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她终于还是站在那栋老旧的公寓楼前,傍晚青灰色的天光将四周的建筑勾勒成诡异的怪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岳薇手伸进袖口,抚摸着手腕上的木质手串。长期盘玩的手串有着温润细腻的触感,如同记忆中方征的手指。她鼓起勇气,走进公寓楼。

鞋跟撞击地面发出清脆地哒哒声,一楼的声控灯亮了。但很快它又暗掉,发出短路的触点滋滋作响。这座公寓楼看上去早已荒废,如果不是她曾经在白天来过一次,对周围情况有大致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的。

我究竟在干什么?岳薇问自己。左腿上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她的心,方征的离去在她的心上剜了一个洞。在悲伤和孤独中沉溺了两个月之后,她想要自救,却找到了这样的方法。

“招魂。”岳薇自言自语地说,作为一个律师,逻辑是她的本能,但现在她实在找不出自己做这件事的理由。

她凭着印象走上二楼,好在上面的灯工作正常,让她安心了些。

曾经的住户基本上都搬走了,只有墙上的涂鸦、污渍和刮痕还保留着他们的痕迹。

她一直爬到五楼,才到了她要找的人家门口。她喘着粗气,喉咙发干,鬓角潮湿,在她面前是一扇与整栋楼——或者说整片小区——都格格不入的门。

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安全门几乎赶得上生化武器实验室的规格,厚重的门板,或明或暗的多道门锁,还有门框旁的可视系统。在岳薇看不到的地方,还设置了动作传感器以及其他各式防护措施。

还没等到岳薇敲门,可视系统就亮了,屋子的主人出现在屏幕中,在补光灯的照射下,他的脸白得发惨,深陷的颧骨却没有留下阴影,好似骷髅。

“李先生。”岳薇说。

“你又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呢。”李先生用人工智能般平淡的语调说,“你考虑好了吗?”

“我……”面对这个问题,岳薇一阵心慌,她退缩了,“对不起,我还……”

她转身跑下楼梯,似乎想逃离那个想法。但是,一分钟后,她又回到门前,“我考虑好了,我要见他。”

咔嗒一声,门开了,她走进去。

李先生就在门后,垂手站着,“你好,岳女士,想喝点什么?”他客气地说,“我这里有……纯净水。”

“不用了,”她尴尬地笑笑,“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你确定了吗?”李先生说,“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巫婆神汉,不会通灵,也不会跟你说我能和另一个世界取得联系……”

“一切结果都是通过大数据和网络标记得出的,我知道,”岳薇打断李先生的话,“我已经知道了,听起来不那么……‘迷信’。”

他将她带进书房,启动电脑之后,默默地退了出去。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几个设备上的LED灯发出蓝色和绿色的微弱光芒。

全息投影仪发出嗡嗡的声音,那是它在预热,随之而来的还有淡淡的臭氧味道。

房间中央突然亮了起来,刚刚适应黑暗的岳薇眯起眼睛回避强烈的光线。几秒钟之后,她睁开眼睛,方征已经站在她的眼前。

“小薇,是你吗?”

是他的声音,他的样貌,他玩而不恭而又充满关切的表情。

她的方征!

岳薇伸出手去,在他脸前扫过,却摸不到他。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岳薇,你怎么来了?”

刚刚走进长隆律师事务所的大门,岳薇就被门口的陈姐一把抱住,“你可以再休息几天的,你那两个案子不急,毕竟……”陈姐停住,不知道后面的话该说不该说,只是轻轻地在她后背拍打,就像哄小孩子。

岳薇使劲挣脱出来,“我……闲着也是闲着,请了两个月假,也该来了,不然工作都没了。我想上班,找点事做。”她认真地说。

“好吧,”陈姐点点头,“别太勉强自己,”她侧着头,小声说,“你是打算偷偷进去,还是跟大家打个招呼?”

“这个……”岳薇犹豫。

她抚摸着手串,咬着嘴唇思索,两个月不长,同事们好像都生疏了,这个简单的问题她却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要去……”

“你好,请问岳薇律师在吗?”一个声音打断了岳薇刚刚下定的决心。

岳薇循着声音看去,三个穿着深蓝色西装的人站在门口,同行?

陈姐与岳薇对视一眼,迎了上去,“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智盛律所的,现在要把一个案子移交给岳律师。”

智盛!那是全市实力最强的一家律所。

“你好,我就是岳薇。”岳薇礼貌地把手伸向对方。

但是对方并没有和她握手,而是将一个U盘塞在她手里。

“这是我们整理好的资料,这个案子的当事人,李长逸先生强烈要求更换律师,所以我们现在把有关的资料全部送过来。”

中途换律师这种事,对之前为案子付出劳动的律师是个打击,不过智盛居然老老实实把材料都送来,想必当事人没有亏待他们。

他们会怎么想?是我把客户挖来的?岳薇在心里寻思,但是她连李长逸是谁都不知道。她看着面前的高级律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个人没有看她,而是向后点点头,身后的另外两名律师将手里的档案箱放在律所前台的桌子上。

“所有的都在这了,两箱档案和所有的电子文档。祝你好运。”说完,智盛的律师转身离开。

“等等!你们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岳薇反应过来时,智盛的律师们已经走进电梯,她只来得及在电梯门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个案子是我要求他们交给你的。”岳薇被背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土黄色户外衬衫的人从楼梯间出来。

她认识他,实际上,前一天才见过。

“李先生,你……”岳薇恍然大悟,“您就是李长逸吗?”

“是的。”

“我不知道……你……”

“没什么的,我已经受够他们了。经过昨天晚上,我想了想,觉得你能够懂得这件案子对我的意义,而不是劝我和解。”

一直站在一旁的陈姐发出揶揄的笑声,岳薇醒悟到刚才那句话产生了严重的歧义。

她瞪了陈姐一眼,拿起档案和U盘,对李长逸说:“到我的办公室来谈吧。”

“你要起诉联信公司?”卷宗刚刚看了一个开头,岳薇就感觉到不舒服,好像自己的胃被担忧和兴奋填满了,正沉甸甸的坠着她。

“不是要起诉,而是已经起诉了。”李长逸靠在椅子上说,“用词要严谨一些,你是律师。”

“我……”岳薇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实话,“李先生,我还从来没有接过这么大的案子,为了您着想,我会把这个案子交给我们律所的主任薛律师来办,你放心吧,他是很棒的诉讼律师。”

“不,这个案子必须你来办。”

“那个……”岳薇感到手心里出了很多汗,又凉又黏。

“好吧。”

 

坐在法庭上时,岳薇还再打瞌睡。前一晚几乎没有休息,在办公室里研究李长逸的案子,另外还得拿出三成精力来给自己鼓劲,开庭的时间如此紧迫,她必须硬着头皮上。

起诉联信公司的这桩案子将是她人生的跳板,一个天大的机会。如果成功,她的名声将会飞跃好几个等级。不仅如此,智盛的律师为这件案子做了精密而且细致的调查,全标注在了档案中,单凭研究这份档案就让岳薇学到了平时需要几年才能学到的经验。按说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地将自己的调查结果交给岳薇,不知道李长逸付了多少报酬来弥补智盛,肯定不会少。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了馅饼,直接掉在了岳薇嘴里。

岳薇使劲揉揉眼睛,一口气喝掉半杯咖啡,腹中的热气延伸到四肢百骸,她强迫自己兴奋起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可惜这个状态只持续了十分钟。

当联信公司的律师队伍走进法庭时,岳薇的雄心壮志啪地一声破掉了,就像是阳光下一个泛着七彩光芒的泡沫。

那些人穿戴整齐,步伐轻松,神态自若地有说有笑,路过原告席时,大多数人没有看岳薇。仅有的一两道目光一扫而过,好像是在看路边的一只昆虫,或者玻璃上的一块污渍。

身旁的李长逸放松地坐着,反倒让岳薇更加紧张。

“李长逸诉联信公司,现在开庭。”审判长宣布,“我发现原告方换了代理人?”

“是的,审判长,我叫岳薇,长隆律师事务所的。”岳薇站起来,恭敬地回答,“我是刚刚接手这个案子的,在开始前……能不能请对方简述一下这个案子?”

“你作为代理人,连案情都不了解吗?”

“没关系的审判长,我方愿意帮助一下对方律师。”联信公司的律师席中站起一个人,带着和蔼的微笑看着岳薇,岳薇觉得他有些面熟。

“既然你没有意见,那就开始吧。”

“因为现在云技术和生物密码技术的发展,本公司已经开始推广新的B网通讯手段,并且计划于6个月过渡期完毕之后完全关闭T网通讯方式,原有的号码全部弃用,开始使用唯一的、与用户身份信息相关联的新号码,达到一号通用。但是李长逸先生以本公司未能履行合同为由,拒绝停用现号码,并且要求本公司在五十年只内不得停止T网通讯。”

“嗯,简单明了。”审判长说。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岳薇向对面的桌子点头。

对方的律师将两张纸递在审判长和岳薇面前,“请看这件证据,这是李先生亲自与本公司签订的合同。其中第九条第3款中明确写着,乙方,也就是本公司,为提高服务质量而进行网络升级时,有可能造成通信中断或号码停用。李先生签过字,证明认同本合同。”

“但是联信公司的升级B网的举措并没有提高对李先生的服务,所以这一条并不适合本案。”

“B网无论从通话质量,网络速度还是安全方面都大大超越了旧的T网,这个是有数据可以证明的。”

“但是我的当事人需要的服务只有一项,就是保留这个号码。”几个回合之后,岳薇渐渐找回了信心,毕竟她有整个智盛的调查研究做后盾。

对方律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关于这一点……”

“好了,”审判长说,“辩方律师有没有更加具有说服力的证据?”

“有的,审判长。”律师说,“请看第六……”

“等一下。”岳薇打断了对方律师,现在是打乱对方节奏,使出杀手锏的时候。

“审判长,请您看一下这份合同签署的日期。”

“5月19日。”

“这是一份报道。”岳薇将两份复印文件送给审判长和对方律师。“在报道上说,迅联公司在4月29日、飞享公司在5月17日都已经完成了T网到B网的更替。这说明合同签署的时候,也就是5月19日,联信公司是国内唯一一家使用T网的公司。”她停顿了一下,享受控制法庭节奏的快感,这份合同是智盛公司给联信下的圈套,干得漂亮。“所以这份合同涉嫌强制性的霸王条款,我方申请作废。”

“但是合同作废的话,本公司对李先生的服务也将停止。”

“不,李先生在联信公司已交够了足够五十年的预付款,这是事实合同,与其他的无关。”

“审判长,这是他们耍的诡计。”

“我知道,但是她说的有道理,你们还有其他的证据吗?”审判长说。

联信的律师团队叽叽喳喳地商议了一阵,最后说:“我方申请休庭,并且提出一名证人。”

“好,休庭。”审判长敲响木槌。

 

“干得漂亮。”刚刚走出法庭,联信公司的律师就迎着岳薇走来,岳薇越发觉得他眼熟。

“你还认得我吗?师姐?”

“师姐?”岳薇努力在记忆中挖掘,“啊!任宇!”

顿悟的惊喜之后却是嫉妒和惭愧,“你现在是联信公司的顶梁柱了!”

“混口饭吃。”任宇笑笑,“如果不是在学校的时候看到你在模拟法庭上的飒爽英姿,我恐怕不会坚持读完法学院呢。”

“别胡说了。”

“真的,你和方征学长简直是我们这些学弟学妹眼中的神仙眷侣啊。对了,你们……现在……?”

岳薇的脸黯淡下来,不由自主地去摸她的手串。

“我说错什么了吗?”任宇问。

“他已经不在了。”岳薇轻声说,但很快她便将自己从阴郁的心情中拉出来,她甩甩头,故意大声说,“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哦,对不起。”任宇知道与岳薇并不熟悉,便没有多问,“本来这个案子在智盛手里,怎么会突然交给你了。”

“这是当事人的要求,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师姐你现在在哪个律所?”

“长隆。”

任宇想了想,似乎是在记忆里搜索长隆这个名字。

“师姐。”任宇突然开口说,脸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和解吧。”

“什么?”

“和解吧。”任宇又说一遍,“我没别的意思,和解对双方来说是最好的出路。”

“我的当事人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保留原来的号码。”

“你可以劝劝他,”任宇摊开双手,“我们愿意出8000万的和解费,只要你们不再起诉,并且对和解内容保密。”

“多少?”岳薇忍不住叫道,8000万,律所可以拿到5%的提成,而她自己能够拿到其中的25%,那是……

“8000万。我们开给智盛的价格是4500万,但是李长逸拒绝了。8000万是我们能给出的最高价格。如果给李长逸留下那个号码,每年多花掉的运营费都不止这个数。”

岳薇还在心算提成的数目,她确实有些动心,但是一想到李长逸说过“只有你懂得这个案子的意义。”,她只好为自己惋惜。

她叹了口气,对任宇说:“我的当事人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保留下这个号码。”

任宇露出失望的表情,“师姐,我劝你再劝劝他,不然……明天会很难看的。”

“对不起,咱们还是法庭上见吧。”岳薇说出这话的时候,脑海里仿佛看见一大堆钞票,长着翅膀飞走了。

“那好吧,祝你好运,师姐。”任宇耸耸肩。

“祝你好运。”

 

回到自己的公寓,岳薇才知道自己有多疲惫,她将自己扔在床上,让深沉的睡意侵占了她的意识,可就在将要入眠的那一刻,任宇的话又浮现在耳边“明天会很难看的”。

任宇是联信公司律师团队的骨干,这句话不是随便说说,他们一定还有致胜的武器。

岳薇又翻了一遍智盛给她的档案,没有什么漏洞了。但是她仍然觉得不够,于是她给李长逸拨了个电话,打算再疏理一遍细节。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接通了,李长逸在话筒那头清清喉咙,才说:“喂。”

“李先生,我是岳薇,你的律……”

“闭嘴!你为什么打这个号码!这个电话不是给你准备的,以后不要再打了!”

李长逸怒骂了一通之后,电话断了,岳薇拿着手机发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个号码就是李长逸打官司要求保留的那个,岳薇记得最熟,没办法,她只好找出笔记本,上面有李长逸的另一个号码。

“喂?”

“李先生,是我。”

“以后不要拨打那个号码了,明白吗?”

你又没跟我说过,岳薇在心里说,但嘴上却应和着,“我知道了,我打电话是想再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保留这个号码?”

“这是我个人的偏执。”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岳薇对着话筒翻白眼,“能告诉我吗?”

“不能。”

岳薇舔舔嘴唇,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说。智盛送来的档案中,对联信公司有着非常详细的研究,但那里面却对李长逸只字未提。起初岳薇以为这是智盛在档案里做的手脚,但联想起李长逸家那扇厚重的安全门,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注重隐私”的人。

“李先生,你能说说你的情况吗?先别拒绝,因为明天联信公司会提出一个证人来对付你,我希望在那之前知道你……有什么弱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传来的答案依然是“不能”。

岳薇挂断电话,看来没法从那个独居怪人那里得到任何信息了。

她又拨了一个电话,“喂,谢叔吗?最近忙不忙?”

谢叔是她爸爸的老战友,当兵的时候是侦察兵,退伍了之后又干了二十多年刑警。

“不忙,闲得我都快出毛病了。”

“你啊,就是闲不住,去广场上跳健身舞呗。”

“臭丫头,有什么事就快说。”

“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个人。”虽然入行没几年,但是岳薇深深地知道,当事人和律师之间,并不是相互信任的关系。很多时候,他们会带着偏执的想法来找律师,告诉律师一个故事,半真半假,或者全部都是谎言,然后让律师去达到想要的结果。如果不提前摸清当事人的底细,在法庭上就会处于被动,当事人的任何弱点,都是对方律师的武器。

“好的,交给我了。”

岳薇将李长逸的信息发给谢叔,信息很短,因为她只知道他的姓名住址,以及那奇怪的“工作”。剩下的就要谢叔来发掘了,他每次都能通过各种关系完美地完成任务,当然,岳薇也会付给谢叔合适的报酬,双赢。

她重新躺下,用手指默数手腕上的串珠。这间空荡的公寓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悲伤的回忆,与方征重新见面之后,她放下了许多。

她回忆着那些与方征之间的快乐场景,两个月来第一次睡了一个无梦的长觉。

 

“请证人上庭。”岳薇转向法庭大门,但她等的不是联信公司的证人,而是从来不误事的谢叔。如果能在证人开口前了解一些信息,一会质证的时候也会有心理准备。但是……

一个中年女人走进法庭,衣着时尚,脸上画着恰到好处的淡妆,皮肤保养得不错,但是眼角和鼻翼处的皱纹仍然暴露了她的年纪。

“这是谁?”岳薇正打算转过头问李长逸,但是像机器人一样冷淡的李长逸却像是见了鬼一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后退两步,张着嘴愣在那里。被他踢开的椅子晃了两晃,倒在地上,在安静的法庭中发出巨响。

“你……怎么是你……”

女人没有看李长逸,她在法警的指引下走向证人席,“我是要坐在这里吗?”女人开口问高高在上的审判长,声音圆润,带着一些颤抖。精致的装扮下是为了遮掩内心的紧张。

审判长点点头,女人坐下。

岳薇掐了李长逸一下,她的当事人才笨手笨脚地扶起椅子。

“证人,请说明你的身份。”审判长说。

“我……我叫殷眉,是李长逸的……前妻。”

好像是有意配合一样,李长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殷女士,能讲讲你和李长逸是因为什么……分开的吗?”任宇开始向他的证人提问。

“反对!”岳薇站起来,“与本案无关。”毫无头绪的她现在只能使用拖延时间和打乱对方节奏的策略了。

“我想,先听一下再下结论不迟,反对无效。”审判长转向殷眉,“你可以说了。”

“我和长逸……和李长逸在二十年前离婚的,那时家里出了点事。”

“什么事?”任宇像捧哏一样恰到好处地提殷眉接话。

“我……”殷眉迟疑了,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她试了几次,那模样就像搁浅的鱼。两行眼泪流出来,弄花了精致的妆。

“我们的孩子找不到了。”李长逸自言自语地说,声音正好让法庭里所有的人听得到。

“别说话!”岳薇瞪了李长逸一眼。

殷眉抬起头,进入法庭以来第一次看向李长逸,“是的,我们的孩子丢了。”

“那是什么时候?”

“二十几年前。”

“二十五年七个月二十一天。”李长逸说,这次的声音更大了些,刚见到殷眉时的震惊和怀念已经被愤怒所取代。

“不要说话!”岳薇再次说。

“是的,二十五年七个月二十一天。”殷眉机械地重复李长逸的话。

“殷女士,请集中精神。”任宇低声说。

“对不起,我会按照之前讲过的说。”

“我反对!证人显然和对方律师商量好了。”

“是吗?殷女士?”审判长问。

“不,我只是……见到前夫有些混乱,对不起。”

“那么请继续。”

“审判长!”岳薇不满。

“我知道了,反对无效。”

“孩子丢失后,你们做了什么?”任宇接着提问。

“我们找了很久,但是仍然没有任何线索。最后我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那实在是太累了……”

“是你累了,我可没有。”李长逸站起来,拍着桌子喊道。

啪!啪!

“安静!”审判长怒视着李长逸,手中的木槌重重砸下,就像行刑的刽子手斩断了法庭中的喧哗。

李长逸默默地点头,倒在椅子上。

“你们是因为累了,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而分开的吗?”

“不,对不起,他说的没错,是我累了,而他没有。因为这个,我们的分歧越来越大,最后不得不分开。”

“分歧在于……”

“我们找了好几年,但是一无所获。我想,再那样下去的话,可能会毁了我们的未来……我……我说……再……再要一个孩子。”殷眉又流出眼泪,这是真实的感情。岳薇偷眼看看李长逸,她的当事人注视着自己的手指,也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李长逸又是如何应对的?”

“反对!”岳薇站起来,“审判长,这有什么意义吗?本案的重点在于联信公司要保留李长逸的号码。”

“反对有效,任律师,我要求你进入正题。”

“殷女士,请加快速度。”任宇走近殷眉,温和地说。

“他……李长逸当场拒绝了我,并且……并且……第一次打了我,他说我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孩子。第二天,他拿来了一份离婚协议。”殷眉擦干眼泪,直视着李长逸,“其实我的心里确实已经放弃了。我签了协议,离开了家,没什么可分割的,所有的钱都已经花了。”

“在原告提出意见之前,我要提醒你一下,任律师,仍然没有进入正题。”审判长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离婚第三年,李长逸被诊断出偏执型人格障碍。”

“反对!反对!”岳薇第一时间站起来,“铺垫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说明我的当事人有精神疾病吗?证人殷眉女士并不具备专业资格,联信公司已经打算用抹黑的方法来辩论了吗?”

任宇对岳薇的质疑并不理睬,而是递上两份材料,“这是第五人民医院开的诊断书,以及强制治疗的病历。”

岳薇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她扭过身子,强迫李长逸看着自己,一字一句的问:“你知不知道智盛在坑你?”

李长逸不置可否,只是在椅子里不自然地扭动身体。

岳薇把诊断书推到李长逸面前,低声说:“所有的关键信息都被智盛扣下了,而你,不愿意和我沟通,你是故意想让官司输掉吗?”

“岳律师,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审判长问。

“有,审判长。”岳薇瞪了李长逸一眼,“我不知道对方律师想要证明什么,但是这份病历正好说明我的当事人已经痊愈出院,精神方面并无异常。”她挥舞着那份病历,“并且,与本案无关。”

“不,偏执型人格障碍很难治愈,出院只能证明他的病情暂时得到了缓解,但是现在,我方怀疑李长逸因为受到一些综合原因的刺激,会旧病复发。”

“反对,对方律师没有诊断精神疾病的资质,不能进行恶意推断。”

“有效。”

“那么,我方提出对李长逸的精神状况进行鉴定。”

“反对!这简直是污蔑!”

“审判长,如果李长逸的精神状况不佳,没有民事自主能力,我方要求取消这场诉讼。”

“反对!反对!审判长您能允许在法庭上出现这样明目张胆的污蔑吗?”

“这是我方的权力!”

“这是拖延时间!”

“都给我闭嘴!”

一声怒喝让整个法庭安静下来,连审判长举起的木槌都停止在半空,无法落下。

目光集中在怒吼的源头——李长逸身上。

他侧着耳朵,仿佛在倾听什么声音,“你们没听见吗?”

岳薇像被人猛揍了一拳,她不知道李长逸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肯定对将来的审判没有好处。

“李先生!”她小声说,“集中精神,这是在法……”

“我叫你闭嘴!”李长逸粗暴地推开岳薇,离开原告席,走到法庭中央。他侧着耳朵,寻找着空气中存在的蛛丝马迹,像一只能干的缉毒犬。

这时岳薇也听到了,法庭中飘荡着微弱的歌声,欢快的节奏,成年男中音和稚气未脱的小孩之间的对唱。

乔宇走回被告席,从公文包里找出手机,歌声就是从他的手机上传出来的。他关掉手机,向大家送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对不起,我忘记关掉铃声了。”

李长逸死死地盯着任宇的手机,过了一会才露出如梦方醒的表情,他转向证人席里的殷眉:“你,是你告诉他孩子最喜欢听这首歌的?”

“对不起,”任宇说,“审判长,到底谁是律师?”

“原告,回到座位,让你的律师询问。”

李长逸顺从地走回原告席。

“你为什么必须要保留那个号码?”就在李长逸走回座位时,任宇问。

“反对,请不要和我的当事人说话。”岳薇站起来,挡在任宇和李长逸之间,然后她转向审判长,“对方律师在庭审中故意用手机放音乐,来迷惑我的当事人,这是藐视法庭。”

审判长想了想,“辩方律师,把手机交给法警,罚款3000元,有意见吗?”

任宇看了一眼岳薇,“没意见。”

“下面继续,岳律师你有问题要问证人吗?”

“那是我与我儿子联系的唯一方式。”李长逸突然开口说话,打断了岳薇正要出口的回答。

“你不要再说话了。”岳薇按住李长逸的肩膀,希望能够将他按在椅子上,如果允许的话,她希望用胶带将他捆成木乃伊的样子。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李长逸猛地甩开岳薇的手,大步走向被告席。他伸出手臂,用手指指向任宇的鼻子,仿佛那是一只手枪,“那是我和我儿子联系的唯一的希望!”

“还有你,这个号码不是你教给孩子的吗,你让他牢牢记住,以防……以防……?你忘了吗?你不在乎了吗?”枪口又对准殷眉。

“李长逸!请控制住你的情绪。”审判长咣咣地敲着木槌。

“闭嘴!你和他们也都一样,你们从十几年前就都放弃了,你们根本不在乎!”

岳薇颓然地滑倒在椅子上,看着她的当事人像抢劫银行的劫匪一样挥舞着双手,质疑着法庭上的每一个人。

“法警!”审判长也无法容忍李长逸这样的癫狂行为,他用力敲打木槌,好像擂起战鼓。

李长逸像公牛一样冲向被告席,掀翻桌子,一把攥住任宇的领带。

然后,他哭了,像个小孩一样嚎啕大哭,“求你……求你了……我只有那个号码,别……”

四个法警冲进来,架走了李长逸。

一切都完了,这场官司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场闹剧的?岳薇的脑子一片空白。

庭审再混乱中结束,岳薇提出推迟庭审的动议,但审判长注视了她几秒钟,转身走了。

 

岳薇离开法庭,在走廊尽头的羁押室里找到了李长逸。

“我……”李长逸突然老了很多,原本就颓废的他现在看上去像是行尸走肉,“我搞砸了。”

“嗯。”岳薇费了好大的劲才没让李长逸坐上直达精神病院的班车,她现在也没有好心情。

“我没想到……她会帮着他们,我以为她看在孩子的份上会留些情面。”李长逸又握紧拳头。

“别想那么多了,回去吧。”岳薇安慰他说,“在判决出来之前,一切都还有转机。”

李长逸重重地点头。

 

离开法院,岳薇独自回到律所,谢叔已经在办公室等着她了。

“你的当事人挺有故事的。”谢叔坐在岳薇的座位上,用下巴指指办公桌上的一沓档案。

“现在都没用了。”岳薇苦笑。

“怎么了?”

“他丢了一个孩子,和老婆离婚,最后孩子还没找回来,他也疯了。”岳薇脱下外套甩在一边,“今天在法庭上比在马戏团还热闹,辩方律师耍了个诡计,他当场就崩溃了。你如果早告诉我这些的话,今天上庭之前我就会带一包爆米花去了。”

“他的信息不好找。”谢叔摊手,“你知道他之前是个软件工程师吗?”

岳薇回想起请求李长逸“招魂”的事,点点头。

“他在网络上的信息很少,除了姓名生日身份证号,还有你知道的那些之外,没有任何信息。”

“他看上去确实没什么私生活。”

“所以我去了他家。”

岳薇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前天就去过了。”

谢叔一愣,“你去干什么?”

“没什么,你在他家发现了什么?”

谢叔将桌上的显示器转向岳薇,夸张地按下播放键,通过摄像机拍下的视频开始播放。

“你是怎么进去的?”岳薇问,李长逸家那夸张的安全门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你只要知道我是专业人士就行了。”谢叔挤挤眼睛。

屏幕显示一片漆黑,探测到屋子里的黑暗之后,摄像机开始提高感光度,并且切换到夜视模式,李长逸的家呈现出一片幽暗的绿光。

在岳薇的印象中,他家没有什么摆设,只有简单的家具,和仅够生活用的器具,如果不算那些电脑设备的话,那里连出租屋都不如,很难想象李长逸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镜头跟随着谢叔走过各个房间,岳薇摆放着全息投影仪的那件“招魂室”,维持着二十多年前模样的小孩房,还有只有一张折叠床的“卧室”。

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最后,谢叔走到了里面的房间,屋子风格突变。

房间正面是一张大号的电脑桌,桌上是六台显示屏组成的阵列,房间一角的机柜嗡嗡作响,各色LED灯不停地闪烁。

谢叔动了动鼠标,唤醒主机。桌面上杂乱地摆放着各种图标和文档,谢叔试探性地一一打开查看。

随着查看的层层深入,两个文件包出现在屏幕上,分别写着“方征”、“岳薇”。

“这里为什么会有你和方征的名字?”

“我……不知道。”岳薇看似随意地回答,她还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向李长逸求助的事向谢叔说,肯定会被臭骂一顿,或者被狠狠地讽刺一番,反正没有好下场。

谢叔点开那些文件,里面详细记录了岳薇和方征的信息,从出生到现在,几乎所有网上可以找到的信息,发过的每一条留言,都在那两个文件包里。

按照李长逸的说法,他通过方征的成长记录和思维模式重建了一个模型,就是所谓的“招魂”,岳薇深深地知道他没说大话,前几天和方征交谈的时候,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反应,都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

但是李长逸收集自己的信息干嘛?

谢叔的手表亮了,那是在提示他有人触动了他留在楼下的传感器:李长逸回来了。

谢叔麻利地关闭打开的窗口,正准备离开时,屏幕的右下角有一个图标闪动起来,那是最近流行的即时交流软件,有人向李长逸发来一条信息。

屏幕里的谢叔犹豫了一下,点开那条信息。

信息很短,只有一行字。

“爸爸,你在吗?”

 

岳薇再次敲响李长逸家的安全门,没等多久,他的脸就浮现在显示屏上。

“岳律师,你来干什么?我不想再提案子的事了,请回吧。”

“不,现在我已经无法再为那件案子做什么了,只能等待判决。我来是为了私事,我还想见见他。”

李长逸皱起眉头,想了想,然后说:“进来吧。”

像上次一样,岳薇被带进那个房间,稍作等待之后,方征出现在岳薇面前。

“小薇,是你吗?”

岳薇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爱人。

方征的影像等了一会,无聊了,开始玩弄自己的指甲。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的话,岳薇就会把他当做真人了。

“方征。”岳薇说。

“小薇。”方征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抬起头,岳薇很不喜欢他啃指甲。

“我不能再见你了。”

“什么?为什么?”方征愣在原地,受惊的样子让岳薇不忍继续往下说。

“你……已经死了。”

“不……不可能,我……不可能……不……”

“那是一场意外,你坚强些。”岳薇走上前去,伸出手,手臂穿过方征的身体,全息场在她的手臂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我明白了,很多事情能够讲得通了。”方征镇静下来,“我说怎么好像好几天没拉屎了。”

岳薇笑了,“所以,你会理解我的,是吗?”

“当然。”方征又露出他那副自以为是的表情。

“谢谢你,再见。”岳薇说,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终于放下了。

“再见。”

她最后看了一眼方征的影子,“我爱你,我会一直想你的。”

她推开房间门,将方征留在身后。

李长逸的家很安静,转角的一个房间里传来一些响动,不知道李长逸在干什么。

岳薇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开始今天真正的任务。

通过谢叔录下的视频,她记住了李长逸家的构造,有主机的房间在最里面。她轻手轻脚地向里走,谢叔在那里找到了一些线索,但是没有找到答案。

李长逸为什么整理了她的档案;那个管李长逸叫爸爸的人,是谁。

她唤醒了电脑,很快找到通讯软件。在近期联系人记录里,她找到了那个人的ID:李超然21。

然而在这个名字下面,还有一连串其他的ID,李超然07、李超然14、李超然20……

岳薇点开一个叫做李超然33的ID,通话记录写着:

——我不管你是谁,别再联系我了。

——我真的是你爸爸。

——去你妈的。

——超然,别这样。

 

她又点开李超然45:

——爸,我今天加薪了。这个季度的业绩是小组第一。

——真棒,我知道你没问题的。

——我去做报表,回头聊。

——再见。

 

“你在这里干什么。”李长逸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岳薇尖叫一声从电脑椅上跳起来,慌忙去关对话框。

“我……我找厕所。”

李长逸看看屏幕上的内容,挑挑眉毛,“被你发现了。”

“那是谁?”岳薇问。

“是我儿子。”

“我看到有很多ID。”

“都是。”李长逸轻松地说。

“我不明白。”

“他们都是程序,每一个都是。就像你的方征,是通过大数据中他的网络标记重建了他的意识模型。让他可以和你交流。”

“你做这些干什么?”

“为了和我的儿子重新见面的那天。”李长逸从岳薇身边走过,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电脑椅上,用手指有节奏地轻敲桌面,“他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我不知道这么多年里发生了什么,他在什么环境下生活,又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所以我设计了几种生长环境,将意识模型放进去,看着他们一天天长起来,我了解他们的一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思维方式。”李长逸抬起头,目光里闪现着希望的光,“这样,等我找到他的时候,我会让他知道,我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我们会成为默契的父子俩。”

“所以,你必须留下那个号码?”

“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岳律师。”

“不,李先生,我和你并不一样。我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知道方征已经不在了,能够和他再次对话,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而你,我不知道李超然是不是还……”

“他当然活着!”

“是,他还活着。也一定有了自己的生活。即使你们重新相见,他也不会立刻扔下自己的生活来陪你,我建议你也应该开始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了。不要再以你的儿子为借口拒绝整个世界。”

“我能给他一个家!”

“他已经有家了。”

“我这里才是真正的家!”

“那就让这里看上去像个家吧。”

李长逸愣住,打量着单调长着霉斑的墙壁,开裂的地板,还有嗡嗡作响的机柜。

最后他说:“请回吧,明天还要去法庭等待判决。”

 

岳薇提前来到法院,门口已经聚满了人,自制的纸牌和条幅上写着诸如“保卫T网号码!”“今天,他是我们所有人的孩子!”之类的大字。

李长逸从公交车上下来,缓慢地穿过人行道,来到岳薇面前。

“看见了吗?”岳薇指向人群方向,“他们都是为了你来的。”

“无所谓了。”李长逸说,“法官又不会因为他们对我产生好感。”

他们走向法院大门,人群中走出一个人,将一张纸条塞到李长逸手里,又隐没到了人群中。

李长逸看看纸条,向那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把纸条递给岳薇。

纸条上写着:我们支持你,不用担心,即使这场官司败诉了,我们也会替你接着打,一直到你找到儿子为止。——志愿者

岳薇将纸条还给李长逸,走上法院漫长的台阶。

 

当他们再次踏上这段台阶时,人群已经散了。

“对不起,没有帮你打赢这场官司。”外面的阳光正刺眼,岳薇抬起手,在眼前搭了一个凉棚。

“你说得很对。”李长逸眯着眼睛说。

“什么?”

“你昨天说,超然应该已经有自己的家了,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你能明白就好。”岳薇看向李长逸,突然意识到他正盯着自己的手腕。

她放下手,把手串藏在袖子里。

“总之,谢谢你了。”李长逸说,岳薇觉得他是真心的。

“如果打赢了官司就更好了。”她回答道。

李长逸点头,快步走下台阶,转眼间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岳薇摇摇头,向律所走去。

 

李长逸回到自己的家中,从兜里掏出一串刚在小摊上买到的酸枝手串,放在桌上。他唤醒电脑,在经过重新编程的聊天软件里添加了一个新的ID:李超然52。

“你好。”他输入了一句问候。

“你好,你是谁?”

“说起有些唐突,方征,实际上你的本名叫做李超然,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你今年年纪也不小了,成家了吗?有对象了吗?”

李长逸一边聊着,一边将岳薇的档案加入到他设计的程序里。

现在,他有52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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