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僧有发,似俗无尘,
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北宋·黄庭坚
(一)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一个身着缁衣的老僧人缓缓地坠入莲花池,溅起的水花重重地摔在莲叶上。立在莲叶尖上的蜻蜓,惊吓得四散开后,又依依不舍地在周围绕着圈子。
这一池早已绽放的莲花,似乎开得更加鲜艳。
“荻港萧萧白昼寒, 高歌一曲斜阳晚——”
残阳穿透“纸鸢号”的舷窗,照亮了大凡大汗淋漓的脸。船老大每次进港的时候,都喜欢播这首曲子。大凡睁着自己的眼睛,出神地盯着船舱里的天花板,清瘦的脸庞上划过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
“到站了,都给我出舱!别磨磨蹭蹭的!舱里又没有黄金!”大腹便便的船老大拿着一根粗大的铁棍,打着光膀子,走到还有人滞留的休眠舱舱口,就使劲敲一下。“老子的船是货船,搭不了几个人!每次老子卸货的时候,都有人赖在舱里面,叫老子怎么干活!”
大凡赶紧抹了把脸,拔掉了数据线,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背包。一台恢复数据器,一台脑数据存储器,一把充满能量的手枪,还有应急用的无线接入器。虽然都是二手货,边角都已经磨损了,但是一样都没少。大凡费劲地爬出狭窄得就像棺材一样的休眠舱。穿过堆成一座座小山的货物,终于走出了“纸鸢号”的船舱。
身体还没适应过来,大凡索性趴在船舷的栏杆上,看着星港进进出出的各色船只,一边百无聊赖的吹着口哨,一边不停的摸着自己稀疏的胡渣子。
“这些人真烦!”船老大骂骂咧咧地走出舱门,随手扔掉了手中的铁棍,看到船里的偷渡客都下船了,才走到大凡的身边。“喂,我说,这身皮还习惯不?”
“还行吧,算你还有点良心,给了钱就办事。”大凡转过头看着船老大,看到他用满脸横肉挤出来的讪笑,胃里就翻腾起来,“这副赛博体还行,看起来就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学生,相当的没特点。干我们这行的,就怕别人一眼就记住。”
“真羡慕你们这些赛博虚拟人,在虚拟网里想去哪去哪,只要有钱买得起赛博体,接一根线就行,想去哪个赛博体就去哪个赛博体。今天是个大美女,明天又是个小帅哥……”
“别废话了,我们只是一堆数据。等哪天你想不开了,你也把自己的大脑赛博数据化,上传到虚拟网里吧。”大凡拍了拍自己脑后的数据接入口。
“嘿嘿,我还是喜欢我爹妈给我的这身皮。哦,那个,你怎么喜欢这种能模拟出人类各种感觉的赛博体啊?”
“可能,我觉得这样比较真实吧。”
翼宿星的星港建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进入大气层的时候,仿佛看到整座港口像一朵孤零零的浮萍,飘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任凭海浪拍打,任由海鸟栖息。
大凡租了一条电动小客船,穿梭在这座星罗棋布的水城间。他坐在翘起的船头,看着水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整整齐齐的屋檐。熙熙攘攘的商人高声对着来自不同星球的商品讨价还价,好不热闹。偶尔也能看见茶摊,老人们的桌前放着一副茶具,几笼茶点,热气袅绕。
大凡早已记不起自己是何时赛博化,赛博化前的记忆,忘得干干净净。他总在猜想自己“生前”的样子,肤色是小麦色还是米白色,是瘦得像猴子,还是壮得像头牛。他每次来到一个陌生的星球,都在拼命的回想自己赛博化前的记忆。一花一树,一屋一人,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换完赛博体走在陌生的大街上,他心里仍然渴望着,在茫茫人海中,有人叫出了他以前的名字,冲着他微笑。
而现在,他的名字叫大凡,他只是一个“打捞者”。
(二)
平日里,大凡喜欢在虚拟网里化身成一个花白头发,满脸皱纹,有些驼背的老太太,穿着一身靛蓝色暗纹布衣,外面套一件满是口袋的军绿色马甲,再踩一双柔软的黑色布鞋,手里攥着一大束花花绿绿的气球,站在充满着稚嫩笑声的赛博儿童公园门口兜售。
“来,奶奶今天买一送一,多送你一个大灰狼气球!”大凡对着一个第一次来买气球的小男孩微笑着。穿着背带裤和白衬衫的小男孩拿着气球一蹦一跳的,看着气球直乐。“瞧这孩子多乖巧啊,也有灵气。花了不少钱吧?”
“可不是嘛。我和我老公在一起快五年了,终于下定决心要个孩子,就去福利院里准备领养一个。在那么多孩子里,我们一眼就觉得这小孩的眼睛最有灵气,像小星星一样。为了领他出来,除了交一笔不菲的赞助费外,还给院长塞了个大红包,这才把孩子领了出来。”站在一旁穿着精纺波西米亚风连衣裙,戴着顶大得几乎与肩同宽的雪纺遮阳帽的妈妈边说边扭动着微胖的身子。
大凡知道,这位妈妈口中的福利院,其实是一个收容所。虚拟网外的世界里,总有不少小孩被“猎人”赛博化,上传到虚拟网里。孤零零的小孩要么在黑市卖给了这些无法生育的赛博夫妇,要么就被解救进了福利院,等着有一天,被人用高价“领养”。
“你先跟老奶奶玩一会啊,妈妈接个电话。”小男孩的妈妈按了一下自己耳朵的通讯器,双眼的瞳孔顿时消失了,闪到一旁,咯咯的笑着接了电话。
“我要委托你帮我找回记忆。”小男孩突然对着大凡说道。
“什么?老奶奶听不太清。”大凡假装自己耳背,心里倒明白了几分,又有客户上门了,只是今天的客户稍显稚嫩。
“别装了,我知道你是‘打捞者’。我要你帮我找到我赛博化前的记忆。”小男孩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极其成熟,脸上的表情也沉重了许多,“不要惊讶,我赛博化前就是个大人,后来被‘猎人’改造成了小孩。”
“那你装的小孩也怪像的。”大凡也挺直了腰杆,说话不再拉长腔调。
“我要是不装得像一点,怎么逃离福利院呢?再说你这个老奶奶也装得挺像的——就不废话了,我一个月的零花钱就足够你吃个一年半载的了,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你把邮箱地址给我,我会把启动资金和我残存的记忆发给你的。”
“我是第一次接你这样的委托,再说你这件事的难度很大,你原来的人类本体说不定早被‘猎人’杀害了,大脑死亡了就没办法了。我一般只接受那些失联的赛博遗体,他们的模拟大脑恢复起来比较容易。你就不怕钱打了水漂?”
“记忆能证明我曾经存在过,花多少钱都值得一试。”
地址给好,小男孩的妈妈也打完了电话,拉着小男孩的手摇了摇,“快跟奶奶说再见!”
“奶奶再见!谢谢你的气球!”小男孩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消失在人群里。
远处闪闪发光的摩天轮,旋转木马,海盗船,像是在比赛谁先数到1000的游戏,不停的转。
隔天,大凡就收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还有一段记忆。上面还附着小男孩的一段话:“这是我仅存的一段记忆。我的上传地址是翼宿星。潮哥可以帮你。”
真是言简意赅的三段线索。
大凡很反感读取他人的记忆,每次读取他人的记忆,他都会意识到,自己甚至连一丁点残存的“生前”记忆都没有。一片空白的他,却在帮着别人寻找失去的记忆。
好的,开始读档,载入,前方慢慢的亮了。
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了,身穿缁衣,两道神气的偃月眉,鹰钩鼻,花白的胡子,老僧人的形象。
“砰!——”
老僧人中枪后落入了莲花池,溅起了水花。
结束。
小男孩是这个老和尚?还是他在附近旁观?又或者开枪的人就是小男孩?
大凡没有浪费太多时间瞎想,费了一番功夫,通过道上的朋友找到了潮哥的地址——“春晖梦坊”。
大凡选了一艘非法安装数据接入的货船“纸鸢号”准备偷渡。这艘货船就像一只巨大的风筝,又像一只锈迹斑斑的风筝。
跟船老大谈好价钱,到了约定时间,开始传输。
(三)
小客船很快开到了目的地。
“春晖梦坊”的金匾挂在一间并不起眼的小铺子上,门口挂着一张很大的黑色帘子,半遮半掩的样子。门口前种着几棵粗壮的棕榈树,两三个穿着花衬衫的彪形大汉或坐或站,装作轻松的闲聊,却不停的打量着过路的行人。
大凡叫船家停下,一跃跳上岸,走到这几个人面前,给其中一个大汉使了个眼色。大汉心领神会,撩起铺子门前的黑色帘子,示意让大凡赶紧进去。
铺子里迷幻的霓虹灯光刺眼地照了过来,铺子里齐刷刷的摆放着一排排生命维持器,机器惨白的灯光照出一张张扭曲的脸。店伙计盛情的迎了上来,不停的点头哈腰。“先生,您看是您是要选择哪种类型的梦呢?我们这里有言情,武侠,职场,历史……”
“都不用,我来找个人。”大凡给店伙计浇了盆冷水,“把潮哥给我叫出来。”
店伙计刚才还热情洋溢的笑脸,瞬间凝固了,“那您先等会,我这就去叫潮哥。”
大凡对这种地方再熟悉不过了。一台造梦机器,几根数据线,上万套被设计得完美无缺的梦程序。交了钱,你就可以舒舒服服躺在生命维持器里,链接上造梦机器,开始读档。一切都会变得异常美好。
大凡见过一口气缴费让自己做梦四年的人,见过没钱续费在梦醒之后当场自杀的人,见过有人做了违禁类型的梦最后超出身体负莲暴毙在生命维持器里,也见过有人亲手打死前来强行拔掉数据线的亲友。
来的路上,大凡一直在琢磨,这个约自己在这种地方见面的“潮哥”,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正思忖着,一个穿着湿漉漉的潜水服,散发着生命维持液特殊味道的黑发女子走了过来。女子目光呆滞,脸上的肌肉不停的抽动着,鼻子使劲地吸着空气,白皙的手臂上满是针孔。
又一个虚拟梦境不适综合征患者。
女子走到大凡的身边,大凡这才看清了她的面貌。一双茫然的眼睛,眼白特别多,眼角和眉尾往上翘,可以想见,正常的时候应该是一对漂亮的丹凤眼。鼻子很高,鼻尖还往下滴着维持液,顺着滴到了毫无血色的嘴唇上。
突然,女子毫无征兆地抬起手扇了大凡一个响亮的耳光。
大凡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捂着脸看着对方,心想这人做梦做疯了吧,现实和梦境分不清了?
“你丫怎么了?线都拔掉了你知道吗?”大凡向对方怒吼着。
“我就是潮哥,这地方是我约的。”女子轻轻的回答道。
大凡闭上了惊讶的嘴巴,等着对方接着说下去。
“你是来我这里买情报的吧。我这么跟你说吧,只要是这颗星球上联入虚拟网的资料,我都有。哪怕是警察局和银行。”潮哥的眼睛仍然注视着前方,看也不看大凡。“但是价格很贵。”
“警察局和银行我都不需要,我就想让你找找殡仪馆的资料。”
“你是‘打捞者’吧。”潮哥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大凡。
“没错,我就是‘打捞者’。我要你帮忙找……”
“我知道你要找那些无人认领的赛博遗体,还有要找那些下落不明的赛博遗体。你不就是想要他们的大脑嘛。”
“看来我找对人了。你要知道,在虚拟网里,我的委托人可是天天都在牵挂着。”
“真是可悲,你们赛博人是不是只要存储的硬件没有损坏,就永远想死也死不了?哦,对不起,应该说是想消失也消失不了。”
“那你们人类想消失就消失,又比我们幸福得了多少呢?”大凡已经无数次跟别人讨论过这个话题了,他早就能够自如地应对任何对话。
“行了行了,讨论这个我脑子疼。我建议你也用无线连接上我们的虚拟网,免得你万一遇到什么意外,找不到数据线传输,你的亲友又得找别的‘打捞者’来找你的赛博遗体。”潮哥捋了捋自己的黏糊糊的头发,咧着嘴笑了,她从潜水服的兜里掏出了一小片芯片,“你要的资料早就准备好了。”
大凡接过芯片,戏谑的说道:“不用了,既然我出现在虚拟网里就是一个意外,那么即使遭遇了意外也不会意外。”
(四)
夜幕降临,汹涌的海浪拍打着港口海岸。船老大嘴里咕哝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兴冲冲地跑去港口边的酒吧买醉。大凡则坐在“纸鸢号”的客舱里给自己的赛博体充能。为了不弄丢芯片,大凡也顺便把芯片插在了模拟大脑里。
大凡喜欢把赛博体处于休眠状态,暂时切断大脑的供应电源,突然一下子任何东西任何感觉任何思绪都凭空消失了,好像这个世界也不存在了一样。哪怕这个过程只有短短的一秒钟,重新接上电源的那一刹那,大凡都觉得自己重生了。自己又活了一次。而在虚拟网永不断电的服务器里,他只能无限的存在。
就像买彩票中了头奖一样,这感觉美妙极了。
每次唤醒了赛博体,大凡都会躺在地上傻笑好长一段时间。
可是第二天,大凡醒来的时候,却让他怎么也笑不起来。
他盘腿坐在一间空荡荡的禅房里,身上穿着缁色的僧衣,手里握着一串朱色的佛珠,面前的几案上放着木鱼和一本佛经。空气里一股檀木和书卷的清香。灼热的阳光透过木窗探了进来,照在墙上一幅古朴的“禅”字上,两侧还挂着一幅草书写就的古联: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大凡感觉自己像是酒醉之后断片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自己又为何出现在这个地方。
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事情,干脆就出去走走吧。
大凡刚要站起身,发现自己的身子不听使唤,浑身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大凡这才撩起袖口看一看自己的手臂,瘦骨嶙峋,皮肤上满是老人斑。又摸了摸脸,满腮的花白胡子。
大凡惶恐不已,虽然他换过数不清的赛博体,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是自己不知情的。喘着粗气,勉强支撑着打开了房门,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门前正值盛放的莲花池扑面而来。
大凡愣住了,自己究竟是到了一个陌生的赛博体,还是依然困在小男孩的记忆里。莲花池白色的栏杆,池后黄色的围墙上写着硕大的“南無阿尼陀佛”,还有池子中央一头俏皮的石龟,跟小男孩的记忆一模一样。
来不及多想,大凡拖着自己年迈的身子,一步一步的走到池子边,看看池子里的人影。没错,偃月眉,鹰钩鼻,花白胡子。自己已经变成了记忆里的老僧人。
大凡看着池子里的自己出了神。
“星祁法师,老子要帮你个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大凡转身一看。这不是船老大吗?只见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戴着墨镜,手里还提着一个箱子,冷冷的看着他。
“你说我现在让你超出轮回怎么样?”
大凡刚想喊出“船老大”,还未开口,船老大娴熟的从兜里掏出一把手枪。
“砰!——”
大凡一阵剧烈的疼痛感穿透了他的胸腔,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身后的池子倒了下去,他拼命的想抓住池边的栏杆,却只抓住了水面上莲叶高高立起的根茎。柔软的莲叶支撑不住他的身躯,他慢慢的沉入了池底。他的身体已经动弹不得。眼看着泛着泥沙的池水颜色变得越来越深沉,好几条被惊吓的锦鲤离他远去。
池水越来越浑浊,眼前的光越来越暗。
真希望这场梦赶紧醒来。
(五)
船老大很想做个渔夫。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雨钩。
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诗里的画面让他颇为神往。
他每次星际跑船结束的时候,都会在他的“纸鸢号”船头,架一把钓竿,自己就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港口的污染已经让宿星这一片海域的鱼无法生存了,每天都有远洋捕鱼船出海运作,去捕捉那种比地球上的鲸鱼还要大,肉质还要鲜美的宿星鱼。
就这样呆坐了一个黄昏,直到夕阳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想起了陶记酒吧香醇的黑啤,让人直流口水的果木烤肉,还有让人陷入幻觉的永不停歇的驻场歌手。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渔具,听到了大凡回来的声音。
“大凡,走吧!哥带你去陶记酒吧潇洒!有酒喝,有肉吃,有曲听!”
船老大兴冲冲地走到客舱里,却看见大凡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应该是进入了休眠模式了吧。船老大临走的时候悻悻的说了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
第二天的宿醉让船老大头疼不已。他赶紧用出自己多年的秘方,打了两个生鸡蛋,加点蜂蜜和柠檬汁一起搅拌,一口气喝下去。
大凡还是一动不动,没想到赛博人睡觉的时间比老子还长。
头疼减轻了很多,该上路了。
港口最热闹的集市。集市狭窄的通路两旁,挂满了形形色色的广告招牌。“祖传梦晕症膏药”,“店铺搬迁太空服大减价”,“佳氏烧烤摊”,“高价回收虚拟网接入器”等等。到处散发着刺鼻的味道,脚下也是污水横流。行人摩肩接踵,挤得船老大一身燥热,巴不得脱掉上衣。
船老大来到一家写着“百分百地球进口”的宠物店门前。门上挂着十几只鸟笼叽叽喳喳,门口则摆着硕大的玻璃鱼缸,往里走又是猫猫狗狗的叫声。
船老大买了一只小乌龟,装在一个透明小箱子里。
净澜寺在集市的尽头。
船老大料想过寺庙很小,却没想到这么小。净澜寺悄悄的躲在一家大型超市的后面,假如不细心找的话,还以为那是当地的城隍庙。寺庙两侧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餐厅,宿星鱼刺身,涮涮锅,过桥米线,麻辣火锅等等。
大门却一直紧闭着,船老大敲了好久的门都无人应答,又问了门口旁边卖香纸烛灯的小贩。小贩只道不清楚。
船老大刚犯愁怎么办呢,大门的侧门突然开了,一个小和尚露出头来,
“小师父!是我敲的门,我娘病了,我想来放个生,给我娘祈个福。我放了生就走,绝不打扰你们!”
小和尚长得很清秀,只是神情略微有些沉重,听到船老大的要求,倒也爽快,双手合十鞠了个躬,就领着船老大就进去了。
没想到寺庙虽小,五脏俱全。天王殿,大雄宝殿,鼓楼,钟楼,罗汉堂,斋堂,讲经堂,基本的建筑整整齐齐。
一路上,船老大发现小和尚的脑后有一个掩盖得非常好的口子,那是一个数据接入口,果然情报没有错。
终于来到了禅房前的莲花池。小和尚又鞠了个躬,转身便走了。
好一池“翠细红袖水中央, 青荷莲子杂衣香”的莲花!
船老大正欲细细品赏,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从旁边的禅房闯了出来。
这次的活真是轻松。
眼前的身影,正是虚拟网黑市里臭名昭著的星祁法师,他借着经营寺庙的名义,将寺里的小和尚赛博化,再卖到虚拟网里。那些他觉得可爱机灵的孩子,就会先留着赛博体,等到厌倦了,再一一将赛博体毁掉。
星祁法师这么快就出现了,而且四周也没有其他人。
开完枪,收工。
这才是船老大熟悉的工作流程。
船老大还是把箱子里的小乌龟放到了莲花池里。他闻到了一股恶臭,这是赛博体才有的恶臭。他没想到,杀掉的这个星祁法师,也是个赛博人。
他收钱办事,从来不问为什么。
现在,他可以向委托人交差了。
(六)
潮哥最喜欢做的就是在虚拟网里攻破各种防火墙,盗取各种资料。
只不过,这是她最喜欢做的梦程序。在梦的故事里,她可以扮演成一个黑客,今天攻破了号称全联盟最安全的议会核心网,明天又可以和同行的对手大战三百回合,而脱掉接入器,她又可以身着顶级时尚大师亲手设计的礼裙,出席各种高档酒会,开着最炫酷的超级豪华飞船做着特技动作,漂亮的甩掉追杀的人。
宿星的梦圈子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收割者”。任何难度的梦程序,在潮哥的面前,只能被她慢慢的收割,片甲不留。
在暗无天日的“春晖梦坊”里,潮哥曾经创下过用一年时间通关了普通玩家用了八年才打通的梦程序。结束游戏后离开生命维持器,身处充满恶臭和刺眼亮光的梦坊,市侩的服务员跑上来凶巴巴地要她补交续时的费用。
她觉得这才是一场梦。
她厌倦了可以存档重来的梦程序,开始挑战无法存档读档的梦程序。
在那个梦里,她饰演的是一个“打捞者”。
在游戏里,她是一个失忆的赛博人,她必须在游戏里不停的传输到各种不同的赛博体内,去到一个个陌生的星球打捞被遗弃的赛博体,然后将赛博体内的模拟大脑做数据恢复,再发送给委托人。
她花了五百多个日日夜夜。有时为了一个关卡的线索,一件关键的道具,她过于专注于梦之中,引发了虚拟梦境不适综合征。
开始只是轻微的呕吐,渐渐的四肢麻木,后来发展到头疼欲裂,浑身抽搐。真是十八层地狱。她觉得自己就要突破“乌”字头的层数,快速进入“陈莫”的终极炼狱。
每次当她打了速效针剂缓过来的时候,她都感觉到又重新投胎了一次。速效针的剂量越来越大,她暗暗下了决心,为了将游戏通关,付出生命都值得。
今天的游戏突然有了一个附加关卡,她接受了一个委托,来到又一个陌生的星球,找到一个职业黑客,要求他帮助自己寻找殡仪馆的资料,然后从他的手里,接过一小片芯片。
突然她就醒了。
当真正的大凡来找她的时候,她不禁打了一下大凡的脸,却没感觉到自己的脸上疼。
原来这又是一场梦。
她机械般的重复着梦里职业黑客的台词,递给了大凡一小片芯片。虽然大凡的台词跟梦里的不太一样,但是她也不在乎了,版本不同而已。
而这片芯片,她只是迷迷糊糊的记得自己从生命维持器里醒来,开始做这场梦的时候,一个小和尚递到她的手里,扭头就走。
(七)
宿星的黎明来得稍稍早了一点,凌晨时分,小和尚早早的起了,击鼓鸣钟后,便在卧榻上坐了一会静。看到天开始蒙蒙亮了,小和尚便从庭院开始洒水,打扫,再到大雄宝殿里拂尘,擦拭。干活的时候,他总会抽空捕几只小虫子。今天,是两只还在睡梦中的蟋蟀。
用过早膳后,他回到大雄宝殿里进今日的第一支香,诵楞严咒十遍。
每一遍,他都念得格外认真。
诵读完毕,穿过莲花池,便来到禅房。
他想起前几天的警笛声。好几个警察气势汹汹的闯进寺门,喊着要找星琦法师。他们快速地观察着寺院的布局,手却一直在摸着别在腰间的手枪。
那天乌云密布,蜻蜓飞得很低很低。
警察走后,师父的脸色格外的苍白。
他在门外依稀听到师父的喃喃自语:“这些条子太可恶了,太可恶了……现在他们已经盯上我了……仇家也来了……他们开始监控净澜寺了,我走不掉了,走不掉了……我不会怕的,不会怕的……”
那天,小和尚一只蜻蜓也没有逮到。
今天刚诵完经,师父便叫他到禅房里。
黄色的屋檐被朝阳照的熠熠生辉,一只野猫趴在屋脊上懒散的休憩。
敲过门后,打开房门,只见老师父盘坐在蒲团之上,躲在屋内的阴影里。
师父慢慢的转过头来。这几日来,原本消瘦的脸颊,看起来更加无神,苍白的胡须杂乱不堪,他的眼里竟噙着泪水。
星澜法师望着小和尚,声音颤抖着说道:“师父我可能将不久于人世矣。”
“师父!”小和尚扑的一声便跪倒在地,他茫然失措,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师此生修行,既成不了佛,倒也做不成人。”
“恕徒儿愚钝,不知师父究竟是指什么?”小和尚跪在地上,不解地问道。
“待我圆寂,待我转世。我的肉身将不存在于世上,但我也将永存于世上。”
宿星的晚上有两个月亮。夏季的晚上,一个是新月,一个是满月。
庭院里放着两个水缸,一个漂浮着新月,另一个则盛放着满月。
小和尚从他记事起,寺庙就是他的家,师父就是他的父亲。他从小无依无靠,却也无忧无虑。每天做的事情一成不变,却让他感到无比充实。他以为只要把庭院打扫好,把佛身擦亮,把佛经念熟,生活就会一直这样美好。
可是记忆里,他的师兄弟们,总是一个个地突然失踪,杳无音讯。而他肩上的活,也越来越繁重。
小和尚把晚膳送到师父禅房里。看到师父纹丝不动,脑后的数据线闪闪发光。
“我将弃离肉身。从此,我便不是我,我也是我。”
星澜法师脑后的数据线已经准备完毕。
“这里有一小片芯片,把它交到一个叫潮哥的人手里。我走后,留下我这副赛博体。会有其他人转世而来。我今生的罪孽,将由他替我承担。”
小和尚依旧一头雾水,也只得点头。
莲叶长得比去年更高了。
亭亭玉立,翠绿大方的莲叶,总是簇拥着不妖不艳的莲花。开的早些的莲花,却已经凋谢了,留下了孤零零的莲蓬,花瓣落在水面,像一叶叶扁舟,载着光和露水,在池中游荡。
临走的时候,师父还跟他说,在虚拟网里,师父就可以转世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可以去儿童公园玩旋转木马,可以买到漂亮的气球,还会有一个很爱他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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