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

原载于蒙托克110生活周刊第X期

 

众所周知,两年以前,佛罗里达南部度假胜地迈阿密海滩发生了一件举世闻名的怪事。

那是一个希松平常的冬天,整个北美大陆的大部分都还处在寒冷之中。避寒圣地迈阿密海滩人流如织,被几乎所有的旅游指南作为宣传噱头的比基尼女郎在那一天的据说也确实格外的令人眼花缭乱。就在黄金海滩最为拥挤的一块区域,一块涨潮的时候半淹不淹的沙滩,人们正在惬意的享受着阳光、海风和性感身材的地方,出现了一根铁柱。

这根铁柱高度大约十米,直径大约二十公分,这根铁柱的下端深深的埋在沙子之中,就这样竖直的立在沙滩上,在金黄的白沙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如果当时的我们站在工程学的角度重新审视这根铁柱,我们很可能会觉得这根略显陈旧的柱子不过是一个即将在沙滩上开工的大型工程的一根钢梁。但很明显没有人会在这片松软的沙子上建造一座机场,所以,沙滩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十分钟之内把这根金属柱状物的突然直立当作一档电视真人秀的恶作剧。

于是沙滩上的衣不遮体的人们开心的与这根突然出现的柱子拥抱合影,也顺带感受一下金属在被太阳晒烫之前的凉意,即使几分钟之前他们中的有些惊慌的还跑远来规避这金属制品是恐怖袭击的一种手段的可能。不过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掏出手机拍照的速度一定不比他们逃命的速度慢。

但沙滩上的巡逻人员很明显面露不悦,当他们向人群喊道是谁把这根柱子立起来和有谁看见这根柱子是怎么立起来之类的问题的时候,后来的研究者往往把这一时刻作为此次事件真正在人类社会层面引起一系列现象级反应的时间开端。

整个海滩,没有一个人看见这根普通的柱子是以何种方法出现的。

很显然,单凭几个警察和海滩巡逻人员,是无法将这根深入沙滩地下不知道多少米的铁柱移动到不那么显眼的地方去的。而当地社会公共服务部门介入的时候,他们自然对这根柱子的来历进行了进一步的调查。

然而调查结果让人困惑。海滩上所有的人,再算上棕榈树丛后欣赏海滩风光的小路和宾馆中,甚至算上空中路过的直升机里,所有能称得上在场的人,都没有看见这根柱子,包括这根柱子的影子的出场方式。

随后,由于找不到任何对此次事件负责的社会团体,为防止恐怖袭击的可能,当地警察随即求助于联邦调查局,他们调取了附近宾馆的所有对着海滩的监控录像,取材了所有能够找到的在场人员的摄影设备,从手机到家庭DV和数码相机,所有的记录设备在那个时间,都没有向那根铁柱所在的方向拍摄。

而此时那根铁柱已经在沙滩上突兀的立了三天,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和这根与周遭环境极不和谐的金属柱状物合影留念,并源源不断地上传到社交网络上。当地电视台的早间新闻画面和街头小报的头条措辞也通过各种乱七八糟的途径来到了各个语种的互联网的二流门户网站的滚动头条上,总而言之,这个时候,全世界都知道了,迈阿密海滩上有了一根柱子,铁的。

后来的研究者们认为,在这后来被称为迈阿密一号的东西的关注度已经达到了一个小高峰并正开始渐渐下降的这个时候,后来人们对铁柱所持有过的所有的态度的大致内容基本都已经在众说纷纭的评论列表中出现过一遍了的这个时候,不明金属柱体出现的第五天,对于当地狗仔对当地警察局长杰克·莫里森在一次例行儿童福利院联欢活动中进行的一次小小的采访里在套话说完后顺便提的一个问题,该警察局长的毫无掩饰亦毫无社会学上的远见的直白回答,是这次事件的一个重要里程碑。试想,如果这位据称向来口无遮拦的公务员能够事先接受一点保密训练,并称这不过是一个恶作剧团体的小玩笑我们很快便会把这根碍眼的柱子移开并给这些好事青年的屁股上来上两脚,即使说的支支吾吾毫不流利,也不会给人在其他方面施展想象力的空间,这根柱子的相关消息也会像网上其他诸如人面蛇身兽和长臂河童怪之类骗点击的欺骗性噱头一样淹没在信息的海洋里。

然而事实是,在被问及什么时候才会把那根著名的“太阳浴电线杆”(当地人为那根被晒的滚烫的铁柱起了这样一个昵称)弄走的时候,我们局长杰克是这样回答的:噢,这件事真的是太可怕了,你能想象吗,在那样拥挤的场合,没有一个人看见柱子是怎样冒出地面的,没有一个人,连一张照片和录像都没有。千真万确,是我在FBI的兄弟亲口告诉我的。那玩意儿就这样避开了所有的眼睛和所有的镜头出现了,这是巧合吗?好像它就在那儿等着,可能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等了,就等着没有一条视线经过它和它的影子的那一瞬间。我敢说,如果不是上帝显灵,那就一定是外星人干的……

这段采访视频在上传至优土播的第一天,也就是从事件发生开始算起的第九天,就获得了两千万的播放量,并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成倍增长,这一消息也在同一天在国家电视台与各大门户网站的首页出现,与此相关的讨论与话题数量呈几何倍数增长,讨论内容也从安吉尔降临到天顶星科技无所不有。从此,迈阿密铁柱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成为世界性话题的超自然现象。

关于迈阿密事件何以成为世界性话题的原因,社会学与传播学的学者们曾进行了很多的分析。首先,这次事件发生时有如此多的“目击证人”,在场人数据估计大约七千到一万人。其次,更有不计其数的人,从当地居民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在事件发生后留下了与事件的主角相关的影像资料,并上传至各自熟悉的各个国家的社交平台,这是任何希望进行信息管制的机构和个人都无法解决的困境。但最重要的是,事件的真实性早已经不言而喻,那根柱子就立在那里,你可以去触摸它,这不是转瞬即逝的UFO事件,每个事件之后亲临迈阿密海滩的人都能用肉眼证实它至少是存在的,这是事件本身的性质,信息世界的连锁反应是建立在铁柱本身的竖直存在这一坚实基础上的。

不过,从事件现在的各个发展迹象来看,迈阿密海滩铁柱事件很有可能就此湮没下去,就此成为几大未解之谜的名录上的一员,就像麦田怪圈和罗斯维尔,被一些探索揭秘类节目与杂志偶尔拿出来调侃一番,或者成为一些不嫌话题陈旧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往后的新闻与热点将不复它的踪影,而社会的新一代也不再人人都知道它。

在话题引爆之后,首先出现的便是质疑。怀疑论者首先找到铁柱出现的时候正在铁柱周围的人,希望通过采访与质询来判断事先串通的可能性,这些第一批接受质疑的距离事件发生地点最近的人在之后的联邦政府调查过程中在最高法院内被要求手扶圣经宣誓自己所言绝对为实。也有人试图分析那些当时正在拍摄海滩其他方向的影像中的人群曾有何种异常的举动。怀疑论曾一度将事件热点炒的天高,也一度将事件的关注度在相当程度上降低。因为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凭借着理性相信这此事件的动机不过是一次面对财政危机的市政府为了吸引旅游的炒作或者干脆只是一群小青年的恶作剧。直到联邦调查局迫于媒体的追问公布了真正的调查结果,事实上,这些追问的媒体并没有料到FBI真的会公开调查报告,更没有料到调查的结果竟然真的证实了那个傻帽警察的话,他们只是习惯了为了收视率和点击率而不停的重复追问而已。显然联邦调查局的公关人员公布结果的主要目的是希望有人能回应征集来提供当时现场的其他线索或者探员们不曾找到的视频资料,或是干脆认输好让某个恶趣味团体能够主动跳出来认领始作俑者的交椅好早早把这件事了结掉。所以令人遗憾的是,事后我们发现,每个只要撒个小谎就能让事件迅速平息的机构,那些人们以为向来喜欢撒谎的机构,都真的说了实话。不可回避的,调查结果确实白纸黑字的写着,没有资料和迹象能够解释金属柱体是如何出现在迈阿密海滩上的。

市政府十分乐见由于爆炸性话题所带来的爆炸性旅游经济增长,事件发生后的三个星期,来到迈阿密海滩的游客增长了近两倍,不过他们只是来顺便享受阳光和海水的。各大旅店都住满了希望一睹和一摸铁柱的芳容与质感的游客。餐厅、博物馆、旅游纪念品贩售店(有的已经开始制作以铁柱为中心内容的旅游纪念品了)无一不是人满为患,因此带来的税收增长想必也是十分可观。市议会否决了将铁柱周边围起并收取门票的提案,只是在铁柱周边配置必要的警力维持排队的秩序并控制每个人触摸与合影的时间。在此之前,善于攀爬的人还能不顾烫伤爬上铁柱顶端摆一个十字架的pose,喜欢签名的人还能在已经被抚摸光滑的金属表面用马克笔留下自己的大名。排队的队伍最长的时候大约绵延了一公里,原本乐于享受沙滩的当地人要么变成了排队的人,要么变成了在排队的队伍周围兜售防晒霜和矿泉水的人,因为沙滩已经喧嚣的容不下休息的人了。在此期间,哈罗德·温斯顿,一名售卖据说吸附过铁柱的磁铁的商贩,最高在一天之内获得了三千美元的纯利润,不过该磁铁是否真的粘过铁柱就和这样的磁铁是否真的能像传说中那样带来好运一样不可证明。

各大资本家已经开始寻找炒作的商机,与铁柱相关的广告已准备在互联网专题页和电视专题节目上投放(但直接在铁柱上张贴广告从来都是不被允许的),旅行社早已开设了超自然现象主题游套餐,脱口秀节目主持人在资本的奖励下为炒作工程添油加醋,杰克·莫里森局长已经成为了新的网红。商人们的狂欢派对准备好了。

这个时候,社会上渐渐开始有团体站出来宣称对此次事件负责,网络上也开始流传十分模糊的所谓铁柱冒出地面过程的视频。不过很快便有人指出这些敢于担此大罪的人完全没有在场证明,而那段所谓的拍摄资料也不过是技术拙劣的伪造物。公众们已经厌倦了炒作,并开始对信息的真实性有了前所未有的苛求,这种苛求从FBI公布结果开始变得明显并几乎持续到了整个事件的终结。但后来的研究者指出,如果这些作假者早些出来作假,可能这次事件就真的以人们以为就是他们干的而就这么过去,而那根柱子也许就会在无人围观的情况下被市政工程队或者这些冒名顶替的责任人锯断拉走作为废铁处理掉。但在早些时候,就连这些最擅长炒作的人也没有意识到这根柱子的潜力。

市政府的工作人员第一次觉得铁柱的到来是一个麻烦的时候是在事件发生的第二个月,来自中部地区的一个大约三百人的基督教朝圣团体体来到了迈阿密海滩,在经过与当地警方的协商后于当天晚上在铁柱周围举行了礼拜仪式。这个仪式的全程录像在互联网上取得了与杰克谈话同样规模的反响。他们宣称这根铁柱是上帝显灵与天使下凡的神迹,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圣物,是神赐予人类的福音启示,是审判日即将到来的指针。看呐,它指向天空,指明了主的神圣存在。该团体从此在迈阿密安家落户,奔走于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宣扬他们的福音。

在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一个犹太教朝圣团和两个伊斯兰教朝圣团相继来到了迈阿密,财大气粗的包下了铁柱附近最豪华的几家酒店。不同宗教团体之间的互动包含了很多与美利坚一向坚持的价值观所不相符合的部分。永恒且唯一的耶和华的信徒与认主独一的穆斯林们没有打招呼的必要并很自然的分成两拨,即便他们都在强烈的阳光下身着厚实的白袍同时跪拜着同样的一个物体,我们都记得这张获得了当年普利策奖的照片,周围是举着五颜六色的手机拍照的粉色比基尼和全副武装的黑色SWAT。

神秘主义者、某些秘密基金会的成员和他们的探子、有着奇异物品收藏家称号的隐形富豪,以及更多的宗教团体……各式各样的人都接连来到了这里开展活动。当然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幻爱好者,满怀憧憬的望着这一黑色方尖碑的变形版本,并拿着各种自制的仪器工具尝试解码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电波信息。而来自各个大学的手拿化学试剂想滴到铁柱上去的大学生和他们的教授们,则反复刺激着科学界高声呼吁政府对铁柱进行一次系统的科学测量,甚至宣称不能排除外星文明产物的可能性。许多想自发进行研究的民间团体没等掏出仪器接近铁柱便会被警察阻止,连带着那些想悄悄跪拜亲吻的虔诚信徒一起。这时候的迈阿密海滩已经24小时有特警值守了,只有向政府的专门办公室申请通过的团体和个人才有接触铁柱的资格。

最终,在国家科学基金会的压力下,市议会批准了组织科学研究团体对迈阿密海滩铁柱的科学研究行动。这次行动的代号为“迈阿密一号”,而这也成了这根柱子最终的名字。此时离圣诞节还有八天。

满载着科研仪器和科研人员的车队浩浩荡荡的从全国各地开向迈阿密海滩,工程队筑起了临时防浪堤,科学家们在海滩上安营扎寨堆放设备顺便享受阳光与海风,至少在整个行动期间内他们可以惬意的享受难得清静的海滩,因为那些在头盔里满头大汗的条子把所有人群的不满都用人墙挡在了半个街区之外。

事实上,我们还真的从来没有认真的审视我们的不速之客。之前铁柱的称呼不过是因为这根圆柱体的表面确实散发着金属的灰色光泽,事实上我们当时并不清楚铁柱的确切化学成分是什么。曾有一名试图往铁柱上泼稀硫酸的大学生在距离他的目标还有五米的时候被按倒在地。所以,真正认识这位已经陪伴了我们有些时日的物件的时刻才刚刚开始。后来的研究者们认为这是整个事件的时间轴上第二个重要的节点,虽然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会是一系列令人感到悲伤的故事的开始。

让我们来看看科学工作者们测量的一号对象的一些具体细节。迈阿密一号,圆柱体,高约十点零三到十点一五米(取决于下底面沙土的相对位置),上底面中心略凸,轮廓为一个近似正圆,直径约为二十三点五厘米,与水平面约有两度的倾斜,圆度误差基本处于刚好不能用肉眼判断的水平。侧面竖直方向上的无数条母线也都有肉眼难以察觉但在精密测量下极其明显的误差。

而该柱体的表面,让我们凑近观察,算不得十分光滑。分布着细小的坑坑洼洼的金属表面有的区域依稀还能映出模糊的人影,而有的区域已然能够用磨砂二字来形容。但基于大部分人类的身高的,站在沙滩上的人类手部所能触及到的地方,倒是已经被摸得十分的滑腻,而那上面姑且还能看到被指纹掩盖的小刀留下的划痕和几乎要消失了的汉字到此一游的黑色油性笔的斑斑点点。而铁柱底端已经开始出现锈蚀的迹象。

化学成分,这次人类的直觉猜对了,就是铁,简简单单的铁,含碳量百分之二点一一,其他杂质有硫、磷、硅、锰等。通过粉末采样进行的检测,包括同位素检测在内的其他检测结果均与人类的铁矿石制品的一般结果没有区别。其内部经过扫描证实仍然为均匀的铁。

所以,关于铁柱,现在我们能够理直气壮地这样称呼它了,唯一让人感到异样的检测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地质学观测表明,其下端一直深入地下直到探测极限,保守估计其长度至少有数公里。

据一位不愿透漏姓名的参与研究的科学家的回忆说,科学家们当时的工作十分轻松。整个实验过程就像高中化学课堂。本来想来此地见识想象力边界的科学界的精英们只能面对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结果。那就是这根铁柱是如此的普通,就像一件不合格的工业产品,而人类早在数百年前就掌握了制造它所需要的全部技术手段。

科学团队比计划提前了不知道多少天就结束了工作打包回家,并于沙滩净空的当天如实公布了调查结果。而这自然引来了一场又一场的讨论,或者叫争吵。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如果铁柱真的被公布含有什么外星科技的话他们的争论会不会变得更厉害。

在话题又一次被引爆之后,首先出现的仍是质疑。怀疑论者认为科学家们在政府命令下公布了不实的结果(当初怎么就没人质疑FBI的结果呢,因为没有撒谎的动机?)来隐瞒外星技术的存在并以此避免其落入民间的可能性。科幻界人士更是大失所望并与怀疑论者坚定地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当地政府和商贩担心因此而可能下降的旅游热度,当地居民则满怀希望的期盼拥挤嘈杂的日子能就此开始渐渐结束。已经播出不少时日的专题跟踪报道与特别娱乐节目的编导们在预测事件下一步的话题走向与收视率下降的可能。遍布世界的网络世界的居民们继续对此话题发帖灌水。而那些神秘主义者和宗教界人士,完全无所谓。

此时离圣诞节只剩一天了。对于后来的惨剧,谁该是第一责任人直到现在都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我们的警察队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一直在尽力维持着事件相关区域的安全秩序,而且也不得不说他们表现的确实非常好,任劳任怨,尽职尽责且除了必要的行动之外都待人友善。在着实辛苦的完成为科学家们顶着令人不悦的声浪建立隔离保护带并在数天内保持研究区域零闯入这一艰巨的任务后,确实是时候该为他们放个假了。

很明显,市政府内几乎所有的安全评估机构都严重低估了一个突然变得自由开放的铁柱可能招来的人数,他们以为每个人都互相他们一样待在家里享受圣诞,或者说,所有人都低估了,就像一开始所有人都低估了它所能具有的影响人类社会的潜力那样。于是圣诞节当天,迈阿密海滩的铁柱附近只留下了刚好能坐满两辆小型警车的人手。

如果道路交通状况的监测统计部门能够及时上报异常情况的话,这场后来被称为“圣诞惨剧”的事故也许在发生前还有最后挽救的机会,但绝大多数富于判断力的官员们都回家为他们的孩子准备圣诞礼物了,唯一留下来值班的决策层人员(为防止报复的可能我们不透露他的名字)将拥堵的入城交通判断为圣诞节期间可以接受的情况,并作为一般性异常上报而不是向上级发出交通警告。不过那些在事后希望起诉该名官员的悲痛家属们需要注意的是,该决策者的判断从始至终不存在违反法律及行政规定与任何相关专业常识或超出能够接受的误差的地方。即便在我们看来,当时入城高速公路摄像头所拍下的画面内浩荡的车龙已经足够让我们不寒而栗。

所以,从圣诞节当天下午六点开始,迈阿密市的人们上传的一张张照片为我们展现了这样一个具有启示录般意味的景象。在夕阳火红色的余晖中,街上满是穿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衣服的人,面朝着同一个方向进发着,在他们的身后投下深深的影子。科幻爱好者手持各种各样的长长短短的探测仪器与录音录像设备,神秘主义者穿戴着不知来历的神秘器具,记者牵着摄像来来回回捕捉愿意接受采访的人,当地居民拿着手机边拍边发表社交动态,圣诞老人在人流中不知该向谁派发礼物,关门回家的商贩左顾右盼寻找着能容得下自己掉头的岔路,屈指可数的警察对着对讲机嘶吼什么,穿着泳装的金发女孩和一身黑袍的阿嬷面面相觑,拿着滑板无处施展的少年正在发呆,各种各样的教袍里的牧师们拿着各种各样的典籍用各种各样的语言诵读着各种各样的经文,有的虔诚的老年人还需要搀扶甚至坐着轮椅,组团的宗教朝圣团体统一雪白的着装排着比较整齐的队伍高声唱着赞歌并试图在音量上压过街对面的另一拨异教徒团体的合唱……而所有人,无一例外,或自己主动地或迫于人流被动地,向着同一个方向移动。

在稍远些的地方,汽车长龙早已经停止了前进,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满怀好奇前来度过宝贵假期的家庭早已在汽车中熄火等待了数个小时。显然,此时只要有一个人直接下车步行前进,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不耐烦地打开车门锁好汽车走路出发。有的原本不想离开汽车的人因为看着周围下车前进的人越来越密集而心生紧张所以选择加入他们的队伍,即便他们并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走。我们能想象这样一个画面,一家四五口其乐融融的在热闹的街道上向前走着,最小的姑娘还抱着自己的粉红色毛绒玩具兔子,当她们发现四周吵闹与拥挤的程度已经让假期变得不再是享受的时候,回头发现,身后人群的数量与密度已经不能容许她们掉头了。

绝大多数人在离目标所在地还有相当远的距离的时候就已经无法前进,当远处传来尖叫与骚动声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也渐渐处于难以忍受的拥挤、汗臭和闷热之中,发现每个人的的声音都被淹没在所有人的声音之中。显然,此时只要有一个人开始恐慌,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恐慌,只要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恐慌,每一个人就都会选择恐慌。我们唯一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

此时,晚上八点三十分,有人已经开始尝试破开附近民房的大门让自己进入避难,那些成功被破门的房屋里很快便会挤满哭泣的女子和呆滞的男子。房屋主人惊愕的看着正盯着电视里紧急新闻的客人们。全市所有的警务力量终于被紧急集结,直升机来回挥舞着探照灯在天空盘旋,警笛在每一条还没被堵死的街道上响起,海上救援船正在火速赶来。而同时作为凶手和受害人的每一个推搡着和被推搡的人的大部分,还有大约三个小时才能重新获得自由选择自己移动方向的能力。

在第二天的新闻发布会上,市长在公布了伤亡人数后宣布了已经递交辞呈的消息。死亡二百三十一人,另有十五人尚未脱离生命危险,两人失踪,九百四十一人受伤。这是迈阿密与弗吉尼亚州历史上惨痛的一天,也是合众国历史上惨痛的一天。从直升机上拍下的海滩实时画面中,一波又一波被挤入大海的人在海面上扑腾起的无数朵水花渐渐归于沉寂。“所有有良知的现代人在看到这一幕后都会在心里流下悲痛的泪水。”————总统在后来的专题讲话中这样评论到这段录像。

另有戏剧性的一幕是,发布会当晚,迈阿密大学附属医院里,从来不愿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宗教人士不得不挤在同一间狭小的病房内,而同时响起的十几种不同语言的祈祷声正在医院大厅里回荡。

“圣诞惨剧”三天过后,全国降半旗致哀。当天从全国赶来献花悼念的人差点引发了第二次“圣诞惨剧”。铁柱还是像它刚刚开始存在时的那样立在那儿(也许被挤歪了一些),却几乎要被白色的花海埋葬。涨潮的时候,连带着沙滩上残留着的狼藉的脚印与遇难者留下的垃圾,无数朵白花在海面上渐渐散开,布满整片大海,并与海浪一同往复,直至彻底消失。

曾经对铁柱顶礼膜拜的基督教朝圣团现在公开宣称迈阿密铁柱是魔鬼的造物,是恶魔蛊惑人心的工具。此前他们被蒙骗了,而那些纯洁善良的羔羊们更是被撒旦欺骗才被残忍的夺走了上帝赐予他们的生命。他们称,应该将这邪恶的法杖扔进黄石火山口内那地狱的烈火里熔掉。不过仍有另一个犹太教团体表示反对,他们仍然坚持铁柱是上帝的权柄,悲剧源于人类本身的罪恶。而其他大部分还活着的宗教团队的长老们还尚处于不能断事的状态。

科幻爱好者猜测这根金属棒状物可能是某种大功率电磁波散射天线,通过某种难以侦测的方式对人产生心灵控制的作用,吸引人们前往它附近聚集。神秘主义者们继续在大街上颂念他们的咒语,举着世界末日来临的硬纸板恳求过往的悲伤的人们赏给他解决午饭问题的美分。社会与历史学者们希望能将铁柱改造为一座纪念碑以铭记这场惨剧。当地居民们为再也难以在沙滩上享受海风与阳光而感到失落。悲痛欲绝的的遇难者家属难以克制将铁柱摧毁的冲动。将此地当作圣地来试图获得精神慰藉却又同时失去亲人的人整天整天的站在封锁线外盯着高耸出地面的铁柱发呆。警员队伍则二十四小时轮班以应对可能发生的突发情况。

虽然此时铁柱相关的娱乐节目与商业广告已经完全停播,网络上的声音也开始从哀悼转为争吵,但每天从世界各地奔着铁柱来到迈阿密市的人数仍然在持续增多。州议会讨论的限制入境的法案迟迟没有结果。外来人口早已经超过了这座城市的旅游接待量并正在逼近城市人口饱和度的上限。花完了身上携带的全部现金的移民们开始搭建自己的贫民窟,当地慈善组织为此忙的焦头烂额。即便在踩踏事故发生的当晚趁乱抢劫商店的流氓们已经在人们的唾弃声中悉数捉拿归案,犯罪率却在持续飙升。当地居民的不满正在加剧。在“圣诞惨案”发生的第二个星期后,总统为此次踩踏事件发表专题讲话的前一天,梵蒂冈教皇为踩踏事件的遇难者公开祈祷的第二天,某个不被承认的哈里发公开作出羞辱性评论与对所谓的神罚赞颂的一个星期前,迈阿密市爆发了第一次游行示威。

第一次游行示威的状况是极度混乱的。派别不同的组织,诉求各异的人民,成群结队手持标语高呼口号的渴望拿回平静生活的当地居民,希望摧毁铁柱的人群和想要保护铁柱的人群,几乎都与前来封锁交通的国民警卫队发生了肢体冲撞。一些混杂在愤怒的人群中的激进分子开始向国民警卫队投掷石块与燃烧瓶,安全部队也立即使用催泪瓦斯与高压水枪还击并开始逮捕疑似组织者。如果不加标题,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很可能会以为非洲、中东或者东欧的哪个国家又发生了什么街头动乱。有老人回忆说,上次看见类似的场面,还是越战时期。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游行示威此起彼伏,有时候观点并不能相容的两支队伍却站在同一条街上对阵手持盾牌的军警。市政厅门前连续好几周被围的水泄不通,总是这样的人群刚走又来了新的人群。早已不再悲痛但却依然愤怒的遇难者家属拿着钢锯与锉刀一波又一波向包围着铁柱的盾牌发起冲击,其中拿电焊设备与喷焰器械的则被当即制服。迈阿密机场一天能接到十三个恐怖袭击威胁,宣称来自各种组织的都有。国家安全局正式对弗吉尼亚州发出了恐怖袭击警告。巡逻的警队每天都如临大敌,因为随时都能接到疑似路边炸弹的报警。股市开始下挫,政府开始呼吁群众不要挤兑黄金,商店的货架被清扫一空,枪支弹药店生意兴隆,该市正常的经济秩序已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一系列的情况最终逼迫联邦政府采取果断措施。

“圣诞惨案”踩踏事件发生第三个月的第一天。国会全票通过了最终的清场方案。第二天下午,总统在电视讲话中宣布迈阿密全市进入紧急状态。晚上九点,大约有一个师编制的武装部队开进市区并在全市范围内戒严并宣布实施宵禁。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是联邦政府最后的决定。

一位参与行动的上士,加布里尔·莱耶斯,当时他正在目标地区很近的一处民房顶楼上执勤因而目睹了最为关键的一些细节,据他回忆,军队在铁柱周围建立了三道铁丝网防线,军舰在海面上来回巡逻,直升机引擎的轰鸣从来没有间断过。一些穿着特殊制服的人,也许来自五十一区,带着他们的工程机械缓缓开上沙滩,这些人的表情十分轻松,好像这是他们第一次不用穿着重型防化服干这种活。他们首先在铁柱周围的沙子上倒上凝固剂,等那些沙子凝固成蛋糕一样坚固的物质后开始用挖掘机向地下挖掘,据估计,大约向下掘进了三米之后使用火焰切割机开始切割,被吊车吊住顶端的铁柱渐渐倾斜,最后倒在了一辆停放多时的特制的加长卡车的敞顶车厢里,盖棺拉走。

次日清晨戒严解除的时候,人们发现沙滩早已在海浪的轻抚下恢复了久远以前的平整,只在那个熟悉的位置插着一面约莫及腰高的红色三角形小旗。政府随后公开宣称,铁柱被运送到了一处不能透露位置坐标的最高机密级别的实验室内进行了全面的检测研究,研究结果仍旧是,根据人类已知的所有检测手段所得出的结果,该物体不具备任何超出人类现有技术水平的特征。

在话题最后一次被引爆之后,首先出现的还是质疑。怀疑论者认为政府隐瞒了藏在铁柱内部的外星技术,或者已经将铁柱加工铸造成为某种新式武器的重要零件。还有人认为铁柱已经被某个秘密基金会收容。不过这些老生常谈已经不再能够引起公众的兴趣。总统已经亲自签署命令停止对迈阿密铁柱的一切组成部分的研究的拨款,这已经浪费了太多纳税人的税金了。最后,原本露出地面的那十米铁柱被作为展品陈列于国家博物馆中,横着。

那原本埋在地下的三米早已经成了实验的损耗,剩下的一些碎屑则作为样本保存在各大实验室中。直到今天,仍然有人认为博物馆里的那件不过是一各伪造品,但博物馆保安们在应对展品来到博物馆后的前两个月内超过二十起针对性盗窃所体现出的极高的安保水平已经让所有好奇的人们意识到他们再也不能亲手验证自己的怀疑了。

铁柱离开之后,狂热的人们依然在那面小红旗周围举行了一场又一场的仪式,在警察的监督下按报名顺序轮流进行。然而所有狂欢的人都意识到这已然是最后一次,所以他们的每个人都发泄的格外卖力,让人看起来好像这并不是最后一次似的。

其实,为大多数人所不知的是,军队撤离后在附近的路灯上安装了一个二十四小时开机的摄像头一直对着铁柱原来出现的地方。摄像头的检修员曾经主动关掉过它,但小红旗所在之处什么也没有发生。

数月前时代周刊的记者曾走访当地居民,不过大多数居民并不愿意接受采访谈论相关问题,不过可以感觉得到,他们一定认为不明物体及其影响力的消失是一件让人感到愉快的事。遗忘也是一件让人感到愉快的事。

今天,迈阿密海滩已恢复了它在一切发生之前的样子。阳光和海风下,穿着比基尼泳衣的美女和小麦色皮肤的帅哥正在享受着他们的假期。海浪发出拍打沙滩的声音,就像它几千年来一直做的那样。偶尔有零星的人来到小红旗旁边,留下弯腰拉起旗面的合影。红色三角形的旗面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迈阿密一号在这儿”。

今天,当我们按照时间顺序从头梳理整个事件的过程的时候,还不难体会到人类在面对一件无法解释的事件时的幼稚。不论这件事本来有多简单。我们的铁柱就那样一直立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好像周围发生的一切从来都与它无关。“真是不幸,所有本该说谎的都说了实话。”温斯顿先生看着那面小红旗这样对记者说到。我们的温斯顿是所有接受采访的人当中唯一一个明确表示不希望事件平息的人,因为他的磁铁再也不能为他带来收入了。



注:本文没有任何针对美国和美国人民以及其他任何宗教团体、社会人士的恶意、讽刺与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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