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了水面,平静的河流如褶皱的丝绸,泛起了层层涟漪。水边郁郁葱葱的菖蒲悉悉索索地飘摇着,映衬出水中黑漆漆的倒影。
河岸的一角,被无数倒垂的常春藤枝条掩盖的着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土穴。一只警惕的小脑袋慢慢地从洞穴中探了出来。它有着狐狸一般尖尖的鼻子,却配着一张肥嘟嘟的脸。粗短的脖子支撑着圆圆的脑袋,慢慢地顶开了用以掩护的枝条,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小河对岸的状况。刮过河面的风中带来了植物的青涩与河水独有的淡淡腥味,却也夹杂着一丝丝令黑仔不快的大型哺乳动物的体味。
作为一只貉,黑仔对于人类这种动物全然没有好感。过去混沌无知的时候不感冒,如今开窍聪慧之后更是对人类避之不及。怎奈自己祖祖辈辈生存的领地不知何时被人类划分为了绿地公园。络绎不绝的人类游客让喜欢清静的貉家族就此苦不堪言。从黑仔懂事的那一天起,他便深切地明白,自己这一辈子都得在人类的眼皮底下偷偷摸摸地生活下去。
毛茸茸的身躯敏捷地穿梭在草丛中,浓密的绿叶下掩盖着四通八达的小径。饥饿的貉怀着忐忑的心情左奔右走着转向了自己的目标地。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黑仔呆愣愣地蹲坐着,凝视着眼前空荡荡的灌木丛,心情如同那深秋的落叶般破碎了一地。几片鸟类的羽毛和些许凌乱的鞋印默默地告诉着他这里曾发生的一切。
我的白切斑鸠……我的斑鸠刺身……
他耷拉着尾巴,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仿佛这样便可从残留的猎物气息中摄取些飘渺的美味。
“该死的人类!该死的人类!”充满了怨念的貉用短小的前爪狠狠滴戳刺着身下柔软的烂泥,“偷了我的猎物,好歹把我的猎网给留下啊!爷诅咒你吃鸟嘴卡喉咙……”
啪擦!树枝断裂的轻响猛然惊醒了愤怒的黑仔,他利索地一个转身,消失在了茂盛的灌木丛里。远处的一颗大树后,一位老者惋惜地放下了望远镜,对着小兽藏匿的那片树丛,抱以歉意地笑了笑。他整理了一下服装,将一团由编织袋改造而成的粗糙捕鸟网随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提起了装着受伤野鸟的笼子,离开了貉的地盘。
笼中的鸟儿半闭着眼蜷缩着,似乎已无大碍。老乔欣慰地舒了口气,灰白的胡子随着面部肌肉的放松舒展了开来。他点上了一支烟,漫步于宽敞的露台。挑眼望去,绿地公园的风貌尽收眼底。苍翠的植被与蜿蜒的流水,还有那时不时闪现于林间的小动物,勾勒出一幅世外桃源的恬静美景。恐怕这正是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养老场所。
然而,一切都不一样了。从几时起,看似简单安逸的生活已处处埋藏着杀机?当这个世界的伪装开始崩落,展露出其狰狞的本性,老乔顿时觉得——仅仅是活着,也是件如此累人的事情。累得让人不愿意思考,累得让人不愿去直视……
“爸,吃饭了。”儿子乔生笨拙地摆放好碗筷,招呼起了老父亲。他的眼角扫过了鸟笼,流露出了一丝不快,“爸,你也是个明白人。不要总让我提醒你,别把未经过安检的野生动植物随随便便地带回家来。家里还有珠珠呢。”
“行了行了!”老乔尴尬地笑笑,掐灭了手中的烟头,“我又不是老糊涂。这只呆鸟傻乎乎地一头撞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捕鸟网上,世上哪有这么愚笨的智能变异生物?你呀,就是职业病!看啥都不放心。”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老乔的心里可没多少底气。客厅中,新闻联播的主持人正一脸严肃地念诵着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最新报道。
“……13日凌晨……1点32分……汽车旅馆大火……现已造成12人死亡,另有4人抢救中……自由的哈士奇联盟声称对此事件负责……”
“吉安岭梧桐树林在风暴前夕,出现大面积自主落叶现象。有关专家怀疑这是一起典型的智能化植物的灾前防范举措。智变防治处已派遣应急小组,封锁灾变地区……”
乱了,乱了,这个世道真是太乱了!老乔摇着头,琢磨着还是听从儿子的建议,尽早把救下的斑鸠丢得远远的。
“饭饭不好吃!饭饭的味道不对!”五岁的小孙女珠珠甩下了筷子,一抹嘴巴,赌气地叫嚷了起来,“珠珠要吃快乐米!珠珠要吃罂粟米!爷爷,爸爸,你们为什么不给珠珠买罂粟米?珠珠不要吃这么难吃的米饭!”
“丫头,听话!”乔生皱着眉头,大声地训斥着女儿。老乔知道,“罂粟米”这三个字深深地刺激到了儿子的职业尊严。这是每一个智变防治处成员内心最懊悔的伤痛。
“算了算了。”老乔无奈地劝阻着儿子,“待会儿给她块巧克力。小孩子嘛,闹一阵子就消停了。你不在家的那些日子里,我还不就是这么带着她的?”
看着任性的孙女,老乔的心里格外的不是滋味。
自从全球范围内陆陆续续地爆发智慧动物袭击人类案件之后,人类便成立了“智能变异物种防治处”,及时地将叛乱的智能动物势力平定于萌芽之中。然而,给予人类文明致命打击的,却是后世称为“水稻的阴谋”的重大历史事件。这场灾害范围之广,影响之深远使得几乎无人能够幸免于这些草本植物的毒害。
谁曾想到,看似不可能产生“灵魂”的植物居然也可潜移默化地演化出自我意识!是的,它们没有大脑,没有神经,但却同样拥有者细胞间微弱传导的生物电流,同样能够使用化学信号与周遭的同伴交流信息。它们没有四肢,也无法移动,更别提制造工具,但旺盛的繁殖能力造成的种群扩散弥补了植物在灾害面前坐以待毙的被动弱点。信息素对昆虫的奴役更使得它们如虎添翼。
没有人知道普普通通的水稻究竟是在何时何地产生了第一次智变。比起行动激进的智能动物,水稻们卧薪尝胆的自我隐藏堪比后宫奸妃。短暂的生命周期让它们无时不刻地催生着自身种群的基因变异,筛选出各色特化的后代,并以地下根系相连结,努力滋养着这些改变种群未来命运的“水稻特种兵”。它们的体内开始累积出多种生物碱,毒蛋白。罂粟米便从那一刻诞生了!
不知不觉中,人类越发偏爱起了这种能够刺激多巴胺额外分泌的稻米。人们疯狂地抢购着它们,大规模地开垦土地种植它们,以至于舍弃了其他粮食作物的耕种,只为了将耕地让位给罂粟米。水稻们成功了,狡诈的它们深知征服整个植物界最便捷的渠道便是驱使拥有万物之灵称号的人类!倘若人类的幸福再也无法离开水稻的赏赐,那水稻无疑为自身的种群奴役了一批史上最强大的奴仆!
当智变防治处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后,一场形同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暴乱发生了。人类与植物的对抗,自由人与植物奴仆的战斗从东亚地区蔓延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直到罂粟米的族群及其拥护者被赶进了南美热带雨林深处,这场艰苦的抗战方才尘埃落定。然而它带给全人类的伤害却已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个国家,每个家庭。
全球粮食产量锐减三成,数百个国家的经济发生严重倒退,两亿五千万人口在这场战争中消亡。
“作孽啊。”看着桌上的各色菜肴,老乔突然产生了一股荒诞的幻觉。仿佛那一片片的白菜,一株株的西兰花,一块块的豆腐都纷纷长出了小小的眼耳口鼻,好似一张张表情丰富的面孔,叽叽喳喳地朝着他嚷嚷着一些听不懂的话语。那声音凄厉刺耳,裹挟着恶狠狠的讪笑和愤怒,扑面而来……
“亲爱的老公!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两只斑鸠长着六条腿,还顶着两条触须?”黄黄露着犬齿,耸着鼻子,看了看丢在面前的两只死蟑螂。
“老……老婆,这是有很深层次的原因的……”黑仔滴溜溜的眼珠左瞄右望。他抱着自己蓬松的粗尾巴,不安地啃咬着尾巴尖。
“忽悠,接着忽悠!”黄黄冷眼斜视着不争气的丈夫,恨不得从那肥肥的脖子上咬下两块肉来,“今儿个出洞之前,是谁信心满满地打包票能带回只斑鸠来打牙祭?斑鸠呢?你在外头晃悠了半天,就逮了两只蟑螂来糊弄我?我独自在巢里帮你奶三个娃,我容易吗?”
母貉很生气,后果相当严重!
“听我说,亲爱的。我观察了那些斑鸠的习惯性飞行路线,在最隐蔽的时间,最合适的位置放置了陷阱。这本来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可这全都要怪人类!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个人类老头很可疑!他总是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我们的领地周围,斑鸠一定是他偷的。老婆,你看,对手是人类的话,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那叫啥——不可抗力嘛。”黑仔步步后退,被逼到了洞穴的角落,随时准备着承受妻子暴怒的撕咬。
“啊哈?陷阱?”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可让黄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感情自己这蠢丈夫一直在使用如此低效被动的狩猎手段?难怪乎不是空手而归,便是整俩虫子回来交差了事。难道他就没有考虑过,他所诱捕的斑鸠很可能也是一只具有高智商的鸟类!
有的时候,黄黄甚至怀疑黑仔是一只智力觉醒并不彻底的貉。当她还是只萝莉貉之时,一次探访绿地公园周边下水道的大冒险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那里,庞大的老鼠家族娴熟地运用着电气技术,将阴暗的下水道修建成了繁华的大都会。一条条从人类电网中私拉而出的小电缆连接着长串的小彩灯,附着于下水道两侧的墙壁,照射出梦幻的色彩。随处可见的小风扇二十四小时轮班工作着,疏导着下水道中污浊的空气。几只老鼠渔夫乘坐着泡沫塑料组装的小舢板,将电极插入缓缓流淌的积水中,捕获着活蹦乱跳的泥鳅。
这是一幅奇妙的景象,地面与地下,人类与耗子,旧时代的老牌智能文明与迅速崛起的新秀智慧种族明争暗斗着,同时瓜分着这个世界!直至今日,每当黄黄回忆起那一幕,她依旧为老鼠帝国的繁荣而心动不已。
相比之下,自己的家庭所处的环境简直就如同原始社会!没错,蜷缩在幽暗的土洞中,饥一顿,饱一顿地为生存忙碌,这似乎是一只貉应有的生活。但她黄黄可不是普通的貉!她的丈夫黑仔也不是。他们不应该就此满足于祖辈的生活模式。
乔生无力地躺在座椅上,右手机械地握着鼠标在桌面上重复地画着圈圈。面前的电脑屏幕中,巨大的细胞影像如一幅彩色的壁纸,静静地张贴着。鼠标箭头不停滴围绕着细胞中一小团蓝紫色阴影打着转。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奇特细胞器,它有着扁平的形状,与细胞膜紧密地黏贴在了一起,呈放射状展开。
“你究竟是个什么?”他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疲惫地呢喃着。
智粒体,这个谜一样的病毒几乎可以侵入到任何物种躯体中的任意一种细胞内。皮肤,肌肉,脂肪,当然最多的还是神经。一旦其入侵成功,便牢牢地与细胞结合,成为一种全新的细胞器与宿主终生共存。
从人类首次解剖智能变异生物的那一天开始,科学家们对智粒体的研究便从未暂停过。但随着研究的深入,它所展现的特征却越发地让人捉摸不透。
不论是微小的单细胞原生生物,还是与人类基因序列最为接近的灵长类,智粒体的入侵似乎从不挑剔对象。倘若被检测的实验对象体内细胞群中的智粒体覆盖率超过了七成,那么毋庸置疑,这必定已然蜕变为智能变异物种。然而让人困惑的是,智力的提升程度似乎严重受制于该物种的基础智商。越是低等原始的物种,其智力提升的程度便越是醒目。反之,则效果甚微。
早年研究初期那会儿,乔生曾与同事们兴致勃勃地对自身进行了扫描,结果却令人困惑而沮丧。所有的人类样本无一例外地超过了百分之八十的被感染率,乔生本人更是独树一帜的达到了百分百!但却没有一人出现明显的智商提升。这样的结果不禁让全体对智粒体的运用前进抱着幻想的人们大失所望。智粒体的存在就仿佛是上苍施加于人类的诅咒,它天女散花般地布施着自己遇到的每一个物种,却惟独将人类摒弃在了圈子之外!
“乔主任,二类状况!”屏幕突然间被切换,女助手紧张的面孔代替了分析中的细胞图。
乔生二话不说,奔向了事发地点。封闭的治疗室中,三百多只鸽子逃出了笼舍,漫天飞舞地攻击着在场的工作人员。屋顶的紧急喷雾在此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白茫茫的麻醉气体将狂暴的鸽群吞没。数分钟后,一切归于寂静。人与鸽七歪八扭地躺倒于地,一派狼藉。
“主任,正是这只鸽子攻击了我们,它按下了所有的笼门开关,解放了其它鸽子。”一名小研究员提起了一只被金属链条捆绑得严严实实的鸽子。
“是我们的疏忽!”小研究员不安地检讨着,“我们正打算给这批轻度感染智粒体的鸽子注射巨噬X3型防治疫苗。没想到里面竟混入了一只智变鸽子!”
乔生举起了手,阻止了小研究员的进一步嘟囔。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了这只鸽子身上。这是一羽正值壮年的鸽子,相比其同类,它有着稍大的颅脑,小小的眼睛中透露出精明的目光。仅凭经验,乔生便知道自己所面对的这个智变动物不是泛泛。
鸽子不住地张着嘴,尽管被链条捆绑,他还是奋力地转动着脑袋,指向了一旁的电脑。
“你有话要说?”乔生的眉毛扬了扬。
鸽子拼命点了点头,继续示意乔生将其放置到电脑键盘旁。
鸟嘴噼噼啪啪地啄着按键,稍稍松绑后的鸽子在桌子上左右窜跳着,不一会儿的工夫,一长串的字符出现在了屏幕中央。
“人类,我们大可不必彼此为敌。”鸽子敲完了字,抬起了脑袋,专心地注视着乔生的面部表情的变化。
“哦?有意思。”乔生的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
得到了表情鼓励后,鸽子心情大好,打字的动作也越发流畅了起来:“尊敬的人类先生,我知道你们不愿意接纳另一个物种与你们分享这个世界的至高王座。但请听我细细道来,我们之间的合作对你们而言存百利而无一害。”
“自从我智能化之后,我学会了你们的语言文字,通过访问网络,我也了解了你们人类的历史。你们人类最大的敌人并非其我们这些后期新秀,那些恼人的敌对势力的同类才是你们真正的障碍。据我所知,你们与A国之间的关系是面和心不合,彼此相互猜忌,无法信任对方。如果我们可以合作,那么我将率领我的部下为你们窃取A国的情报。请放心,在A国文化中,我们是和平与善良的象征,他们不会怀疑到我们这些呆萌的鸽子身上的。”
说到了这里,鸽子似乎有些兴奋,拍打了两下翅膀企图飞起来,然而脚下的金属链立刻将他拽了回去。
“当然啦,为了保障我们鸽子的任务能够顺利完成,能不能拜托你们消灭掉那些威胁到我们生命的金雕和游隼?”冷不丁地栽了个跟头的鸽子丝毫不在意,一咕噜爬起来,用期待的眼神瞪着乔生。
“听起来不错。”乔生撑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垂着眼眸,食指轻轻叩击着桌面。
“是吧?是吧!”鸽子欢乐地跳来跳去,如果不是面部肌肉的先天限制,恐怕此刻他已眉飞色舞,“先生,您真是太明智了。我们该怎么庆祝呢?这一刻,伟大的人类与鸽子第一次握爪,开创了两个种族共同繁荣的历史篇章……”
“只是还存在一个问题。”乔生提起了鸽子,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怎么知道,在A国那边,是否还有你的海外势力同僚,正与A国人商量着相同的事务?”
“你……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可是一只地地道道的本土鸽子,从小就没有留过洋。”鸽子紧张了起来,浑身的肌肉颤抖着。从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读出了万般不妙的信号。
“你!你想干什么?放我出去!”眼见自己被丢进了一个奇怪的箱子,鸽子慌张地扑腾了起来。但更令其恐惧的是,眼前的男人似乎根本不需要通过电脑终端,甚至无需借助语言与之交流!男人脑中的思想宛如一道道犀利的射线,直接渗入了他的脑海!
“正如你所说的,我们人类甚至不会信任自己的同类,那我又有什么理由去相信你这个心怀鬼胎的异族呢?”乔生打开了操作板,手指放到了一枚红色按钮上,“安心吧,‘和平鸽’,去天堂的旅程不需消耗千分之一秒。”
“你这个恶魔……”鸽子的诅咒还未完,一道电弧伴随着爆鸣划过,箱中便只剩下了一只浑身焦黑的烤鸽。
“彼此彼此。”乔生推了推金边眼镜,最后看了看黑乎乎的鸽尸,“顺便说一句,想要与人类结盟,甚至背叛自己种族的智变生物中,你不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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