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冉-晋阳三尺雪(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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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壁关闭,屋里又昏暗下来。两人吃了点东西,王爷一边上网指挥城防和作坊工作,一边问了些炼丹的问题,朱大鲧硬着头皮胡诌乱侃蒙骗过去。


  “啊,我得睡会,昨晚通宵来实在熬不住了。”王爷面容困倦地伸个懒腰,走向屋子一角的卧榻,“麻烦你看着点儿,万一有什么消息的话,叫醒我就行。”

  “是,王爷。”朱大鲧恭敬地鞠个躬,看王爷裹着锦被躺下,没过一会儿就打起了酣。他偷偷长出一口气,头昏脑涨地坐在那儿胡思乱想。方才鲁王说的话他没听懂,但朱大鲧听出了王爷的口气,这位东城别院之主根本就不在乎汉室江山和晋阳百姓,他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人,终究是要回那个地方去的,他创造出的百种新鲜物事、千般稀奇杂耍是为了收买人心、赚取钱财,他设计出的网络是为了笼络文人士族、传达东城别院命令,他售卖的火油马车、兵器和美酒是向武将示好,而那些救命的粮、杀人的火、离奇的雪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王爷自己。《韩非子》曰“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轻物重生之士也”,这鲁王不正是杨朱“重生”之流?

  朱大鲧心中有口气逐渐萌生,顶得胸口发胀,脑门发鼓,耳边嗡嗡作响。他想着马峰郭万超、刘继业、皇帝的言语,想着这一国一州、一州一城、城中万户芸芸众生。梁唐晋汉周江山更替,胡汉夷狄杂处乱世,在这个不得安宁的时代朱大鲧也曾想过弃笔从戎闯出一番事业,然而终安于一隅、每日清谈,不是因为力气胆识不够,而是胸中志向迷惘。上网聊天时文士们常常议论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朱大鲧总觉得那是毫无用处的空谈,可除了高谈阔论文景之治、昭宣中兴、开元盛世,又能谈点什么呢?他要的只是一餐一榻一个屋顶,闲时谈天饮酒,吃饱了捧腹高眠,上网抒发抱负,有钱便逛逛青楼,自由自在,与世无争。可在这乱世,与世无争本身就是逆流而动,就算他这样的小人物也终被卷入国家兴亡当中,如今汉室道统和全城百姓的命运攥在他手里,若不做点什么,又怎能妄称二十年寒窗饱读圣贤书的青衫客?

  朱大鲧从袖中擎出那柄精钢匕首。他知道无法说服王爷,因为这鲁王爷根本不是大汉子民;大道理都是假的,惟有掌中六寸五分长的铁是真的,在这一刹那,一个三全其美的念头在朱大鲧心中浮现,他长大的身躯缓缓站直,嘴角浮出一丝笑意,鞋底悄无声息碾过地板,几步就走到了卧榻之前。

  “……你他妈的要做什么!”忽然王爷翻身坐了起来,双目圆睁叫道,“我被蚊子咬醒了爬起来点个蚊香,你丫拿着个刀子想干吗?我可要叫人了唔唔唔……”

  朱大鲧伸手将王爷的嘴捂个严严实实,匕首放在对方白嫩的脖颈,低声道:“别叫,留你一条活路。我方才看见你用网络调动东城别院守城军队,靠的是字箕中一排木质活字,把活字交出来,告诉我调军的密语,我就不杀你。”

  鲁王是个识趣的人,额头冒出密密麻麻一层汗珠,将脑袋点个不停。朱大鲧将手指松开一条缝,王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从随身褡裢里拿出红色木活字丢在榻上,支支吾吾道:“没有什么密语,我这里发出的指令通过专线直达守城营和化学工坊,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在网络上作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守住了晋阳城,发明出无数吃的穿的用的新奇的东西供满城军民娱乐,满城上下没有人不爱戴我这鲁王,我到底有哪一点对不起北汉,对不起太原,对不起你了?”

  朱大鲧冷笑道:“多说无益。你是为自己着想,我却是为一城百姓谋利。第一,我要令东城别院停止守城,火龙、擂石、弩炮一停,都指挥使郭万超会立刻开放两座城门迎宋军入城;第二,宣徽使马峰正在宫中候命,城门一开,军心大乱,他会说服汉主刘继元携眷出降,可我要带着皇帝趁乱逃跑,让他乘那个什么热气球去往契丹;第三,我要将你绑送赵光义,以你换全城百姓活命,宋军围城三月攻之不下,宋主一定对发明守城器械的你怀恨于心,只要将你五花大绑送到面前,定能让他心怀大畅,使晋阳免受刀兵。这样便不负郭马、刘继业与皇帝之托,救百姓于水火,仁义得以两全!”

  王爷惊道:“什么乱七八糟!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啊,让每个人都得了便宜,就把我一个人豁出去了是不是?别玩得这么绝行不行啊哥们儿!有话咱好好说,什么事儿都可以商量着来啊,我可没想招惹谁,只想攒点能量回家去,这有错吗?这有错吗?这有错吗?”

  “你没错,我也没错,天下人都没错,那到底是谁错了?”朱大鲧问道。

  老王没想好怎么回答这深奥的哲学问题,就被一刀柄敲在脑门上,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王鲁悠悠醒转,正好看到热气球缓缓升起于东城别院正宅的屋檐。气球用一百二十五块上了生漆的厚棉布缝制而成,吊篮是竹编的,篮中装着一支猛火油燃烧器和那门沉重的生铁炮。三四个人挤在吊篮里,这显然是超载,不过随着节流阀开启、火焰升腾起来,热空气鼓满气球,这黑褐色(生漆干燥后的颜色)的巨大飞行物摇摇晃晃地不断升高,映着夕阳,将狭长的影子投满整个晋阳城。

  “成了!……成了!”王鲁激灵一下坐了起来,冲着天空哈哈大笑,此时正吹着北风,暑热被寒意驱散,富含水汽的云朵大团大团聚集在空中,是最适合人工降雪的气象。时空旅行者盯着天空中那越升越高的气球,口中不住念叨着:“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再升个两百米就可以发射了,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想站起来找个更好的观测角度,然后发现双腿没办法挪动分毫。低头一看,他发现自己被绑在一辆火油马车上面,车子停在东城街道正中央,驾车人被杀死在座位,放眼望去,路上堆积着累累尸骸,汉兵、宋兵、晋阳百姓死状各异,血沿着路旁沟渠汩汩流淌,把干涸了几个月的黄土浸润。哭声、惨叫声与喊杀声在遥远的地方作响,如隐隐雷声滚过天边,晋阳城中却显得异样宁静,惟有乌鸦在天空越聚越多。

  “我靠,这是怎么回事?”王鲁惊叫一声扭动身体,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缠得结结实实,一动弹那粗糙纤维就刺进皮肤钻心疼痛。王爷一连迭咒骂着不敢再挣扎,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这时候一队骑兵风驰电掣穿过街巷,看盔甲袍色是宋兵无疑。这些骑兵根本没有正眼看王鲁一眼,健马四蹄翻飞踏着尸体向东城门飞驰而去,空中留下几句支离破碎的对话:

  “……到得太晚,弓矢射不中又能如何?”

  “……不是南风,而是北风,根本到不了辽土,只会向南方……”

  “……不会怪罪?”

  “……不然便太迟!”

  “喂!你们要干什么?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啊!”旅行者疯狂地喊叫道,“告诉你们的主子我会好多物理化学机械工程技术呢,我能帮你们打造一个蒸汽朋克的大宋帝国啊!喂喂!别走!别走……”

  蹄声消失了,王鲁绝望地抬起眼睛。热气球已经成为高空的一个小黑点,正随着北风向南飘荡。“砰。”先看到一团白烟升起,稍后才听到炮声传来,铁炮发射了,时空旅行者的眼中立刻载满了最后的希望之光。他奋力低下头咬住自己的衣服用力撕扯,露出胸口部位的皮肤,在左锁骨下方有一行荧荧的光芒亮着,那是观测平台的能源显示,此刻呈现能量匮乏的红色。波函数发动机要达到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能量储备才能带他返程,而一场盛夏的大雪造成的宇宙分裂起码能将油箱填满一半,“来吧。”他流着泪、淌着血、咬牙切齿喃喃自语,“来吧来吧来吧来吧痛痛快快地下场大雪吧!”

  每克碘化银粉末能产生数十万亿微粒,五公斤的碘化银足够造就一场暴雪的全部冰晶,在这个低技术时代进行一场夏季的人工降雪,这听起来是无稽之谈,可或许是旅行者癫狂的祈祷得到应验,天空中的云团开始聚集、翻滚、现出漆黑的色泽和不安定的姿态,将夕阳化为云层背后的一线金光。

  “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王鲁冲着天空大吼,“轰隆隆隆隆……”一个闷雷响彻天际,最先坠下的是雨,夹杂着冰晶的冰冷的雨,可随着地面温度不断下降,雨化为了雪。一粒雪花飘飘悠悠落在时空旅行者的鼻尖,立刻被体温融化,可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雪花降落下来,带着它们的千万亿个伙伴。

  浑身湿透的旅行者仰天长笑。这是六月的一场大雪,雪在空中团团拥挤着,霎时间将宫殿、楼阁、柳树与城垛漆成粉白。王鲁低下头,看自己胸口的电量表正在闪烁绿色光芒,那是发动机的能量预期已经越过基准线,只要宇宙分裂的时刻到来,观测平台就会获得能量自动启动,在无法以时间单位估量的一瞬间之后将他送回位于北京通州北苑环岛附近那九十平米面积的温馨的家。

  “这是一个传奇。”王鲁哆嗦着对自己说,“我要回家了,找个安全点的工作,娶个媳妇,每天挤地铁上班,回家哪儿也不去就玩玩游戏,这辈子的冒险都够了,够啦……”

  以雪堆积的速度,几十分钟后晋阳城就将被三尺白雪覆盖,可就在这时,二十条火龙从四周升起。西城、中城、东城的十几个城门处都有火龙车喷出的火柱,还有无数猪尿脬大炮嘣嘣射出火球,那是他亲手制造的守城器械,宋人眼中最可怕的武器。

  “等等……”时空旅行者的目光呆滞了,“别啊,难道还是要把晋阳城烧掉吗?起码稍微迟一点,等这场雪下完……等一下,等一下啊啊啊啊啊!”

  黏稠的猛火油四处喷洒,熊熊火焰直冲天际,这场火蔓延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久旱的晋阳城天干物燥,旅行者召唤而来的降水未能使干透的木头湿润,西城的火从晋阳宫燃起,依次将袭庆坊、观德坊、富民坊、法相坊、立信坊卷入火海,中城的火先点燃了大水轮,然后向西烧着了宣光殿、仁寿殿、大明殿、飞云楼、德阳堂。东城别院很快化为一个明亮的火炬,空中飞舞的雪花未及落下就消失于无形,时空旅行者胸口的绿灯消失了,他张大嘴巴,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嚎:“靠你大爷,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啊!”

  浴火的晋阳城把黄昏照成白昼,火势煮沸了空气,一道通红的火龙卷盘旋而上,眨眼间将云团驱散,没人看到大雪遍地,只有人看到火势连天,这春秋时始建、距今已一千四百余年的古城正在烈火中发出辽远的哀鸣。

  城中幸存的百姓被宋兵驱赶着向东北方行去,一步一回首,哭声震天。宋主赵光义端坐战马之上遥望晋阳大火,开口道:“捉到刘继元之后带来见我,不要伤他。郭万超,封你磁州团练使,马峰为将作监,你们二人是有功之臣,望今后殚精竭虑辅我大宋。刘继业,人人都降,为何就你一人不降?不知螳臂当车的道理吗?”

  刘继业缚着双手向北而跪,梗着脖子道:“汉主未降,我岂可先降?”

  赵光义笑道:“早听说河东刘继业的名气,看来真是条好汉。等我捉到小皇帝,你老老实实归降于我,回归本名还是姓杨吧,汉人为何保着胡人?要打不如掉头去打契丹才对吧。”

  说完这一席话,他策马前行几步,俯身道:“你又有什么要说?”

  朱大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眼角映着天边熊熊火光,战战兢兢道:“不敢居功,但求无过。”

  “好。”赵光义将马鞭一挥,“追郯城公,封土百里。砍了吧。”

  “万岁!小人犯了什么错?”朱大鲧悚然惊起,将旁边两名兵卒撞翻,四五个人扑上来将他压住,刽子手举起大刀。

  “你没错,我没错,大家都没错。谁知道谁错了?”宋主淡淡道。

  人头滚落,那长大的身躯轰然坠地,那本《论语》从袖袋中跌落出来,在血泊中缓缓地浸透,直至一个字都再看不清。

 

  时空旅行者创造的一切连同晋阳城一起被烧个干净。新晋阳建立起来之后,人们逐渐把那段充满新奇的日子当成一场旧梦,惟有郭万超在磁州军营里同赵大对坐饮酒的时候,偶尔会拿出“雷朋”墨镜把玩。“要是生在大宋,这天下会完全成为另一个模样吧?”

  宋灭北汉事在五代史中只有寥寥几语,一百六十年后,史家李焘终于将晋阳大火写入正史,但理所当然地没有出现旅行者的任何踪迹。

 

  丙申,幸太原城北,御沙河门楼,遣使分部徙居民於新并州,尽焚其庐舍,民老幼趋城门不及,焚死者甚众。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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