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师：雷来来）
贾宝玉坐没坐过潜水艇？这不是问题，他的确坐过，而且不仅坐过潜水艇，还坐了飞艇、战车、地下铁……各种酷炫拽的交通工具贾宝玉他都坐过。然而，贾宝玉到底是什么时候坐上的潜水艇？这就是问题了。
让贾宝玉坐上潜水艇的人，是被誉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作家之一的吴趼人，而讲述贾宝玉坐上潜水艇的书叫做《新石头记》。
吴趼人也好，《新石头记》也罢，在一定范围内都是鼎鼎大名。而因为美国著名学者王德威的一篇名为《贾宝玉坐潜水艇——晚清科幻小说新论》的论文，更是让这台潜水艇名满天下。
不过，关于潜水艇，贾宝玉根本没有从一开始就能坐上。
简单说吧，《新石头记》全书四十回，贾宝玉在前十九回里，只是跟着薛蟠在大上海转来转去，参观印厂、轮船等当时已经不足为奇的科学事物。故事也和吴趼人的名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并无本质差别，完全就是在描写上海社会的诸多“怪现状”，实属“社会小说”，去科幻颇远，更别提什么潜水艇了。直到第二十回，薛蟠突然提出要带贾宝玉去“自由村”，第二十一回焙茗被箭射中由人变成了木偶（为什么呀，怎么就这么不合逻辑地变了……）打开了通往称之为“文明境”的大门，从此由文明境里的主人东方强一家带着贾宝玉上天入地无限科幻起来。
而贾宝玉进入文明境坐上潜水艇，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根据我所掌握的材料来看：《新石头记》首发于1905年9月19日的《南方报》于1905年12月20日连载结束，一共连载十一回。所谓十一回，也就意味着贾宝玉距离乘坐潜水艇还遥遥无期。也就是说在1908年，《新石头记》出版单行本时，吴趼人才脑洞大开，弄出了一大堆潜水艇了飞艇了的让贾宝玉去坐着玩。
然而，正是在前几天飞氘突然说到，《新石头记》在《南方报》一直连载到的是第二十回，而非第十一回。二十回和十一回，在别的小说上没有太大差别，可是对于《新石头记》来说，就相当重要了。正如前面所说，吴趼人的脑洞大开的时段，正是从第二十回开始的。假若飞氘所说属实，那么我之前所提出的观点就完全站不住脚了。而飞氘所给出的这条线索的信息来源也相当凶猛，在上海的黄霖和陈大康两位教授的新书上都如此提及，可信度不容忽视。可是，两位教授，您既然提出了新的文献信息……倒是说清楚是怎么发现的呀！这不是成心吊人胃口吗！好好好，既然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唯有亲自去看当年的《南方报》才能确定了。幸运的是，我不必跑到上海图书馆，在国家图书馆里就存有《南方报》的缩微胶片。
好了，真相只有一个，只要看到原貌，一切就迎刃而解。我准备出发。
说个题外话，刚好是星云奖的科幻大会伊始，诸多朋友聚来帝都。正是一片聚会畅谈氛围。两位女博士，夏笳博士和暖之博士来约。
想来叙旧该去何处？唱KTV？想想就很无聊。玩桌游？我从不喜欢。吃饭？又觉得太过嘈杂。结果，不如一起去国家图书馆看缩微胶片吧。一旦意见提出，两位女博士也同样兴致大起。竟也就这样开始了新奇又令人欣喜的聚会活动。
缩微胶片的胶卷装到缩微胶片机上之后，看到屏幕上出现了1905年年底的《南方报》的报纸时，多少也觉得自己瞬间穿越回了清朝末年。
一开始翻阅，的确有些紧张。害怕看漏什么，错过《新石头记》。不过，很快《新石头记》就出现在了报纸的版面上。比想象中的小说连载要短很多，顶多只有千字多些。夹杂在义正言辞的社论，呜呼哀哉的时评，以及各种“补脑汁”“神功带”“戒烟药”“眼药水”的广告之中。
这么不起眼？好歹吴趼人也是写了《痛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脍炙人口深受喜爱的作品的大大呀！这未免太让人心寒了吧。继续往后翻，发现了《新石头记》的连载规律，是周更，每个礼拜日会更新一千来字。更新得这么慢这么少，读者朋友们真的能接受吗？翻了翻报纸的犄角旮旯的位置，也没有翻到一篇读者来信表示更新太慢等不满，也只好作罢继续往后看了。
1906年很快开始了。所谓的连载到第十一回的说法也很快就被打破。即便是周更，到了1906年初，也已经更新到了第十三回。不过，对于我来说，第十一回和第十三回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十一也好十三也罢，反正潜水艇还远远未到。只是默默地念叨着“大大快更新呀！”并匀速地旋转着胶片的转盘。
进入1906年之后，似乎一切都逐渐开始令人欣喜。过了春节，十三回更完，开始了第十四回。上一更是农历正月十三，也就是还没过元宵节，而转到正月十八，竟就发现吴大大又更新了。怎么突然这么敬业？从此之后，《新石头记》竟然从周更变成了日更！报纸给《新石头记》的版面也比以前多了一些。这代表了《新石头记》在连载到第十三回之后，越来越受到欢迎了？恐怕的确如此，就连吴趼人在更新上也变得更加认真了的感觉。
看着吴趼人一步步地赢得了《南方报》的版面，一步步走向了真正的当红作家，这样的足迹清晰可见，就连我们这些只是偷窥过去的21世纪人类，都为他而感到欣喜了。
在此再插播一个小插曲。
第十七回的最后一部分，连载在报头标注是“农历二月初七、西历2月29日”的一天上。可是，等等！很显然1906年不是闰年，没有2月29日呀。看来晚清人是真的不会计算西历日期，也没准再下一天是西历2月30日呢。不过问题比较麻烦的是，接下来日期就全都错了，恐怕只能靠农历换算了。然后，翻到第二天，特意看了一眼报头的时间：“农历二月初八、西历3月2日”。
呃，太棒了！1906年的3月1日就此消失于这个世界了……你们真是太不会算日期了吧，却又是知错就改的好同志，只是也许会害苦刚好在这一年的3月1日穿越过去的穿越爱好者吧。
在日更的速度下，《新石头记》很快就到了第十九回的开始。激动人心的第二十回，就要出现了！到底吴趼人的脑洞是哪一年打开的？结论就在此即将揭晓了！
可是、可是第十九回，我们亲爱的吴大大，竟然一直没有写完……整整更新了有一个星期之久，竟然还在写第十九回。所以，您是根本不知道第二十回要写点什么了吧！您这是在拖延时间好吗！不如我来提示提示？写写自由村的事如何？忽然间，在同一期报纸上，第十九回完结，而衔接上了四竖行的第二十回内容。
二十回出现了？对，没错，回目出现了。可是这四行的意义到底有多少？虽然是第二十回了，可跟没写第二十回仍旧在第十九回磨叽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吴大大您还是没想好后面该怎么写对吧！
第二天，第二十回继续连载。只可惜距离薛蟠所提到“自由村”的第二十回结尾，是有相当的距离。
只好继续往下看，再过一天。嗯？没有了？一开始以为是断更几天。结果往后翻呀翻呀翻，一直翻到1906年夏天《南方报》被整顿调查为止，都没再看到《新石头记》。
就这样突然被腰斩了？在吴趼人终于脑洞要开的关键时刻。
所以，我的观点还是成立？是的，只要一天没有提出“自由村”，就代表吴趼人在此时尚未开始天马行空地写科幻。
可是正在我窃喜结论仍旧时，忽然在报的头版看到了些许端倪。
掺杂在1906年2月轰动全国的“南昌教案”的追踪报道和各种声讨、檄文之中的头版中，有一条看起来还算显眼的广告，广告内容讲到从二月十九日起本报另印“附章”请读者在购买本报时注意向销售点追取。附章，也就类似于现在报纸的别册。不把附章夹在报纸里吗？那时自然不能像现在这样用一个塑料包装把报纸的正刊了彩页了广告了别册了都装在一起，所以很容易掉落，或者本来就因为报纸和附章的版面开本、装帧方式不同，在销售时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摞来摆放，也是合情合理的。因此假若读者不知道，销售的小贩也给忘了或者根本就是嫌麻烦没给摆出来的话，那报社特意做得附章岂不白费。再翻了前后日期的报纸，同样都有。看来遗忘附章是普遍发生的，不然报纸也不会在头版特意提示。
那么……喂！做缩微胶片的师傅，您没有发现吗？您就把这个附章给忘了！小贩那边也很苦恼呀，堆积成山的附章没法处理呢！
上下翻动，怎么也看不到附章内容。只好让时间再次回转到过去，也就是附章广告所言的二月十九日，也就是西历3月13日。
果不其然，在3月13日的《南方报》头版上有附章的广告，同时广告的内容也有些许不同，原来广告中明确地说到：从今日起，《儿女英雄传》、《新石头记》等小说作品将于附章中继续连载。等等，那么也就是说我们一直想继续追寻的吴趼人的脑洞被挪到了附章里去了。怪不得连载得风生水起的《新石头记》突然就没有了，再翻日期，也刚好和前面所谓的最终断更的日期连上了。再沿着这样的新线索一日一日地往下看，突然发现原来每一天的头版都有附章广告，只不过并非每一篇广告都有《新石头记》的字样。直到西历4月14日那一天，《新石头记》的字样最后一次出现在《南方报》的版面上，之后无论是广告也好正刊内容也好，再也不见。
也就是说，《新石头记》从正刊挪到附章上，又持续连载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同时，吴趼人在1906年创作《新石头记》之时，也根本不是技穷停笔，而是终于脑洞大开给《新石头记》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只可惜，这个令人感到惊艳不已的新世界，却只是出现在了总被人们所遗忘的附章之中，到底能有多少人看到呢？实在无法考据。
重新再次翻遍全年报纸，发现了两处恐怕是上海图书馆收藏此报时残存的附章单页，都有《新石头记》的一页，分别为第二十回中段和第二十一回中段。这是进入附章之后《新石头记》唯有的两页残存文本了。虽然看不到全本内容，但显然自由村已出现，更是证明了在挪入附章之时，文明境已在吴趼人脑中构思成型了。
这样算来，在1907年，吴趼人的好友报癖在《月月小说》上发表的关于《新石头记》的吹捧大作中所说其看完了《新石头记》四十回全本，也是可信的了。在我发现附章广告之前，所有人都因为报癖对《新石头记》过于吹捧的文字，而怀疑他根本没看到全本，只是听吴趼人的写作计划从而先为其造势而已，这样的怀疑也包括我在内。现在想想，还真是略有些惭愧。当然了，在1906年的时候，到底《新石头记》连载到了什么位置，就当下的文献资料来看，已经无从考证，这也是事实了。
线索似乎突然全通，问题朝向了一开始所预设的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而去。感觉对1906年，清末的中国到底是有一个怎样的小说阅读氛围，又有了一个些许不同的新认识。当然，更重要的是还有了真正的新发现！写完这篇散聊科幻之后，我便开始着手写关于《新石头记》连载情况的论文去了。
对了，那么缩微胶片聚会的结果又如何呢？看旧时报纸，甚至能与一起去玩密室逃生相提并论了，满满的全是如麻线索，需要缜密推理，分工协作，才能抽丝剥茧破洞而出。相当开心，既充实又欢乐（当然，这是需要静默中表面会心内在狂笑的功力）还满是聊资毫不尴尬。
不妨大家也试着选择这样的趣味十足的聚会形式吧。
周末聚会哪里玩？国图缩微胶片看报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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