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雷来来)
说起翻译,特别是近代文学史上的早期翻译作品,不得不先提一下林纾。无论林纾是怎样固执地持以文化保守主义态度来对待西方文学,又是如何“漏译误译随处都是”(钱锺书语),他的译作对于中国文学从古典到现代的发展终究还是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五四”文学的先锋鲁迅、胡适等人,亦是从小看着林纾的译作开始接触西方,而关于林琴南的典雅文笔更是无人不为之称绝。只可惜林纾之于科幻却迟迟没能产生过任何的交集。从小仲马到哈葛德,从托尔斯泰到柯南道尔,通俗的经典的侦探的世情的,几百种译作却从未涉及过真正的科幻作品,对于科幻小说在中国的推广来说,实为可惜。
在光绪年间,中国大陆一边遭受着西方列强的殖民与榨取资源一边也渴望着从这些“文明世界”前来的人们身上学习“文明”。报纸、杂志的印刷与出版就此兴起,同时也出现了一批靠稿费过活的人。张恨水在长篇小说《春明外史》中专门描写过多人养共同一个笔名集体写作挣连载小说稿费的马甲团队组织,可以说在小说中当时的文学界(假若那样的真的可以称之为文学界)乌烟瘴气,没有谁有后世所重视的职业操守,着实是一本“当代”的《儒林外史》。小说那样写了,而史实呢,却也的确如此,张恨水真不愧是擅长写实写民情的小说家了。
乌烟瘴气到什么程度?
为了挣钱,将译作冒充成自己原创小说的有之,同样为了挣钱,将自己原创小说冠以当红的外国作家名号冒充译作的亦有之。早在1872年出版发表的《一睡七十年》便是前者,原本是华盛顿·欧文的小说《瑞普·凡·温克尔》被当做原创小说发表在《申报》上。
不过,再恶劣的环境下,有节操的人依然不会变节。林纾算一个,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大概亦算得上一个,并且也提供了举足轻重的译作:《回头看纪略》(原作为美国作家贝拉米的科幻小说《回顾:2000-1887》)。
都说这是一部划时代的译作,与张坤德翻译的《歇洛克呵尔唔斯笔记》(1898)(即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呃,不是《神探夏洛克》啦……)、林纾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1899)(即小仲马的《茶花女》,自林纾译其为“茶花女”后,茶花女的译名深入人心再没变过),成为19世纪末年在中国影响最大的三部译作。不过,《回头看纪略》与另外两部书的影响方式略不相同,该书在《万国公报》上首次发表后并未有任何反响。当然,这也源于当时的《万国公报》刚刚复刊,印量极低每期仅仅只印二三百份。三年后,也就是1894年李提摩太为自己这部译作改头换面,更名为《百年一觉》后印为单行本再度发行。这次发行,李提摩太亦是并不为挣钱,而是继续他热衷的思想传播。刊印2000册的《百年一觉》,几乎都未出售而是赠送给了各地大小官吏和翰林。这其中后来以“公车上书”正式步入历史舞台的康有为就是该书的重要读者之一。何以见得?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在李提摩太为了《万国公报》以及《百年一觉》奔走于官场和文人们之间的后一年,即1895年,维新派诸士聚于北京,公车上书也是那年,但在公车上书之前,所谓的领导者康有为还做出了另外一件事,就是率领自己的高徒梁启超、陈炽在北京开办了一份传播维新思想的报纸,并命名为:《万国公报》。对……没错,就是叫了《万国公报》,也正是在李提摩太兢兢业业的努力下终于将复刊后的印数从二三百份提高到两三千份后名声再起的《万国公报》。关于康有为等维新派直接窃用《万国公报》一名,李提摩太在后来的回忆录中也是非常气愤地记录下了这一笔,不过在此姑且不再详说此案,且说因为公车上书又顺利活了下来的康有为潜心将自己打造成为圣人之事,并呕心沥血地写了集政治、思想、社会等等于一体的巨著《大同书》,书中描绘了一个伟大的美好的未来世界,令人读之向往。不过……《大同书》所描写的未来世界,怎么那么眼熟?或者说怎么就……那么似曾相识?此时大概不必多做什么,拿出李提摩太翻译的《百年一觉》往后翻,翻到主人公百年后醒来的世界一看便知,些许相像呀,也太相像了……当然了,能再办《万国公报》的康圣人这样写《大同书》想必是没有和李提摩太打招呼更没有跟原作贝拉米打招呼了吧。
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心力交瘁的李提摩太离开了上海,开始了自己在中国的第二次间隔年,与好基友李鸿章一起去了印度旅行。尔后再次归来的李提摩太全身心投入到山西大学的建设之中,与文学世界的交集闪电般地结束了。然而他的翻译作品种下的种子却从此在中国这片土地生根发芽。
仍旧是戊戌变法的失败,另一位真正影响了清朝末年的中国十几年的人物逃到了日本,也同时开启了文学方面的新篇章。这个人就是康有为曾经的爱徒——梁启超。上面的文章已经说过这位带头大哥的威武事迹,在此自然不打算重复。撇开原创,仅看翻译,这位带头大哥仍旧有的是可说的。就比如说,著名的甚至于被誉为科幻小说之父的法国科幻小说作家儒勒·凡尔纳,在中国声名大噪是离不开梁启超对其小说的译介与推广的。
可是,问题也同时出现。在19世纪末的中国,有多少人是会外语的呢?至少在学习阶段一直在老师康有为的教导之下阅读经学典籍的梁启超是不会外语的(当然了,在与李提摩太等传教士接触频繁的情况下,梁启超也是有一定的英语基础,但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却不好说了)。另外,当时人即便会外语(在教会学校里学过抑或是少之又少的留学生)其外语水平也多是相当差的。不然也不会发生为林纾口述西方小说情节的内容错译漏译繁多的现象。不过,这一丁点的难度怎么可能难倒梁启超。
身处日本的梁启超,一方面感受到了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更是一心要用让中国这个老大帝国焕然一新,另一方面也同时开始了行动,办报、撰写时评,别出心裁地提出要用小说来改造中国,并主动译介西方小说入中国。可是好像哪里不大对劲……等等,这个时候的您还不会外语呢!快醒醒呀,您的设定还没完善,别、别冲动,冲动是魔鬼……
幸好梁启超天赋异禀,又身处良好的语言环境,通过学习日语阅读日本引进的西方书籍再边学边译。梁启超的译作不多,或者说与其时评、政论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同梁启超的原创小说一样,虽然极少但都是与科幻极为相关这一点也不得不让我们当代专以科幻为生的人们感到自豪的。在梁启超大力倡导科学小说的时候,他不仅以身作则地写了《新中国未来记》(虽然是个天坑……),也同时亲自翻译了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十五小豪杰》。
不过,只要拿出梁启超译本的《十五小豪杰》和当今诸多当代译本的《十五少年》对照来看,就可得知当时人看到的儒勒·凡尔纳到底是怎样的凡尔纳了。同样是漂泊大海上的十五位少年,在晚清时他们怎么整天都在船上宣传维新思想呀,还要搞选举又是怎么回事,甚至于大总统都出现了这都是闹什么?将原本的长篇小说更改为章回小说也不多说,每一章回结束之后,梁启超还会对少年们在这一回里的言论表现做以长辈般的点评。少年们说的那些话,您悄悄告诉我真的不是您自己偷偷加进去的吗?
因为在大清帝国的最后十几年里,意译的翻译理念盛行,夹杂私货更是一时之潮流,所以仅仅只看《十五小豪杰》的译本,很难判断梁启超到底看懂了多少原文,又有多少是自己意会误读的了。特别是梁启超的译本,本来就不是从凡尔纳的法文原文译来,亦非英文译本,而是用的日本人森田思轩翻译的英文转移本,也就是说在晚清时人们看到的《十五小豪杰》是由法文原作译为英文,再由英文译为日文,最终才由读日语读得半懂不懂的梁启超再连蒙带猜夹带私货地译为中文呈献给读者的。这么想来,一本科幻小说想要让大家看到,也是蛮拼的了……
梁启超呢,怎么也是一个时代的代表和领军人物,多少还是更有些操守可言。再到其他人,正如此篇开头所说,简直就是乌烟瘴气,毫无节操者四处有之。
文章写到这里大概也该收尾了,那么收尾部分讲个什么呢?
实话说,太没节操的文本讲起来很困难,因为有的作品被作者当做自己的原创小说发表,把故事了情节了人物了都改了一改,已经有些面目全非,再加上原作本身就不甚有名,在一百二十来年之后的今天,那些原作早就被时间这把杀猪刀给宰杀得尸骨全无了。而能选中直到今天仍旧不过时的小说的人,也都是有眼光的人,有眼光的人,多少也是有些节操的人。所以,还是讲一个比较有节操的事情来收尾吧。
节操的主人是著名的出版家包天笑。
在清末年间,包天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就像其他所有读过书又有抱负有担当的年轻人一样,包天笑也想通过自己的学识来为推动老大帝国返老还童事业出一点力。不容分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做法,包天笑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翻译泰西小说(西方小说)上了。完全就是四有青年的典范了呀。可是问题在于……那个时候的包天笑也和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一样,根本就不懂哪怕一丁点的外语。然而不懂归不懂,什么也阻挡不了那颗爱国救亡的心。经过朋友提示,包天笑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门外语里面是有汉字的,那门外语不用多说就是日语。
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样,包天笑立刻有了动力,托朋友去帮自己买日文书,并附加了条件:1.要小说;2.要日本人翻译的泰西小说;这样的条件很容易理解,在当时,虽然甲午海战让东方雄狮惊醒知道了那个东瀛岛国的巨变,但在大清帝国的人们心里,日本仍旧只是一个转运站,他们毫无保留地学习西方,变得强大,那么我们也可以毫无保留地从日本学习来如何学习西方变得强大,因此重视的是日本从西方转运过来的,而日本本土的东西依然不值一提。
拿到了朋友给买来的符合条件的日文书后,包天笑如获至宝开始了他的小说“翻译”工作。一篇短篇小说很快也就翻译好了。怎么翻译的?翻开书后,每一页都有很多的看得懂的看不懂的汉字,这些汉字有的可以连读在一起,有的单独出现不知其意,但没关系一页纸通读下来,然后闭目思索,很快这一页上的故事似乎就已经明白个七七八八,随后包天笑就可以奋笔疾书将这样理解来的一页故事写到纸上了。很快,在1903年大清帝国的读者们就有幸又可以读到一本科幻小说了,书名:《铁世界》,原作:法国科幻作家儒勒·凡尔纳,译者:包天笑。
可是的确好像还是哪里不大对劲吧……包天笑自己也逐渐发觉,所以聪明的他迅速决定,与其这样翻译,还不如直接自己搞创作自己写好了。从而翻译家包天笑就此变成了小说家包天笑。
这些都功成名就的包天笑在晚年写的回忆录《钏影楼回忆录》中所记述,自己的“黑历史”还能说笑之间地写下来,节操也算是相当饱满根本没有破碎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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