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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童的夏天（1）》http://www.wcsfa.com/scfbox.php?id=2162 

九

爸爸妈妈又跟外公吵起来了。

却吵得跟以前不一样。外公还是一口一个：“没的事诶。”妈妈语气却越来越严厉。到底为什么吵，童童在旁边越听越糊涂，好像跟赵爷爷的心脏支架有关系。

吵到最后妈妈说：“什么没的事，有事怎么办！您就再别胡闹了！”

外公气坏了，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吃饭。

爸爸妈妈又给小王打视频电话，这次童童才大概听明白了。

赵爷爷跟外公下棋，下着下着一激动，心脏病犯了——据说是支架没放好的缘故。当时家里没有人，是外公指挥阿福给赵爷爷做了急救，还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经过抢救，赵爷爷脱离了危险。

可谁也没想到，外公竟然提出，要去医院看护赵爷爷。

不是亲自去，是派阿福去，外公在家指挥阿福。

可外公自己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病号啊，谁来看护外公呢？

外公说，等赵爷爷康复出院，他就教赵爷爷使用传感设备，两个老人相互照顾，也不需要别的护工了。

赵爷爷倒是一口答应了，可是两家儿女都觉得实在太荒唐。连小王也一时间转不过弯来。想了半天他才说：“这个事情，我得向部门领导汇报一下。”

童童想，通过阿福下棋，这个容易明白，相互照顾可怎么照顾呀？她越想越觉得复杂，难怪小王也要头痛了。

唉，外公就像小孩似的，一点也不听大人话。

十

外公老是呆在屋里不出来。起初童童以为他还在生气，后来才知道，事情不知不觉间起了大变化。

最大的一个变化是，外公变忙了。他又开始像以前一样每天给人看病，却不是去诊所里坐等病人上门，而是戴着传感设备，操纵别人家的阿福，替各家各户的老人们问诊，摸脉，开药方。他还想让阿福给病人推拿针灸，为了锻炼这项技术，竟然指挥阿福在自己身上扎针！

小王说，这个想法将会对整个医疗系统产生翻天覆地的影响。未来的人们或许再不需要去医院挂号排长队了，医生们可以上门服务，或者在每个小区的卫生所里安置一台阿福，看病将变得轻松许多。

小王还说，他们公司的研发部门已经成立了一个小组，专门研究医用型阿福的改进方案，并且聘请外公做他们的顾问。于是外公就变得更忙了。

外公自己腿还没好利索，暂时还是小王看护他。不过小王说，他们正在筹划建立一个网络系统，让有闲暇有爱心的人都能注册账号，远程登陆全国各地的阿福，照顾老人、小孩、病人、宠物，参与各种各样的社会公益活动。这也是变化的一部分。

如果这项计划成功的话，将真正建立起一个古书里面说的大同社会。“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当然，也可能会有各种弊端和风险，譬如网络安全，入室犯罪，操作失误造成的意外，等等等等。但既然变化已经来了，就必须去面对它们。

甚至还有更意想不到的变化。

小王给童童看了许多视频，阿福们在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炒菜做饭、照顾小孩、维修水电、种地浇花，还有开车的，打网球的，还有教孩子下棋写书法拉二胡刻印章的……

操纵这些阿福的，都是一些原本需要被人照顾的老人。有的老人腿脚不好，但是耳聪目明，有的记性不行了，但年轻时练就的基本功还没忘，还有好多人身体没有大毛病，只是精神不振郁郁寡欢。但现在，大家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阿福竟然能有这么多种玩法，之前谁都没想到。这些年过古稀的老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呢？

印象最深刻的，是十几台阿福组成的民乐队，聚在一个公园的池塘边，吹拉弹唱好不热闹。小王说，这支乐队在网络上已经小有名气了，指挥它们的是一些双目失明的老人，所以就叫“老瞎子乐队”。

小王最后感慨说：“童童，你外公带来的是一场革命啊。”

童童想起妈妈以前常说外公是老革命，说他“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这么大把年纪也该歇一歇了。”外公不是医生吗，什么时候干的“革命”？“革命”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为什么要干一辈子？

童童想不明白，但她觉得革命真不坏。外公又像以前的外公了。

十一

外公每天都精神抖擞，得空便亮开嗓子唱两句：

 辕门外三声炮响如雷震，

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

头戴金盔压苍鬓，

铁甲的战袍又披上身。

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

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

 童童笑嘻嘻地说：“外公，您都八十三岁啦。”

外公不生气，摆个立马横刀的姿势，脸色愈发红灿灿的。

再过几天，就是外公的八十四岁生日了。

十二

童童一个人呆在家里玩游戏。

冰箱里有做好的饭菜，童童自己拿出来热热吃。傍晚天阴沉沉的，空气湿闷，知了喳——喳——喳——地叫个不停。

天气预报说晚上有暴雨。

墙角里蓝光闪了三下，有个身影悄无声息地移动过来。是阿福。

童童告诉阿福：“爸爸妈妈带外公去医院了，还没回来。”

阿福说：“你妈妈让我提醒你，下雨别忘了关窗。”

他们一起去把所有窗户都关上。瓢泼大雨下了起来，打在玻璃上像咚咚战鼓声。黑云被一道白一道紫的闪电撕扯成很多块，一个炸雷滚落，震得天地间隆隆作响。

阿福问：“你怕不怕打雷？”

童童说：“我不怕，你呢？”

阿福说：“我小时候怕，现在不怕了。”

童童突然想到一个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阿福你说，是不是每个人都要长大？”

“应该是的。”

“长大以后呢？”

“长大以后就老了。”

“老了以后呢？”

阿福不回答。

他们打开视频墙看动画片，是童童最喜欢的《彩熊寨》。不管外面的雨怎么下，彩熊寨里的小熊们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也许一切都是假的，也许只有小熊们的世界才是唯一真实的。

看着看着，童童眼皮开始打架了。雨声哗哗，像是在催眠，她把脑袋靠在阿福身上。阿福抱起童童，挪到卧室小床上，盖好被子，拉上窗帘。它的手像真人一样暖暖的。

童童嘀咕一句：“外公怎么还不回来。”像是在说梦话。

耳边有个声音悄悄地说：“睡吧，童童。睡醒了外公就回来了。”

十三

外公没有回来。

爸爸妈妈回来了，脸色都不好，像是疲累得厉害。

却更加忙，整天整天地往外跑。童童一个人呆在家里，还是玩游戏，看动画片。阿福有时候来给她做点饭吃。

过了几天，妈妈把童童叫过去。

告诉童童，外公脑袋里长了一个肿瘤。上次摔跤，就是因为肿瘤压迫了神经。去医院检查，查出来了，医生建议尽快开刀动手术。外公年纪大了，做手术有风险，可硬拖着更危险。爸爸妈妈找了好多大医院咨询，商量了一宿又一宿，最后一咬牙，还是得做。

瞒着外公，把医院偷偷联系好了，跟外公说只是个脑血管小手术。

手术做了一整天，终于成功了。取出来的肿瘤有鸽子蛋那么大。

手术后外公一直在昏迷，到现在还没醒。

说着说着，妈妈突然抱着童童大哭起来。哭得咬牙切齿，身子抽得像一条鱼。

童童抱着妈妈，看见她头上一根一根的白头发。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

十四

童童跟着妈妈去医院。

天真热呀，大太阳那么耀眼。童童和妈妈打着一把伞走在路上，妈妈手里提着一罐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红红的果汁。

一路上没有什么人，只有知了喳——喳——地叫个不停。这个夏天终于快过去了。

医院里很凉快。她们在走廊上等了一会儿，有个护士走过来说外公醒了，妈妈让童童先进去。

外公的模样很陌生，白头发剃短了，脸有点肿，一只眼睛上蒙着纱布，另一只眼睛闭着。童童握着外公的手，心里很慌，她想起外婆来了。周围尽是一些管子和仪器，滴滴答答响着。

护士在一旁叫外公的名字。“醒醒呀，外孙女来看你了。”

外公把闭着的眼睛睁开了，紧紧盯着童童。童童动一下，那只眼睛也动一下。但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动。

护士小声说：“跟你外公说说话，他能听见的。”

童童不知道说什么。她用力握住外公的手，感觉外公也在握她的手。外公，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外公你还认得我吗。外公的眼睛一直跟着童童转。她终于叫出声来：“外公！”

眼泪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护士连忙哄她：“别哭，别哭，让你外公看见多不好。”

童童被领出病房，在走廊上哇哇大哭了一场。

 十五

阿福要走了。爸爸要把它打包寄回果壳公司。

小王说，他本想亲自来找童童一家人道别，但他住的城市实在太远了。好在现在通讯技术发达，以后视频电话都方便得很。

童童一个人在屋子里画画，阿福轻手轻脚走进来。童童在纸上画了很多小熊，用蜡笔涂成各种颜色。阿福看了一会儿。它看见一只个头最大的小熊，像彩虹一样五颜六色的。小熊脸上戴着一只黑色眼罩，只露出一只眼睛。

阿福问童童：“这是谁呀？”

童童不说话。她抓着蜡笔，一心一意把所有颜色都涂到小熊身上。

阿福从背后抱了抱童童，它的身子微微颤抖。童童知道阿福哭了。

 十六

小王发了一段视频给童童。

他说，童童，你收到我寄给你的包裹了吗？

包裹里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熊，像彩虹一样五颜六色，戴着黑色眼罩，只露出一只眼睛，跟童童画的一模一样。

小王说，小熊身体里的传感器连接着医院的监控仪器，有你外公的心跳，呼吸，脉搏，体温。如果小熊闭着眼睛，就是外公在睡觉。如果外公醒了，小熊就会把眼睛睁开。

小王说，小熊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会显示在医院天花板上。你可以跟它说话，给它讲故事，给它唱歌，外公都能看见听见。

小王还说，他一定能看见。外公虽然身子不能动，但他心里面一定是醒着的。所以你要多跟小熊说话，多陪它玩，多让它听见你的笑声。这样外公就不会寂寞了。

童童把耳朵贴在小熊胸口，果然有咚咚的心跳声，很慢，很低沉。小熊胸口暖暖的，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睡得可真香。

童童也要睡了。她把小熊放在床头，给它盖上被子。她想，等明天外公醒了，我要带他出去晒太阳，去爬树，去公园里听那些爷爷奶奶唱戏。夏天还没过去，好玩的事情还多呢。

“没的事诶，外公。”她轻声说。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好的。

<完>

2013年8月

后记：

 我想把这篇小说献给我的外公。八月是他的忌辰。我会永远记得跟他在一起的日子。

也献给那些每天在公园里打拳、舞剑、唱戏、跳舞、遛鸟、画画、写大字、拉手风琴的爷爷奶奶。你们让我知道，向死而生并不是一件那么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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