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绍晏——荣誉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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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共和国旧都

三年前。

詹妮已经连续第四天在实验室里熬夜。这四天里,她只有在黎明时分回宿舍小睡片刻,但八九点钟就又到实验室里收集运行结果了。幸好学校允许助理研究人员住在校内宿舍,不然她也许真得睡实验室了。

眼下在赶的这篇论文对詹妮来说至关重要。凯门教授曾对她说,“这世界上不缺语言学毕业生,但他们大多会选择更实际的应用领域,比如去当翻译或者外语教师,甚至继续进修法律专业,从业于司法系统,因为语言学教给了他们优秀的分析与写作技能。但作为计算语言学博士,你的任务就是研究语言本身。”假如她的这篇论文通过考核,她将能进入共和国最顶级的科研机构,继续研究霍克人的语言。

霍克人是人类迄今为止遇到的唯一外星种族,且不论他们的文化特征,单就发音器官来看就与人类差异巨大。过去几个世纪以来,对于人类自身语言的研究已经趋于成熟,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尚待解决,而霍克人的出现为语言学提供了全新的研究方向。詹妮已经在早先的工作中建立起数据模型,现在需要通过对采集到的实际语音进行分析,进一步调校模型。

这几天来,她的进展并不顺利,数据的分析结果不是无法收敛,就是偏离基准值太多。倒不是说作量化分析的实验每次都能顺利得到想要的结果,但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时间真的不太够用。

还有一件事令她心烦。按照原计划,一旦她结束这一档期工作,无论结果如何,她和未婚夫明斯克将在下个月完婚。明斯克任职于共和国太空舰队,他本已向上司请了婚假,但他所在的舰队要执行紧急任务,所有假期全部冻结。这意味着原本的一切安排都要取消或者延期,而这些琐碎的事情也只能由她自己来办。她在实验室里尽量不去想这件事,然而它依然像一块悬在头顶的石头,给予她无形的压力,干扰她集中注意力。

此刻,詹妮正坐在全息终端前核对程序刚刚跑出来的数据,并与以往的结果相比较,试图找出哪个变量对收敛影响最大。有时候,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她会听取一些录音样本,通过人工分析找到一个突破口。现在似乎正需要这样做。

用作分析的霍克人语言录音采集自不同的场合,以确保语言元素的多样性。詹妮随机抽出几段,开始收听,并不时在笔记本中做些记录。

第一段是商业伙伴的交谈,关于星际商务的意见交换。霍克人的科技水平略高于人类,但基本上处于同一个层次,因此人类对于他们的一般商业事务也很容易理解。詹妮仔细聆听,但没有发现她要找的语言元素,于是又继续播放下一段。

这回是教师在课堂里的讲课,偶尔有学生提问。霍克人显然也有类似人类的教学机制。然后是一轮母女对话。霍克人的性别无法一一对应人类的男女,但一般上认为,肌肉力量较强,且体型较大的性别类似于人类的男性。再往后一段……詹妮楞了一下。这不是通常情况下的会话,而是霍克人机密交谈时使用的语言模式,或称为密语体。霍克人语言体系中何以会出现密语体,目前还不清楚。不过这样的谈话内容显然不该随便交给研究机构分析。

詹妮皱起眉头,把这段录音倒回去重新播放,仔细聆听。随着播放进度条一点点往前挪移,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

第二天早上,詹妮刚踏进实验室,便发现有人在等她。

“詹妮·戴福特小姐吗?”一名穿正装的陌生男子问道。

“是的?”她疑惑地答道。

“艾尔潘议员想要请你造访一趟。”陌生男子说道。

“上议院的艾尔潘议员?”她并不认识艾尔潘议员,只记得在新闻里听过他的名字。难道是因为昨晚那段录音?她心中一凛。

“没错,我是他助手马修。车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吧。”议员助手一边说,一边抬手示意。

詹妮虽然心中忐忑,但别无选择,只得跟着他走出门去。

×××

詹妮发现议员的办公室相当宽敞,艾尔潘坐在他那张硕大的办公桌后面,背后是一面玻璃墙,俯瞰着办公楼前郁郁葱葱的草坪。许多人奋斗一生,就为了有这样一间宽阔明亮的办公室,以证明其成就。

不过此刻,詹妮心中最担心的依然是昨晚听到的录音,其内容太过敏感,她几乎可以肯定,议员招她来就是为了此事。

“啊,戴福特小姐,不用拘束,请随便坐。”议员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

办公室靠墙放着几张硬皮沙发,看那设计的式样,坐着似乎不会太舒服。于是唯一的另一个座位就是大办公桌跟前面对议员的那张椅子。詹妮怀疑这样的安排是故意的。

詹妮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定。艾尔潘议员身体往右一仰,舒适地靠在椅背上。

“戴福特小姐,或者,我能叫你詹妮吗?”艾尔潘面带微笑地说道,“詹妮,你有没有想过加入政府机构工作?我不是指研究院,而是真正的管理机构。”

“我……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议员先生。”詹妮有点茫然。她已经申请政府研究院的工作,事实上,只要再出一篇有质量的论文,成功的机会非常之大。这也是她最近赶工的原因。

“你瞧,詹妮,我正需要一名精通语言学的秘书。要知道,我的工作职责要求我跟霍克人保持密切联系。”

艾尔潘的解释依然无法让詹妮搞清眼前的状况,她一时无言以对。

“好吧,抱歉,也许我没说明白。你知道我曾经在军队里服役吗?”议员问道。

詹妮摇摇头。他究竟想说什么?

“可是我退出了。”议员刻意顿了一顿,然后继续说,“有一回,我指挥的分舰队受命攻占一座叛乱的星站。是占领,不是摧毁,为了避免伤及无辜的平民。这意味着我们必须与敌人展开巷战,争夺每一条通道和每一道舱门。这一战,我们赢了,叛军被尽数消灭。不久,统计数据出来了,我们的阵亡率是61.5%。”

议员再次停顿下来,仿佛要给詹妮一点时间消化。

“然后,我要给所有寄给阵亡将士家属的信上签字。现在这61.5%变成了一个个名字,白纸黑字印在那里,而对应每个名字,我都需要签上自己的名字,‘艾尔潘’。到最后,我的手都在发抖,不是因为疲劳,而是我受不了这持续的刺激。每签一个名,就意味着又有父母失去儿子,又有妻子失去丈夫。一个月后,我就递交了退役申请,从此投入政界。倒不是说那样就不需要作一些性命攸关的决定,但至少不用直接面对,没有心理压力。”

詹妮心中越来越不安,但她仍不知该如何应对,因此继续保持沉默。

“詹妮,你知道吗,铎斯基少尉所在的战舰这次也是要对付星站上的叛军。”艾尔潘说。

“明斯克?”詹妮惶惑地问道。

“没错,明斯克·铎斯基。你瞧,共和国的疆域里总是有那么些人,出于各种各样荒谬的理由,不接受政府的协调。‘战隼号’是本次行动的主力战舰,将负责登陆星站。如果你不想铎斯基少尉不幸成为那61.5%,我们可以作个交易。我将他调去其他地方,但有个条件,希望你仔细考虑,詹妮,一定要仔细考虑。”

“什么条件?”詹妮脸色苍白。

×××

詹妮童年时身材弱小,再加上平时不喜与人一起玩耍,只是独自躲在僻静处看书,因此常常成为其他孩子欺辱的对像。在大约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她在家附近的一片公园绿地里看书,一群儿童将她团团围住,嘲骂羞辱。这种情况并非头一次出现,先前几次,她只是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开。然而这一回,当其他男孩女孩朝着她指指点点,口出恶语,她依然捧着书端坐不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默默地忍受着,尽管额头滴下冷汗,手足微微颤栗,但她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让那些羞辱的言语如同空气一般掠过。最后,他们越来越胆大,逐渐围拢过来,其中一名高大健壮,至少大她两三岁的男孩甚至凑到近前,朝她吐口水。但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年幼的詹妮忽然从长凳底下抽出一截木棍,使出全身力气捅向那男孩的腹部。男孩立即蹲伏下去,一时捂着肚子再也站不起来。而其他人在惊吓之下,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纷纷掉头跑掉了。

×××

此刻,她同样提醒自己,冷静

“刚才说了,我需要精通霍克人语言的秘书。你是合适的人选,但你从此只能在政府的监督下活动,不能擅自与外界联系。这是个机密职位。”艾尔潘收起笑容,神情肃穆。“很遗憾我们无法提供更多选择,你已经听到了不该听的对话,即使那是其他部门的疏漏。但要知道,这世界就是如此,有时你得为别人的错误付出代价。”

多年的逻辑训练自然而然在关键时刻产生了效果,詹妮虽然心中焦虑愤怒,但头脑很快就得出结论:她的确别无选择。

“好的,我接受。”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暂时。 

 

5. 荣誉号

等到海希进入指挥舱,在加速椅上落座,里克又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并示意铎斯基马上回答。

“长官,我的监视终端上完全没看到火控舱外的敌情,那里显示的是一片真空。我已把当时的监控录像发到了你和机务长的个人终端里。其中的时间标注是无法修改的,你们可以看到,事发前,只有引擎舱附近有显示出接近中的纳米粘液。”他停顿下来,让其他人有时间观看个人终端上的录像。

里克打开录像,快进播放整个片段,果然如铎斯基所说,火控舱外并无敌情警报。

“这只有一个解释,监控系统被这艘船命令链高层的某个人做了手脚。铎斯基冷冷地说。

“所以嫌疑人是我和柯德舰长。里克一下子明白过来。所以你要把机务长拉进来制衡我。

加速椅上的海希忽然绷紧了身子。

“而舰长已经殉职。”铎斯基说。

“这不代表他是清白的。”里克无力地说。真该死,我应该多留意整个战舰的安全系统,毕竟这是大副的职责之一。凯萝尔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心不在焉的混蛋。

“长官,恕我冒犯,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你的嫌疑最大。”他一边说,一边迅速掏出佩枪指向里克。“现在,请把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海希,缴他的械。”

机务长仅仅犹豫了片刻,便立即冲上来收走了里克的武器,不过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

×××

在那些酗酒的日子里,当他偶尔清醒的时候,看着凯萝尔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处理各种家中事务,对他视而不见,他便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眼前的景像就像模拟实境训练系统,只需一个手势,就会全部消失。于是他再也无法忍受,只有跨出家门,接受酒精的召唤。在酒吧里,他也并不是喝到毫无意识。当头脑中开始有些热烘烘的时候,仿佛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你可有可无,没人在乎你的存在,你一无是处,所以还不如从世界上消失。正是在这种意识的驱使下,他开始寻衅闹事,期待着有人在打斗中往他脑袋上狠狠砸一下,让他永远再也不要醒来,永远湮灭在黑暗的拥抱中……

×××

好吧,看来我得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铎斯基,假如这是为了三年前那件事,我可以解释。”里克改变了策略。首先必须取得他的信任。“人事调动的命令来自上峰,而当时我甚至连这一点都不允许透露给你。”理论上说,现在也不允许。但是……眼前的形势如不能尽快稳定下来,整条舰船都有危险。

当时,里克的“战隼号”正要进攻叛乱的星站,他突然接到命令,铎斯基少尉必须被调离,参加另一支远途巡航队,官方辞令是,“战隼号”不需要铎斯基的相关技能,因此“战隼号”舰长与上层沟通后,将他调到更有需要的地方。后来,星站的战斗虽然激烈残酷,但不到一个月便结束了,而铎斯基所在的远征舰队过了一年才回到母港。在这期间,铎斯基的未婚妻失踪了。从此,每当铎斯基在基地遇到里克,都没有给过他好脸色。

铎斯基似乎略一犹疑,但随即说道,“不,这跟三年前的事无关。我现在的职责是要挽救这艘战舰,很抱歉,我无法信任有酗酒前科的人。”

“但至少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要挽救战舰。你瞧,形势危急,我们没时间这样互相耗下去。你不了解战舰上其他单位的运作,我们唯有互相合作才能渡过危机。”里克仍试图说服铎斯基。

“不,只有你进了禁闭室,我才能安心指挥。海希,把他绑起来。”铎斯基坚决地说。

这时,自动飞行系统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警报声。

随即,指挥舱里便发生了一连串爆炸,舱中三人全都被掀翻在地。里克感觉肋骨撞到了什么东西,至少有三四根塌陷进去。他忍痛挣扎着站起身,环顾四周,发现海希已被炸得面目全非,而铎斯基扶着墙爬了起来,脸上和头发上沾满血痕与污渍。我的模样估计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和铎斯基同时望向设备状态控制终端:整艘船已经没多少地方是完好的了,显然他们已经无法抵御纳米瘟疫的攻击,弃船势在必行。控制终端上显示,只有三号救生艇仍然可用。

两人各自拉开一扇靠墙的橱柜,扯出环境套装穿上,然后打开舱门冲向外面的过道。由于空气泄漏,过道里充斥着强劲的气流,再加上船身不规则的震动,令人举步维艰。一路上,里克见到许多船员的尸体,有的死于撞击,有的死于窒息,还有少数人被炸得粉身碎骨。

最后,他俩终于一前一后来到三号救生艇的停泊口。铎斯基率先打开舱门,冲了进去,并试图按下关闭舱门的按钮。但随着一阵警报声,门卡住了。

“铎斯基,”里克通过套装的通讯频道呼叫。“必须有人活着回去汇报飞船遭到渗透的事。”

“对,这个人就是我。”铎斯基堵在舱门口说道。

“现在门卡住了,我可以用大副的权限在门外手动激活电路。”里克提议道。

“你可以激活电路,但我不会放你进来。”铎斯基说。

“电路一旦激活,门立即就关上了,我来不及进去。”里克沉声道。哦,凯萝尔,原谅我,这也许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但至少证明了我不仅仅是个酗酒的混蛋。

铎斯基怀疑地注视着他,“不要耍花样。”

“你没有其他选择。”里克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船身仍在一阵阵地震颤,四周不时传来吱吱嘎嘎的响声,舰船即将解体。

“你得抓紧时间。”里克提醒道。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之后,铎斯基深深一颔首,退到门里面。

随着舱门的闭合,救生艇立即弹射出去,开始进入自动导航。于此同时,强大的气流将里克推到了真空里。一阵晕眩过后,四周已然一片漆黑。不远处,残破不堪,即将散架的“荣誉号”仍在缓缓旋转。

“长官,假如我能生还,一定如实汇报发生的一切。而且,抱歉……其实,回想起来,柯德舰长来到火控舱救援的时候,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我当时以为他就只是着急而已,但也许另有隐情。从他零乱愤怒的自言自语中推测,一定是他允许别人在系统里做手脚,却发现自己也被耍了,破坏者并未如实告诉他植入了什么样的漏洞。慌忙中,他显然方寸已乱,我提醒他不要靠近泄漏的舱门,但他神情恍惚,似乎根本就没听见。必须承认,我没考虑清楚就轻率行动,那是我的过错……总之……长官,很荣幸与您共事……”套装的通讯系统逐渐移出了有效范围,渐渐的只剩下一片白噪声。

“我也是,我也是……”里克对着耳机里的电磁杂音喃喃说道。

……

套装的氧气支援系统即将耗尽,指示条呈现出红色,发出一连串警报。远处,荣誉号正逐渐解体,缓缓扩散的碎片之间透出飞溅的火光,仿佛节日的烟花。

凯萝尔,我终于证明自己不是个混蛋,我担起了该担的责任……你瞧,我……咦,你怎么站在门口,在等我回家吗?那可太好了……哦,我好累,好累,思考太困难……

一切陷入黑暗。

 

6. 尾声

铎斯基的救生艇按照既定路线飞入共和国腹地。路途中,他收到一个匿名讯号,揭示出柯德舰长曾经收到一笔贿赂,钱的来源经过多重追溯,确定是来自上议院的艾尔潘议员。当铎斯基的救生艇被巡逻的舰队营救起来之后,他立即寻求特别庇护,并将收到的信息递交给执法机构。不久,艾尔潘议员即遭到拘捕,理由是阻挠共和国舰队清除纳米瘟疫。匿名情报的源头正是出自艾尔潘的秘书詹妮。她虽然无法直接跟外界联系,但凭借冷静的头脑悉心经营,经由霍克人的渠道将讯息传送出去,毕竟霍克人的立场与艾尔潘并不完全一致。

一年后,铎斯基与詹妮的儿子出生,取名里克,以此纪念“荣誉号”代理舰长里克·凯拉狄克。

 

(完)

2015329

于新加坡麦耐雅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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