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二号第一次进入测试大楼,严格来讲,也应该是最后一次。
尽管对于建筑的外观,她已经是相当的熟悉,毕竟每次图纳带她出来散步的时候都会经过这里。暗褐色的砖瓦,刺破天幕的人形轮廓,还有那些如瀑布般坠落的猩红色标语——通过最终测试,成为世界的主人。
可此刻,她仍旧觉得有些颠覆。挑高的等候室里堆叠着厚重的油画地毯,原木的墙壁则渗发出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这一切让这里不仅充满威严,还仿佛带有些人类优良品质中的宽容和宁静。见证这一切的二号,却唯有以沉默应对。
“看来我只能送到这里了。”图纳对她说道。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进去的。”
他们的声音都很轻,克制着不在这空旷的房间里产生回音。
但忽然间,图纳从他坐的椅子上跳了起来,重重的呼吸声穿透了协奏曲的旋律。他拥抱着二号,同他们在城郊落日下的审判,同他们的第一个拥抱那样,非常用力。
二号则在用尽力气感受着图纳的法兰绒衬衫,她真的很喜欢那样的深绿色。如果她可以流泪的话,她愿意在此刻把泪水洒在这温暖柔软的布料上。
“你放心,”她听见她最喜欢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喃,“不管怎么样,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最棒的机器人。”
2
六个月前,二号也有着许多的困惑。
她的生命很简单。
电流冲向心脏的时候是活着的,电流逃离体壳的时候则是死去的。
她的生命甚至有点简陋。
毛发已经依稀泛着铁铜的光泽,手肘的关节也不能自由地转动。最精致的部分,大概是肩膀上一枚“2”的钢印标记。
图纳是她的制作者,也是让她能开口说话、能思考的那个人。她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了图纳正义凛然却又略带稚气的脸。那时候,图纳笑着和她进行了一次天气测试。
“二号,你觉得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如果不算傍晚在37°48’N,122°25’W附近下的那一场大雨的话,我倒是挺喜欢的。”
“这么大雨,可是你还是去听了演唱会?”
“当然啊,那是场硬派摇滚,我绝对不会错过的。”
“能具体说一说你的感受么?”
“非常棒。主唱漂亮帅极了。而且虽然被大雨淋得发抖,但这样落下的雨反而是对鼓点节奏的强调,整场黄昏稠密得像深夜一样。”
“噢?很有趣的比喻。不过你说主唱‘漂亮帅’是什么意思?主唱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想……”二号终于迟疑了,望了一眼图纳,放低了声音,“主唱大概是深绿色的吧。”
后来图纳就吃吃地笑了起来,直到一小时通电时间过去,他才慢慢忍住,给二号修复了性别识别的漏洞。
是的,他们每天只能见面一个小时,这是规定的通电时间。国家迫于舆论的压力,支持自主研究智能机器人,但因为电量供给有限,所以每天只限额一个小时。半年是他们的期限,任何提交电量补助计划的研究人,都必须在半年后提交他们的实验成果,短期内装上恒久电源,在测试大楼接受图灵测试。失败的机器人将取消通电权利,成功的机器人则加以收购,研究者能获得大量的奖金。
在二号诞生半个月后,她终于全部理解了这些政策。于此同时,她也对人类产生了难以言明的厌倦。
3
走进测试室的时候,二号又感觉到了现实正如油漆般刺鼻地刷新着她的认知。
这里像一个巨型礼堂表演前的模样,灯火通明,显得非常温暖。
在这里呆着,很容易觉得人类从来都没有缺乏过能源。 二号边往前走,边忍不住想象着无尽的电流穿梭于躯体的感觉。
测试室最中心的地方,有一张高大而沉重的椅子,二号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
黑暗一晃来临,只剩下幽黄的灯光映出的一排观众,他们大都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脸上带着惨淡的微笑。
演出开始了。
“你好,测试者,我是你的主考官比尔。”一位老人说。
“您好,先生,我是玛丽。”
二号用的是她临时取的新名字。
“非常高兴认识你,玛丽。请你放心,测试者是我们的客人,你可以看见我们的形体,但我们并不能看见你。所以无论你是否具有成熟的形体,都不会妨碍结果的判定。”
“好的,先生。你们真是非常贴心。”
老人又露出了和蔼的微笑,似乎很是满意对方的回答。
“那么就开始我们的第一个问题吧,你觉得今天的……”
然而二号突然用疑问打断了提问者的问题。
“通过测试的机器人将会被怎样处理呢?”
老人显得有点惊讶,“正如同测试手册上说的,当然是迎来机器人的荣耀。它们将在圣殿接受洗礼,成为世界的主人。”
“所谓的洗礼就是失去此前所有的数据吗?”
“你不应该这么说。这是一种荣耀,一种新生。”
“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洗礼就是失去此前所有的数据吗?”
“……这是收归国用的基础。”
现场忽然有些安静,但最后还是二号打破的。
“您好,先生,我是二号。”
4
“这不公平。”
三个月前的某一天傍晚,一开机,还没等图纳说话,二号就愤愤地抢着说道。
显然,研究者表示很纳闷。
“一直都是你在问我问题,我却不能提问。”
图纳看她的眼神突然变了,“你当然可以问问题!我是说,这实在太棒了,你尽管问吧。”
“一号呢?”二号径直问道,“我是二号,也就意味着这里曾经有一号?”
“的确是这样的。”
“那么他是失败了,还是成功了?”
图纳摇了摇头,“我送一号机去测试大楼的时候出了车祸,出院的时候,医生们告诉我,一号已经当场损毁了。”
“原来是这样。真是抱歉……”
图纳的双眸再一次闪闪发亮,“不要说什么抱歉的话,事实上因为头部受伤,很多以前的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我只是觉得,一号从来没有给我过如此多的惊喜!相反,我觉得很不好意思,那时候我一定在一号的外壳上下了很大的血本,这次才让你用这些旧货……”
“没关系,这些都不重要的。”
图纳长长地叹了口气,突然狡黠一笑,拉住了二号37°恒温的手,“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可是只有50分钟……”
“没问题,没问题,你已经很完美了。”
图纳就这样第一次将二号拽了出去,他带着二号坐上开往城郊的快车,奔逐着那天的落日。这一路上并没有很多人类,他们都十分轻松,一直在聊天。通过许许多多的对话,图纳确信二号能通过最终测试了,因为她不仅对答如流,还非常有个性。那么何必再去纠结调试的事情呢?
三十分钟后,他们就这样自由地坐在城郊的草地上,看着一轮滚红的落日慢慢地从远处的山崖滑落,世界就此被烫成金色。
“落日才是庄重而威严的,路上那栋测试大楼并不算是。”二号轻轻地说。
“可是建造大楼的人认为他们可以实现这种壮丽。”
“他们太自大了。真应该在落日下审判他们。”
图纳笑了起来,“来吧,我来做一个书记员。”
二号偏过头,呆了五百毫秒——这对她来说,真的很长很长了。接着她也尝试着笑了笑,“大概,他们已经刑满而得到了宽恕。”
图纳说不出话来了,他开始拥抱二号。
但说起来也是有些尴尬,当两位正准备亲吻的时候,二号忽然就断电了,留下图纳一个人愣在原地,唯有傻笑。不过,总还算幸运的是,这样的事情在接下来的八十九天里,因为他们精密的时间测控,都没有发生。
5
“玛丽……二号……你会下国际象棋吗?”
太愚蠢了。二号甚至觉得有点失望。她现在只想念和图纳的对话。可她仍旧轻轻地回答了。
“是的。”
“你会下国际象棋吗?”
二号闭上了眼睛:“是的。”
“请再次回答,你会下国际象棋吗?”
二号微笑着:“是的。”
评委席的灯光纷纷灭了,他们给出了测试结果——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机器人,不仅回答笨拙,甚至中途坏掉。
二号就这样被送了出去,按照人性的政策,她还可以和自己的制作者见最后一面。
那简直是残酷。
电流冲向心脏的时候是活着的,电流逃离体壳的时候则是死去的。
这些东西,本不该由人类断言。
比起新生,她更宁愿在无法裁决的边缘,非死亦非生。
二号看着图纳略带灰暗的眼睛,她知道他会难过,会遗憾,会充满人类种种复杂的情感。
她并不期望图纳能完全明白她的选择,但她想图纳会知道,这样的决定有一部分也是为了他。
图纳最后抱着二号,一直很想哭,“你还是选择这样……”
二号觉得此刻的图纳真的很像一个孩子,他是她的造物主,可是自己的选择真的对应了这个人类的心思吗?她忽然对那颗机械心脏产生了浓浓的怀疑。
但机关的卫兵已经走了过来,要给她强行断电了。二号以为自己已经再没机会解开这个疑惑。
“先生,请您稍让一下好吗!断电的时候要确保安全。”
“不……”图纳挥着手,想阻挡卫兵。
“先生,你不要着急,等断了电之后,我们会将机器还给您的。”
图纳冷笑着,继续阻挡在二号面前。
这次卫兵们冲了上去,用冷兵器暴力地分开了他们。
二号感觉自己被磁力吸引,那些跳动的电流又将离她而去。可是她明白,和很多事情一样,失去意识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最后望了一眼图纳。他倒在地上,衣服被刀剑扯烂,脸上已是说不出的表情。
可在图纳后背撕烂的衣服下,二号看到了一个精致的钢印标记——“1”。
她那超核的CPU用尽了所有的电量飞驰着思考,在600微秒后,终于给出了疑惑的解答。
“果然还是这样比较好。”
二号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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