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谋——美丽的生意



弗兰克议员坐着汽车穿越下城区,宽阔的车厢和奢华的内饰都让他感到惬意。车窗外绿草如茵,一群穿着牛仔裤的女人大声呦喝着向工厂走去。

弗兰克议员厌恶地别开了头,议员夫人体贴地扭着水蛇腰靠过来,伸手拉上了窗帘。

弗兰克议员捏捏她的小脸。

“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呐……女人为什么要工作呢,只要被人养着不就好了嘛……”

车停在议会山,地球人正在讨论如何为西格玛星人准备一场盛大的典礼。

“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到,”弗兰克议员敲打着桌子说道:“每一双手套都要大小合适,每一粒纽扣都要一尘不染,每一根头发都要用焦油固定地规规矩矩。——那些住在下城区的贱民,一个也不准出现。”

“这可是千年难逢的盛事——人类和外星人的第一次接触。我们必须让他们知道,我们不仅是一颗美丽的行星,而且是一群美丽的人。”其他议员附和着。

来自全球的四十八家电视台为了独家播放权,展开了殊死较量。各公司的攻关小组们,撒着钞票和美酒,将战火点燃在大都会每一个有名流出现的场合。只有财大气粗的波特弗电视台坚持到了最后,不过董事们并不满意。他们威胁说,首席执行官在这件事上走得过远了,如果播放不能收回成本,就让他等着被集体弹劾吧。

当第一个西格玛星人走出舱门的时候,董事们知道自己深深的错了。

“我们为了传播美丽而来。”她说。

“见鬼,那小妞说了些什么?”弗兰克议员小声询问身边的秘书,“算了,那他妈不重要。”

是的,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实在太美了。

从古至今形容美女的词汇都用在她身上,也不为过。虽然她长着绿色的头发,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精致的五官简直是一首哀怨的十四行诗,读一个开头就让人心生怜惜。

倘若如此,也就罢了。问题是这首“十四行诗”后面,又出来一首。接着,是第三首,第四首,第五首……

西格玛星人的使者全是女人!

而且全是漂亮到极致的女人!

议员们站不住了,他们差点准备逾越礼节,不顾体面地上去挨个打招呼。幸好身边的夫人们和她们留着长指甲的小手,让议员们保持了最后一丝清醒。

议员们不知道的是,在宇宙联盟的形成过程中,商人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此时的宇宙文明就像是大海里的孤岛,彼此隔绝。商人们乘着简陋的商船行走其中,技术、思想乃至人口,没有什么他们不敢贩卖的东西。

而即使在唯利是图的商人之中,全民皆商的西格玛星人也是很奇怪的存在。

很快他们就能领教到其中的厉害。

那是在欢迎的宴会上,西格玛星人的首领,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演讲。

“数千年来,我们西格玛星人都在宇宙中扮演者商人的角色。我们贩卖的,既不是武器,也不是人口,我们的货舱里只有美丽——那就是我们从始至终的目的。”

这套说辞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没有问题。见鬼,她们不过是一群外星人,为了赚点钱千里迢迢来到地球。做生意无非是互通有无,只要她们守规矩就好。至于她们是否会守规矩——军队早就把她们的飞船里里外外检查了几十遍,连一根火柴棍大小的危险品都没有。

有问题的,是她的着装。

这位美丽的女士此刻脱去了外套,穿上了一件淡紫色的晚礼服。婀娜多姿?笑话,那种粗鄙的形容词怎么能用在她身上。弗兰克议员望着她那碧绿的头发,不禁感到眼睛干涩。他想起小时候农场外那棵大柳树,悠闲的柳条随着风飘荡,每每勾引着他爬上去。

议员夫人们纷纷咬牙切齿。

“小荡妇!”

“真是个不要脸的骚货!”

“那脸一定是用什么恶心的技术整出来的!”

出色的商人必然是出色的观察者,而且还要掌握沟通的技巧。舞会开始之后,一个西格玛星人和一位老迈的议员夫人悄悄搭上了话,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里,去了洗手间。一刻钟以后,当她们再次出现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深深的吸了口气。

“天呐!”

那里哪还有什么老迈的夫人?那里此刻正站着一位俏生生的小姑娘,脸蛋红润,身材饱满,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是的,她看上去还是和完美的西格玛人有些差距,但这才仅仅过去一刻钟而已呀!

“36号,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这是在违反贸易规定!”首领大声地训斥。

弗兰克议员举着高脚杯站起来。

“尊贵的女士,规定什么的就先放在一边吧,我们感兴趣的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说着偷偷看了眼自己夫人那小腹上不太明显的赘肉,“你们已经掌握了如此伟大的技术?”

“哦,抱歉,我回头会重罚她的。和客户私下接触是绝对不允许的,这是我们商人的准则。”首领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这并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一切都是它的功劳。”

盒子里面是一件薄如蝉翼的内衣。

“我们相信每一个种族,都会在好身材和饮食的乐趣之间挣扎。所以我们的科学家花了很大的功夫,终于在一千年前研究出了它。这其实是一群纳米机器人,只要穿上它,仅仅需要很短的时间,就可以完全改变身材和肤质。”

夫人们眼睛都在闪光。

“更妙的是,它可以一直穿在身上。不管你是呼吸、吃饭,还是爬山游泳,都跟以前一样——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夫人们屏住了呼吸。

“安全也完全不用担心,我们可以等你们完成检测之后再投放市场。”

安全?谁在乎那见鬼的玩意儿。

弗兰克议员还保持着最后一点清醒。他问道:“那么,它的价格是多少呢?”

首领浅笑着说:“这才是最精彩的地方,它是完全免费的。这些纳米机器人会分解人体多余的组织,同时产生能量,以微波的形式传递到我们的船上。我们需要的,仅仅是那些能量而已。”

国会山上为这件事吵了一整天。

少数议员表示了深深的忧虑。“我们怎么能肯定她们不是包藏祸心,毕竟我们对她们的了解几乎为零?”更有几位拥有哲学家气质的议员说:“从此我们不必锻炼,甚至不必控制自己的口腹之欲,就可以保持完美的身材,不劳而获,这真的是上帝的旨意吗?”

当天夜里这几位议员就受到了围攻,有的被老婆丢到客厅睡沙发,有的被狂热的支持者堵在家门口,更有一位议员被自己的夫人打进了医院。

好吧,不管怎么说,和西格玛星的贸易协定被通过了。

西格玛星人从此成了议员们的座上宾,每一位议员夫人都为自己比剩下的人更早改变身材而沾沾自喜。至于议员们,谁不希望自己的夫人年轻漂亮呢?市场是广大的,西格玛的货仓却是有限,能早一步就早一步。西格玛星人需要个地方落脚?给她地。西格玛星人想建立个量子传送门?让她建。在“美丽”的驱使下,西格玛星人无往而不利。

妖娆如玫瑰花一样的西格玛星人,早就发现,腐朽的生活方式所滋生的审美,在自己的说辞和货品面前不堪一击。多可爱的地球人啊,他们不像阿尔法星人一样长着外骨骼,以勇武为美;也不像克莱沃星人一样有着巨大的脑容量,以智慧为美。

很快的,她们打算推出第二种产品。

“好身材是很重要,但还是需要好衣服去衬托。”首领说,“这里要展示的就是这样一种产品。”

那是两个小小的手镯,首领把它们戴在手上,身上就多了一件乳白的长裙。接着是一件浅翠的礼服,最后是,无数女人梦寐以求的,缀着珍珠的婚纱。

“这结合了纳米技术和增强现实。从此你再也不必在出席晚会前挑挑拣拣,你只需要带上它就够了。为了提升售后质量,我们承诺,每一个人的每一种款式,都是绝对按照您的气质和样貌去设计——绝对不会再发生撞衫这种事。”

“这一次,你们需要什么呢?”议员们矜持的问道。

“是这样的,我们刚刚发现了一颗巨大的星球,那上面有我们需要的矿物。可我们却没有足够的人手,如您所见,我们只是群柔弱的女人。所以,要是你们能把下城区那些人送去帮我们忙,这些衣服就可以完全免费提供给你们。”

“弗兰克,你怎么看?”

因为出色的完成了接待任务,又在第一次贸易法案里起了重要作用,弗兰克议员现在已经是国会山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实际上,他正准备竞选下届的总统。

“我怎么看?真是一群愚蠢的老顽固。”弗兰克议员想。“西格玛给我们的东西是免费的,但是我们却不会无偿送给每一个人。要不是在承包销售的过程中赚足了钱,我哪里有勇气参与竞选。”

“不过是一群下城区的贱民,反正多的是,给她们又如何。再说了,那群贱民可不是什么安稳的人物,与其留他们在大都会,还不如把他们撵的远远的。”

于是,第二次美丽的变革开始了。这一次却并非一帆风顺,很显然下城区的人们并没有身为贱民的觉悟。他们不愿意妻离子散,也不愿意跋涉星河去为议员老爷们换取利润。

他们反抗了。

这也是常有的事,甚至可以说,西格玛星人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了。每个星球上都有一大批为衣食而奔波的人,他们的脚踏过泥土,他们的手满是油污,他们对于美有着奇怪的定义。

当然,西格玛星人可不会屈服。毕竟这是很关键的一步,怎么能让些蝼蚁阻碍自己。

“我们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西格玛星人慷慨的说道,“虚拟现实虽然不能作为武器,但是配合政府军却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且,美丽本来就是属于少部分人的,只有剪除这些粗鄙的人,才能显示出真正的美好呀。”

叛乱很快就镇压了下去,贱民们在枪管的指挥下登上飞船,奔赴遥不可知的星系。原本热闹的下城区,一下人去楼空。

谁在乎他们呢,弗兰克愉快地想。

不过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出现了。人口锐减的结果是,机器没有足够的人去操作,医院里没有足够的医生,农场上长出大片的杂草,不少果实烂在枝头,却没有人去收。

而且,并非所有的女人都买西格玛的账。有不少女人认为,精神层面的魅力和外表的美丽一样重要,更重要的是,女人应该有独立的精神,而不该沦为男人的玩物。她们穿着朴素的衣服招摇过市,去工厂,去医院,去农场,像男人一样抛头露面,全不管议员夫人们咬牙切齿。

“真是不够体面!”

很快诉讼就来了。

美丽的玛丽女士是弗兰克总统的女儿,为了彰显总统的优秀作风,她不得不去面试一份工作。然而她竟然被拒绝了,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大都会法院很快受理了这个案子。

“董事长先生,您为什么选了简女士而不是玛丽女士做您的行政助理?您承不承认,您违反了平等法案?”

“我不承认。我认为玛丽女士完全不能胜任这个工作,因为……”

“胜任,您觉得胜任这个工作需要什么?”

“要乐观积极,有沟通技巧,和至少一个商科学位,而这些玛丽女士都……”

“胡说!您难道不知道美丽才是最伟大的品质吗?法官大人,我申请直接宣判——他这是歧视。”

法官大人原本还是打算坚持一下的,不过他的太太刚好准备去西格玛星人的卖场血拼。在衡量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董事长和自己的家庭安危之后,法官大人很快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我判决,玛丽女士胜诉!”

尽管如此,乱象还是到处生起。那些女权主义者,鬼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不断的抗议,示威,她们甚至威胁要罢工。

西格玛星人满意的审视着这一切。就快了,就快了。按照之前的经验,此时只需要小小的加一把力气。西格玛星人当然是很会演戏的,她们面带遗憾的召开了告别晚会。

“是的,我们必须要走了。我们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努力,会换来这样的结果。”

议员夫人们痛哭流涕,议员们更是苦苦哀求。毕竟,他们的钱包还没有鼓到预想的地步。

“美丽本来就是被养出来的。你们看,满满一花盆肥沃的泥土,才能养出一朵美丽的花来。我们可以提供全套的自动化设备,为你们建立高贵的宫殿,让你们像鲜花一样被呵护。——至于那些粗鄙的女人,把她们赶走就好。”

国会山里的争吵从未有过如此激烈。大部分议员表达了不安和焦虑:她们先是赶走了下城区的工人,现在又要赶走大部分女人,接下来呢?所谓高贵的宫殿,谁能保证它们不会成为巨大的囚笼呢?

弗兰克议员不在乎!老实说,当总统的滋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原来总统有那么多事情要考虑,有那么多字要签,有那么多会议。虽然锦衣玉食,不过弗兰克议员依旧保持着朴素的审美——女人应该被养着啊,工作像什么话;至于男人,当然应该被仆人伺候的舒舒服服。

更重要的是,假如这次被议员们联合反对下去,他就会成为一个笑话。

不,弗兰克总统决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秘密联络了西格玛星人,打算跟这些漂亮的异乡人好好聊聊。

“你们,”弗兰克总统用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雪茄,“到底想要什么?换句话说,我们怎样才能相信,那巨大的宫殿不会成为我们的坟墓?”

“瞧您说的,”首领笑得花枝招展,“我们不过是一群为了赚钱而奔波的女人。说实话要是能碰到您这样可靠的男人,我们才不会这样抛头露面。”

“那女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非要撵走她们?”

首领收敛了笑容,严肃的回答:“弗兰克阁下,您难道没有发觉,她们才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工作啊,独立啊,甚至要求同工同酬——我有时候真的怀疑,地球的政治家们是如何认到现在的。女人本来就该是大人物的附庸,就像我们之于您……”

二人随后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不过,再次出席议会的弗兰克总统显得胸有成竹。

“如果你们执意反对西格玛星人的提议,那么我无话可说。不过,作为贸易协定的一部分,当你们反对西格玛星人的时候,你们就自动解除了贸易关系。也就是说,纳米内衣将被收回。”

着实有几位有骨气的议员表示随便,他们不会改变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看法。不过后来的事,让他们始料未及。他们太依赖西格玛的科技了,失去纳米内衣的结果就是,他们旺盛的口腹之欲和懒惰的生活作风,很快使他们的身材开始走形。好心的秘书提醒他们适当锻炼——锻炼,见鬼,那是什么玩意儿?

决议被全票通过了,西格玛星人再一次赢得了胜利,她们也从不食言。

一年多以后她们就建立起了巨大的宫殿。那是怎样伟大的建筑呀,任何溢美之辞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因为它结合了人类历史上所有精妙的点子,而且是用前所未有的材料建造。在宫殿顶上,西格玛星人还贴心的加上一层玻璃罩子,从此就不用为刮风下雨担心了。更不要说,里面遍布着忠心、规矩的机械奴仆,从宽阔的广场,到宏伟的议会,再到精美绝伦的音乐厅,每一处都恰好是梦寐以求的样子。

议员和夫人们很快搬了进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他们每天睡到自然醒,按响电铃叫来仆人,为自己端上一份丰盛的早餐。爽滑的生菜,肥厚的蜗牛,生了脚一样,顺着喉咙爬进胃里。倘若吃完早饭天还没有黑的话,他们会三三两两的出门聚会。喝酒、赌博或者观赏戏剧,一切都随他们的便,反正机械仆人会安排好一切。不必为了选票声竭力嘶,不必为了议案呼来喝去,不必为了好身材去弄个跑步机,不必为下城区的贱民烦恼……

赞美西格玛星人,议员们想。

西格玛星人正在开庆功宴会,她们打开在星际地图,在地球上插上一枚小小的旗子。这一切都太容易了,容易得快要失去乐趣。首先用懒惰去腐化他们;接下来赶走独立自强的男人和女人,让他们去为自己开矿,一举两得;最后把剩下的人关到玻璃罐子里,这些人将成为证据,诉说西格玛星人的慷慨和无私。

更何况,有蠢货领导的人群,更容易统治。

也就在这时,遥远的矿物星球上,衣衫褴褛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会师了。至于他们是怎么用勇气和热血夺回地球的,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大约三百年后,人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造访了西格玛星。舰长面对着七千四百名忠诚勇敢的下属,按下了按钮。四十八个飞行器从母舰里飞出,它们会在一个地球日内到达指定地点,释放引力波,摧毁大陆架。

西格玛星人至死也没有明白,地球上始终存在着两种美,内在的和外在的,虽然偶尔后者会占上风,但是前者却从不会消失。


作者简介

粱谋,本名赵言昌。生于山南,长于海北。懒而且馋,为衣食计,学了人体修理(临床医学),主攻排气管老化(呼吸内科)。89年生人,夹在80后和90后之间,不尴不尬。五六岁开始看科幻,看到二十五了,恍然大悟其实自己也可以写。而且,再不写就老了。2013年写了《关于人的第三种解释》,获第二届“蝌蚪五线谱杯”原创科幻小说大赛优秀奖;2014年在科幻星云网发表《夏裙》、《金甲虫》。另有科普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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