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雷来来)
在当今的科幻研究中,只要一提到中国的早期科幻,也就是一切的起源——晚清科幻——有两个人就不得不被无数次地提及,两个人之一是当时引领时代潮流的梁启超,他对科幻小说(届时称之为“科学小说”)的大力宣传和译介,在前面两篇文章已经做了不少的介绍,比如这家伙实际上就是个坑王什么的,在此不予赘述。而另外一个人,则是下一个时代的代表,甚至是代表了下一个时代的时代精神的更为赫赫有名的人:鲁迅。
两位巨巨都无微不至地关照科幻,实在令人感动。
先看看梁启超,他老人家在全力为准备新创刊的《新小说》打广告的时候,都不忘给科幻说上两句。并在是年(1902)的《新小说》创刊号上又用译后语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以科学上最精确之学理,与哲学上最高尚之思想,组织以成此文,实近世一大奇著也。”(《世界末日记·译后语》梁启超) 可别小看了这句话(梁任公哪句话敢小看……)这句话可是第一次由国人指出的科幻小说该怎么来写的指导性意见:以科学与哲学搭配的经纬组合。
不过,等等,科学和哲学,这经纬二线的差别也太过纤细了点吧……
随后,也就是在1903年,另一位巨巨终于也开始行动了。鲁迅的第一本译作《月界旅行》由东京进化社出版。
这本《月界旅行》可是厉害了。
厉害在哪里?首先在于鲁迅在翻译这本凡尔纳的著名科幻小说《从地球到月球》后,附上了一篇《月界旅行·辩言》在全书的开头。辩言之重要,只要去搜一搜近些年关于它的年产出论文便可见一斑。而辩言中的“经以科学,纬以人情”、“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两句,更是被几乎所有关于清末科幻小说的论文所引用。
再看鲁迅所给出的科幻小说经纬组合——科学与人情——实在是比梁启超所说的“科学与哲学”靠谱得多,更符合是小说的艺术特性。
不过,请再等等……虽然很靠谱,而且也受到当今人无限的重视(那也是因为关于鲁迅的研究似乎越发无处可钻),但在当时真的有什么影响吗,这么靠谱的话到底有多少人看到听到,又有多少人受到这两句话的启发了呢。
笔者在此只好给出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这一切,影响了启发了甚至于让大众看到了,都几乎没有,一切几乎为零。这是一本从被印出来之前就注定被时代的潮流迅速淹没的书。为什么?因为在1903年,那个《月界旅行》的译者还根本不是鲁迅,那时的他只是叫做周树人。
这并不是一个名字的问题,不过,还是先从名字说起好了。
周树人这个名字也并非鲁迅生下来就用,在他十八岁去了南京读水师学堂时,为了避嫌才将本名周樟寿改为了周树人。
而关于“鲁迅”这个笔名,周作人在《鲁迅的青年时代》上写了由来。
在给必须真名实姓发表文章的《新青年》投稿时,鲁迅本来是不愿意的却又不想破坏规矩,便把以前用过的笔名“迅行”去掉了“行”字,加上母亲的姓“鲁”,糊弄了过去。那么为什么用母姓?只是怕主编大大们猜出这个人实际上是周树人而已。
也就是说,要不是怕陈独秀、胡适之发现,鲁迅差点就叫周迅了……感觉还真是莫名地萌了起来。
且不管最后到底出现的是鲁迅还是周迅吧,《狂人日记》发表已经是1918年的事了。而15年前,23岁的周树人才刚刚剪掉辫子去了仙台。在此之前一年半里,年轻的周树人只是一个刚刚到了日本东京,开始学习日语准备考学的留学生,与逃亡横滨却一呼百应了的全民偶像梁启超不可同日而语,当然,与此同时,周树人又是一位怀着当今人无人不知的学医救国理想的文学青年了。
和任何一位跑出家族长辈的监护开始随心所欲地生活的文学青年一样,博览群书为自己开拓更为广阔的视野。也正是这个时候,周树人成为了三个人的死忠粉。
这三个人,第一位是清末的著名翻译演绎家前文也有所提及的林纾林琴南。住在东京的几年里,只要听说“他印出一部,来到东京,便一定跑到神田的中国书林,去把它买来,看过之后鲁迅还拿到订书店去,改装硬纸板书面,背脊用的是青灰洋布。”(《鲁迅的青年时代》周作人)同时,从后来所出的译著来看,在“五四”之前,还没成为鲁迅的周树人的翻译风格受到了林纾的相当影响。
第二位则是法国人囂俄。这是……什么鬼?好吧,不如用一百一十年后的今天的汉语来读一下这个名字,那么发音和写法如下:雨果。对,就是写了《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的那位大文豪维克多·雨果。周树人对雨果那更是爱得深沉,甚至于那是也一同深深爱着的弟弟周作人都不得不在晚年回忆中记下一笔。周作人写到,那时(大体上已经进入1903年)他在看新刊《新小说》,忽然间见到了一张雨果的照片,之后就……不能自拔了。怎样的不能自拔?不仅立刻就去买了雨果小说的日文翻译版来读,还给远在南京的弟弟周作人买了八大本英译雨果选集。其爱雨果之心与爱弟之心,足以可见。不过,雨果到底美成什么样,才能用一张照片就俘虏了年轻的周树人。呃,不,他只是个胖子……
(维克多·雨果:我胖我骄傲,感觉自己萌萌哒)
接下来就是第三位。这位想来也不会是别人了。没错,正是当时的全民偶像梁启超。在日本的周树人有个习惯,只要爱谁,就会大量地买谁的作品然后寄给周作人,让弟弟也看。1902年,到了东京的周树人,算是与逃亡到横滨的梁启超距离相当之近了(当然,即便是现在只要坐特急列车半个小时就能到的近距离,但他们在当时仍是不可能相见的),可谓近水楼台,只要一出《清议报》,周树人就会去买,然后是新创刊的《新民丛报》,这些买了很多就寄给周作人,让他也读,再之后《新小说》创刊,周树人更是读之爱不释手,内心百般活络起来。活络的主要原因正是在杂志上连载了两部极为叫座的长篇小说。一部是梁启超亲自主笔翻译的作者名署为“(法)焦士威尔奴”的《十五小豪杰》,这自然就是儒勒·凡尔纳的《十五少年》了。另一部则是明确标上了“科学小说”字样署名为“(英)肖鲁士原著”的《海底旅行》。《海底旅行》……这不还是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吗!您在同一本杂志里刚才还叫焦士呢,转眼就又叫肖鲁士了,您自己发现没有?而且连国籍都变成英国了。
但不管怎么说,正是凡尔纳的这两部科幻小说,深深地打动了周树人是真真切切的了。
就这样,年轻的周树人决心也要翻译一本像焦士和肖鲁士两位大文豪所写的那样的科学小说出来。随后跑到旧书摊上翻了翻,就发现了一本由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翻译家井上勤翻译的署名为美国作家查理士·培伦的小说《月世界旅行》。从书名上看就和《海底旅行》有着些许的相像感,所以立刻买了回来,从日语再翻译成了汉语。到了1903年10月,译稿完成,交给了出版社,周树人的第一本译作《月界旅行》也就此出版了。
不过,凡尔纳是不是真的要哭着赶到遥远的东方了……他不仅从叫焦士变成了肖鲁士最后又成了查理士,还从法国人成了英国人又成了美国人。1905年去世的凡尔纳,该不会真的是因为知道处在东方的自己有了那么多的分身而气到咽气的吧。
还是不管凡尔纳的真身,说在东方大地上的故事好了。
实际上虽然大家并不知道这么多个这士那士都只是凡尔纳这一个人,但一直都是在翻译同一个人的小说,这大概也算是一种缘分和诸位翻译家的眼光了吧。
很显然,这三大爱,让那位还没有成为鲁迅的年轻的周树人,既爱上了外国文学又拥有了翻译外国文学的方法和语言参照还直接着眼到了科幻小说(也就是当时人所称之为的科学小说)这一门类上去。
这样的故事,怎么也可以算是鲁迅和科幻之间的一段动人情缘了吧。当然,即便是再感人心扉,现实也同样令人扼腕。怎样的现实?正是本文在一开始就说的,虽然鲁迅在年轻的时候与科幻结下了如此一段不了情,却实际上几乎无人知晓,甚至于连他自己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予提及。
“几乎没有人看到这本书”这样的结论并没有完全确凿的证据,但首先人终究是有年轻的时候,也终究是有尚在奋斗却默默无闻的时候,没有成为鲁迅的周树人在翻译《月界旅行》时也正就处在这一人生阶段。《月界旅行》出版之时,甚至于他连藤野先生还都不曾遇到,距离去民报社听章太炎讲座完成人生第一次思想顿悟还有5年之久。这样的一个初出茅庐的留学生的译作,又没有发表在销量大户《新小说》等杂志上,如何让世人见到?再有,直到1909年周氏兄弟合译合出的《域外小说集》,在上海和东京两地一起卖,最终才卖掉了第一册21本第二册20本的可悲销量,更可见远在六年前,还从未真正步入文坛更加默默无闻的周树人的译作会是有多么惨淡局面了。
而在鲁迅成名后,恐怕一段时间内也同样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过这本书。其原因在于这本书根本就没有署任何和鲁迅有一点关系的名,书的译者署名是“中国教育普及社译印”。直到鲁迅在1934年写给杨霁云的信里才对《月界旅行》有所提及,“那时还有一本《月界旅行》,也是我所编译,以三十元出售,改了别人的名字了。”可想在1903年到1934年之间,这本署着连鲁迅自己可能都不大清楚是怎样的名字的《月界旅行》,度过了如何的一段真空期。
所以“经以科学,纬以人情”这句话在中国科幻史上到底是该有怎样的位置呢?至少我认为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再度被科幻人从故纸堆里将其挖出之前,对科幻小说创作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影响和意义了吧。而“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也同样只是今人为其配了震撼音效上去的无声呼喊而已了。
(完)
(星云网独家稿件,转载须注明出处 科幻星云网 www.wcsfa.com)
相关文章推荐
晚清科幻 之 坑王天堂http://www.wcsfa.com/topic_article.php?id=2334
晚清科幻 之 翻译的节操http://www.wcsfa.com/topic_article.php?id=2370
晚清科幻 之 贾宝玉的潜水艇http://www.wcsfa.com/topic_article.php?id=2461
精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