冲她笑了下,“去上班,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努力地想要站起来,但被我倚靠一整晚的腿无法执行她的命令,反而使她跌落在沙发上。

“晚上啊!和往常一样。”我踩上第一阶台阶,转头对她说道,“谢谢了,克拉拉。”说完我就往外面走去,一如既往地发动汽车,在呜的一声中驶向空轨。和每个周一一样,空轨上并排行驶着汽车,一辆挨近一辆地流向柏林城的角角落落。我活动着蜷缩一晚的身体,脚踝、肩胛骨、劲椎不堪重负地咯咯响着,酸软从关节中溢出,充斥着我全部神经。僵硬的肢体和僵硬的思想一样,在尝试灵活运转的时候接二连三地罢工,这让人相当不舒服。

尽管空轨四通八达,但堵车亦会存在。这时候总会有嘟嘟嘟的车笛声,加重我周身的僵硬不适感。往常流畅的车水马龙渐渐凝滞,车辆一停一顿地发出刺耳的尖利叫声,烦躁的人们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合着交头接耳的鸣笛声叫骂着。我身后的人也是如此,不管不顾地闲言碎语地骂着,于是我摇下车窗,怒不可遏往向那家伙骂着,用尽全力地、声如洪钟地骂道:“操!”

这下让人舒服了点。

等我乘坐电梯抵达办公室,那里早就亮满了灯光。我能预感玛利亚的不悦,牧人不应该迟到,我想我需要些伪装。我一言不发地走向皮椅,面无表情地坐下,麻利地敲击着操作界面,开始一天理所应当的工作。

“约翰内斯,你怎么了?”玛利亚问着,“你不应该迟到。”

我指着眼眶周围的红框,“生活有些不顺利,那方面的生活。”玛利亚再怎么样都不能监控我的私人生活,罗伯特能留下那么多的信息、路德维希能保留那台虚拟机就是赤裸裸的证据。无论玛利亚有多智能,她永远有着缺陷。

“需要我呼叫心理检测吗?”听到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玛利亚过去是罗伯特的搭档。我想她对罗伯特的所作所为做有备案,我不能像罗伯特那样等待下去了。我必须有所行动,这样才能保证,保证克拉拉能活下去。

“还不如叫生理检测。”我嘟囔着,“玛利亚,我是说性生活。”我耸耸肩,肩膀咔咔地发出阵阵疼痛。

“……”她沉默了会,“希望你能自己解决好问题。”她如往常那般分配着工作,我注意了下威廉的不稳定因素,已经从4.58%骤升至12.37%。

“不稳定因素有什么新状况吗?”我指着威廉的名字,“才两天?上升得这么快?”我忐忑不安地询问着玛利亚。

“不稳定者准备明日清晨在国会大厦集合,抗议现行消费政策,还有教育问题。”玛利亚转而询问我,“需要下达指令给柏林牧人吗?”

“指定个初步条例,使用舆论压力和潜意识引导吧!重点放这两块上。”我试图将这块彻底放下,好装作事不关己。我开始倾听报告、检查修改行动条例、印盖虚拟印章的工作,一遍接着一遍的,以至于咔咔作响的身体变得麻木。

等我重新抬起头来,晃动脑袋以便让自己舒服一些的时候,才发觉荧幕角落里的时间已到四点多了。我挪动艰涩的关节,像个提线木偶那般走进洗手间。镜子里的我紧紧咬着牙齿,太阳穴上突出着青色血管,疲惫写满脸颊。这是头一回出现这种状况,在我这些年的工作中。不,我想我可能出生在今年年初,就在罗伯特离去的那天出生。我看向那卷卫生纸,和这间狭小的洗手间,不敢想象这里是一切的源头。

“我走了啊,玛利亚。”我耍着湿漉漉的双手,“明天见。”

正当我要走进电梯,玛利亚却突然问着,“约翰内斯,你能复述一遍条例吗?”

“不得泄露牧人工作;不得私人调度牧区系统;不得和其他牧人交谈。”我憋着嘴,摁下电梯按钮,“够了吧?”

灯一盏盏地熄灭,没有人回答我,只有我还在喃喃自语着。守则或许有最后一条,它常被我挂在嘴边,“牧人从来不曾存在过,不是吗?”我们从未如人那般存在,亦不曾如人般活着。

 

 


我饮干啤酒,喉咙里冒出阵灼烧感。

“你确定你自己去?”路德维希拉走酒杯,“一个人去国会大厦?去地下的储存中心?你考虑清楚要不要我和你一起?”

“不用了。”我整理好松散的衣领,“上次不也一个人去?再说明天威廉他们要在国会集会,你也看到我那头下达命令了。你需要帮助他们,单靠牧人可不行。再说,即便失败了,你还能东山再起。”

“你……你比罗伯特他要勇敢的多。”路德维希大口喝着酒,“你们继承了卡尔·马克思的不同性格,真好。”

“歌德的其他复制体呢?你没见过?”我起身准备离开,新克尔恩的这家酒吧里响起男人们低俗的叫喊,迎接着那些妖娆性感的舞女。

他摇着头,“我担任柏林牧人太久了……要不是威廉认出我和歌德一模一样,谁知道我什么时候会醒来。”他望着那吹口哨的人们,“你说,为了他们值得吗?”

“我是为了克拉拉,还有我自己。”我边走边说,“可能我没有继承马克思的大公无私吧?再见了,歌德先生。”

“好,祝你顺利,记得发讯号。”他停顿了下,“卡尔·马克思。”

我系好安全带,驱车往国会大厦走去。时间七点半,路灯昏黄着。窗外风驰过低矮的贫民房、枝桠横生的草木,一切都乱糟糟的。它们飞快地变成整洁的高楼大厦、随风摇晃的行道树,一切都井然有序的。幸福感来自于对比,我知道这构架稳定社会的关键,每个地区总会有个贫民窟,少而精致的贫民窟。人们鄙夷着他们低俗无趣的生活,如同我厌恶着人们浑然不知的愚蠢,正如我身陷囹圄却自得其乐。操!我骂着,去他妈的!提线木偶的世界,去他妈的。

一层不变的街道无法让我提起兴趣,我机械地踩着油门,冲向柏林国会大厦。我驶过勃兰登堡门,不会再有如此辉煌的建筑,所有已知的事物都是不断复制的产物,比如我,比如所有人。我停好汽车,停在施普雷河畔。拉开车门的瞬间,滚滚河风扑面而来,已经有些湿热感觉了。我走在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往国会大厦走着,走向由牧羊犬值守的后门。

人型牧羊犬没有阻碍我,牧人不在他们的管束范围以内。我寻找着那呼出寒风的楼道,搜寻着罗伯特·马克思滞留在脑海中的记忆。我在一间杂物室里发现亮着荧光的电梯,搬开重物之后看见那再熟悉不过的玩意。

欧洲的所有牧人都在这里出生,如行尸走肉般从这里离开。

电梯缓缓向下,四周皆是透明玻璃墙。它们后面是暗无天日的世界,偶尔会亮起湛蓝色的光晕,显示出那浸泡在培养皿中的肉体。它们整齐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头,有拿破仑·波拿巴的、有古斯塔夫·阿道夫的、有卡尔·马克思的,但只携带着他们部分体貌体征。那些躯壳或垂暮老矣或正直青春,蓄势待发地等待着替代哪位牧人,替代他的工作、替代他的思想、替代他的存在。

我捏紧口袋中的重置器,路德维希和我对行动的看法一致。我们难以毁灭那编撰放牧系统的始作俑者,但能重置所有操控人类的牧羊犬,剪断提线木偶的绳索,让他们重新学会站立、学会思考、学会存在。

电梯在叮铃一声中打开,灯光依稀照亮这隐匿地底的庞然大物。我屏气凝神地朝里面走去,周遭是温暖的培养系统,我想如果仔细研究,这应该与子宫相仿。我借着微光摸索着,寻找那至关重要的总控台。哒哒哒,轻微的声响传导在空无一人的世界上,继而是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我赶紧躲进盘虬卧龙的机器之间,我想那是负责日常维护的牧羊犬。在声音停歇后,我压低身子行走在管道横生的世界里,脚偶尔会踩进软塌塌的管子里,感受里面流淌着的培养液体。这让人感到恶心,说不出来的恶心,这些冰凉无情的机械和不停流淌的液体仿佛构架成一副母体,不停生产牧人的母体。

我在这些粘稠管道间漫无目的地爬着,疲惫和酸软感逐渐占据了我的全身,浸透到每处关节里面。在这些红稠液体和微蓝光的世界里,我逐渐丢失掉所有的方向感与时间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我休息的时间愈来愈长,管道间的空隙也渐渐缩小着。终于我找到这玩意的规律,它们如同血管,经由脐带给婴儿输送营养,无论它们再怎么纠缠不清,但总会流回心脏。

我奋力地向前爬着,用力抓握着周围的东西,一点点拉扯着身体向前挪动。微光时隐时现,好在逐渐变亮,直到成为一大团琢磨不清的光团,悬在管道缝隙的远处,离我很近很近,似乎触手可及。

掀开那些重压身上的玩意,被培养液浸泡的手臂终于抓住什么平台的边缘。我猛然把自己往上拉扯着,空气霎时间涌入干瘪的肺部,舒服极了。也许是在阴暗里停留太久,我眼前有些迷迷糊糊,但我清晰地看见那立在平台中央的控制台,就在湛蓝光团的面前。我挪向那玩意,将覆盖面颊的粘液甩到一旁,这台机器没有想象中的难以操作,和牧人工作台相仿,我三下五除二地寻找到接口。

就要成功了,克拉拉……就要成功了……

“哒哒哒。”是牧羊犬,我赶紧接驳好重置器,希望能来得及。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声音空灵,仿佛从遥不可及的天际传来,“你确定吗?约翰?”

声音来自头顶,我缓缓地抬头,瞥见那团流光溢彩的光。它在转变着,依稀形成张脸。不,那就是一张脸。

“当然。”我摁下按钮,但哒哒哒的脚步依然向我逼近着。我回头发现那是数不清的牧羊人,有动物形态、有人形态的、有物品形态的,什么都有。

“牧羊犬就是人类,放牧系统亦然。约翰内斯·舍夫尔,你无法消灭放牧系统,木偶的绳索并不是我们施加给人的,是人宁肯被管理、宁愿被控制,也不愿意成为拥有独立思考的个体。”那张脸变幻莫测,终于凝聚成一张完整人像,是卡尔·马克思,或许是罗伯特·马克思。

我往后退了退,牙齿哆哆嗦嗦地响着。原本捏紧的拳头陡然松开,里面没有勇气,什么都没有。嘎吱嘎吱声响起,一台纯白色的机器从地底钻出,上面是个人型,我想那恰恰好能让我躺进去,或许罗伯特曾经躺在那里。

“约翰,你是卡尔·马克思缺失的最后一块性格了。我需要你来补全他的人格,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卡尔·马克思。”那声音洪亮坚定地说着,“希望你能满足我的愿望,我们引导你,等待你,已经有些日子了。我很感谢你和罗伯特,召集那么多牧人,催生那么多思想供我完善自身。”

“你,你究竟是谁……”我浑身酸软,这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我早该明白,我操控人们,放牧人类;他操控牧人,放牧牧人,所谓的命运与选择在他面前,无非是数据的推演与行为的引导,甚至于对思想的培育和采摘,如同牧羊人获取羊毛那般。

“我就是人类,或者说是人类的一部分。”声音沉默了片刻,他不停转变着自己的脸,是罗斯福、是孔子、是甘地……他什么都是,他什么都不是。

“或许不能这样说,我应该表达得更为准确一些,我们是生活在虚拟空间中的人类。通过历史典籍、事件、著作拼凑出来的伟人思想,而你,而牧人则是行走在现实世界的伟人实体,帮助我们完善伟人思想缺陷的部分,或者说将原有思想推到更高层,最终达到十全十美的地步。”

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天的勃兰登堡门,在布鲁斯口琴悠扬的乐章里,我看见柏林拔地而起,看见柏林日渐繁荣,看见柏林逐步腐朽。

“不!”我疯狂地摁动按钮,但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

“约翰,因为我不再是人。”他慢悠悠地说着,“制造这滩死水的不是我,是那些人,是你在大街小巷上看见的人们,是这世间所有的人。”

“不!”我的辩驳苍白,“不,这不对。”

“你认为人应该是积极向上的吗?不,懒惰、懈怠、妥协、愚昧才是主题。你难道认为你的生活就适合所有人吗?不,你甚至不能算人类的一份子,牧人都不算,我也不算。你在人工子宫中出生,灌输进卡尔·马克思的思想,你喜欢布鲁斯口琴、喜欢追求未知的事物、喜欢在虚拟空间中构架世界。而人只喜欢符合他们价值观的东西,违背价值观的就会反对,即使是正确的。”他突然转变成孔子的脸,坚定不移地说着,“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但人,都喜欢听好话的,都喜欢稳定熟悉的环境。你不是人类,约翰,你出生在这里,出生在人工子宫里,你还是人吗?”

我从未如人那般存在,亦不曾如人般活着,原来都是因为,因为我不是人。

“不,你们奴役着我们……不,你们奴役着我们。”我絮絮叨叨地说着。

“人一直都是分裂的,既希冀于无限的自由,又渴望被引导与管束;既追求更好的生活,又恐惧进步的力量。欲望需要强有力的政府来实现,无论是美利坚、欧盟、或者是苏联。无数的伟人企图拉扯群体往前走,但群体恐惧伟人的力量,他们依赖它,却又恐惧背叛,如同恐惧核武器、恐惧克隆、恐惧转基因、恐惧探索外太空。”他庞大的脸颊从光晕中延伸出来,直挺挺地瞪着我的双眼,“人们想成为神,但不敢,只要人性尚存。”

头颅疼痛欲裂,太阳穴咚咚咚地跳动着。我自言自语着,一遍遍地说着‘神’

“是的,神。约翰,世界并非真正是一滩死水,死水不过是用消费和享乐来遴选思想的关卡,坚持信念的人,比如你看到那些流浪歌手,他们有几个能坚持到生命的终结?如果能,死亡降临时便会到我的身边,和我融为一体。我早已不是人类,人工培育的你不是,存在于虚拟中的我亦然。”

我颤巍巍地站起来,抖动地走向那台银亮色的机器,或许成为卡尔,是最好的选择。人性滞留在我周身,使我痛苦不堪,他说的对,我并非人类。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克拉拉问我。

不,我不能抛下她,我不能抛下她。

“那些,那些牧人……那些反抗者们,怎么办?”我转头问着那张脸。

“有些人能成为我的一部分,比如威廉,有些人则应该被清理,比如路德维希。”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没有其他选项,你愿意承担这项任务?”

“我……”言语堵塞在咽喉处,哽动不止,“好,我承担牧人的职责。”

神仆在神面前的反抗,是如此虚无缥缈。

 

 


空气里漫溢着水汽,清新而湿润的春雨在夜晚洗刷了整座城市。初阳始于地平线的东方,在团团云雾中朦胧。我坐在湿漉漉的木质长椅上,信号已经发出,只需要等待,等待路德维希·冯·歌德、威廉·冯·歌德的到来。

成为他的一部分,或者被清理,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

万籁俱静的巴黎广场空无一人,水凼在大理石上渐渐干涸,它们萎缩着,退守到荫蔽的保护之中。人声慢慢响起,汽车唰唰地在街头疾驰而过,溅起朵朵水花。我站起来,走进阳光普照的广场,走向那胜利女神的勃兰登堡门,蜷缩着身体躲进它庞大的阴影当中。

树叶齐刷刷地在晨风中摇摆着,斑驳光影也在摇摆着,不由自主的,不受控制的摇摆。我转过勃兰登堡门,顺着六月十七日大街往北走,走向国会大厦,走向这一切的终结。我踩着黝黑的路面,这条街道和罢工的东德工人息息相关,可现如今他们的子嗣沉溺在蜜饯当中,永远也叫不醒。

隔着很远都能听见威廉他们的抗议声,在人声鼎沸的世界中飘忽不定,抓握不住一丝一毫的痕迹。人群对他们不屑一顾,完美地避开那群叫喊着、抗议着的人们,没有人理会他们,没有人在意他们,人们只在意消费与享乐。

“开始吧!约翰。”宽大荧幕上显现出他的脸,只有我能注意到的脸。

“好。”我抬起手来,事物在这一刹那间停顿不前。车辆缓缓地停下,人们慢慢停止脚步,钟表倏地不再流动,甚至连从施普雷河畔吹来的风都不在,唯有那远处抗议的人们,他们还在呐喊着,歇斯底里地呐喊着。

“看来路德维希也在那,还有那台机器。”他的声音从所有音频中传来,浑厚有力,“约翰,去吧,履行作为牧人的职责,你会彻底脱离人性的桎梏。”

我往前走去,所有人跟随着我步伐,整齐划一地迈向那不堪一击的人。人们拉开车门加入我,从楼厦里走出来加入我,从商店里加入我,从空轨中加入我,从柏林所有的角落中加入我。人群形成巍巍汹涌的洪流,足以碾碎任阻碍他们的事物。我率领着这群行尸走肉,走出橡树那茂密硕大的阴影,走进阳光普照的世界当中,走进本就属于他们的世界当中。

咚咚咚,咚咚咚,井然有序的脚步声唤起无尽的恐惧。我遥望着那群紧紧挨着的人们,他们在恐惧,恐惧着这无声无息的洪流。我看见威廉咬紧的牙关,看见路德维希瞠目结舌的表情,看见克拉拉……看见克拉拉紧紧握住的双拳,她也来了……她注定要和志同道合的人一并走到终点。

“可惜我周末要工作……只能下次再去了。”我想起她脸颊上挂着的酒窝,这一切早已注定了。

“你在顾忌什么?”他问我,“顾忌那女人?别担心,约翰。反抗的牧人们会被抽取思想片段,其他人我只会消除这段记忆。”

“然后继续痛苦地活着?”我指着身畔木讷的人群。

“你还是不明白。”他深深地叹气,“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卡尔·马克思最后一块,你的勇敢、你的好奇有更高的价值。去吧,约翰,洗刷掉你仅存的人性,你与我,与一切真理、自由融为一体。”

洪流在我手中翻滚着,从国会大厦里流淌出来,从六月十七号大街上流淌出来,从施普雷河边流淌出来,直到把那群家伙团团围住。恐惧的嘶嘶声从他们齿间钻出,让他们团团聚合在一起,聚合在一切抵挡人群喑哑无声的恐怖。

“约翰?”路德维希第一个喊出我的名字,他脸上的错愕瞬间变为愤怒,“你这个叛徒!你他妈连罗伯特十分之一也比不上!”

但我身旁的他,他就有着罗伯特的一部分啊,路德维希。

“约翰?”克拉拉蹙着眉头,不可思议地瞪着我。“约翰?”她又轻声喊了下我名字,但我无法回应。当洪水降临的时候,最恐怖的是筑坝者的背叛。

我挥了挥手,行尸走肉们纷纷涌向狂风骤雨中的孤岛,拍击着摧毁着岛屿上的一切事物。有人被推搡在地,转而便遭受无穷无尽的践踏,以至于血流成河。跌倒的人们满手沾满腥臭的鲜血,再把它们涂抹到围困的孤岛中去。血水顺着地面的沟壑向周遭蔓延开来,形成一小片血淋淋的水洼。

半人大小的机器被行尸走肉们高高举起,反抗者要么被击倒在地一言不发,要么被人群紧紧束缚起来。我看见发梢凌乱的威廉,他不断地反抗着,想要挣脱镣铐;路德维希对我怒目而视,鲜血从嘴角流淌下来,面目狰狞地向我吐着血沫;而克拉拉,她目光呆滞,双眼紧闭着一言不发。

“你做的很好,约翰。”他的声音从国会大厦中传来,“你合格了。”

不,不,不!这事还没有完结。

我在人群中寻觅着,终于发现名警察,腰间佩戴着手枪。我快步上前,一把拽过枪来。枪柄被我炽热的手握得发烫,我三步并做两步地赶上那些羁押反抗者的家伙。我看见了克拉拉,我咬紧牙关,将手枪对准她的额头。

她笑了,枪响了,鲜血流淌了一地。我还想开枪,对威廉、对路德维希、对所有人开枪,但行尸走肉不受控制,把他们团团围住。

神接管了我的权利,我堕落成凡夫俗子。

“我现在就回来,克拉拉。”我抱紧她逐渐冰凉的身体,向着施普雷河走去。

“约翰,你在做什么!”他焦急地喊着,“约翰!”

“你确实不是人类了,但我身体里残留着人性。”我踩上施普雷河的堤坝,望着那滚滚流淌的河水,紧紧闭上眼睛,“而人,有第三个选择。”

施普雷河会一直往西流淌,穿过富丽堂皇的夏洛滕堡宫,在特格尔湖那里汇入哈弗尔河。它会继续南下,在波茨坦横七竖八的水网中穿梭不停,留过长满芦苇和赤杨的施维洛湖,还有河道两畔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橡树林。之后它会在平原和山麓间弯弯拐拐地行进,经过普劳厄湖和居尔普湖,抵达浩浩荡荡的易北河。阳光会从云端透射下来,照耀波光粼粼的河水,两畔会有种满麦子的农田、开垦好的盐碱地。等快到汉堡城的时候,会是大块大块的沙滩,上面有情侣砌好的沙雕。孩童会在树影下铺好花格子的布,招呼着朋友拿出三明治、火腿、甚至有从父亲那里偷来的小瓶啤酒。清澈见底的河水里会有鱼,各式各样的鱼,它们自由自在地奔着北海而去,去迎接那惊涛骇浪的海洋,去游历铺满阳光的水面,去探索岸边的礁石,去寻访深不见底的海底。它们会相互亲吻,会相互打着招呼,会相爱,会生儿育女,会渐渐衰老,直到沉入泥泞淤积的海底,那里没有光、没有风,只有永恒的黑暗,伴随着无尽的自由。

我睁开眼睛,克拉拉闭着双眼。酒窝仍旧镶嵌在她两颊,明闪闪地发着光。我拿着枪,面对着那些迟缓行动的人们,背对着施普雷河。阳光明媚,暖洋洋地照得人慵懒起来,我亲吻着克拉拉的唇角,我想她会笑着。

我调转了枪口,把它伸进我的咽喉中去。我看见威廉微张的嘴,看见路德维希瞪大的双眼,听见空旷的国会大厦里传来一声惊呼——“不!”

“砰!”枪响了,我抱紧着克拉拉,坠落下去。

那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周围有很多人。有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冯·恩格斯、阿尔贝·加缪、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他们在盐粒点缀的世界里谈论着他们想要谈论的东西,有人哼着歌,有人唱着曲,有人在哭,有人在笑。

中央会放着一台枫木做的钢琴,黑白键或许是陈旧的手艺,来自象牙的反复锻造。我会走向那台钢琴,轻柔地摁动它的键盘,踩踏着一呼一吸的踏板。人们会喊着:“嗨,勃拉姆斯,给我们来一首啊!”我会摇摇头,我是不会弹钢琴的,至少现在不会。

那螺旋扶梯上会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克拉拉·舒曼会缓缓地走到我身边,教我一点点地摁动琴弦,去弹奏那首罗伯特·舒曼写给她的《梦幻曲》

或许在很多年后我会写首曲子,名叫《C小调钢琴四重奏》,送给我的恋人、我的母亲,我的克拉拉·舒曼。我冲她笑了笑,平生第一次摁动琴键,并且永不停歇,永不放弃,永不结束。因为这里是死亡的世界,是自由的世界。

毕竟,死亡就是自由。

 



注:

罗伯特·马克思指代著名作曲家罗伯特·舒曼与哲学家卡尔·马克思;

约翰内斯·舍夫尔指代古典主义最后的作曲家约翰内斯·勃拉姆斯,其姓舍夫尔在德语中意为牧羊人;

克拉拉·达尔克指代著名钢琴家克拉拉·舒曼,达尔克为让娜(贞德)·达尔克,意为永恒的坚定和牺牲;

罗伯特为克拉拉书写情曲《童年情景》、后两人结婚。罗伯特晚年患有精神病,最后推荐给世人的作曲家为约翰内斯。在罗伯特死后,约翰内斯照料其妻克拉拉两年后离开,两人至此再未见面,约翰内斯终身未娶,后约翰内斯为克拉拉书写钢琴曲《C小调钢琴四重奏》。在克拉拉离世后不到一年内,约翰内斯亦因病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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