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姜——双面真相(大结局)

 《双面真相》(中)http://www.wcsfa.com/scfbox-342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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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报道“会忆”,我得亲自尝试一下才能有说服力。问题是我没有可以用“会忆”进行检索的生命日志。通常在采访或报导时我才会激活个人摄像头,不过在别人保存的生命日志里我肯定露过面,我可以利用他们的视频记录进行检索。虽然所有生命日志软件都有特定的隐私控制功能,大多数人还是贡献出基本的共享权利:假如你的行为被录进他们的生命日志,你有权访问自己出镜的那一段。所以我运行软件根据我的GPS历史轨迹进行搜索,从别人的生命日志中收集视频片段。经过一周时间,我搜寻了社交网络和公共视频档案,收获了长度从几秒到几个小时的视频片段:不仅仅是治安监控录像,还包括朋友、熟人、甚至陌生路人的生命日志片段。

可想而知,与我本该主动记录的视频相比,搜索得到的生命日志更加碎片化。与大多数生命日志的第一人称视角不同,所有的内容都来自于第三人称视角,但对“会忆”来说,这不是什么障碍。我希望在随后的几年里,随着生命日志的普及,它的覆盖范围将达到顶峰。有些令我吃惊的是,一张有关覆盖范围的图表显示出过去十年里的上升趋势。妮可从十几岁起就一直在记录生命日志,所以不出所料,我的家庭生活也大量地呈现在其中。

起初我不太确定该如何测试“会忆”,因为我显然无法让它调出记忆中不存在的事件记录。我觉得自己应该从记忆中的事件开始,于是我在心中默念“文斯给我讲述帛琉群岛之旅的那一次。”

我的视网膜投影仪在我视场的左下角显示出一个窗口:我正在跟我的朋友文森特和杰里米吃午饭。文森特也没有记录生命日志,所以这一段来自杰里米的视角。我听文森特吹嘘了一通带着水肺潜泳。

接下来我试了一下自己隐约记得的事情。“我坐在黛博拉和莱尔中间的那次聚餐。”还有谁坐在同一桌我已经不记得,我很好奇“会忆”能否帮助我想起他们。

果不其然,黛博拉当晚一直在记录,在她的视频里,我用识别软件辨别出坐在我们对面的每一个人。

开始成功了几次之后,我也遭遇几次失败;考虑到生命日志的空缺,这也毫不奇怪。我对过去的事情调查了一个小时,“会忆”的表现相当了不起。

终于,我似乎应该用“会忆”去分析一下担负着更沉重感情的那些记忆。我和妮可的关系现在似乎足够亲密,所以我可以安心地重温她年轻时我们的争吵。我觉得应该从我印象深刻的那次争吵开始,然后再一点点向前追溯。

我默念:“妮可朝我喊‘她因为你才离开’那次。”

妮可从小到大期间,我们住过那栋房子的厨房呈现在画面里,是妮可的视角。我就站在炉灶前,显然我们正在吵架。

“她因为你才离开。你也走吧,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没有你我肯定会更好。”

这几句话跟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不是妮可说的。

是我。

我起初认为这一定是伪造的,妮可编辑了视频,让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她肯定注意到我请求访问她的生命日志视频,所以才伪造了这些来教训我。也许她虚构出这段影像来给朋友们看,印证她对我造的谣。可她为什么对我还那么生气,居然做出这种事?我们不是和好了吗?

我开始从头到尾浏览这段视频,寻找因为插入视频片断而表现得不一致的地方。接下来的内容显示出妮可跑出房子,跟我记忆中一样,根本没有不连贯的画面。我倒回视频,重新观看前边的争吵。

开始,我越看越生气,生气妮可如此大费周章编造这样一个谎言,因为之前的情形都与我朝她怒吼相符。后来,我在视频中说的话听上去有些熟悉得令人难受:我因为她在学校惹麻烦而第二次被叫到学校,对此我抱怨不已,指责她交友不慎。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没道理说出那种话,是吧?我一直在表达我的关心,而不是在责备她。妮可一定是把我在其他场合说的话用在了这里,好让她诋毁我的视频更加可信。这是唯一的解释,不对吗?

我让“会忆”检查视频水印,结果显示出没有任何更改。我看到“会忆”对我搜索的词条给出一个修改建议:把“妮可朝我喊那次”改成“我朝妮可喊那次。”这个修改一定是跟最初的搜索结果一起显示的,可我没注意到。我厌恶地关掉“会忆”,这个产品令我感到愤怒。我准备去收集一些伪造水印的相关信息来证明这段视频是伪造的,但还是没有付诸实施,因为我认识到这是绝望表现。

我愿意手按着《圣经》或说出任何必要的誓言来证明,是妮可控诉我迫使她母亲离开了我们。那次争吵跟我记忆中的其他事情一样清晰,但这不是我觉得这段视频难以接受的唯一原因。我一心觉得——尽管我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不足——向孩子说出那种话的父亲绝不可能是我。

可是这段数字视频却证明我恰恰就是那种父亲。尽管我已脱胎换骨,不可否认的是我身上还有那个人的影子。

更明显的是它揭示了一个事实,多年以来我成功地向自己隐瞒了事实。前边我说过,我们选择记住的细节映射出我们的人格。那么我把自己的那句话误认为出自妮可之口又说明什么呢?

我记得那次争吵是我人生的一次转折。我幻想一段有关救赎和自我提升的历程,我在其中扮演无畏的单身父亲,勇敢面对挑战。可现实……又如何呢?自那以后发生的事情有多少是归功于我呢?

我重新打开“会忆”,开始搜索妮可大学毕业的视频。我亲自记录了整个过程,所以我能看到妮可的面容,我能够出席她似乎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是她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令我都无法分辨吗?如果我们的关系真正得到改善,那这是怎么发生的?十四年前我这个父亲有多糟糕,显然我自己都难以想象。我付出很多才改善了现在同妮可的关系,这样的结论虽然容易得出,可我已经无法相信自己的感觉。妮可现在真地不讨厌我吗?

我不打算使用“会忆”来回答这个问题,我需要直奔主题。我给妮可留言说想跟她谈谈,并问她我能否在当晚去她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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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以后赛维开始参加一系列有关尚加夫氏族的首领会议。他跟吉金基解释说,欧洲人不愿与众多首领打交道,所以要求把蒂夫族人分成八个部落。结果赛维和其他首领要讨论出尚加夫氏族和哪家合并。尽管不需要记录,吉金基对他们商讨的内容感到好奇,所以他问赛维能否带他一起去。赛维答应了他的请求。

吉金基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前辈聚在一起,他们有些人跟赛维一样庄重威严,还有些则脾气火爆。他们一连争论了好几个小时。

吉金基回来后的那个晚上,莫斯比问他情况如何。吉金基叹息道:“尽管没有吹胡子瞪眼,他们吵起来还是跟野猫打架一样。”

“赛维认为你们应该加入哪一家?”

“我们应该加入跟我们关系最近的那些氏族,这是蒂夫人的方式。既然尚加夫是科旺达的儿子,我们氏族就应该跟南边科旺达氏族合并。”

“有道理。”莫斯比说,“那为什么还存在分歧?”

“尚加夫氏族的成员并没有相邻而居,有些人住在西边的田地,离杰基拉氏族较近,那里的前辈们跟杰基拉氏族的前辈很亲近,他们希望尚加夫氏族跟杰基拉氏族合并,因为这样他们就会在最终形成的部落里更有影响力。”

“我明白了。”莫斯比想了一下,“住在西边的尚加夫人和住在南边的尚加夫人不能加入不同的部落吗?”

吉金基摇摇头,“我们尚加夫人只有一个共同的父亲,所以我们应该在一起,所有的前辈都认同这一点。”

“既然世系如此重要,西边的前辈们怎么能主张尚加夫氏族应该与杰基拉氏族合并呢?”

“分歧就在于此。西边的前辈们宣称尚加夫是杰基拉的儿子。”

“等等,你们不知道尚加夫的父母是谁?”

“我们当然知道!赛维能把自己的祖先一直追溯到蒂夫本人那里。西边的前辈只不过假称尚加夫是杰基拉的儿子,因为结合杰基拉氏族他们会从中受益。”

“可是,如果尚加夫氏族与科旺达氏族合并,你们的前辈不也会受益吗?”

“没错,可尚加夫是科旺达的儿子。”随即吉金基明白了莫斯比话有所指,“你认为我们的前辈在撒谎?”

“不,完全不是。只不过听上去双方的理由同样充分,根本分辨不出谁对谁错。”

“赛维说得对。”

“当然了。”莫斯比说,“可你如何让别人也承认这一点呢?在我的家乡,很多人把自己的家谱写在纸上。这样我们就能准确追溯祖先,即便是隔了许多世代。”

“是啊,我看过你们《圣经》里的谱系,从亚伯拉罕一直追溯到亚当。”

“当然了。不过不光是《圣经》,很多人记录他们的家谱。如果有人想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谁,他们就能从文字记录中查到。假如你们有记录,别的前辈就得承认赛维说得对。”

吉金基承认他说得有道理。真希望尚加夫氏族一直都有据可查。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欧洲人首次来到蒂夫是在多久以前?”

“我不清楚。至少有四十年了,我想。”

“你觉得他们最初来到这里时可能会记录尚加夫氏族的谱系吗?”

莫斯比沉思了一下,“或许会。行政部门肯定保存了不少记录。如果有的话,它们会被保存在卡齐纳阿拉的政府驻地。”

每隔五天,一辆卡车都会载着货物沿着公路驶往卡齐纳阿拉去赶集。后天刚好是赶集的日子,假如吉金基明早启程,他能及时赶到公路上搭车。“你觉得他们会让我查看记录吗?”

 “有个欧洲人陪你去会容易得多。”莫斯比笑着说,“我们一起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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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可打开公寓的门,邀请我进去。她显然好奇我来此的原因,“那么你想要谈什么?”

我不确定要从何谈起,“我要说的听起来会有些奇怪。”

“没关系。”她说。

我给她讲了自己用“会忆”查看生命日志片段,回顾了她十六岁时我俩的那次争吵,最后我朝她怒吼,而她离家出走。“你记得那一天吗?”

“我当然记得。”她显得不自在,不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我也记得,或者说我以为自己还记得。可我记得有点儿不一样。在我印象中,是你说了那句话。”

“我说了什么?”

“我记得你跟我说,我离开你一点儿都不在乎,没有我你肯定会更好。”

妮可长久地注视着我,“这么多年以来,你记忆中的那一天就是这样的?”

“嗯,直到今天。”

“要不是这么令人伤心的话我肯定就笑了。”

我心里感到一阵难受,“很抱歉,你不知道我有多懊悔。”

“懊悔你说过那句话,还是懊悔记成是我说过那句话?”

“两者都有。”

“这就对了!你知道这让我怎么想?”

“想象不出来。我以为你对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也很难受。“

“可那只是你编造出来的,实际却发生在我身上。”她不信任地摇摇头,“你还他妈是老样子。”

这句话太伤人了,“真的是我说的?是吗?”

“就是。”她说,“你总是把自己当成受害者,就好像你是那个受到不公待遇的好人。”

“你说得我好像有妄想症似的。”

“不是妄想,只是盲目和自私。”

我有些生气,“我这不是来道歉了吗?”

“没错,没错。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不,你说得对。我很抱歉。” 我等妮可朝我打了个手势,才继续说,“我猜我……确实盲目自私。我不愿承认的原因是我以为自己放开眼界、跨过了那道坎儿。”

她皱起眉头,“什么?”

我告诉她我是如何觉得自己已经变身为一位父亲,修复了我们的关系,并以她毕业典礼上的亲密瞬间圆满告终。妮可表面上没有嘲笑我,可她的表情令我说不下去。我显然是在自取其辱。

“毕业典礼时你还恨我吗?”我问,“你我当时已经和睦相处,这是我一厢情愿吗?”

“不是,毕业典礼上我们确实和好了。可那并不是因为你神奇地变成了一位好父亲。”

“那是因为什么?”

她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然后说,“上大学以后我开始看心理医生。”她再次停顿,“可以说她拯救了我的人生。”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为什么妮可会需要心理医生?我按捺住这个想法,“我不知道你进行过心理治疗。”

“你当然不知道。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不管怎么样,毕业那年,她说服我最好不要生你的气。所以我们俩在毕业典礼上才能融洽相处。”

所以说我的确编造了一段与现实严重不符的情节。妮可承担了一切,我成了那个不劳而获的人。

“我猜我并没有真正了解你。”

她耸耸肩膀,“你只是出于自己的需要来了解我。”

这么说太伤人了,可我却有苦难言,“你受委屈了。”我说。

妮可短暂而又惆怅地一笑,“你知道吗?再小一些的时候,我曾做美梦希望你这样说。可是现在……算了,似乎它并不能弥补一切,对吗?”

我发现自己一直希望她会当场原谅我,然后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然而要弥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光说句抱歉是远远不够的。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我的所作所为已经无法改变,可至少我能不再装作自己没有做过。我要用‘会忆’真实地认识自我,进行一次自我大发现。”

妮可看着我,揣摩着我的诚意,“行啊。”她说,“不过,我们得说明白:你可别每次因为待我不好而感到内疚的时候都来我这里。我努力把那些事情抛在脑后,就因为你想心里好受一点儿我是不会从新经历一遍的。”

“那是自然。”我看见她开始流泪,“提起这些陈年往事又让你很难受,对不起。”

“没关系,爸爸。我感激你所做的努力。只是……最近别再这样了,好吗?”

“行。”我走向门口想要离开,然后又停住脚步,“我只是想问一下……如果有可能,我可以做点什么弥补……”

“弥补?”她面露疑惑,“我不知道。尽量三思而后行,可以吗?”

这正是我要努力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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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驻地确实有近四十年的文件,欧洲人称之为“评估报告”。莫斯比的到来足以让他们查看到文件。文件是用吉金基不认识的欧洲语言书写的,但里面包含各个氏族的家谱图,他能轻松认出图中的蒂夫族名字,莫斯比帮他做出确认。西边田地里的前辈是正确的,赛维弄错了:尚加夫不是科旺达的儿子,而是杰基拉的儿子。

政府驻地的一个人同意打印一份相关内容的拷贝,这样吉金基就能带走。莫斯比决定留在卡齐纳阿拉拜访一下那里的传教士,但吉金基直接就回家了。在途中他就像一个不安的孩子,希望能乘坐卡车一路到家而不用再从公路走回去。一回到村里他便开始寻找赛维。

找到赛维的时候,他正在前往附近农田的路上。几位乡亲截住赛维,让他解决一只母山羊的幼崽该如何分配的争端。最后,他们都很满意,而赛维继续赶路。吉金基走到他的旁边。

“欢迎回来。”赛维说。

“赛维,我去了卡齐纳阿拉。”

“噢,你去那儿干啥?”

吉金基给他看了那张纸,“这是很久以前欧洲人最初来到这里时记录的,他们同当时尚加夫氏族的前辈谈话,前辈们给他们讲尚加夫氏族的历史。他们说尚加夫是杰基拉的儿子。”

赛维的反应不愠不火,“欧洲人问谁了?”

吉金基看了看纸,“贝特和厄可亚哈。”

“我记得他们。”他点点头说,“他们是贤人,不会说这种话的。”

吉金基指着白纸黑字说,“可他们确实说过!”

“或许你的解读不对。”

“我没有错,我知道怎么读。”

赛维耸耸肩,“你为什么把这张纸带回来?”

“这上面的内容很重要,我们应该加入杰基拉氏族才对。”

“你认为整个氏族在这件事上应该相信你的决定?”

“我不是让整个氏族相信我,我是让他们相信你小时候的那些前辈。”

“他们应该相信。可那些人不在这里,你手里只不过是一张纸而已。”

“纸上的内容告诉我们如果他们在这里会说些什么。”

“是吗?一个人不会只有一种观点,假如贝特和厄可亚哈在这里,他们会同意我的观点,认为我们应该加入科旺达氏族。”

“如果尚加夫是杰基拉的儿子,他们怎么会那样说呢?”他指着那张纸说,“杰基拉跟我们的关系更近。”

赛维停住脚步,转向吉金基,“亲戚远近的问题不能通过文书来解决。科旺达氏族的马绍警告我教会学校的孩子们有问题你才成为书记员。要不是我们拥有共同的祖先,马绍不会为我们提醒的。你的职位证明了我们两个氏族有多亲近,可你却忘了这一点。你还指望文书告诉你应该早就心中有数的内容。用心想想,”赛维拍了拍他的胸膛,“你把文书研究得忘了什么是蒂夫人了吧?”

吉金基张嘴想要辩解的时候却发现赛维说的没错。他一直花时间学习写字,使得自己像欧洲人一样思考。他变得相信纸上的文字而不是人们说的话,蒂夫人可不是这样。

欧洲人的评估报告是vough,它完整而又准确,但这不足以解决问题。选择加入哪个氏族应该符合大家的利益,要做到mimi才行。只有前辈能确定什么才是mimi,为尚加夫氏族做出最好的选择是他们的责任。要求赛维遵从这张纸的内容就是迫使他与自己心中的正确背道而驰。

“你说得对,赛维。”吉金基说,“原谅我,你是我的前辈,我认为这张纸比你知道的更多是不对的。”

赛维点点头,继续往前走,“随便你怎么办,但我相信把这张纸给别人看的话弊大于利。”

吉金基考虑了一下。西边田地的前辈肯定会坚称评估报告支持他们的观点,这场旷日持久的争论还会无休无止。但更重要的是,蒂夫人会走上歧路,把文件记录当做真相的来源。这样的话,古老的生活方式又会受到冲击而消逝,而他看不出这样有什么好处。

“我听你的。”吉金基说,“不会给别人看。”

赛维点点头。

吉金基回到自己的小屋,思考着自己的经历。连教会学校都没有念过,他就开始像欧洲人那样思考。在笔记本上练习写字导致他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对前辈的尊重。写字帮助他更清晰地思考,他不否认,可那还不足以让他更相信文字记录、不相信别人。

作为一名书记员,他得保存赛维在部落法庭上的决议册。但他不需要保留其它的笔记本,写着他的想法那些。所以生火做饭时,他要把它们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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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通常不这么想,但写字是一种技术,也就是说会写字的人把自己的思维过程以技术手段呈现出来。一旦可以流畅阅读,我们便成了有感知能力的赛博格,这其中蕴含着非常深远的意义。

在一种文明采纳了写字的方法之前,知识只能以口头的方式传播,历史十分容易被篡改。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但是不可避免。纵观全世界,吟游诗人和歌舞艺人把原始素材改编之后呈献给自己的受众,同时也是在改编历史以适应眼前的需要。历史记录不应改变的想法,是文字文明尊崇文字记录的产物。人类学家会告诉你口头文明以不同的方式理解历史,对于口头文明,历史不需要多么地准确,因为口头文明的历史需要确认群体成员对于群体自身的共同理解。所以,认为口头文明的历史不可靠是不对的,它们的历史实现了群体的目的。

如今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私人的口头文明,我们改写过去,以适应我们的需要,支撑起关于我们自身的故事。错误地阐释个人的历史,把以前的自我当成现如今崇高自我的根基,这种记忆错误我们谁都在犯。

然而,这样的时代行将结束。“会忆”只不过是新一代记忆替代品的首款产品而已,随着这类产品获得更广泛的应用,我们将用完整的数字记录取代易变的大脑记忆,用真实记录取代反复讲述中演化出的故事。在我们的思维里,每个人都将会从口头文明进化成文字文明。

文字文明远远优于口头文明,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容易得很。可既然这些文字是写在这里而不是说给你们听,我的偏见也就显而易见。其实我想说,我更易于认识到读写能力的益处,却难以察觉它让我们付出的代价。读写能力鼓励一个文明更重视文件,忽视主观经验,总而言之,我认为利大于弊。文字记录易受各种错误影响,而对它们的解释更容易改变,不过至少白纸黑字永远不变,真正的优点就在于此。

说到个人记忆,我属于分歧的对立面。既然人的身份建立在大脑记忆之上,摈弃我们事件记忆的主观性这种想法令我感到害怕。我习惯认为个体讲述自身故事是很重要的,不是为整个文明讲述,而是体现个体随时代的演变。我们无法阻止数字记忆的应用,就像口头文明无法阻挡文字文明的到来,所以我只能去寻找其中的积极意义。

而且我认为已经发现了数字记忆的真正优势。关键在于不要证明你是对的,而是要承认你是错的。

因为我们所有人在各种场合都会犯错误,都是出于痛苦和伪善,我们已经忘记了这些场合中的大多数。这意味着我们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如果无法信任自己的记忆,我能拥有多少个人认知?你们呢?你们可能在想,虽然记忆不完善,但这种让我愧疚的主观修正你们并未涉及。可我之前跟你们一样确信无疑,结果我错了。你们也许说,“我知道我不完美,我犯过错误。”我在这里要说,你们犯过的错误超乎你们的想象,构造你们个人形象的某些核心设定其实是不真实的。花时间用一下“会忆”,你们会找到答案。

然而我此刻推荐“会忆”不是为了让你们回忆过去时感到羞耻,而是为了避免这样的一幕会发生在将来。头脑记忆允许我构造故事来粉饰我的家长行为,但是,我希望通过立即开始使用数字记忆来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我的真实行为不会由别人来呈现给我,从而降低自身伤害;真相甚至不会让我个人震惊到重新进行自我评估的地步。有了“会忆”来呈现事件的本真,我的自我认知从一开始就不会偏离本质太远。

数字记忆不会阻止我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如我先前所说,经历组成人生,这是无法改变的。 数字记忆只会改变那些强调美好行为,省略阴暗行为的虚幻故事——我希望——让它们呈现出我们也会犯错误,从而使我们对于别人的错误不那么苛责。

妮可也已经开始使用“会忆”并发现她对事件的回忆亦不完美。这没有让她原谅我对他的行为——也不应该,因为她的错误与我的相比太微不足道——不过她对我错误地记忆自身行为的愤怒有所减缓,因为她认识到人无完人。我不得不难堪地承认,埃丽卡·迈耶斯谈及“会忆”如何影响情感关系时所预言的情况得到准确的证实。

这不是说我已改变对于数字记忆负面效应的看法,不良的方面还有很多,人们需要弄清楚。我只是认为自己不能再对任何客观事实提出异议。我放弃了本打算要写的记忆替代品的文章,并把调研的成果交给一位同事。关于软件的优劣,她写出一篇不错的作品,冷静客观,没有任何我提交的材料中随处可见的反省和忧虑。不过,我创作了本篇文章。

我对蒂夫人的描述基于事实但又不完全一样。蒂夫人在1941年关于尚加夫氏族应该加入哪一方确实有过一场争论,因为对于氏族创立者的血统有不同的看法,且行政记录确实表明氏族前辈对于他们家谱的描述也在不断演变。不过我所描述的许多具体细节都是凭空想象,真正的情况更加复杂但缺少戏剧性,类似真实事件一贯的样子,所以我自由发挥创作了一个更好的故事。为了说明真相我编造了一个故事,其中的矛盾之处我清楚得很。

至于跟妮可争吵的那些叙述,我已尽力准确描写。开始做这件事以来我一直在做全面的记录,并在写作本文期间反复查看录像。但是特定细节包含进来还是省略掉由我来决定,也许我只不过是又编造了一个故事。尽管我努力迎难而上,可我是否在用这样的描述来讨好自我?我是否在歪曲事实从而使叙述更像是一种忏悔?你能做出判断的唯一方式就是把我的文字同视频记录本身作对比,于是我走出了前所未有一步:在妮可的同意下,我把自己的生命日志向大众开放,就像现在这样。看一看那些视频,然后你们自己作出决定。

如果你们觉得我不够诚实,请告诉我。我需要知道。

 

  (完)

 


(中文版版权归科幻星云网所有,未经授权请勿转载,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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