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震云-王



题记:

我忽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姑娘,一个很美很美的姑娘。①



1

罗隐慢慢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狗。

它在一条拥有双向车道的马路上来回跑动,为它的狗崽觅食。这样流浪在城市的杂交狗们成千上万,人们不将它们驱逐出城市,也没有大范围扑杀,任其晃荡,而它们也跟人类达成共识,不会袭击人类,事实上,这种狗往往敏感自卑,见到人来就远远避开。但今天,这只狗运气不佳,一辆红色的马自达躲闪不及,将它辗在车轮之下,一个生命凌乱成一摊肉酱。

“旧世界的一切都这么粗暴肮脏。”

绕过狗的尸体,罗隐走进村庄。

 

这里是城乡结合区,已经丧失农村的幽静淳朴,但还没来及渲染上城市的整洁繁华,村口空地上的生活垃圾蔓延,是流浪狗的乐园。本来村子只有三千多人,随着一个客运站和一所大学相继占据村子的耕地,便拥挤起来。家家户户把空闲房屋出租给外来务工人员,还有一部分出租给大学生,前者多为年租,后者多为日租。

罗隐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忍着饥饿往村外的大学走去。途经一家烟气熏天的小饭店时,看见一个穿着背心的厨子在颠勺炒饼,他的肚子又叫了一声。罗隐擅长挨饿,他实在不喜欢旧世界的食物,远没有新世界的能量液干净方便,只需要200ml,一天不用进食。但挨饿是一回事,在饥饿的时候看见食物是另一回事。罗隐怔怔地站在饭店门口,彳亍不定。

这时候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头,见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声说:“傻蛋。”

罗隐皱着眉头,这个乞丐的样子着实吓到他,他脸上的皮肤一块块剥落,眼睛像得了红眼病一样,看上去非常瘆人。他的两只小臂烂掉一样,布满没有结痂的伤口。罗隐还没来得及领会乞丐话里“傻蛋”的所指,随即出来一个服务员,拿着一个馒头递给乞丐,嘱咐他:“快走,一会让我哥哥看见,又该骂你了。”

乞丐接过馒头满足地走开。罗隐这才把目光收敛到这个服务员身上。

她身穿白衬衣,洗的发白的牛仔裤和一双红色的平底布鞋,梳着马尾辫,额头上散乱着几缕调皮的头发,她并不漂亮,但清秀可口。服务员看见他,招呼道:“吃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服务员说话的时候罗隐联想到了一朵花开的过程,这让他决定尝试一次在旧世界进食,他看看钉在墙上的菜单,说:“一份白菜炒饼。”

 

2 

无功而返,罗隐回到新世界。

事情进展的不顺利,那个王姓的人还没有找到,第一次来旧世界唯一的收获就是吃到了一种叫做白菜炒饼的食物,远没有新世界委员会那些人所说的恶心,难以下咽。他那个时候不知道,人在咀嚼的时候决定食物味道的不是味蕾而是心情。

罗隐不知道,他总是慢半拍。

所以当他第一次来到村外大学找那个学生会副主席帮忙的时候,就没有意识到对方眼神里所透露出来的讯息,一直到对方明目张胆地指出来“办事可以,但需要钱”的时候,罗隐才恍然大悟。

罗隐回到寓所,打开提示板,上面写明了他在新世界接下来一天要做的事。

第一,睡眠五个小时四十分钟。

第二,抖擞精神,和委员会安排的那个妞约会。

第三,来委员会报到。

后面还有一个附件,罗隐下载到大脑终端,那是他要跟女孩约会的内容,上面从他们见面打招呼到最后告别的对话都详细写明,新世界的社会生活都有一个写好的剧本。你是自己这部戏的主角,又是身边一些人戏里的配角,同时,当你出入一些公共场合,还是所有人戏里的群众演员。

这个女孩不错,端庄,娴静,优雅,大方,但罗隐总觉得她少点什么。他能感觉到,却组织不来语言。罗隐知道今天的约会双方都不过是在故作姿态,以前,罗隐会觉得这无比正常,而经历旧世界的遭遇,罗隐突然觉得这种安排好的生活舒适之中透露出一种萎靡,但他并没有深究,生活已是如此的无聊,有些事情就不要聒噪。结束约会,罗隐来到委员会。

罗隐报告了第一次进入旧世界行动始末,然后漂亮地总结道:“我相信,在委员会的英明指导下,我一定会尽快完成任务。”

新世界委员会:“意料之中。下午的女孩怎么样,我看你好像并不是很动心?”

罗隐说:“不错的姑娘。”

新世界委员会:“任务完成之后,就安排你们结婚。脚本也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创造之中,剩下的只是甜蜜的等待。”

罗隐抱怨说:“还有艰苦地寻找。你们能不能多提供点资料,我只知道他姓王,叫什么,是男是女,户籍哪里,这些都不清楚。我排查了那个村子,本地姓王的很多,更别说那些外地租房的。”

新世界委员会:“不算少,时间、地点、人物都有了,就是写小说,也有的放矢。”

罗隐问道:“但关于整个事件你们从来没有对我完整地讲述过。”

新世界委员会:“现在我们掌握的也是一些零星的线索,这一切都是源自几个世纪之前的那场瘟疫,没有一座城市能够幸免,活着的人们还没来得及去研究这是怎样的一种病毒,就被迫转移到地下。历经几个世纪,人们已经逐渐忘却了那场可怕的瘟疫,忘记了症状和传播途径。只记得是由于一个人引起的。委员会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到过去,找到当初的‘菌源’,然后进行彻底地消灭,以此来改变历史的轨迹。经过多年的调查研究,最终也只得到了王这条线索。”

罗隐说:“我申请第二次进入旧世界。”

新世界委员会:“申请通过。记住目标,锁定王,立即进行销毁。”

罗隐说:“销毁?你是指谋杀吗?”

新世界委员会:“谋杀只是针对我们这样的人类之间,对于旧世界那些生物体,根本没有人性可言。”

 

 

罗隐慢慢睁开眼,看见的还是一条狗。与第一次看见的土狗不同,这次罗隐看见的是一条狼狗。狼狗的下巴长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瘤子,但那条狗自己却并不在意,从它悠闲的步幅上看不出一点不满和疼痛。罗隐在来旧世界之前充分学习了这个世界当时的背景,所有的资料都介绍说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看来旧世界的人远没有他们写下的历史那么诚实。

不由自主地,罗隐再次走到了那家饭馆。罗隐刚走过去,就看见厨子正挥舞着一个大铜勺对上次遇见的乞丐一通训斥。乞丐却并不理他,两腿叉开弯下腰去,双手从地上丢弃的塑料袋里捧出吃剩的炒饼往嘴里塞,偶尔抬头回击道:“傻蛋,傻蛋出来了。”

服务员则在一旁解围。

轰走乞丐,服务员才发现罗隐一直都站在旁边,服务员看见他,立马换了一副表情,热忱道:“哎,你来了,吃什么?”

罗隐说:“一份白菜炒饼。”

服务员问:“加蛋不?”

罗隐想起上次来这里吃炒饼,看见其他人饼丝上都盖着一个煎好的鸡蛋,于是质问服务员为什么他的炒饼没有,服务员一愣,随即说道一般都是顾客要求才加的,但这次不等他开口,服务员主动问了。经验告诉他,人们是不会做没有利益的事,尤其是在物欲横流的旧世界。罗隐很快就做出判断,服务员之所以这么客气地询问,只是为了增加销售。这推理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罗隐说:“加两个。”

他是在做实验,下次再来这里吃饭,服务员一定会问他“加两个蛋不?”这是他们惯用而劣质的推销手段。

服务员在收到这个信息后,脸上笑靥如花。罗隐心想:加两个鸡蛋就让你美成这样,旧世界的人真肤浅。

服务员细心地剥了三颗大蒜,盈盈握在手中,等炒饼出锅,她认真地把那三瓣蒜点缀在盘子边缘。这样,平淡无奇的一份炒饼竟也显得别样,有了生机。

罗隐本来没打算吃蒜,但是迫于好奇他尝了一口,这才发现自己上次吃炒饼不就蒜是多么愚蠢的举动。炒饼吃完,蒜还剩下半颗,罗隐招呼服务员结账,感到这次就餐很满意,他对服务员露出吝啬的笑容,服务员的脸颊一片飞红。

罗隐注意到服务员脸红的时候很可爱,想跟她搭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就随便扯了一个话头:“刚才那个乞丐是干什么的?”

服务员愣了一下说:“乞丐就是干乞丐的啊。”

服务员意识到自己说了笨话,忙低下头,脸上的红晕开得更加狂妄。

服务员没想到能跟罗隐说话,心里感到一阵阵暖流,但她真正想说的话却无法开口,只好拿眼偷觑。服务员的眼睛一泓秋水,如果眼睛会说话,早已是千言万语。这个世界没有脚本,罗隐无法侦探到女服务员接下来的台词,但正因为女服务员尴尬的沉默,罗隐想到在新世界约会的女孩少了什么,她身上没有害羞——那种男女初次相见,彼此倾心时蠢蠢欲动的情愫。

罗隐付钱出门。

出门,罗隐招呼一辆拉活的电动三轮车。车走远后,服务员还站在门口,保持眺望的姿势,久久不忍离去,一直到连影儿都看不见,才回屋去收拾罗隐刚才吃完炒饼的盘子。她发现罗隐吃剩的半瓣蒜,捏在手里,有一种想要含在嘴里的冲动。

 

罗隐上了三轮车,师傅问他去哪儿,老道地说:“去X大。”

人们好像很喜欢用简称,即便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这样短的称谓,也要压缩成“北大”“清华”,但人们之间的对话往往冗余。这个世界上有用的话,一天不超过十句。②上次在X大结识的那个学生会副主席,他自称童虎,但是学校里的人都叫他童副,似乎一种象征。同样是两个字,描述的对象也是一个人,但包含的信息和传达出来的态度却丰富多彩意味深长起来。

罗隐在X大第二食堂见到了童虎,后者正在狼吞虎咽一碗炸酱面。

罗隐说:“童副,吃着呢。”

童虎说:“嗯,你吃了吗?来一碗,我请客。”

罗隐说:“吃过了。”

童虎吸了一下鼻子,说:“吃的炒饼吧,一股白菜味。嗯,还吃了大蒜。”

罗隐抿着嘴笑笑,张开嘴说:“上次托你打听的人,有消息了吗?”

童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举起碗盖住脸,把碗里所剩无几的面条扒拉到嘴里,大口咀嚼,然后放下碗,从桌子上拿起水杯,拧开盖子,仰脖喝一口水,随后打了个山响的嗝,舒服地吁出口气,从挎包里拿出一张A4打印纸,拍在桌子上说:“全学校姓王的我可都给你找了,连收发室的大爷都没放过。”

罗隐将一个装钱的信封放在桌子上,说:“童副办事,我放心。”

童虎连忙伸手一把攥在手里,眯着眼看了看,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会当上学生会副主席呢?”

其实罗隐当时非常想问一个尴尬的问题,那就是你为什么没当上正主席呢。还好,他及时勒马忍住。但问题忍住了,罗隐却没忍住偷笑。他正掩嘴,突然听见童虎呵斥道:“喂,李飞飞,你干嘛呢?”

被称作李飞飞的男孩看见童虎,脸一下涨红。他是在捡餐桌上的剩菜剩饭。

李飞飞解释说:“我弄些东西喂狗。”

童虎开玩笑说:“是你吃还是狗吃呢?”

李飞飞没有接他的玩笑,匆匆捡了几块馒头就离开童虎和罗隐所在的餐桌,去其他地方搜罗。

罗隐看见这一幕,问童虎:“他是谁?”

童虎说:“他啊,是一个穷小子,在学校外面喂了一群流浪狗。明明自己都吃不饱饭,还去给狗弄吃的,你说他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罗隐说:“在你们这里,像他这样善良的人就会遭到嘲笑吗?”

童虎说:“善良和没有自知之明是两码事。他活该遭到人们白眼,在哪里都一样。”童虎说这句话时就忍不住朝李飞飞的背影白了一眼,继续说道,“他这个人太不知道是非好歹,我们不过是跟他开了一些小玩笑,他就跟我们对峙,简直不可理喻。他在实验室里做兼职,给一些教授们当助理。说起来是助理,其实就是清洁工,负责清理实验室。那个工作很恶心,经常会接触到动物的尸体。照我说,应该用那些流浪狗去做实验,既省了一笔采购经费,又能控制一下流浪狗的数量。再这么发展下去,我都觉得世界是狗统治的。”

狗统治世界?

人类每天都在工作,对宠物狗则悉心照顾,早晚要遛狗,买狗粮,给狗打疫苗,而狗所做的只是安慰人类的空虚。摇摇尾巴眨眨眼睛逗人欢乐。那些被抛弃在马路上的狗都是一文不值的土狗,真正的好狗都在富裕的家庭里得到优渥地豢养,从某种程度来说,狗通过人类达到了进化。

新世界就不会有这个担心,因为新世界没有狗。

 

4 

 第二次传送依然无功而返。

按照提示板,罗隐和那个妞继续约会。根据剧情设计,应该是“向她求婚,她会装作很惊喜的样子答应下来,你虽然知道她会答应但必须要和她一样惊喜。”但罗隐却没能说出这句台词。女孩表现出惶恐和不安,罗隐的临时发挥让她情难以堪,不知如何往下接戏。罗隐抱歉地点点头,起身离开。

新世界委员会:“罗隐,你知道我们对你期望很高。”

罗隐说:“我知道,因为我值得。”

新世界委员会:“你知道从瘟疫爆发,到我们现在有多么不容易吗?最初从地面转入地下的不过万人,而因为环境的不适又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消失,最终活下来并一手建立新世界那些祖先,你知道他们遭受了怎样的磨难吗?你还要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不仅仅是为了新世界,同时也是在挽救旧世界,虽然那并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而我却知道你并没有尽心尽力在做我交代的任务。”

过了一会,罗隐说:“这次保证完成任务。”

新世界委员:“申请通过。对了,你今天下午没有按照提示板给你的内容来,这一切都逃不过委员会的眼睛。只要你完成任务回来,我们既往不咎,那个女孩仍然会等待着你来迎娶。但是如果任务失败,你就不用回来了。不瞒你说,我们已经开始物色新的人选。委员会有这个权利。”

罗隐没想到这个威胁,有些气急败坏,说:“那我呢,我的权利是什么?”

新世界委员会诧异地看着罗隐,没有答话。

 

5 

罗隐慢慢睁开眼,那只被撞死的狗的尸体没有被清理,而是被过往的车辆碾压成一张肉皮,一张骨头被揉碎、鲜肉被夯实的皮。

继续往村子里走,他看到更加难以接受的情景,那只下巴长了瘤子的狼狗侧卧在垃圾堆上,周身围着一层密密麻麻的苍蝇,几只大蛆从它感染的颈部爬出,一只土黄色的狗在吃这只狼狗的尸体。罗隐注视的时候,那只土黄色的狗突然抬头望了他一眼,从它嘴角下滴落暗红的血肉,而它的眼神也一样是暗红的。罗隐打了一个激灵,他突然害怕这只饿急眼的狗会扑上来咬他一口。

罗隐快步离开垃圾堆。他本来不想吃饭,这么一拨弄,愈加没有食欲。但是当他经过那家饭店的时候,还是停泊脚步,注目,等待,渴望。这种心情从不曾有,如同主机中病毒,下载一些让他发烧的程序。

这次在外面炒饼的不是厨子,而是那个服务员。罗隐看着她纤细的胳膊端着庞大的炒瓢,感觉那只胳膊随时会断掉。他无端心疼起来,仿佛那胳膊已经折断。

服务员发现他,毫不掩饰地微笑示意。

服务员说:“还是白菜炒饼吗?这次我来炒。”

罗隐被她这么一说就觉得饿了。女孩绝对称不上秀色可餐,跟新世界委员会安排他结婚的对象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可是这个女孩身上散发的味道,眼神透露的光芒无一不让他着迷。

罗隐隐隐觉得少了点什么,是了,之前他在试验女孩会不会说加两个蛋,可是女孩完全没有领会他的要旨,根本没有问他。但是炒饼端上来的时候,除了盘子边上的三瓣蒜,上面赫然盖着两片煎蛋。罗隐对服务员的猜测完全命中,她不过是在利用他的好心多卖点钱。

服务员走过来,双手揉搓着围裙,小声说:“这两个煎蛋是免费送的。赶紧吃,别让我哥看见。”

罗隐心里一动,抬头看着女孩,不知如何是好。

他忽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姑娘,一个很美很美的姑娘。而在此之前,旧世界的人类在他眼里根本没有性别之分。

女孩说:“快吃啊,我第一次炒,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罗隐这才明白,女孩是远远地看见他走过来,才自告奋勇站在灶前,充当厨师的角色。这么说,她是专门为他才去颠那个巨大的铁锅,也是为他才有脱臼的危险。想到这里,罗隐夹起一大口炒饼塞进嘴里,咀嚼两下就被迫停住。

女孩关切问道:“怎么了?”

罗隐说:“咸。”

女孩像是在课堂上做了小动作被老师点名批评一样低下头,两手先是不安地交错在腹前,又放到背后,道:“我肯定是盐放多了。”

罗隐见女孩这样在意,忙说:“这是我吃过最美妙的炒饼。不,是最美妙的食物。比美妙更美妙。”

对话的气氛正好,那个乞丐又来了。

他看见罗隐就大叫道:“傻蛋。傻蛋。”

女孩进屋去拿馒头,被她哥推出来,紧接着骂道:“看我今天不砍死你。”

厨子举着一把菜刀,想要吓唬一下乞丐。乞丐却并不害怕,昂然道:“傻蛋,傻蛋。”

罗隐注意到乞丐的眼睛完全红透,像是燃烧着两团火焰。

厨子本来只是恫吓,想把乞丐吓跑,但是乞丐反而来了精神,不顾厨子手里的刀,冲上去张开嘴乱咬。争执片刻,厨子把乞丐推倒在路边的时候,正欲发作,突然横刺里冲出一个人,到乞丐身边,把他扶起来,然后怒视厨子。罗隐认出那个人就是X大的李飞飞。

李飞飞并没有帮乞丐出头,起码没有帮乞丐出手,而是把手里拎着塑料袋放在地下,让乞丐去吃。乞丐立刻变得温驯,俯在地上直接用嘴吃食,那样子就像是一条狗。

李飞飞向着罗隐三人飘过来恶狠狠的眼神,说了一句:“撒旦。”

李飞飞说完就走了,乞丐乖乖跟在他身后,这让李飞飞看上去就像是去机关单位莅临的领导一样趾高气昂和神态倨傲。

罗隐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幕,突然联想到在垃圾堆上吃同类尸体的那只狗,又想到新世界为什么没有狗,瞬间明白了一件事。

狗。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狗都开始袭击人类,那么狂犬病不就是人类无法抵御的瘟疫?

罗隐立刻追上去。原来乞丐一直说的不是“傻蛋”,而是“撒旦”,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大魔头,毁灭人间的罪魁祸首,看来李飞飞就是他要找到那个“王姓”人,但是他并不姓王啊?

女孩见罗隐神情有变,也跟着追过去,却被他哥扣留下来。她的眼神飘到视力所及的远方,她的心飘得则更远。

 

罗隐在实验室里堵截住李飞飞和那个乞丐。

罗隐对李飞飞说:“我需要向你证明一些事情。”

李飞飞发神经一般呵呵傻笑,说:“撒旦已经诞生。”

乞丐也跟着说:“傻蛋。”

罗隐说:“你知不知道你都对这个世界做了什么?”

李飞飞说:“那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都对我做了什么?他们看不起我,他们觉得我就是一条狗。那我就是一条狗,我要让他们知道,狗急了不但会跳墙,还会吃人。你见过狗吃狗吗?如果一个种族被逼到要吃自己同类的尸体维生,那么就没什么不能当做食物。”

李飞飞转而又变得悲情起来,缓缓说道:“我们家从小就穷,我妈死得早,我和我爸相依为命。我爸挣钱供我上学。他觉得只有上学才能改变我的命运。四年前我考上大学,我以为能摆脱贫穷和冷眼,但是恰恰相反。那些看似阳光热心的大学生们,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他们把实验室里做试验用的老鼠制作成羊肉串让我吃。

“他们嘲笑我的穿着,嘲笑我的口音,嘲笑我蹲在坐便上拉屎的姿势。这些都没什么,但是他们不应该连我爸爸也嘲笑。我爸来学校看我,我带他去食堂吃饭。我爸见一些学生浪费食物,他看着可惜,就拿塑料袋搜集起来,带到工地去吃。他们见了,就说他是要饭的。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一定要报仇,我不仅要对他们报仇,我要对这个世界报仇。为什么有人生来就锦衣玉食,而有的人就连糊口都成问题。这个世界多么不公平,只有死亡,只有死亡才是最公平的。不管你是穷人还是富人,咽气之后就都是死人。”

罗隐一惊,说:“这个乞丐是你父亲?”

李飞飞说:“是啊,他是一个乞丐。他现在真的成了一个乞丐,但你们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才是这个世界的王。”

罗隐又是一惊,原来所谓的“王”不是姓氏,而是指君临天下的称谓。

李飞飞继续说道:“他本来不这样的,我也不想他这样。但是他知道了我的计划,想要阻止我,我只好偷了实验室的二氯乙烷混到水里让他喝,长期饮用,可以引起神经衰弱。

“通过在实验室的工作,我不断地把做实验的动物尸体喂给流浪狗吃。这些动物尸体有的含有致命的病菌,应该高温销毁,但都被我偷出来剥皮剔骨,制作成可口的狗粮,我把它们掺和在食堂的剩菜剩饭里喂给狗。这些活下来的流浪狗就成了病毒的携带者,病毒对它们的大脑也造成影响,充满攻击性。我让这些狗来咬我爸爸,只有他肯为我做这个实验。我发现他变得竟和丧尸一样,这不就是丧尸吗?我爸爸就是尸王。”李飞飞从实验室的桌子上捏起一只剥了皮的老鼠抛给乞丐,他一口接住,嚼几下就吞咽下去。李飞飞突然端起胳膊咬了一口,笑道:“一旦他尝到了人的味道,就不会停下来了。”乞丐嗅到了人血,变得不能自已。他忘了那个人是自己的儿子,他忘了自己是人。

乞丐眼看就要扑到李飞飞身上,罗隐及时拔枪。

罗隐说:“这个世界上没王了,但他还是你爸爸。”

 

从X大出来,罗隐才意识到中午那份炒饼只吃了一口。

罗隐走回那间饭店,他看见女孩还保持着眺望的姿势,仿佛他一直没有走出女孩的视线。

女孩见他走过来,没有迎上去,而是转身去了灶台。

女孩说:“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

罗隐说:“是啊,没吃饱,肚子饿。”

女孩说:“我重新炒一份。”

罗隐坐在简陋的饭桌前,膝盖抵在油腻的桌面上,手掌拖着下巴,拧着身子看女孩炒饼。小饭店里顿时弥漫出一股厚重的香味。望着她的背影,那一刻,罗隐决定留下来。新世界固然美好,衣食无忧,也无需考虑任何费脑子的营生,等待和他结婚的女人也不能说不漂亮,但是他厌倦了。如果人生就像电影剧本一样写好了等着你去表演,而且不能笑场,那人生本身还有什么意义呢?

人生的美妙来自不确定。

罗隐对女孩喊道:“我们结婚吧?”

女孩愣了一下,一手拖着炒瓢,一手举着铜勺,忘了搅动,说:“啊。”

然后继续炒饼。

罗隐又说:“我们结婚吧!”

女孩浅浅说:“哦。”

女孩说完把炒饼倒进盘子里,端过来,放在餐桌上。

罗隐说:“蒜呢?这次没放蒜啊。”

女孩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盛放相机的绒布相机袋,小心翼翼从里面摸出半瓣蒜,放在掌心,笑意盈盈。女孩的哥哥远远地看见这温馨的一幕,真心为自己的妹妹高兴,同时又难免忧虑,这个看上去英俊的男人到底能否靠得住呢?但他很快就不去多想了,只要自己的妹妹愿意,没什么比这重要了。想着这些,他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希望自己也能尽快找到一个女伴,安稳下来。这时候,也淡忘掉手腕上伤口的疼。


①摘自刘震云短篇小说《塔埔》。

②摘自刘震云长篇小说《手机》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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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评论

  • 2014-07-14 12:21:13我叫刘震云
    《塔埔》和《手机》,一个短篇,一个长篇,是我最喜欢的两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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