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星云

一

妈妈告诉童童，过两天外公要搬来家里面一起住。

外婆去世以后，外公一直是一个人住。妈妈说外公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闲不住，一把年纪了还天天去诊所坐诊。前两天下雨地滑，回家路上摔了一跤，把脚摔坏了。

幸亏及时送到医院，脚上打了石膏，休养几天，可以出院了。

妈妈特意叮嘱：“童童，外公年纪大了，脾气不好。你是大孩子了，要懂事，不要惹外公生气。”

童童点着头，心想，我从来都很懂事的呀。

二

外公坐在轮椅上，像个小电动车似的，手边有个小操纵杆，轻轻一推就能前后左右地跑，真好玩。

童童从小就有点害怕外公。外公的脸方方的，眉毛白白的长长的，像硬硬的松针一根一根翘着。她从来没见过谁的眉毛有那么长。

外公说的话她也有点听不懂，口音很重。吃晚饭的时候，妈妈跟外公说请护工的事情，外公只管一个劲摇头，连声说：“没的事诶！”这句童童倒是听懂了。

外婆生病那阵子，家里也请过护工，是个农村来的阿姨，个子小小的，力气却很大，能抱着胖墩墩的外婆下床，洗澡，上厕所，换衣服。这些童童都亲眼见过的。后来外婆去世了，也就再不见她来了。

吃完了饭，童童打开视频墙玩游戏。游戏里的世界跟现实世界太不一样了，游戏里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生病，也不会坐轮椅。妈妈和外公还在旁边你一句我一句，爸爸走过来说：“童童，别玩了，再玩眼睛要坏掉了。”童童学外公的样子，一边摇头一边说：“没的事诶！”爸爸妈妈都忍不住笑了。外公却不笑，板着个脸阴沉沉的。

三

过两天，爸爸领了一台呆头呆脑的机器人回家。圆圆的脑袋，长长的胳膊，两只白白的手，脚下是一对轮子，可以前后左右地转动。爸爸按了一下机器人的后脑勺，它鸡蛋一样光溜溜的脸上闪了三下蓝光，紧接着显出一张年轻人的面孔，活灵活现地很是逼真。

童童很吃惊，问：“你是机器人吗？”

那张脸笑了，说：“你好，我叫阿福。”

童童又问：“我能摸摸你吗？”

阿福说：“你摸吧。”

童童就摸了摸阿福的脸，又摸了摸它的胳膊和手。阿福身上有一层软绵绵的硅胶，像人的皮肤一样暖暖的。

爸爸说，阿福是果壳科技公司的新产品，还在测试阶段。它最大的优点就是像真人一样聪明灵活，能削苹果，能端茶倒水，还能做饭、洗碗、绣花、写字、弹钢琴……总之有阿福在家，绝对能把外公照顾好。

外公还是阴沉着脸不说话。

四

中午吃过饭，外公坐在阳台上看报纸，看着看着睡着了。阿福悄无声息地过来，把外公稳当当抱起来，挪到卧室床上，盖好被子，拉上窗帘，轻手轻脚关门出来。

童童一直跟在阿福后面盯着它看。阿福摸了摸童童的小脑袋，问：“你怎么不去睡午觉？”

童童歪着头问阿福：“你真的是机器人吗？”

阿福笑了，反问：“怎么，不像吗？”

童童又仔细看了一阵，很认真地说：“你肯定不是。”

“为什么？”

“机器人不会像你这样笑。”

“你没见过会笑的机器人吗？”

“机器人笑起来的样子都怪吓人的。你笑起来不吓人，所以你肯定不是。”

阿福笑得更厉害了。它问：“你想看看我的真面目吗？”

童童郑重地点了点头，心里砰砰直跳。

阿福来到视频墙前面，从头顶上方发出一束光来。光打到墙上，显出一副画面，画面里有个人，坐在一间乱糟糟的房间里。

画面上的人跟童童挥了挥手，与此同时，阿福也用一模一样的姿势举起手挥了挥。童童仔细看，那人身穿一件薄薄的灰色长袖外套，戴着灰色手套，上面有许多细小的灯在发光。他脸上还戴着一副大大的眼镜，眼镜后面的脸白白瘦瘦，倒是跟阿福的脸一模一样。

童童看得呆了，说：“原来你才是真的阿福呀？”

那人挠了挠头，怪不好意思地说：“阿福是我们给机器人起的名字。我姓王，不然你叫我小王吧。”

小王告诉童童，他其实是一名大四学生，正在果壳科技公司的研发部门实习。阿福就是他们团队的产品。

小王又说，现在社会老龄化越来越严重，很多老人生活不能自理，自己儿女没有时间精力照顾，住老人院又怕孤单，对专业护工的需求就变得越来越紧迫。如果家里有一个阿福，平时不用就让它歇着，需要的时候下个指令，就有护理人员上线为老人服务，省去耗费在交通上的时间和费用，也能大大提高效率。

小王还说，现在的阿福是第一代测试版，全国一共有三千套，也就是三千个家庭在试用。

小王还说，几年前他奶奶也生病住过院。他有照顾老人的经验，所以自愿报名来他们家看护外公。

小王还说，恰巧他跟外公算半个老乡，能听懂外公的乡音。如果是机器人就不行了。

小王还说了很多专业名词，童童听得半懂不懂，但她觉得好玩极了，像科幻小说一样精彩。

童童问：“那外公知不知道你是谁呀？”

小王说：“你爸爸妈妈都知道，外公还不知道。先别跟他说，过几天慢慢告诉他。”

童童信誓旦旦地保证：“没的事诶。”她和小王都笑了。

五

外公在家闲不住，让阿福推他出去转。转了一次回来，嫌天热，不肯再去了。阿福偷偷告诉童童，外公不习惯坐在轮椅里被人推着走，觉得路上人都在看他。

童童却觉得，没准他们是在看阿福。

外公不愿意出门，一个人在家又怪闷的，脸色就更加阴沉，隔三差五摔摔打打地发脾气。有几次他指着鼻子骂爸爸妈妈，爸爸妈妈都不吭声，低着头任由他骂。过一阵子童童去厨房，却撞见妈妈躲在门后面偷偷抹眼泪。

外公变得不像以前的外公了，要是不摔那一跤该多好呀。童童越来越不爱在家里呆，家里的空气让她憋闷。她每天一大早就跑到外面去玩，吃饭的时候才回来。

爸爸又带回来一样新奇东西，也是果壳公司的产品。是一副眼镜。爸爸让童童戴上眼镜在屋子里走，她看见听见的一切就在家里的视频墙上清清楚楚显现出来。

爸爸问：“童童，你愿意做外公的眼睛吗？”

童童愿意。她对一切新鲜玩意儿都充满好奇。

六

童童最喜欢的季节就是夏天。夏天可以穿裙子，可以吃西瓜、吃冰棍，可以去游泳，可以在草丛里捡知了壳，可以光脚穿凉鞋在雨地里走，可以追着雨后的彩虹跑，可以玩得一身大汗去冲凉水澡，可以喝冰镇的酸梅汤，可以去池塘里捞蝌蚪，可以摘葡萄、摘无花果，可以晚上在院子里乘凉、看星星，可以打着手电筒去捉蟋蟀。总之，夏天里一切都是好的。

童童戴着眼镜出去玩。眼镜沉甸甸的，老是顺着鼻梁往下滑，她真怕它会掉下来。他们一群小伙伴，有男的也有女的，十好几个人，自从放了暑假，天天聚在一起疯玩。小孩子玩起来老是没个够，旧的游戏玩腻了，第二天就发明新花样。累了热了，就浩浩荡荡杀去小河边，像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跳到河里面去。头顶上大太阳晒着，河水却那么清凉，多痛快！

又有人说去爬树。树在河岸边上，好高好粗的一棵龙槐树，像要把蓝天刺穿似的。真是一条龙变的吧。

却听见外公在耳边急忙忙地喊：“童童，别爬树，危险！”

原来眼镜还能传送声音。她快活地高喊一声：“没的事诶，外公！”爬树是童童的长项，连爸爸都说她上辈子属猴子的。可外公还是嗡嗡叫唤个不停。听不懂，吵死了。童童摘下眼镜扔在草丛里，脱掉凉鞋，觉得一身轻松，像一朵云直往天上飘。

树很好爬，茂密的枝干好像伸出手来拉她。童童越爬越高，把其他人远远甩在下面，眼看就要爬到树梢顶了。风呼呼吹着，太阳透过一丛丛叶子洒下万点金光，世界那么安静。她停下来歇一口气，却远远听见爸爸在下面喊她：“童童！快——下——来——”

探头一看，黑黑的一个人影，像只小蚂蚁似的。真是爸爸。

回家的路上被骂了一路。

“多危险！一个人爬那么高！怎么这么不懂事！”

她知道是外公告诉爸爸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自己不能爬树，还不准别人爬，外公真没劲。还让她在朋友们面前丢那么大一个人。

第二天，还是一大清早就跑出去，却再不肯戴那眼镜了。

七

阿福说：“外公是担心你。万一你掉下来把腿摔断了，不就跟外公一样要坐轮椅了吗？”

童童撅着嘴不说话。

阿福说，外公透过眼镜，眼睁睁看着童童往树上爬，急得连喊带叫，差点自己摔个跟头。童童却在心里赌气。有什么可担心呢，比那再高的树她都爬了，从来没摔过。

眼镜用不上了，打包寄回果壳公司。外公又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不知道怎么心血来潮，翻出一块旧棋盘，硬拉着阿福陪他下象棋。

童童不懂下棋，搬个小凳子坐在一旁看热闹。她喜欢看阿福细细白白的手指，拈起那些颜色泛旧的木头棋子轻轻放下，喜欢看它思考的时候指尖在桌上滴滴答答地敲。那手多好看呀，简直像是象牙雕出来的。不过几盘下来，她也看出阿福不是外公的对手。才走了没几步，外公就啪地一声吃掉一颗棋子，嘟囔一声：“臭棋！”童童也在一旁跟着帮腔：“臭棋。”

外公又加一句：“还不如机器人呢。”他已经知道阿福是由人操纵的了。

外公赢了几盘棋，居然神气起来，脸色也变得红亮，甚至摇头晃脑哼起了小曲。童童也忍不住跟着高兴，之前的不愉快好像全扔到了九霄云外。只有阿福哭丧个脸。

他说：“我另给您找个对手吧。”

八

童童回到家，吓了一跳。外公变成了个怪模样！

他也穿着薄薄的灰色长袖衣服，戴着灰色手套，上面亮晶晶地发光。脸上也戴着大大的眼镜，两只手在空中比比划划。

对面的视频墙上也有个人，却不是小王，是另外一位陌生的爷爷，满头白发，倒是不戴眼镜，面前摆着一盘棋。

外公说：“童童，这是赵爷爷。”

原来赵爷爷是外公的老战友，前不久刚做了心脏支架手术，也是一个人在家里无聊，他家里也有一台阿福。

赵爷爷也爱下棋，也成天抱怨阿福下得臭。小王灵机一动，给外公寄了一套操纵阿福的传感装备，再通过家里的阿福教外公怎么用。没过几天，外公就能指挥赵爷爷家的阿福下棋了。

不仅能下棋，还能用家乡话聊天，聊得外公神采奕奕，兴奋得像个小孩子。

外公说：“童童你看好了。”

他两手在空中一抓，画面里一双白白的手，就把木头棋盘稳稳端了起来，轻轻转了一圈，放回原处。

童童睁大眼睛看呆了，这双手难道是外公的吗，简直比魔术还神奇。

她问：“我能试试吗？”

外公就把手套脱下来给童童戴上。手套有弹性，童童的手小，却也不显得很松。童童试着动了动手指，画面里阿福的手也动了两下。

外公说：“童童，跟赵爷爷握握手。”

赵爷爷笑眯眯地把手伸过来，童童试着握了握。她感觉到手套里面微妙的压力变化，好像真的握着一个人的手似的，还热乎乎的。这可真的太好玩啦。

她通过手套去摸阿福面前的棋盘，棋子，还有旁边冒着热气的茶杯。指尖上居然传来灼热，童童吓了一跳，手一滑，茶杯落在地上啪地摔碎了，棋盘也掉了，棋子稀里哗啦滚了一地。

“哎呀——这孩子！”

“没事没事。”赵爷爷连忙摆手。他要去拿个笤帚来扫地，外公不让他去，说：“老赵你别动，小心手，让我来。”他戴上手套，指挥阿福把棋子一个一个捡起来，把地上的垃圾清扫干净。

还好外公没生气，也没把童童闯的祸告诉爸爸。

“小孩子心急。”他笑着跟赵爷爷说。赵爷爷也呵呵地笑。

童童心里有点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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