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潮并不如期而至
海风向坐在沙滩一块石头上的我吹来,它时而强,时而弱,里面蕴含的是一种咸咸的腥气。如果可以的话,我敢用背包里那台价格不便宜的摄影仪和拉链上珍藏版的怪物钥匙扣打赌,这风和海水并没有任何的异样。
我有些坐得闷了,四处张望着同样在等待的人。我看见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穿着带有怪兽图案的T恤衫互相兴奋地交谈着,显然就是第一次尝试等待红潮;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走下海滩,用手指沾了沾海水放进嘴里,在海边那个教授和学生的叫骂中冲回人群,说道海水的味道像是发生变化了;附近一个渔村的治安队过来这里维持秩序,免得这群异乡人把太多的垃圾遗留在这片他们赖以生存的海里,不过我在想,如果红潮真的出现,几只庞大如山而又奇形怪状的怪物走过沙滩的话,他们以后大概会效法尼斯湖旁边的当地居民,一边贴着那略带诱惑性的标语“我们在怪物出现时不对游客负安全责任”,一边向那些慕名而来的红潮爱好者们出售食宿和纪念品一类吧?
我不理会那个刚尝过海水的男人又在夸夸其谈些什么,偶尔等得心里有些急的时候就看一眼在海边做着各种检测的教授和他的学生,他们之间的谈论越来越激烈,甚至开始用肢体语言指天画地起来。也不知道是人群中的哪一个突然吆喝了一声,众人都以为是红潮要来了纷纷站起来看,我虽然知道这十有八九是误传,但依然在心里怀着那么一点希望,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我挤开了在前排的最后一个人,映入我眼中的是一片蓝,如果平常看来,这是一片挺美的海景,可是我却无法形容我看见它时心情是何等怪异,它就和我童年时养了许久的宠物兔死了时吹过的暖风,还有几年前那个我苦苦追求许久的女人告诉我她一直有男朋友时我仰望看到的湛蓝天空一样,它们都按部就班地展现着自己,却毫不顾及观察者的心中所想。
教授有些暴躁地叹了口气,然摆着手指挥着他的学生把仪器都搬回车辆,这次红潮的预测算是彻底失败了。
我在客运站等车的时候就一直拿着手机,思考着是不是给我一位同样关注此事的朋友发一下信息什么的,但我又觉得直接告诉他一个一无所获的结果可能不太好。我等待着他或许忘了这事,如果他打电话来问我,我也只好如实回答了。
我等的返城长途车到了,我于是上了车。
二、第一次红潮
我在车上半睡半醒地依着车窗坐着,在车行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我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接通电话,那是打自我老板的,他用一种略带命令的口气说单位突然有点事,所有人最好都回来帮忙。当他得知我有些事去了城郊的偏远地方,无法赶回来时,他不愉快地哼了声挂断了电话。我对着忙音的手机同样不愉快地哼了一句,法定假期里我并没有什么义务帮他做事,还好我是真在外面,倒是省了一番编借口的心思。
如此看来,这回来看红潮即使看不到东西,但也不至于白跑一趟,与红潮相关的事情有时就是如此奇怪。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事,而想起的第一件就是数年以前,红潮的第一次出现。但在说起之前,我必须说明的是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而非亲历者。我只能像一个古生物研究员那样从言语的沙砾中淘洗出故事的残骨,再通过自己的臆断把它们拼凑成一个似乎如此的形状,或许世上的事情都只能如此吧。
那是一片中国南部的偏僻海滩,一条渔村正好在那附近。那里的大人们主要靠海边打渔为生,而小孩则喜欢在海滩上拾贝壳和一些零星的岩页化石,通过那些化石上的痕迹想象着一些巨大而奇异的怪兽。在一天夜里,村民们驾驶在亮灯的渔船在海上捕捞海鲈和鲷鱼。有的渔民会有一种习惯,那就是在捕鱼时候沾一点海水来尝尝味道判断鱼群走向,一个渔民正是这样做的。他在船尾沾了一点海水,却尝到了一股怪异的味道,他以为是船上的柴油机漏油了,于是通报完其他人后赶紧到了船头用海水漱口,希望能把味道冲淡点。
其他人检查了那艘船上的柴油机,没有任何的问题,他们这时候看见通报的那个渔民走回了舱内,他带着一脸的血红。
尽管当事人坚持自己一点都不疼,但其他人还是坚持认为他一定是被船上的机器什么时候刮蹭得受伤了,必须送回去救治。船掉头向码头的方向驶去,掌舵的渔民突然发现了一点异样,那就是在他习以为常当作返航路标的灯塔小岛附近居然多了几座小岛。他以为是自己去错地方了,赶紧又核对了一下其他参照物有没有错。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灯塔小岛附近的几座小岛缓缓升起,变成了海中的小山。
海上的波浪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渔民们的眼神也随之变得困惑起来。
那个驾船的渔民看见之前的情景,他还以为是鲸鱼一类的大家伙闯进近海了,但下一刻发生的事情立刻否认了他的想法。那些海中的小山站起来了,支撑着它们的是一些奇形怪状的肢体,既不像螃蟹的节肢,也不像海星的疣足。这些怪物用着奇怪的步伐向沙滩走去,摇晃的海面化作打在船舷的涌浪,把一些海水泼进了船舱里。渔民们察觉到了这海水的异样,纷纷拿出探照灯向四周的海面看去。尽管夜间的海水色调有点暗,但他们还是很快就发现了很明显的一点,整片海都已经变红了。
电视台的采访队听说那里有大型动物出没,在第二天闻讯赶来,他们中的好几个人在进村那条公路看见海时都惊叫出来,他们无法想象是什么巨大动物之间的猎杀才能让一片海都灌满血水。进村后,他们立刻团团围住了目击渔船上的渔民。一位接受采访的渔民面对镜头有些紧张不安,一个记者于是先问道:“能简单说说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迟疑片刻,用最简短的句子说了出来:“我们昨晚在海上打渔,突然就发现海水变红了,几只巨大的怪物从水里上了岸。”
那个记者显然对这样的回答有些失望,她又补问了一句:“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很奇怪,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巨大怪异的东西。”渔民的回答依然很简短。
迫不得已,那个记者只好问了个带有倾向性的问题:“当时你害怕吗?”
渔民眼神变得有点疑惑了,他的眼珠一时转向镜头,一时转向码头的海面,记者皱着眉等待着,她已经嗅到海水里传来的并不是血腥味。最后,渔民终于开了口:“说实话,那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那些怪物在海里的动静太大把船打翻了,对于它们本身却没有什么恐惧。我见过不少海里的鲨鱼,甚至还有从养殖场顺流而下逃到海里来的湾鳄,它们露在海面上的背鳍,鳞片,还有那碜人的头颅能让一个即使没听说过这东西的人都心生恐惧。但这些怪物不能,它们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我常常想,那时候的电视台一定有一种掐了这段现场直播的冲动,可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段采访在日后成为了几乎所有红潮怪物纪录片的开头,就像是对这些怪物最淳朴的一个总结。
消息随即在国际上传开,美国媒体把红潮和怪物的照片和某条工业污染下变红的河流的照片相对比,督促中国政府对自己的大规模重工业发展进行反思。当第二次红潮发生在澳洲时,大部分媒体的的标题就变成了思考铁矿石贸易对世界环境的影响。第三次红潮发生在加拿大与美国交界处,一个资源绝对足够自给自足的好地方,于是媒体的标题又成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大国对环境的索取是否正在遭遇报复……陆陆续续的红潮发生后,对于红潮和其中怪物的新闻报道里用的最多的是一个普遍适用的词:自然灾害。
三、体制下的红河
我回忆完了红潮第一次出现时的事,继续用手捧着电话,我朋友还没有打电话来。这让我不知道该放松还是有些失望比较好,我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行道树,心想他大概是在野外拉练什么的吧。
我和我那个朋友本来只是普通的高中同学,高考过后,我选择了一个感兴趣的生物相关专业,他因为成绩不佳而选择了参军。我们两个成为朋友开始于第一次红潮后的同学聚会,那时在一家廉价西餐厅里,大家聊着工作和出国留学一类的话题。在吃掉桌子上最后一根软掉的薯条后,我原本想聊红潮相关的事的,但又觉得好像太唐突了而没说出口。直到有一个新闻系的同学谈论起一位最近挺出名的二流记者采访红潮的相关事件,我和我那个朋友才同时插上了话,我们都又叫了一杯饮品,谈论起那个记者的经历来,并在日后渐渐常交流这方面的话题了。
说起来,那位记者在与红潮相关的资料占了很大的一部分,这并非说他对红潮的采访很到位,而是他采访红潮本身的经历就是像我这样的红潮爱好者脑海中红潮形状的又一片碎骨,就像红潮的某种映射。或许和他的资历抢不到某些重点报道的新闻有关系,这位记者很喜欢在他们报社的周刊上发文章把一些也许关系不那么明显的事情往政治和体制上面引。他把过于精致的饮食文化看作是精神文明的缺乏;把某次热带气旋定性为沿海地区过度工业化的恶果。在那个时候,他注意到了红潮。
他被美国媒体的那幅左边是红潮,右边是一条污染而变红的河流的封面所震撼,所以决心以此为方向做长期的系列报道。首先,他找到了红潮发生那个省的海洋与渔业局。当局的答复是这个突发状况实在是太不常规了,所以可能需要较长的周期进行研究。刚开始的一周,他的确是如实报道的,但在那之后,当局的沉默让他起了疑心,那些习惯性的词汇在他报道的字里行间悄然出现了,他的报道也开始被人所注意。
在两周后,他偷偷地在夜里潜进了相关研究机构的实验室。他壮着胆子拿起一个像是从红潮怪物身上采下的中空肉囊并剪穿了它,里面果然有股让人窒息的味道,他被这一发现鼓舞,又找来一瓶红潮海水的样本闻了闻,他觉得那的确像是某种化工染料,并用小瓶子装了一点准备带出去。他在实验室的黑暗中兴奋地探索着他所想的秘密,却没有注意到一点——他的衣角拨开了一个开着的电极,后者点燃了窗帘并触发了消防警报。愤怒的保安随着警报声赶来,把他搜身后扔了出去。
摔疼的身子让他恼羞成怒,把自己本身的质疑和恶毒写进了一篇报道里,那个报道的网页封面就完全是对当初美国媒体那幅封面的致敬,它左边是红潮和其中出现的怪物,右边是政府官员和黑白色调的研究人员。
这个报道顿时引起了轰动,他也成为了在舆论风口浪尖的红人,无数的人称赞他是英雄,而绝大部分科研工作者则痛骂他是欺世盗名之辈,但无论是后者还是前者,都让他的名声与日俱增。
这位记者继续着他的报道,一半是为了揭露他预想中的真相,一般是为了维持他那揭露真相的名声。他去了当初发生红潮的那片海滩,以一个工匠学徒的身份在那条渔村住了下来。在那段时间里,他每天漫步在红色尚未褪去的海滩上,那海水中红色的形状成了他想象中那条国营体制和缺乏监管下变红的河,他几乎隔天就能出一篇报道,在虚拟和现实的舆论中引发轰动。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过于偏激的政治观点让他的心理和身体都有些吃不消了。还好他找到了一个好地方,那是一座渔村附近看不到海面红色的小山。几乎每天傍晚,记者就会揉着偏头痛的额头出现在那座山的小道上。
在一次爬山的时候,他闻到一股香水味,然后看到了一个正在下山的青春身影,他于是找了个借口和她搭上了讪。那个女人的眼神掠过他,直到看到他手上的手表后微笑着和他聊了几句。
几乎在每一个故事里,主人公在一条无人的小径上偶遇到的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但现实的大部分情况却并非如此。
几天后,记者碰巧在渔村里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女人,由于刚好是中午,他们在快餐店同桌吃饭,记者的谈吐和见闻让那个女人看出了一点端倪。她向那个记者要了联系方式,在周末约他出来,在那些和他亲密聊天的夜晚后梦见那个记者原本所在的繁华都市。
在记者的那段生活里,变红的海水,那个女人的连衣裙,脑海里体制下产生的怪物和那个女人的微笑交错变换。
一天,记者偷偷地去采访了当时目击红潮怪物的渔民,他们面对记者这位不速之客的紧张和沉默被记者理解成了被当局收买的失声而写进了报道。那天傍晚,记者和那位女人漫步在了沙滩上。他们聊起了生活和未来,女人脱下衣服露出一套紧致的泳装跃入海中,招呼记者也下水,记者在取得新闻的兴奋下也跃入海中,他们在水里抱在了一起。
在情感灼烈时秘密往往就守不住了,那个女人红着脸说她早就看出了他不同寻常,想知道他来自于哪个富有的城市,而来此又是想干什么。记者说他理解女人的想法,毕竟当今的社会利益的分配越来越不公,身为个人对自己的利益注重多一点并没有什么。他伸出手指向远方说他来的目的就是调查那个,在他所指的地方,红色的海水和夕阳的余晖交织在了一起。
那个女人思考了片刻,她看着红色海水的眼神就如同第一次见面时看着记者的手表,她吻了吻记者的耳根说她其实怀疑她和那红潮有点关系。尽管记者对她所说的东西一笑而过,但还是用个人的名义把那女人所说当成趣闻发布在了某个网络论坛上,他没想到,这成为了以后那个女人成名的原因。
记者关于红潮的报道越来越有影响力,不少国外媒体已经注意到并开始单独联系他了。第二次红潮出现在澳洲并没有对他的报道造成太大的影响,他把中国和澳洲工业资源的贸易规模整理一番,重点突出其中的环境破坏后,就暂时吻别了那个女人,订好了机票前往国外打算和外国媒体接触下。
本来,记者应该能预见到他似锦的前程的,可是他和外国媒体接触的海滨餐厅位于加拿大与美国交界处,一个并不缺乏资源的好地方。
那时候的记者估计还躺在餐厅的沙发上练习用英语回答外国媒体的提问,可窗外游人的尖叫打断了他。他循着声音向海面望去。他看海面上一点点红色逐渐扩大,交联成了千百条他脑海中的红河,然后,千百条的红河相互融合成了完全红色,只有几个巨大物体渐渐露出的海面,一片超越他理解之外的景象。
早到的外国媒体记者此刻把除了生命安全以外的一切都抛诸脑后,第一时间驾车逃离了现场,其他人也赶紧逃离了。被独自留下的记者躲在餐厅里瑟瑟发抖,一个红潮怪物行进的路线正好与餐厅重合,把半间餐厅撞成了碎屑。记者觉得快疯了,他在剩下半间餐厅谩骂起了世界的一切,他痛骂西方社会也是一群伪善的小人,这天谴降临到他们头上也同样合情合理,而回答他的,只有红潮怪物身上抖落,暴雨一般的海水。
他意料不到的是,那些原本为见面会准备的录音和录像设备依然照常工作,他那时的一切举动都在不久后被上传到了网上。
记者的职业生涯彻底完了,他兴起于红潮,却同样被红潮终结,那个女人再也没有找过他。
四、唤来红潮的女人
返城长途车继续行驶着,回忆完那位记者经历的我百无聊赖地偶尔摆弄着背包上的怪物吊坠。突然间,我的鼻子随着空调吹来的风闻到一股香水味,在这个混合着汗味和人造皮革异味的车厢里,这宛如工地的沙土地上飞来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堆满垃圾的山头上盛开了一树野杜鹃。我循着味道看去,看见了半张靠在座位上,画着浓妆的侧脸。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她是不是就是那个记者经历里的女人,她难道还不放弃从红潮中挣得更多的利益吗?我有种问问她是不是那个人的冲动,但我发现她睡着了。再者,我想她即使真的是那个女人,她也会对此极力否认的。
毕竟,我能推断出那个女人是何等的精明。她就像红潮那个奇怪形状里最色彩鲜艳的一片残骨,用光彩去企图吸引每一个看客。
我和我那个朋友经常谈论起和红潮有关联的人物,他大概是出于立场的原因对那个记者嗤之以鼻。但对于那个女人,他的态度却要含糊上许多。他常说那个女人说的关于她和红潮的关系虽然很幼稚,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而且她也不像那个混蛋记者那么有政治野心。我心里对此一直有疑惑。直到他某一次大概是夜里站岗实在无聊时给我发来一个链接,我这个疑惑才终于解开了。里面点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女人穿着低胸装的修图照片。
“你这是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我笑着回复我朋友。
我那个朋友给我发来的链接正是那个女人成名的帖子,原帖由那位记者所发,题目叫做:“声称能唤来红潮的女人”。
最初,大概所有人都会对这则消息一笑置之,这不过是现实里对某些电影和动漫情节的拙劣模仿。许多人也许是因为那张低胸装照片的关系继续读了下去,然后在得知那个女人是生活在第一次红潮发生的渔村后,心里浮现出那么一丝疑惑。
那个女人对发生在澳洲的第二次红潮避而不谈,第三红潮后,记者身败名裂,他带着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对那个女人说道他还留了点积蓄,问她能否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和他过平凡的生活,她用异常冷静的语气回答道容她想想。仅仅一天后,在关于记者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中,她以一张画着宛然泪痕的烟熏眼妆的照片进入了公众的视线,她在网上说道她其实一直受到了那个记者的胁迫,所以在他远去时对他所在的地方唤去了红潮,希望公众能够原谅她的任性。
在我的眼中,那张照片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并非她那宛如哭过的烟熏眼妆,而是嘴角不禁意流露出的一种精明而果断的表情。如果一个植树者发现自己苦苦栽培的树木并不能用来做木材而咬咬牙把它们都砍成柴火,榨取最后一点利益时,流露的一定是同样的表情。
公众尚在对她的言论议论纷纷时,她突然消失了,她在下一次红潮出现时重新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中。那次的红潮发生在某个东南亚小国的海滩,当地的群众和及时赶来的记者纷纷举起手机仰着头拍摄那几只巨大的怪物,其中的一个人的镜头偏向了一边,拍摄到了那个女人。她在一个小楼掳了一下头发,然后看着那些怪物若有所思地表演出一些动作,仿佛一种扭曲的现代舞。
这组视频一出,引起的轰动丝毫不弱于她那记者前男友第一则关于红潮的报道,而且,相对于严肃的政治,捕风抓影而有声色具备的娱乐新闻显然更受欢迎。那个女人很快就被某个娱乐公司签约,画着浓妆,穿着时装将手足游走在红潮怪物的模型和壁画上。
关于她的一些私人生活也悄悄流传开了。根据那个公司某些职员透露,那个女人总会在某些时间离开公司,在她离开的有些日子里,她会出现在红潮的现场,而在另一些时候,则没有人知道她去哪了。无论如何,她每一次出现在红潮的现场就让她的形象又深入了一分,她成了异域公主,虫族女王。一次,她在接受人物访谈时被问道她为什么能唤来红潮,她的回答首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她轻声说了句不知道,她笑了笑,掏出一支口红补了下妆,抿了抿嘴唇说道:“但我觉得,那海水的红色和这支口红很像,不是么?”
这一点上,她很聪明,她知道她提出任何一个可能的解释都只会被人抓住漏洞,就干脆以神秘解释神秘,用未知回答未知,我的朋友也常在周日喝完酒的晚上和我打电话时说起这场景,旁边时常是他战友的口哨声。
一开始,我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能在许多时候出现在红潮的现场。但我通过对我那朋友收集的消息略加理解后,我开始有点理解她是怎么做到的了。为了解释这一点,我可能要先说说一个貌似不相干,很多精明的女人擅长干的事:一个男人或许因为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而对一个女人心生爱慕。而就像是有某种感应那样,在周六的傍晚,女人会故意等着那个男人,和他拉近距离。当女人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时,男人悲痛欲绝,觉得一定是他自己做错了什么,女人藕断丝连般的对这男人的通话更让他确信了这点。终于,有天女人悲伤地告诉男人她分手了,男人于是顺势把她揽入怀中,觉得他们之间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男人会为女人倾其所有,直到她找到新目标。
这并非一个关于缘分一类虚幻东西的问题,而是一个数学问题,女人在周六傍晚靠近这个男人,并不代表在早上,中午和下午她不会靠近另外的男人,女人投入另一个的男人怀抱后那些藕断丝连的话同样如同蜘蛛网一样连结着她和好几个备选。当付出不大而成功概率背后的利益足够高时,一个统计学上的稳赢局面就此诞生了。
从第一次红潮开始出现时,学术界就开始通过一些水文参数对红潮进行预测了,尽管准确率不高,但也能提供一定参考。那个女人完全可以活学活用,做到事先赶往预测红潮会出现的地点,如果没有发生则悄然离去,如果发生了则大肆表演一番。她能得到的回报远比付出的要多得多。
那个女人继续跳着她的召唤之舞,那片海水的红色仿佛又成了她缎带的染料,成了她的口红。
在我的印象里,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新闻的娱乐版都被那个女人和她背后的红潮怪物所占据,我的那个朋友因为身处军营还时常托我把她的相关杂志寄过去。所幸的是,我的这份苦差事并不是看不到头的。花边新闻的名声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个女人慢慢因为审美疲劳而不被关注了,而那些和我类似的对于她的质疑更是加剧了这个过程。但是,那个精明的女人是不会这么容易甘心的,也许那是在一个空寂的会场里,寥寥无几的观众在指指点点,而前来采访的记者表情也由原来的友善变成一种等待看笑话的好奇,她被时装和口红包裹的内心躁动着,决定豪赌一把。
她事先声称会在一个地方召唤红潮,那个地方自然而然是学术界预测的红潮出现地点。在那个预先说好的日子,她如约而至。她涂着最红的口红,穿着塑形内衣和镂空连衣裙走到沙滩上,让人觉得是蒙昧迷信时代那脸上涂彩的巫女用一种新的形象重临人间。她在沙滩上又一次开始了她的表演,海面并没有什么变化。
在场的人和附近过来围观的村民有些不耐烦的看着海面,那个女人虽然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怯意,但谁都能注意到她额头上渗出的细汗。不知道是谁先嘟嚷了一句先离开了,其他的人也偶尔嘴角露出一点轻笑,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那个女人有点不知所措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点点的红点在海面上浮现了出来。
那个女人失态地大叫了一声,引得众人向海面看去,海面真的变红了,并且红得比以往的红潮更厉害,就连海天相接的地方也成了红与蓝的交界线。人们用崇敬和渴望的眼神看那个女人疯狂地舞蹈着,同时提防着那些怪物的登陆。
片刻以后,那些怪物果然出现了,人们看见几座小山一样的庞然大物浮出水面,然后惊讶地发现并非仅此而已,无数的怪物随着前面那几个浮上了海面,就像在海上浮现出了一条山脉。众人连同那个女人都惊慌失措地躲在了海边一座石山上。那个女人心有余悸之余,发现自己被几个附近的村民团团围住了。
村民们知道如果这一大群巨大的怪物踏足他们的村落绝对会成为灭顶之灾,他们请求那个女人能把它们召回去。如果真的把那个女人看作巫女的话,那时候的她就像是一个祭祀求雨,却唤来了洪水的巫女。村民们在她两三句的推脱以后就认定她是有意加害他们村,把几扇耳光和紧随起来的殴打当作了对她的报复。她牙龈里的血混合着嘴唇的口红滴在了礁石上,比起那一片红色的海洋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一个村民冲了上来,愤怒地掐住她的脖子。
“我说谎了,”缺氧的痛苦让那个女人无法考虑除了保住性命以外的任何的东西,她脖子上那只丝毫不放松的手让她继续说了下去:“一切都是我为了过上更好生活而摆弄的把戏,我怎么能够左右那些庞然大物呢?”一只红潮怪物正好那时擦着石山,义无反顾地走向陆地,就好像是为了证明她的话那样。
五、面对红潮怪物的军人
幸好在回忆那个女人的经历时我一边看着前座那半张浓妆的侧脸耗费了些时间,我刚回忆完那个女人的经历,这段冗长的长途车程就差不多到终点站了。我回到了住处,躺在沙发上打算等会下楼找点吃的,此时我的手机响了,不用看来电显示我也能知道到底是谁打来的。我接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的果然是我朋友的声音。
“这次红潮的预测你去了?结果怎么样?”他问道。
“预测失败了”我如实回答道,在对面的一小阵沉默后,我说了点事来缓和气氛:“但你猜猜我在回来的汽车上遇到了谁?”
我那个朋友大概猜到我想说什么,呵了口气说道:“你想说你遇到那个女人对吧,你一定还会说幸亏那个女人这一次没有又唤来了超大规模的红潮,不然我这苦当兵的又得给女神擦屁股了,是不是?”
我和我朋友在电话两头都笑了起来,这是我们开过许多次的老玩笑了,他笑着说那经历他可不愿意在遭遇一次了,然后我们继续闲聊着。每次我想起我朋友也曾经历过红潮,是红潮形状里的一片碎骨时我都感到有些难以言喻的奇怪。那是发生在那个女人的豪赌正好遇上前所未见的大规模红潮以后的事,无数的红潮怪物挺进陆地,他们行走的痕迹在沿海的县城,码头留下了一幅幅由瓦砾堆和残破钢架组成的抽象画。
我为了这件事给我的朋友打了许多通电话,但他都没有接,他在某个夜晚给我发了一条短信:“红潮怪物有的已经侵入很深了,军队已经开始调动,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我能猜到他的意思,我思索片刻以后给他回了个短信:“万事小心,身为一个公民我谢谢你了。”
他很快回复了我的短信:“没什么,我只是服从命令,履行责任而已。”
在那几天里,我对他一直很担心,一方面是因为担心他的生命安全,而另一方面却很荒谬,我在想红潮让那个记者身败名裂,也让那个女人骗人的把戏暴露在世人面前,我的朋友也会以某种形式败在红潮的面前吗?
几天以后,他给我打来一个事后报平安的电话,他说话的语气有点怪,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创伤后压力障碍一类的毛病,但他说只是心里有些疑惑解不开而已。直到一个多月以后,我的朋友觉得情报的保密期过了,他才和我讲述了他那时候的经历。
我的朋友那时已经做好应战的心理准备,一天半夜,他被叫醒做了战前动员,他写好遗书,和连队战友爬上运兵车赶到了增援地点,那是一个城市的生活用水库。我的朋友被上级告知要做好战斗准备,红潮怪物预计将会在清晨到达。
我朋友的连队守住的地方位于两个山坡的交界,那两个山坡相于当两个天然形成的反冲锋斜面。如果说红潮怪物想要靠近水库的话,他们连队所在的地方是必经之地,我的朋友陪着战友在夜里手握武器瑟瑟发抖,心里无数的情绪交织在了一起——对战斗的紧张恐惧,对红潮怪物的疑问,甚至还有想象中那个女人与红潮怪物间像是存在,却又并不存在的连结。
天蒙蒙亮时,他们都因为地面一阵有规律的震动而绷紧了神经,他们看见一个巨大的物体用几只奇怪的肢体慢慢走来。一架武装直升机从远处的天边赶来,作为他们的增援。
在掩体后,我朋友的连队架起武器提防着红潮怪物,武装直升机的驾驶员示意他们先别动,他自己驾驶着武装直升机迎上了红潮怪物。
武装直升机全速从红潮怪物边上掠过,然后又在它附近盘旋了两圈作为攻击前的侦查。武装直升机之后调整好方位,悬停在了一个被认为是安全的距离,向红潮怪物发射了一枚火箭弹。
谁也没想到的是红潮怪物的脚步停了下来,那颗原本预判好它行进位置的火箭弹擦身而过,夷平了附近的一个小山头。红潮怪物停下脚步的同时身体缓缓的一呼一吸,让人勉强能联想到它像是在闻着什么,它调整好方向,径直走向水库。
武装直升机为了阻止它发起了第二轮进攻,为了避免火箭弹再次射失而误伤友军,武装直升机直接向红潮怪物上方冲去,它的航炮把数以百计的子弹都倾斜在了红潮怪物的身上。在渐渐明亮的天空中,我的朋友看过红潮怪物的伤口处涌出了几团游丝一般的气体,武装直升机的进去口在吸入后随即熄火了,它里面的驾驶员迫不得已启动了弹射装置。红潮怪物继续向水库走去,丝毫没有留意到那武装直升机的爆炸和随着降落伞缓缓降下的驾驶员。
我朋友的连队握紧手中的武器,等待红潮怪物进入射程。让他们困惑不解的是红潮怪物的走向并不是正对着他们。它走到了其中一个天然形成的反冲锋斜面前,抬起它的肢体,就像一个平常人走过门槛那样爬上了山坡,翻越了过去。
我朋友和他的战友们这时才发现他们忽略了一个从没想过,却又显而易见的道理:人类已经摆脱了和野兽的战斗几千年了,现代战争的一切战术都是基于如何对付同为人类的对手而设想的,从没有人考虑过面对非人的对手时它们是何等的苍白无力。我朋友的连队跳上运兵车,竭尽全力想赶在它到达水库前把它纳入武器的有效射程内,但是他们之间速度的差距太大了。当我朋友的连队赶到时,红潮怪物怪物已经站在水库的边沿,它一侧的肢体蜷曲起来,身体触碰到了水面。
我朋友连队的所有人都绝望地望看这一幕,他们几乎想要闭上双眼不去看,他们的敌人已经达成目标,满水库的水接下来大概都会变成红色了。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水库里的水毫无变化,唯一有变化的只是水面因为红潮怪物的身体而泛起的涟漪,红潮怪物站直了身,像是有些疑惑地抖了抖身体,然后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没人知道它为什么选择往那里走。
我朋友的连队顿时愤怒了,他们已经让敌人成功了一次,绝不允许有第二次发生。重武器架设的声音和面对红潮怪物的脏话不绝于耳。我的朋友拿起单兵火箭发射器,迅速瞄准好准备离去的红潮怪物并扣动了扳机,一发水泥攻坚弹击穿了红潮怪物的外壳。
随后,这种原本设计于城市攻坚作战的火箭弹在它体内炸开,无数难以形容形状的脏器四溅而出。我朋友看见它缓缓倒下,却没有听见愤怒的嚎叫或者悲鸣,红潮怪物躯体里有一个囊破了几个口,许多鲜红的液体随着那个囊的跳动流了出来。他一开始眼睛发红,以为是它死前流出的血,可是在仔细看过那个器官的跳动频率和形状后,他猜那可能只是它存起来的红色海水而已。
那时我听到这里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开火击中它时是什么什么感觉?”
“很奇怪,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理解的,我像是在对世界开火”他缓缓地回答道。
我朋友像是理解我的困惑,他继续解释道:“我参军以来时常会做梦,有时梦见自己手拿武器和那些想象中才会存在的恶魔决一死战,有时梦见自己误杀了无辜平民而寝食难安。但我在对那怪物开火时心中并非那些感觉,如果说有类似的感觉,那就和我军事训练时候打脱靶的感觉有点像,子弹在草丛里翻滚,弹片冒着蒸气沉入水中,片刻过后,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自然并不理会我做的一切。”
“我是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大概没经历过的真的不会明白吧。”我当时是这样回答他的,在以后提起这件事时,我也是同样的回答。
现在,在电话里,我和朋友的交谈依然继续着。
“毕竟我也算经历过一次了,这次也没什么,倒是看看你什么时候走运能遇上吧。”我朋友的这句话让我从回忆中惊醒,我和他又聊了点什么,然后相互道别挂了电话。
我下楼吃点了东西,洗漱后上床睡觉了。我记不清我睡着后是不是梦见了红潮,我只知道现实里我并没有遇到,我遇到的只有平凡琐碎的日常工作和生活。
六、红色古海
平凡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月,我由于工作的关系再也没能抽空去预测红潮会出现的海滩。在一个周六的傍晚,加了半天班的我正在住处上着网,我朋友在某个聊天软件上叫了我一声,我于是打开了对话框。
“有个重要消息。”我朋友第一时间说了这句话,“还记得被那位记者报道隐瞒事实的那个研究所吗?他们联合各国实验室的初步研究结果出来了。”
“太晚了啊,要是人能未卜先知该多好,如果这样那个记者现在还在平平凡凡地继续着他的职业吧。”我有点唏嘘地敲打着键盘,同时对那个结果有些好奇起来。
“你以前生物专业的,估计会理解得比我明白一点”我的朋友发给我一个链接。
我点了进去,那是一个学科网站的简明报告。我跳过了开头那张红潮怪物的配图和照本宣科的开头介绍读了下去,随着我的眼睛掠过一段段文字和一张张的序列分析系统发育图表,我的心情就愈发激动,以至于我阅读完时甚至忍不住想要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终于,我看完了文章最后那一张作为总结的进化之树,我仰头倚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我想我必须要出去走走来平复一下心情了,我下了楼,去了一个经常散步的地方。
那是一处寻常的江边,远处高楼林立,沿江的人行道上偶尔走过几个行人,我沿着江边走了一段,然后靠在护栏上望着夜色中的江面。
“震旦纪。”我轻轻说出这个生物进化学说里代表一个远古纪元的词汇,闭上眼睛想象着红色的海水。
在那个生命诞生之初的年代里,第一种产氧的藻类的诞生了,它们把氧气释放在环境中,而氧气却首先被环境里的还原态物质所吸收。因此在地球相当长的一段历史里,天空因为充斥着二氧化碳是金黄色的,而大海则因为富含氧化铁显现出深红。直到藻类释放出的氧气把环境中还原态的物质氧化得差不多了,地球才逐渐变成我们现在熟悉的模样,好氧生物才开始出现。
在那个年代里,大概是一股洋流把其中一片海水和其中生物族群卷到了与世隔绝的深海海底。在那里,那些生物族群走上了一条与我们截然不同的进化道路。它们身边依然萦绕着古老的海水,刻在基因里的记忆告诉他们在海面上是金黄色的天空,终于有一天,它们进化出了庞大的躯体和足够牢固的肢体,它们于是背着能呼吸那金黄色大气的气囊,开始履行被耽误了数亿年的本能——登上陆地。
它们登陆上这个早已改变的世界,伴随他们的是显现出古老面目的海洋。在它们看来,我们这些好氧远亲的一切文明,一切举动都是当初某些单细胞生物行为的变形而已。
江风猎猎吹着,我这时开始明白那些借助红潮的人为什么最后都被红潮所嘲弄了,因为他们都妄图用人类的观念来解释红潮,却没有想到红潮来源于太古之初,那是一种比鲜血都要古老得多的红……我继续想着,这些想法给了我一点安慰。尽管,我没经历过红潮,但我也隐约能够理解,触碰到亲历者面对红潮时心中的茫然。对于一个红潮的爱好者来说,这或许已经足够。
我被江风吹得有点冷了,于是伸了懒腰准备离开。
我走过江边的码头,有几个在江里游泳的中老年人上岸了,他们在聊天抱怨说今天的江水有股咸咸的涩味,其中的一位用水泼了一下身体,却发现身边的人惊叫道这水怎么成了这个颜色。我在那一瞬间感到惊讶,同时有点不相信,我转过头望去,似乎真的闻到一股自行车棚里的铁锈味道。
我还有点怀疑是不是错觉,我才接受了我遇不到红潮的事实,它没有理由会刚好出现。但我突然想起了记者经历,红潮从他脑海里的一条红河变成了一片不可能出现,却又偏偏来临的红。
江水水面已经向上涌起,一个巨大,而又奇形怪状的物体向我的附近的岸边缓缓靠近。旁边的人四散而逃,我因为一开始愣住了而耽误了些时间,等我转身跑动起来时,两只既不像螃蟹节肢,又不像海星疣足的肢体挡住了我的退路。
我为了转弯脚下一滑,仰面摔倒在地上,我双肘撑地刚想站起来。红潮怪物的肢体就游走在我身边的不远处,数个巨大肢体在一起一落地拍击着地面,那些肢体留下来的深坑让我明白逃跑并不是什么好主意,我不知所措,仰头望着眼前的景象。
它的躯体比起它的同类要细长一些,可能是它在进化时更倾向于从江河登陆,但这也是仅有的一点我能理解的东西了。红色的潮水从它身体的边缘倾斜而下,使它宛如暴雨中的长亭,几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滴在我脸颊上的水珠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我的正上方。在它的腹部,乳白色的脏器裸露在外,以一种怪异的节律在蠕动着。
如果非要比喻,它的腹部就像是一个刻满大理石浮雕的教堂穹顶。我有些荒谬地发现它脏器的有一部分有点像我一个想念许久的故人,但在下一刻,那片脏器就已经扭曲成了一个我说不出来的形状,一个在我身边仅数米开外落下的肢体更是让我的心中顿时充满恐惧。人在极度的恐惧中总会有冲动忘却自身,希望以此逃避自己的幼小和脆弱,我能想象到这只红潮怪物此时一定已经登上了岸,它站在一片霓虹灯周围,站在摩天大楼之中,站在四散逃避的人的尖叫中,它并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缓缓地迈开脚步。
我终于开始明白,我朋友说的他像是在对世界开火是怎么回事了。世界并不会对我们渺小的情感付出太多的在意,我们高兴,看见海洋仿佛分外清澈碧绿是错觉,我们悲伤,看见海天都是一片相连的灰蒙蒙也是错觉。在这红潮怪物的腹部,我像一个在教堂里供奉着一位无法揣摩,时而降下福祉时而却降下灾厄的神明的信徒,我呆呆地保持着倒在地上的姿势,直到眼前巨大的身影,乳白的脏器都慢慢从视线消失,露出了一片夜晚的天空。
我站了起来,呆呆地站着,一个采访队赶到了现场,一个记者举起话筒想要问我些话,我却沉默不语。她觉得我大概是受惊过度失声了,于是就登上采访车去追赶那红潮怪物的足迹了。其实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已,我总不能说那个怪物腹部的脏器就像我想念的一个故人,而其他的感受那群红潮初次出现时的渔民已经说过一遍了,我不需要复述。
我看了一眼已经变红的江水,走着回到了住处,我感觉我的身体轻了好多,如同风中一片红潮的残骨。
七、红潮之中
汽车快到站了,我已经能看见马路边红蓝交汇的海景,我想着是不是该对着海景哼哼歌什么的,但我没有,我就看着窗外直到车停下。
我下了车,快步地走下了沙滩,我曾无数次想象过,而现在终于真真正正能踏足这片红潮第一次出现的渔村。远处,一座巨大的濒海研究所就快修建完成了,针对红潮生物了解进化机理的研究即将在这里展开。是啊,即使红潮茫然地看着我们,人总是要尽点努力向自认为好的那方面去靠拢的。我走近那栋建筑打算看看,一个年轻的女学生提着手提电脑向我这方向走来,在她走近了一点时,我隐约觉得她五官的一些细节像极了那位我想念的故人,下意识地招了招手。她很是疑惑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出于礼貌也对我招了招手,我们擦肩而过。
我身边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搬仪器过来的科研人员,村里休息的老人,前来旅游的少男少女。这让我想起了我的朋友还有好些时候要呆在军营里辛苦训练了,在我语无伦次地对他说起那段我遇见红潮怪物的经历时,他不是太理解地应着我,我只好有点无力地叹了口气。
“或许什么时候面对面聊聊我能表述得更清楚一点的”我说道。
“是啊,说起来我们也挺久没见面了”他回复我。
我想了想,说道:“要不,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出去走走吧,就是去那些红潮出现过瞎转转也好,指不定能遇上什么人呢。”
在一片彼此的沉默中,我能想象我朋友也和我一样在脑海中浮现出红潮和其中出现的怪物,它们既不祝福,也不诅咒,漫过你我。
我的朋友回复道:“等我休假了就通知你。”
不光是我的朋友,我在想红潮出现过的地方我还能遇上许许多多的人,包括那个失意的记者和精明的女人,他们的生活和红潮还有红潮背后所支配的东西连结在了一起,一道流向了不可知的未来。
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海岸上,一团海草随着波浪漂流,却又像在努力游向陆地,这给我了一点渺茫的期盼,就如同红潮。当红潮再起时,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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