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星指南

    


    整个秋天,我们花了很久去捕捉星星幼崽,再把那些试图发动袭击的成年星星带回去。它们轻盈,巨大,笨拙,会被敲碎,被父母卖给回收商人,最终被制成闪烁荧光的水泥。星星的幼崽们,作为宠物,则会被安置进用纱布封好的玻璃鱼缸。那些小小的石块还很柔软,无法飞行,只是闪烁着微弱的绿光,黏糊糊地在缸底蠕动。

    那些晚上,我们会在无尽的落叶中清理出一片空地,以便能够瓜分战利品。银色月光照映下,最明亮也最柔软的幼崽首先被王队长抢走,剩下的则被他按次序分给大家。分到江洋的时候,往往只剩下暗淡破碎的几小块:完全理所应当,毕竟他个头最小,只会沉默无语地跟在队伍最后面。

    除了无所事事的孩子和最持之以恒的科学家,谁也没有耐心做这种事:千方百计地想要驯养星星幼崽,并且坚信自己能够成功。

    我们大概有四个月左右的时间。星星们会逐渐变大变蓬松,在第二年生机盎然的春天,从半透明的荧光绿变成朦胧的灰色。那时候我们已经能逮到蝌蚪,幼鸟,蟋蟀,或其他任何能拿来驯养的东西,对它们已经不太在意了。那时候,大人们会鼓励我们把它敲碎卖掉。他们的意志往往无比坚决,就好像最开始他们就计划好了要把它敲碎卖掉。成年后的流星是笨拙而无趣的东西,它们很丑,像是任何一种普通岩石。如果不把它拴起来的话,偏偏还会很慢地四处飘动,招惹很多麻烦。

 

    而在那之前,我们会用融化的雪水擦拭幼崽,指望它的光芒能够再明亮些。有些人用湿润的纱布将它包裹起来,然后放到窗外去冻住,相信寒冷能够让它变得强壮。还有些人会把幼崽托在掌心里,每天都对它说话,认为它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指令。

    时不时的,我们会把幼崽装到纸盒里带出家来,聚在路灯下比较着彼此的成果。像这种事情,江洋往往不会来。

    村子里从来没有什么秘密,谁都对谁知道得一清二楚:江洋没有母亲,父亲又在外地打工,从小和奶奶在一起住。那是个脾气很怪的老奶奶,干瘦干瘦,看人时眼睛凶巴巴地,在冬天的时候总给江洋裹上很厚的棉服,不准自己的宝贝孙子在晚上跑出来。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的,所有事都发生在十多年前的夏天,那些没被驯养过的流星缓慢盘旋在半空中。它们只出现在南北纬三十度特定的几个小城市,包括美国、澳大利亚以及中国的几个小村落。起初并没有科学家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人来指点我们怎么做,所以在被阻拦之前,就已经有些鲁莽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和它们进行了接触。

    蜂拥而至的记者很快挖出了各种细节,包括在最初在东北的一处村庄里,那些道士是怎样挥舞着拂尘对它们念念有词,以及那些疯子都是怎样跪在地上朝流星磕头,直到自己的额头血肉模糊。

    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是最好的结果。人们围绕着这些飞行缓慢的星星,想尽了一切办法和它们沟通却一无所获。又过了几年,科学家们才承认它彻底无害。又过了几年,科学家们发现将它们粉碎后可以制成一种性能卓越的水泥添加剂。

    谁也不知道它们想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它们为何而来。谁也不知道它们靠什么为动力,才能那样不停地在空中飞过。或许有些什么磁场或者能量场,只是我们还不太明白。

    我们从小到大一直能看到流星在山里飘来飘去,早就对此习以为常。我们总是聚在路灯下,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驯养的幼崽。王队长的那个总是最亮的,块头很大,圆滑平整,摸起来比其他幼崽都要柔软。他是少先队长,人长得高而白净,还是家里从小被疼爱的小祖宗,从来都很威风。

    所以,他狠狠踩着江洋那只幼崽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那天很不寻常。我们在地上摆了树杈和石子,给幼崽们设置了一个小小的闯关游戏,看它们费劲地一点点蠕动,在旁边兴高采烈地加油。突然有人朝前面挤了过来,说也想加入,大家吃惊地看了一眼,才发现居然是江洋。

   他严严实实裹着崭新的红夹克外套,这说明他爸爸又给家里寄钱了。看到我们有些羡慕的目光,他挺高兴,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的星星爬得很快。”江洋向我们保证,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那只星星。

   很小,但是很亮。它的光线简直不算是荧光绿,而是微微发白。谁也不知道星星的幼崽居然可以这么亮。

   “你干什么了?”就连王队长都忍不住要问,蹲下身子一把将幼崽抓在手里。

    江洋有些着急,看了几眼,又不敢从王队长手里往外抢,只能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没有谁在意他的解释,而王队长也不准备把星星还给他。

    他彻底发了疯,嘴里拖着哭腔,用指甲在王队长的手腕上掐来掐去,他太瘦了,连拳头都抡不起,很快就被我们制服住。

    王队长自然很挂不住面子。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把那颗小星星扔到地上,又狠狠踩上几脚:“这颗星星是得了病,得了病你不知道吗,这么亮的星星是有辐射的,会让人变傻。而且它很快就会把自己的能量用完了,根本就长不大!”

    江洋管不得自己的新衣服了,扑倒地上,用胳膊护着那颗星星,终于把它握在手里带回家了。他是哭着走的。而我们继续玩我们的。那时候我们总是有种孩子气的残忍,能够对所有悲惨的事情视而不见。

 

    江洋再也没有出来和我们一起玩,我们也再没有见过他的星星。

    后来到了春天,我们去上学的时候,大人们会跟那些收购流星的人谈好价格。在我们回家之后,它们就彻底失踪了。我们自然是好一阵哭闹。

    “我不愿意,”那个扎马尾的小姑娘说,“我养大星星不是为了把它卖掉的。”

     另一个男孩说,反正星星们长得那么难看,说明这是失败的驯养,卖掉就卖掉了,明年还有机会。几天之后,这些哭闹就变得无声无息了。我们跟爸妈要到了足够多的糖果作为好处,再加上那可是春天,河里的鱼,树上的鸟,那个

    所有长大的星星,所有那些没有被成功驯化的星星卖掉了,除了江洋的。这些事是我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因为我年纪比他小,家住得离他近,时常有机会跟他说几句话。

    那天放学,我看到江洋站在他自己家门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停下脚步,打量回去,见他还是不说话,就抬脚准备回家了,却听见他在背后问:“你们真把星星都卖掉了?”看到我点头之后,又说:“你……要不要来我家里看星星?”

    他奶奶过分疼爱孙子,不准他和我们上树下田地玩,也就只好给他留个伴。所以他就能把那颗星星留在家里,用布条仔细捆好,就拴在自己炕头。布条足够长,所以星星也有小小的自由,能够摇晃着漂浮在空中。他还在星星上面雕刻了自己的名字,以此宣告主权。

    我不知道星星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但不好意思拒绝他,就去看了几次。这似乎给了他极大的鼓舞,以至于最终决定带那颗星星出门来……这下全村都知道他还在养星星。

    我们一群人过去跟着看热闹,而王队长不为所动地站在自家门口,在怀里抱着只小狗,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我们,然后朝江洋喊:“你爸爸是骗你的,他在城里娶了新老婆了,不要你了……等你把星星驯化好了他也不会回来了!”被他这么一说,我们才意识到江洋父亲在过年的时候都没有回来。

    江洋没有反驳,垂头丧气地走着,紧紧捏着那根布条,就像是握住了什么救命稻草。那颗星星跟在他身后漂浮着,似乎也郁郁寡欢。

 

    那天晚上我主动去敲了他们家的门,说要去看星星。那个干瘦的老奶奶盯着我看了很久,才让我进门。江洋特别开心,那天晚上讲了很多很多话。

    江洋说他爸爸在工厂里制造飞机。作为长在闭塞的南方乡村的孩子,我只在电视里见过那样的飞机。偶尔的,能在天上看到它们拖长的白色长痕。着让人对江洋爸爸肃然起敬,顺带得,也对他自己怀有一种奇怪的敬畏。

    江洋说他长大后想当飞行员,这样就能到很远的地方,还能到天上,离云彩很近离星星月亮也很近。更重要的是,飞行员应该能赚很多钱,这样一来他爸爸就不用每天在工厂上班了,一定会替他感到骄傲。

    江洋最后说,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已经把我的星星驯化好了。

    他不能出去玩,就每天对着星星念课本,对着星星说话。他坚信只要持之以恒,星星总会听懂的。他对星星说,你好。他说你看到了吗,星星晃了一晃,它总会晃的,不信你试试。

    我也说“你好”。那颗星星真的晃了晃,很明显。然而这些星星们总是在晃,就难免让人将信将疑。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然而,最终,那颗流星还是不见了。消失了。

    全村都能听到江洋家里传来的哭声,他不依不饶地哭了半宿,嗓子都哑了。

    他起初怀疑是被奶奶偷卖了,但收购星星的人并不会在这种季节来。随后又认为是被偷走了,可是谁会偷这样一个乡间到处都是的东西呢?虽然这是一颗被驯化好的星星。虽然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知道它已经被驯化好了。

 

    那颗星星失踪之后,江洋再也不养星星幼崽了。又过了几年,我们也不玩了。我们都上了初中,每天都有很多作业。我们长大了,也明白了很多道理,知道这些星星是根本驯养不好的。

    星星的成长是一个缓慢变丑的过程。它们的光芒变得暗淡,不再温暖,不再柔软,变成粗糙而暗淡,就像是落满煤灰的雪球,或者是被冻住的球形湿海绵。最终它们能够悬浮起来,能够飞,可是一点儿也不够好看。我们的成长也是一样。我开始长青春痘,开始蹿个子,四肢瘦而笨拙。我们都一样。

    我们也知道了,江洋爸爸并不是制作飞机,而是在深圳的工厂里组装玩具模型。那种很便宜的工艺很粗糙的飞机模型,一般只是批发给那些摆地摊的小商贩。每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才能攒下来一点点钱寄回家里。

    初中毕业之后,我去县里继续读高中,而江洋据说是去了深圳,去找他爸爸。

 

    那次过年,我在门口点燃了一串红鞭炮,等鞭炮炸完了,才发现江洋在门口看着我。他比我记忆里的要高很多,或许是在深圳很受锻炼,整个人不再那么瘦弱,隐约有些肌肉,脸上却依旧是那副犹豫不决的神色。那种会被家里长辈骂做窝囊废的犹豫不决。

“要不要跟我一起赚点儿辛苦钱?”他只是这样问,但我知道他想找星星。在我们这里,人在缺钱的时候,最容易想到的就是去找星星。

    我们准备了足够结实的袋子。江洋还租来了一台便携式星星粉碎机。

    我们沿着小路往山里走,把能找到的星星都送到了粉碎机里。

    我有很多话想跟江洋说,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我想问他,他爸爸到底去了哪……全村已经议论很久了,没人知道他爸爸究竟去了哪。他的爸爸就像他的星星一样,莫名其妙就不见了,总归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

    可是还没等我问出口,他就已经在用他的问题问我了。

    “我有话想问你,”他说话的时候还是低着头,一心一意地走山路,“你当年究竟信不信我把那颗星星驯化好了哦?”

    “当然信,我是亲眼见它听你指挥的。”我就连忙说。即使我的记忆实际已经很模糊了,又没有其他人见过那星星。

    他就点点头,继续一心一意地走路。我们往山里越走越深,最后就不得不带好背包和粉碎机,朝山谷那边走去。江洋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个睡袋和简易的帐篷,还有成沓的发热贴。我们要找到星星们的聚集地,不过真的有那种地方吗?那天晚上我们睡到了一个浅浅的山洞里。

    “我也不知道。”江洋说,“但报纸上说,冬天的时候星星经常会聚集起来。或许它们也是冷的,要取暖……之前我养的那颗星星就很喜欢靠到家里的灯泡上。或许它们喜欢光。”他打开手电筒,把灯口朝外放着,说:“就这样吧,睡吧,我带了好几块电池。”

 

    江洋说对了。

    我是被他轻轻拍醒的,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朝洞口往外看,已经看不到树木和天空了……星星。全是星星。成千上外的星星。这些星星应该尚未完全成年,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没人知道这时候会发生什么。没人见过这么多星星,没人会被困在山洞里,被这么多星星围住。

    或许我们会因为自己的愚蠢莽撞而上新闻了。两名成年男子被困山洞,饥寒交迫致死。星星们很轻,行动很迟缓,没人知道星星也会致命。

    在这样的星光下江洋的脸显得很白。

    “老天啊。”他喃喃地,几乎是下意识地说。

    恍然间,我觉得那些星星整齐地晃了晃,就好像它们能够听懂我们说的话。

    可是哪有那么多星星曾被驯化。

    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星星们很有规律地轻轻颤抖,然后逐渐分散开来。最中间的地方出现了一颗个头更小的星星。

    和其他星星的荧绿光不一样,那颗星星发着微弱蓝光,像是寒冷时节的月亮。

    它有些犹豫不决地悬在半空,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那样,慢慢朝我们靠近。

    流星不会袭击人类。至今不会。

    “跑吧,”江洋压低声音跟我说,像是担心会被星星听到,“你跟着我一起往外跑。”他边说边朝洞口走了两步。

    那颗星星在跟着江洋。像是中了邪。像是得了什么病。

    或许他做出了什么不该做的举动。或许他说了什么,或许他穿的衣服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脸色微微发白,愣在那里。

    我凑近那颗星星。我鬼使神差一样,慢慢伸出手去抚摸着它。就在它的左下方,那里有几处小小的凹陷,摸索起来像是字迹。像是三点水。

 

    “江洋,”我也压低声音对他说,“这是你驯养的那只星星。”

    江洋愣了下,突然把怀里的箱子扔到了地上,不要命地往外跑。

    我在后面喊他,根本喊不住。我的声音在深山重重叠叠来来回回地响着,听起来特别孤独,就好像满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和那些缓慢移动的星星。

 

    他跑得不见了,我只能拿着手电一路自己走回去。晚上的深山很冷,我觉得自己手脚都要冻僵了。那颗星星起初还慢慢跟着我,后来发现我不理它,就还是慢慢慢慢地飞回了山谷。我跟它说再见的时候,它轻轻对我晃了晃。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冻得眼花了,但我希望相信它真的晃了晃,我希望江洋真的成功驯化过它。

    在山脚下的路灯那里,我遇到了瑟瑟发抖的江洋。他裹着大衣缩在地上,在见到我之后松了口气,甩着胳膊站起身子来。

    “江洋,那颗是你的星星。”我依旧还是那句话。

    “我怎么敢见它,”江洋说,“我屠杀掉那么多星星。”

    于是我们沉默地走回了家。之后我们再也没去捉过星星,第二天江洋就回了深圳。在那边多做一天工是能多赚一天钱的,本来这次过年回家也呆不了多久。他奶奶向邻居们炫耀了好几天,说是孙子寄钱回来给她买了好些吃的,还买了件新棉袄。

 

    之后的很久很久,我都会梦见那个场景。

    那些星星像是真的听懂了他的话。无穷无尽的星辰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整片大地都被光芒覆盖住。它们从地面飞向苍穹,那是我记忆中最美的一个冬季。

    在我的梦里,后来,地球上再也没有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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