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匪——宇宙哀歌

原载于201110月《新科幻》杂志,题为《完整的爱》

英译刊载于20151月《克拉克的世界(ClarkesWorld)》杂志,题为《宇宙哀歌(A Universal Elegy)》

 

宇宙故事之哀歌

无题

我爱你,陌生人,并不因为世界正在伤害我。

我的爱在冻结之前也曾有过飞行。
                                                           -----------耶利亚哀歌

 

耶利亚历八七年六月

哥哥,当舌头僵硬地发出这两个音节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络。我们一直在搬家。住所连供暖都成问题,更别奢望有联接水星的卫星通讯。原谅我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和你联系。其实我大可以跑去公用通讯站,发这样一封文字形式的信息只需要几个苏。但是于连他不喜欢那样。他认为这是不必要的浪费。尽管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他对我的一种惩罚手段。

于连,我曾经的爱人,从什么时候忽然变成了一场噩梦。他折磨我,嘲笑我,极尽所能,和其他人一样。眼神里闪烁的光芒,嘴角上扬弧度的改变,鼻尖的潮红,甚至连脚步声里都充满着刻意的冷漠。他笑我是个疯子。渐渐地我也这么以为了。世界变得含糊不清,失去轮廓重量,陷入黏稠漆黑又闪亮的痛苦中。当我仰望星空,看到的是漫天流火旋转飞舞迷乱。

我总是哭。有一次,于连当着我的面对他的研究所同事说要把我作为基因行为学的范本研究。当然,那是他的醉话。他总是喝醉,就像我总是哭一样。

能和你说起这些,不仅是因为我已经从于连的噩梦中走出。是的,我们分手了,更因为你是这个宇宙里唯一能理解我的个体。我们来自同一个受精卵细胞,有着同样DNA序列,尽管天鹅座a星上的射线使得你的一部分基因甲基化,但你仍能够理解我。一个神经内抑制障碍症患者。

结束了,哥哥。这一切的痛苦都结束了。我现在很好,有生之年从未有过的那么好。再过六个小时,我就要离开这个星球,和赫尔一起。他是个好人,虽然我们才认识十五天,但已经足够我们彼此互相了解了。该怎么描述发生在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心灵契合,那么神秘激动人心,却无法言传,好像是两种乐器的声波在空气中和谐共振。原谅我笨拙的比喻吧,哥哥,你只要知道我爱上了一个陌生人。而他也恰好爱我,更重要的是,他能够完全理解和接纳我。

再过六小时,我们搭乘的飞船就要喷射出烈焰,把我们带向宇宙的另一边,戴尔赛思星。那是他的故乡。赫尔向我保证,我在那里会得到我在地球上本应得到却没能的尊重。在那里,没有人会把我看做病人。他们会向他一样理解接纳,甚至欣赏我。

哥哥,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世界正在伤害我。

 

耶利亚历八九年六月

时间过的真快。原谅我又是那么长时间音信全无。但是哥哥,在浩淼宇宙中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一定要凭借物化的手段吗?赫尔告诉我,大脑发出的信号远远比我们以为的要走得远。在经历无数年的漫长跋涉,一个人的思绪会进入另一个星球上另一个人的脑海里。多奇妙。

我要跟你说说赫尔。别担心哥哥。我知道上一封信的内容一定让你以为我又一次犯下了草率的错误。的确,我承认,离开地球的确是仓促了一些,所以那封信,你知道的。

赫尔是戴尔赛思星人。身高一米八,体重72斤,黑发,褐色眼珠,看起来像一名英俊的地球白人男子。他的地球语说得很好,我们之间的沟通顺畅愉快。他比地球人更像我的同类。在每一个细微难察的细节上都做得那么好。瞳孔适时的放大,皮肤散发出的奇特气息,睫毛颤动的频率,鼻翼的翕动,指尖滑过皮肤所特有的路径。我沉浸在被爱的暖流中,也以同样细致完满的表现回应,相互应和,爱的表达传递是地球人无法感受也不曾理解的。我们之间的爱,在更精微的精神层面里得到展开。起初是小心翼翼,渐渐地成为彼此的嬉闹,直到最后我意识原来一直以来是赫尔在引导我,有意识地训练我,通过我们之间的不断深入细化的互动,如同古人通过不断剥离石墨薄片最后分离出石墨烯一般,我原本敏锐的感受力以及与此相应的表达力得到了强化。

当然硬币不会只有带花的那面。毕竟赫尔是银河系外人。他有一些怪癖。比如洗澡。在航行开始的头一年,赫尔没有洗过一次澡。就在我已经能够忍受他的体味并且认定他一辈子都不会洗澡时,有一天早上,他突然说要洗澡然后把自己关进沐浴室一连三天之久。那三天里,为了安抚我,他也会隔着门和我进行有质量的对话。即便这样,我仍然会在做其他事情的时候神思恍惚,忍不住对门后面发生的事情想入非非……

后来他告诉我他们星球上的人清洁身体的周期和耗时都是如此。我问他我是不是也需要这样做,他笑着安慰我说他们会尊重所有人的生活习惯。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戴尔赛思人都和他一样固执地从不修剪头发和指甲,但就算这样,我想我也能够接受。

哥哥,在上一封信里你提到你的担心。你说你想尽办法也没能查到戴尔赛思星人的相关资料。有关于他们的一切似乎都是个谜。你害怕我掉进又一个陷阱,像以前一样。

结果马上就可以分晓。我们的飞船马上将抵达戴尔赛思星。赫尔正在洗澡。

不,这次不会像以前那样。无论从好的还是坏的方面来讲。

   

耶利亚历八九年六月

原谅我的饶舌,也希望杰奎琳嫂嫂没有因为昂贵的太空信息费给你脸色看。可是哥哥,我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你我来到戴尔赛思星后的经历。

下了飞船后我们直接乘坐高铁,从城市的中轴线穿过。这里是赫尔的故乡。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的神奇土地。它现实的摸样比我最大胆的想象更令人吃惊。坐在地球上早已绝迹的古老交通工具里,看着两边闪过的街景,宛如跌进21世纪的现代城。简单几何形状的叠加楼层,玻璃外墙上泛出一片金属的光芒。那是他们的恒星,锈红色的太阳,唯一证明身处外太空的证据。高铁驶过高楼林立的商业区,进入到一片片带山墙巴洛特风格的砖石建筑构成的住宅区。每幢建筑的墙面上爬满了绿色带爪的藤萝,随风泛起一阵阵波澜。

他们是一种拟藤萝态的动物,张着尖利的细爪,靠腹部吸盘贴着墙壁。赫尔对我说。然后他注视我的眼睛笑着补充道这种拟藤萝是完全无害的。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在放大。我们相视一笑。

赫尔的家就在高铁边上。没走几步路我们就到了。屋子里的装潢构造同样是21世纪地球文明的风格。看得出来,赫尔并没有对这里很上心。我不明白一个像他这样具备敏锐感知强大思维能力的人怎么能忍受这样陈旧的布置。

赫尔的肩膀微微向上耸起。“美,纯属感官直观,与年代无关。”他在同情我,又在竭力掩饰这点。他拨开我的刘海,直视我的眼睛。我们无声地抱在一起。

赫尔是对的。在那里越久,越能感受到平常之物底下流淌的河流,在那河流里,事物如同水母一般还原成半透明,类似触须的各种细微美感随水流微微拂动荡漾。在戴尔赛思星的生活和在飞船上无异。一天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在相互感知和爱,或者说,在训练我的感受力。赫尔解释说遍布人体的感受神经元经过训练后完全可以进一步发育为更高端的信息处理单元。我的体质并非地球上医学认定的属于病态,而是拥有比一般地球人更强化更密集的感受神经元。“你在感受性上更接近我们。”他对我微笑。我立刻沉浸在共同的喜悦中。那时我几乎已经能以波的形式感受到喜悦,以及由于默契而达成波幅叠加增强的效果。

哥哥,我太急于成为戴尔赛思星人了,太急于摆脱一个地球精神病患的身份,也太急于爱赫尔了。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合我的心意。我回到了真正的故乡。是的,我已经在外流浪太久了。你会认为我们不务正业,沉迷于形而上的玄学问题,是吧?不要烦恼,哥哥。戴尔赛思星的外观虽然停留他们的石器时代,可科技技术早已发展到相当水平,每天只需要花上一两个小时照顾我们的微型盆景农庄,就可以获得足够的食物。

我不知道其他戴尔赛思人是不是也像赫尔这样过着朴素简单却丰富的生活。说起来很奇怪,我到这里那么久了,赫尔一次也没有带我出去过。他自己也很少离开这幢房子。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我和赫尔之间的默契与幸福是否普遍存在在这个星球上呢?

  

耶利亚历八九年七月

我们是谁?终其一生,也没有一个人类真正了解过自己。当人类急切贪婪地侵占压榨外部世界的同时,却连自己到底所谓是何也没有搞清楚。不要皱眉,哥哥。如果我告诉你我对我卑微贪婪的同类深深的同情,你是不是会更加忧心。你狂傲的被精神病折磨多年的妹妹并没有忘记她自己也是人类的一份子。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为我们所有人与生俱来的缺陷与局限而抱憾。

我的身体在发生变化。哥哥,我想变化也许早就已经发生。

来到这里后,我的食量已经增长到原来的五倍。可我还是总觉得饿,好几次还因此晕了过去。奇怪的是,体重反而在下降。赫尔劝我再多吃点,我告诉他我的胃容量只能一次接纳那么多的食物。你应该摄入热量更高的营养物质,赫尔递给我一瓶红褐色的药丸,告诉我每餐前服用一粒。

药丸的确很有作用。我不再为饥饿困扰,脑海里无时不刻地被各种食物充满。我又能像以前一样跟随赫尔开展感受力的训练。世界在不断增殖分裂,花瓶不再是花瓶,微笑不再是微笑。一束光线是无数细微差别颜色的集合,是光波如水般荡漾的在空气中的路径,每当你去凝视,便会感受到其中飞扬的尘埃轻轻触落在皮肤,好像雪花一般引起一阵颤栗。我们在微小再微小的事物上流连,如同视力借助几亿兆显微镜观察一般,感官所收集到的信息被逐渐放大,放大,放大,接近无限。那是人类从未想过涉足的另一种无限与浩瀚,是宇宙的另一种解释。人类从未想象过会有这样的的世界。因此也不曾创造出任何可以形容描绘它的词汇。起初的兴奋,已经消失。我开始感到吃力,为了紧跟赫尔,我不得不凝聚精神,稍不留神,就会错漏一些微妙的细节。即使完全跟上赫尔的深微层面的发现。我和赫尔在敏锐度上差异如此巨大,我之前没有察觉并非因为它不存在,而是因为我还没能力察觉到。但现在,我察觉到了。为了让我跟上,他常常克意削减敏锐度。哥哥,只有在这里,我才那么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地球人。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赫尔是一个爱上猴子的人类。而我就是那只猴子。

至于那些红色药丸,他们能帮我从猴子进化到人吗?

我讨厌那些药,哥哥,纯粹生理层面的不适应。随着敏感度的增加,这种感觉也变得越强。

连续好几天只要一有机会我就把药冲进马桶。 赫尔并非不知道。我想,他只是不说而已。

今天晚上药瓶空了。赫尔从他的抽屉又拿出一瓶满满的放在原来的地方。这已经足够了。他不需要再说什么。我在他面前吞下当天的药。我们温柔地冲对方眨动睫毛。我说我要下楼走走一个人。他没有反对。这是我第一次离开这间房子。

但看起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到楼下的花园随便走走。

我顺着扶梯下楼。外面很黑。起初我以为下雨了。簌簌的响声,空气潮湿,还有一丝难以归类的味道。我放轻脚步。整个世界只剩下簌簌声,带着奇特的律动。那不是雨。是墙外,藤蔓的摇摆,我想象他们在黑暗中如波浪起伏绵延,如同凶险的大海。

外面的风一定很大。奇怪的是我没有听到风声。

推开门,没有风,夜宁逸安静

一道月光照在藤蔓上,惨白得像道伤疤。它与周围的阴影造成界限分明的对比。即使月亮被云层挡住,它还是固执地滞留在那。

末端纤细的五指微微向我张开,仿佛是种召唤。

我终于看清楚了。贝壳般荧荧发光的指甲,意味深长蜷曲起来的手掌,那是一条断臂,惨白的断肢,自连绵起伏的藤蔓伸出,抽搐痉挛。一滴黑色温热的液体落在脸上,有少许溅进嘴里。

在地球上人们怎么形容这味道的?腥甜?那味道像蛇一般滑进我的喉咙,进入我的胃,成为我的一部分。

哥哥,那是血,我害怕。

我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似乎什么也发生。赫尔坐在床边,温柔地望着我。即使不睁开眼,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甚至不需要闻到他的气味,听到他的呼吸,我也知道是他。只有当他坐在我身边时,我才能感到躺在河边细沙地般的舒适和放松。我就这么躺着,不远处是永远不会停下的潺潺清澈的流水。

你跌倒了。赫尔说。

我仍旧没有睁开眼,不用去看那些擦伤,我能清楚感到他们的位置,以及皮肤受损程度。

赫尔看透了我的恐惧。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的眼皮。我睁开眼,看着他。

他贴近我。我们的呼吸弄湿了对方的皮肤。他要我不再恐惧。他会说——

那是幻觉。你只是摔跤了。

他说了。我们说不是为了让对方知道,而是让对方听见。因为声音有时候比意念更能安慰人。

哥哥,我爱你。

赫尔说,等我好了会带我出去走走,明天,后天,也许是下周。我冲他微笑,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对他。哥哥,很多事情,我已经不再介意。

 

《宇宙哀歌(下)》http://www.wcsfa.com/scfbox-282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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