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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的城

 

他和他的城

这是一间稍显奇怪的酒吧。脚下是粗粝的水泥地,几幅油画随意地钉在顔色晦暗的红砖墙上,吧台是一块简单到极致的原木色长板。整个风格像是刻意的做旧,但陈重却知道这并不是装饰达成的效果,而是此处原本的面貌。从陈重的角度透过窗户能看到半空中霓虹灯拼出的“东郊记忆”几个字,这是成都的一处知名景点。说是东郊,却只是二环开外一点而已,这里以前是一座国营大厂,现在已物是人非,在政府主导下开辟成了一处工业遗址主题公园,每天吸引着众多的游人来此或凭吊或休闲。陈重记得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阵雨,但现在外面一丝风都没有,看来多半是预报出错了。

夜已深,酒吧里没剩下几个人了。姬钢一直在摆弄笔记本电脑,这让陈重感到阵阵无聊。

“该把剩下的事情告诉我了吧。”陈重终于忍不住提醒道。

姬钢扫了下墙上的时钟,“时间还早啊。”不过他还是合上笔记本电脑,啜了一大口啤酒。

“你说到了这里就告诉我的。”陈重很坚持,“虽然你雇我出了大价钱,但我干私家侦探这一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打打法律擦边球可以,缺德沾晦气的买卖我可不干。”

“好吧。”姬刚瞟了眼四周,声音压低了些,“这里的地形你也观察得差不多了,等打烊了之后我们还会进来。”

“你是说,到那时韦弧会来。”陈重说着话拿出手机看着上面那个人的照片,那是一个目光严肃的中年男子,“你觉得他出事了?”

“韦弧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公司的合伙人。我很关心他。”

陈重咧了咧嘴,“就是天矢公司吧,不过据我所知你们的公司根本没几个人,好像也没赚什么钱吧。据说公司的运行全靠你父亲那边的资助。”

姬钢略微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公司投入很大,现在的确还没赚什么钱。很多核心成果是韦弧做出来的,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到他。”

“你们是研究什么的?”

姬钢有些不耐地摆摆头,“这和找人没什么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我说了我的原则,真想让我出力就得让我知道些事情。”

姬钢沉默了一阵,“好吧。我尽量说简单点,你能听懂多少我可不敢保证。”他又一次扫视四周压低声音,“天矢公司主要研究超自然现象背后的物理机制。”

“第一句我就听不明白。”陈重老老实实地说。

“别乱插话,是你非想知道的,听不懂就自己琢磨吧。当然,所谓超自然只是民间说法,我们是想用科学的手段来解释某些奇异的现象,甚至从中发现新的科学理论。”

陈重的目光变得有些焕散,“你叽叽歪歪一通,老子比没听之前更糊涂了。算了,你还是告诉我为什么韦弧会到这里来吧。”

“我们公司搜集分析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报道,官方和非官方的都有。结果发现这里非常特别。”

“这里发生过你所说的超自然现象?”

“有过几起。曾经有个老太太宣称她清晨见到年轻时的自己一闪而过。还有个小伙子报告说某天半夜从窗户外面见到这家酒吧里一群穿白色工作服的人,旁边一堆机器。”

“这种事情各地都有过报道吧,你怎么说这里很特别呢?”

“你说的没错。但我们建立过一个公式,用以标测某地的特别程度。这里发生的灵异现象虽然总数量不多,但却集中在一片非常狭小的区域。所以从密度而言,这里非常特殊。”

 “是什么原因呢?”

“确切的原因还不知道。”姬钢慎重地摇摇头,“不过我们分析可能跟这个地方的来历有关。”

“你指什么?”

“这里的原址是一家建于1956年的大型电子管厂,那还是所谓的一五计划期间呢,属于前苏联援建的156项建设工程之一,中国第一支黑白显像管和第一支投影显像管就是这里生产的。”姬钢喝干了面前的啤酒,又给自己开了一瓶,“这个酒吧正好位于电子管厂当年的检测车间,几十年来这里检测过无数件产品。电子管的检测总是会产生高压放电,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这片非常狭小的区域里不断发生的高压电磁反应次数肯定是天文数字,远远超过任何一家普通科研机构,说不定因此产生了某些奇特的效应。”

“那按这个理由,中国类似的电子管厂还有不少啊,其它地方也有类似报道吗?”

“这里是最特别的。”姬钢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近些年来中国的城市扩张极快,这些老牌厂矿几乎都被搬迁了,旧址也变得面目全非。而这里是最特殊的一处,因为偶然的原因它成为了工业遗址公园,不仅原有的厂房设施得以保留,而且曾经的员工也有许多仍住在附近,即所谓的家属区。你说说看,至少在中国而言,还有哪个地方能同时符合这样的条件?”

“所以你觉得韦弧是到这里来了。”

“十天前他留封信,说是研究有了重要进展,需要找地方验证一下。然后我发现公司的一些重要设备也失踪了。”

陈重长长地吁出口气,觉得脑子依然很乱,他甚至有些怀疑面前这家伙的神经是否正常。不过管它呢,反正百分之十的定金已经到账,那可是真金白银。陈重已经打定主意办完事拿到钱就尽早抽身,他可不想跟这种神神叨叨的人搅和太深。说不上什么原因,也许是这行干久了之后的一种本能吧。

看到最后一桌客人起身,陈重和姬钢也赶紧出了门。现在已是凌晨两点,室外的这一片已经没有什么人。过了一会儿酒吧的灯灭了,老板一行人出来锁上门离去,传来夸张的哈欠声。

“超B级锁芯。”陈重简单试探了下,“要稍稍花点时间。”

“少废话,我花钱就是让你干这些事的。”姬钢随手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陈重,“这是余款,事情办完了我会告诉你取款密码。等会儿你先进去探探情况,没问题就出来叫我。”

锁打开了,可能门轴有点缺油,门推开的时候发出一阵吱吱声,在夜里听起来让人头皮发麻。陈重握了握手里的电击棍,一头窜了进去。

跟意料中的不同,酒吧里居然不是漆黑一片。陈重抬眼一望,窗外竟然下着大雨,不时耀起的闪电照得屋子里阵阵雪亮,但听不到雷声。陈重还来不及犯疑就见到吧台前有两个人正扭成一团,这时其中一个人影撑起身,一道闪电掠过,连衣帽下赫然显出韦弧冷酷的脸庞,而躺在吧台上已经没了生息的那人竟然是……姬钢。

陈重脑子里“嗡”的一声,本能地挥着电击棍朝人影追上去。

“这么快就出来啦。”姬钢迎上前来。

“你……”陈重刚一开口就滞住了,“你没看到其它人出来吗?”

“没有啊。我一直守在门口的。”姬钢望着气喘吁吁的陈重,“有什么事情吗?”

陈重没有回答,而是呆呆地仰头望了望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起风了,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陈重想起天气预报里说今晚有雷阵雨,陈重知道,这会是一场很大的雨……


 

Part One Over

 

十二月的夜雨狂流之下,城市上空的霓虹有如打上了朦胧的光晕,落地窗边的人似乎盯着自己被雨水扭曲的侧影出了神,又好像只是茫然地看向雨幕深处,目光全无焦点。耳畔重复的单调“叮叮——”声仿佛也被他屏蔽在世界之外。

具有金属质地的“叮叮——”来自对面那个拿汤匙搅动藏红花浓汤的家伙,他几次低下头想要喝汤都被顺势滑下来的帽子挡住了视线,无奈地只好挤出一丝苦笑,那样的笑容安在一张化妆技术拙劣的白面脸上顿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不过跟周遭乱舞的群魔比起来,这家伙简直算是个正常人。

故事听完了,他若有所思地双手交握,摩挲着食指。有那么一瞬间,酒吧鼎沸的人声填补了他们之间的空白。

“厂房改造的酒吧,突如其来的大雨,你是故意要讲一个这样应景的故事么?”那人苦恼地摇头,“代入感太强,三月兔,我都无法判断你的故事是真是假了。”

陈重从雨水横流的落地窗上移开视线,花了点时间才适应“三月兔”这种傻得够呛的称呼,坐在他对面的那家伙,扮演的是“疯帽子”。哦见鬼,为什么在跨年夜这个适合发生罗曼蒂克的夜晚,他非得跟一个大男人坐在一个见鬼的“关爱单身狗聚会”上神侃呢?

微冷的成都冬夜里鲜有人行,然而这座名为“东郊记忆”的工厂遗址公园才开始进入狂欢的高潮,通明的灯火正如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段黄金岁月里,工人们为响应号召通宵达旦燃起的熔炉,溢出鼎沸声音。而就在这些黄皮肤的工人中间,在今夜满是积水的红砖甬道上,也许曾有苏联专家的皮靴铿锵踏过。

主打前苏联怀旧风格的117酒吧在跨年夜举行了一场特色聚会,至于是什么特色,酒吧门口的玻璃告示牌一目了然,当陈重撑着黑色的大伞在霓虹闪烁的门口站定时,不禁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改天再来也行。故意选用糖果色的荧光笔写着“关爱单身…”后面省略了某只无辜动物的本名,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足够蠢萌又足够引人无限遐思的汪星人头像。要不是因为贴在家里冰箱上的便签纸提醒他有东西忘在了117酒吧,他才不会硬着头皮来参加这场奇怪的聚会。果然一来到这里,就被问到喜欢哪种角色,他随口选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三月兔”,结果就被拉到化妆间整成了那只可恶的兔子模样,脚跟还没站稳又被扔到了聚会上看起来相当自得其乐的单身男女中,再然后……就碰到了面前这个也来自《爱丽丝漫游奇境》的疯帽子。

当对方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眼神打量他时,他本以为接下来会有一大桶辛酸的感情苦水泼来,没想到对方开口的第一句却是“你打算讲什么故事呢?”他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水泥裸露的墙面贴着今夜的活动标语——在熟悉的城市擦肩而过,交换你们的故事,无论真实与否。

“你讲的事,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么?”

“听起来的确不太像真的,你不相信也没关系。”陈重撇了撇嘴角笑。

“你见到韦弧杀死了姬钢,但跑出来时姬钢还好端端地在门口等着你是么?”疯帽子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浓稠汤汁,耸耸肩说,“其实从理论上来说也没有不可能,我们总以为空间就是我们肉眼看到的样子,但是在量子理论和广义相对论之后又出现的超弦理论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观点,空间不是连续的片段,它和时间一样有自己的最小值,当空间小到10—33厘米以后,时间和空间就会融为一体,空间维度会高达十维,而这些不同的维度之间存在着难以察觉的空间裂缝。你见到的两个姬钢也许是来自不同维度的同一人。”

“前提是有人用超级高能量轰开那道裂缝,制造一个人工虫洞,并且这个洞大到让一个成年人通过。”

“没错。”疯帽子舔了舔嘴角溢出的汤汁,绽开一个笑容,“所以说你在韦弧那边都查到了什么呢,名侦探三月兔?”

“居然真的有人这么认真来听这个故事,大部分人恐怕只会认真地建议我我去看精神科医生。”陈重也笑了。

“所以有人提醒爱丽丝说,三月兔和疯帽子两个人都是疯子,唯一的区别在于三月兔只在三月发疯,而疯帽子一年四季都是疯的。”疯帽子喝干碗底的汤舒服地叹了口气。

“别喝这个了,我请你喝男人该喝的东西怎么样?整个成都就数这家酒吧的伏特加最正宗了。”陈重拍拍疯帽子的肩膀,起身走向吧台。在他身后,疯帽子满腹惆怅地摩挲着食指。

“两杯伏特加,加冰。”

工业时代风格的简陋照明灯下面,吧后懒洋洋靠着一名妆容在热气中都快脱落的女招待,哈欠连天地用平板看跨年演唱会,屏幕底下的蓝字滚动播放着本地新闻。在她起身去接伏特加时,陈重注意到吧台底下放着一副圆形的钥匙圈,挂着所剩无几的几把蓝色钥匙。差点忘了来这间酒吧的目的了,他摸出随身带着的那把蓝钥匙,透明胶带把它粘在便签纸上,免得他来酒吧那东西才发现忘了带钥匙。说实话,他都记不清自己是把什么寄存在这里了。

“这把储物柜的钥匙应该是你们这里的吧?”

“稍等一下——”女招待困惑地微微皱眉,招呼另一个女孩来过来,“Dodo——”摩肩接踵的人群外,一个正从舞台退下来的女孩应声走过来,边走边整理固定在头发上的头套。陈重见到她,呆滞了一瞬,脱口而出一句“嗨渡渡鸟女孩——”接着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再碰到《爱丽丝漫游奇境》的又一个角色。渡渡鸟女孩盯着他,眼神淡定得可以用冷漠来形容,然后径自拿起钥匙闪进了吧台后的小隔间。陈重讨了个没趣,无聊地趴在吧台上,瞥见电脑屏右下角的时间显示距离新的一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这时一则消息游进了煽情的跨年演唱会现场画面,注意到时只见后半段——“……一对情侣被发现在公寓遭枪击身亡,关于事件的详细情况有待警方进一步调查。”

“喏,是这个么?”

陈重的思绪被渡渡鸟女孩的声音拉回到了此时此地,她把一个缎带包起来的纸盒推到陈重面前。

纸盒的分量并不重,仅凭手感猜不出装的什么。陈重两只手来回掂量着纸盒回到桌旁,耳旁飘来等在那里的疯帽子的轻声赞叹:“真漂亮——”

“无非是包装了一下而已,装的是很么都——”

“不不不,”疯帽子打断他,“我说的是给你拿纸盒的女孩。”

陈重扭头看过去,渡渡鸟女孩正穿过嘈杂的人群往舞台后方走,缤纷的羽毛裙熠熠闪光,令她看上去如一只误入幽暗森林的热带鹦鹉,拥有无与伦比的颜色与光芒。

“哪里漂亮了,连脸都看不到,而且——”陈重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捂得那么严实,什么都看不到。”

疯帽子语气幽幽的,“我在看她的脚踝。”

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不经丝袜修饰的赤裸双足仿佛摇曳的幼白植物,蹬着一双妩媚的红色高根鞋,红与白的反差形成一种奇异的美感。

陈重收回目光,调侃道:“难怪得参加单身狗聚会,对女人的审美眼光还停留在封建时代嘛。”

“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相遇。”疯帽子大笑着反唇相讥,“不来讲讲你在韦弧那里调查到的情况么?”

“我顺着姬钢告诉我的线索查下去,发现高压电磁的来源跟前苏联专家留在这里的设备有关,查到这里线索就断了。”陈重遗憾地摇头,“你呢?分享一下你的故事。”

“我正迫不及待呢,不过在此之前——”疯帽子举杯,“先为疯帽子和疯兔子的相遇干杯!”

瓢泼夜雨似乎不能影响这个世界分毫,暖色调的复古苏联风酒吧内洋溢着暖气、酒气和热烈人气调和而成的欢乐气息,两只红色五角星装饰的马克杯杯口相碰,“叮——”的一声,投映在酒水中的温暖灯火瞬间幻灭。

 


Part Two Over

 

整座成都城倒映在积水中仿佛一道影影绰绰的虚影,一碰即碎。

雨下了一整夜,被雨水洗得油绿的常绿乔木亲昵地把枝叶贴在高处几扇年久失修的玻璃窗上。那是一栋介于破败与先锋之间的灰白色楼房,非常妥帖地镶嵌在同样破败又先锋的工业遗址公园。来自对面的霓虹灯光间或打在绿漆剥落的墙面上,走廊尽头的一间工作室里,疯帽子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他最近为这件事情忙得焦头烂额。

稿纸上的构图已经有了初步的轮廓,一段由几何图形和线条勾勒的楼梯,楼梯的起点和终点各自矗立着一个男人的背影,他们举枪相互对峙,显露的半张侧脸面貌是模糊的,神情也是模糊的,却让人嗅到一种剑拔弩张、一争高下的危险气息。然而他们置身在这段阶梯上注定分不出高下。这是一段永远走不出去的彭罗斯阶梯,由英国数学家罗杰·彭罗斯提出的几何学悖论。他实在想不明白委托他们设计这张诡异构图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是那些诡辩论学派的死忠粉,或者只是想顶着自带学术光环的纹身去奇怪派对上拉拉风?

他的好奇心点到为止,有多余的精力不如用来完善这幅纹身图,毕竟过了三天期限客户就会来取,到时候他才能拿到订单的尾款。混迹于东郊记忆这种文化艺术气息浓厚的地方如此之久,还是没被熏陶成甘愿为理想献身的伟大艺术家,他是一个拿钱干活的纹身师,仅此而已。

“Where are you now?

Atlantis, under the sea,

Under the sea.

Where are you now? Another dream.

The monsters running wild inside of me…”

疯帽子跟着酒吧飘出的音乐轻声哼唱,随着刹车建起的水花声,慵懒的女声被短暂截断。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拨开百叶窗帘朝底下张望,楼底的黄铜街灯下停了一辆外卖车,刚刚熄灭的尾灯在雨幕中留下一道淡淡的红色残影。

“难道这么快就到了?”疯帽子小声嘀咕,其实他正在考虑把冷啖杯换成卤水冒菜,在这种阴雨天气吃上一份高汤熬煮的冒菜,浓郁醇厚的汤汁下肚,会舒服得让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温暖地舒张开。不过从目前来看,他只能在这个冬夜挑战那份确实很有挑战性的冷啖杯了。

果不其然上楼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接着老式防盗门上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就来就来——”疯帽子趿拉着拖鞋跑去开门,压下门把手的一刹那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外卖小哥上门前不是一般都会打电话么?而且从上楼的脚步声来听,应该不止一个人。他压住门想要关上,可门前的人已经探身进来,脚牢牢地把门抵住,藏在门后的另一人协助他粗暴地拽开了门,疯帽子顺手捞起旁边的一台小型扫描机正预备砸过来,不速之客却抢先一步摁亮了客厅灯,退后一步举起双手说:“是我。”

一闪即灭的灯光下,疯帽子认出了这位不速之客正是一星期前来预约纹身图的客户周沅,不过总感觉和上一次见面有什么地方不同。周沅平日在科技局上班,西装革履衬衣配上不具备任何性格特征的领带,典型的上班族打扮,偶尔突发奇想,比如这一次要求他设计的纹身图。然而,这一次的脱节感不仅仅来自他身上极不搭调的外卖工作制服,也不是刻意遮住前额的刘海,而是由内缓缓散发出来的不安气息,犹如一头察觉到猎人逼近的困兽,警觉之下在密林中仓惶地奔逃。

“另外一个是谁?”疯帽子保持举着扫描机的戒备姿势,示意了一下门后。

“我女朋友文茵,之前见过的,阿茵过来打个招呼,还记得这位纹身师么?”周沅侧过身,把身后的女孩让进来。有那么一瞬间,疯帽子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女孩的发色点燃了,浓艳如红酒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边,相形之下一张面孔却显出苍白。

周沅护着她走进这间纯毛坯效果的工作室,顺手关掉了疯帽子重新打开的白炽灯,说:“扫描机可以放下来了么?砸坏了多可惜。”

疯帽子愣了一下,把扫描机放回铁柜,指向墙角两张藤编沙发椅让他们坐下来,“想喝快发霉的茶叶,还是快过保质期的橘子汽水,抱歉只有这两样,以及——”疯帽子拖长了声音以加强效果,“还差三天的纹身稿,还有三天期限我没记错吧?”

“你肯定已经猜出来了,我今晚找你不是为纹身的事情。我想请你帮个忙。”周沅对着疯帽子一眨不眨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斟酌着用词,“帮我们换个造型。”

疯帽子重重地把马克杯砸在写字台上,“出门下楼左转两百米有一家发型工作室,再直走半个小时就是整形医院,走好不送。”他朝门口比出一个坚定的手势。

“如果可以去那些地方,我们也不会专门跑来这里。”沉默地坐在角落阴影中的阿茵忽然开口。

周沅注意到疯帽子探询的目光,补充说:“那种店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

“噢我明白了,”疯帽子坐在电脑椅上转向他们,开始信口胡诌,“你们两个在私奔是不是?所以有人追着你们的尾巴跑?”

幽暗中只看得清大致轮廓的两个人影相对沉默着。

“总不至于有人在追杀你们吧?”疯帽子漫不经心地转动着美工刀。

“没错。”

痛快的肯定回答令疯帽子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到底怎么回事?谁在追杀你?”他收起玩世不恭的语气低声问。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周沅痛苦地把脸埋在手掌中。

“不打紧,你可以在我给你女朋友做造型时慢慢想。”疯帽子操起浸泡在酒精瓶的一把美工刀,刚夹起阿茵一绺长发就被一鞋跟钉在脚背上。“我本来就是短发才戴上假发套的。”女孩气鼓鼓地瞪着他,她的高跟鞋也是红色的,红色鞋跟的杀伤力不亚于一柄锋利的刀锋。疯帽子抱着红肿的脚背嗷嗷直叫。

“你还记得我是在科技局上班吧?说起来高端大气,无非是给企业的专利产品做审核,也帮他们的研究项目申请贷款和免税。我们单位每到月底就会从来申请的企业中剔除掉一部分,我就是在整理他们上交的档案文件时注意到天矢公司的,他们的研究方向是利用科学来解释超自然现象。我以为我从一堆散发着铜臭味的科技财富论者里面挖到了宝,没想到有一天,这会变成一切噩梦的开端。”周沅一动不动地陷进藤编沙发椅里,眼睛蒙上死灰色的阴翳。

“噩梦说到底还不是自己做的,说说看你都干些什么了?”在百叶窗过滤成条纹状的霓虹中,疯帽子咔擦咔擦剪着周沅的头发,细碎发屑如雪纷纷而下。

“天矢公司的研究项目被我们领导认定为‘包含怪力乱神等不当内容’给毙掉了,但是我仔细看了他们的调查报告,他们的数据和分析说服了我,我想办法从局里调出一笔资金支持他们的后续研究。他们发现无论是遇见过去和未来的自己,还是发现神秘人影,这些离奇的现象都集中在东郊记忆的这间酒吧。”周沅手指向百叶窗外散发出光和热,还有潮水般人声的那间酒吧。他缩回手时,不巧撞上了疯帽子停下来的刀锋,指尖渗出极细的一粒血珠。

“没事,”他含住手指继续讲道,“在科技局上了几年的班,我好歹也具备一点科学知识,知道出现这类现象往往跟不同寻常的磁场有关。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着手调查这一片区域的高压磁场是怎么形成的。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对这个地方了解多少?”

“不多也不少,对面酒吧循环播放的音乐呀、卖得最好的酒类呀和女招待的丝袜品牌……”疯帽子瞥到对面女孩投过来的凌厉眼神,立刻老老实实地改了口,“全都不知道……好吧,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我们国家不是搞一五计划么?当时苏联援建的电子工业项目有不少在我们成都落户,每个工厂都有自己的数字代码、信箱代号和中文厂名三种称呼,现在改造成东郊记忆的这一批老厂房就是原来代号为773工厂和106信箱的红光电子管厂。”

“是的。”周沅点点头,“电子管的工作原理是利用电场对真空中的控制栅极注入电子调试信号,并在阳极获得对信号放大或反馈震荡后的不同参数信号数据。一片以生产电子管为主的厂区,出现局部的磁场变化非常正常,但红光电子管厂的各个厂区早在上个世纪就陆续停产了,在2011年全部改造完毕并作为‘东郊记忆’的工业遗址公园开始投入运营,所以我就在想至今没有消散的高压电磁场是从哪里来的。天矢公司旗下有一个很靠谱的领队来负责这个项目,他带领一个专业小组用特拉斯计测量出了磁感应强度和磁场强度,计算出空间电磁场能量主要集中在酒吧的地下酒窖。我们悄悄溜进了堆满了进口橡木酒桶的地窖,那一天,我也在场。”

“你们找到什么了?”疯帽子把一面平板玻璃镜立在周沅面前,他发现自己的头发被剃成了往人海里一扔就找不到影子的板寸。现在疯帽子正站在他的身后捧住他的额头,左手把玩着美工刀与纹身笔,似乎在认真思量从哪个地方开始下手。

周沅接下来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俄语字母,那些坚硬的红砖墙面上刻着深进去的俄语字母。我们摸索着来到了一间看似车间的地方,那里存放着半个世纪前生锈前苏联的机器,崩坏的压力表早就已经老得动不了。往前走,一扇用水泥封死的密闭门堵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当中没有人懂俄语,根本无法理解周围的俄语提示,只能推测这是前苏联当年在中国进行的一个秘密研究项目。标语中没有涉及任何中文,说明没有中国人参与,他们也不想让中国人知道这个项目的存在。”

“于是我把我在西南大学主修俄语的同学介绍给了他。”阿茵垂下眼帘,手握的橙色饮料在杯中不安地轻轻摇晃。

“第二次去的时候我们带上了他,姑且称呼他为D先生。D先生和我们所有年轻人一样无知所以无畏,他对俄语的精通精通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甚至能把文绉绉的俄语祷词翻译出来。没错,那一扇门周边的墙壁刻满了东正教的祷告词,我现在还记得其中的一句,”周沅闭上眼睛,轻声唱诵,“——我将一切的希望寄托于你,上帝之母,请庇佑我于你的翼下。在那个政治色彩浓厚的年代,共产主义者决不允许信教,我们都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促使他们再度投入宗教的怀抱。答案就在门后,尽管门上面刻着‘此门为我主封印万年,决不再度开启’,可这样的话只会起到恰恰相反的效果,诱惑我们去打开它一探究竟。我们用小型爆破机轰开了那扇密闭门,就这样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根本没想过魔盒中放出来的东西是否是我们能驾驭的。”

轻微的刺痛感爬上周沅的脸颊,疯帽子捏住纹身针的针尖探入了他的皮下组织,这里将会留下一条永久性的伤疤,不过那正是他的目的所在。再借助纹身技术的话,也许可以把伤疤做的富有年代感一些。

“潘多拉打开魔盒是本来就是纯属好奇,我也在好奇,你们的好奇心到底引领你们找到了什么。”疯帽子用蘸了苯消毒液的棉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纹身针,再撮起嘴吹干净并不存在的灰尘。

周沅看着镜中越来越陌生的自己,眼神开始变得涣散而缥缈。“铁门后面是一条漆黑的隧道,我们打开电棒可以看见里面铺设着一段区别于普通铁轨的小型隧道,大概是工程车用来输送工具的。四川盆地的土质属于亚热带气候区的黄壤,湿度大粘结性又强,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开凿本身已经非常困难,没想到在数百米的地下竟然还存在着这样保留完好的地下隧道,而且越走到后面我们也越震惊,甚至可以说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经过一百多米崎岖不平的路段后,后面显露出原色水泥的穹顶,挑起近百米高的巨大空间,无比的恢宏,也无比的荒凉和空旷,简直就像史前外星人在地球留下的遗迹,而四面悬挂的‘技术决定一切’的苏联政治性标语反而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违和感。”讲到这里,他喘不过气似的停顿片刻,瞳孔眯成两条细细的黑线。

“锈迹斑驳的轨道像一条巨大的伤疤横穿整座大厅,在大厅另一侧的圆拱形铁门前戛然而止,在那里,政治宣传语再次变成了宗教的祈祷词,祷词的下面还有一段话:‘我们马上就要去谒见我们在天国的父,但试验仍在进行。这里很黑,我们所见之物都变成了两个;我们的手和腿都变得透明;我们能透过血管看见皮肤和骨骼。氧气的供应还可以支撑43小时,但是生命系统已严重透支。给我们的家庭和朋友以最好的祝福。1956年12月27日。’下面还刻着当时在场的十四个科研人员的名字,其中包括三名女性。我们注意到最后一个名字刻得相当潦草,似乎有什么不可抗拒因素突然发生了,以至于让记录员都无法完好地刻下那几个并不复杂的字母。”

光怪陆离的霓虹寂寞地闪烁着,声音沙哑的雨声填满了这间原始而简陋的工作室。

“有意思。”疯帽子低声说,手中的剪刀卡擦一声收拢。

“门厅尽头的所在由装有三道机械密码锁的黑铁门看守起来,不过这并不能难倒天矢的专业人员,虽然我们也的确费了些功夫。打开门的一瞬,我们几乎以为又回到了上个世纪的国营工厂车间,那里堆放着大量的机械设备,悬空的黑铁索道在半空纵横交错,但跟前面我们见过的设备不同,这里的一切几乎都是全新的,压力表在运行,空中索道锃亮如新,就连仪器上的指示灯都还亮着,就好像有人刚刚还在这里检修过的。非常的不可思议,在我们准备打道回府时,小组里负责测量磁场的那人忽然发现地下的所有仪器设备都链接通向一台巨型的地磁泵,超高强度的磁场设备。稍微了解一点关于磁场的知识,就会知道在冷战时期的美苏争霸中,这两个超级大国的科学家利用磁场进行了许多与时空有关的秘密试验。我们当时意识到这是一个澄清那些奇异现象的绝好机会,二话不说就决定留下来,利用我们手头的工具来研究那些设备,当时我的激光笔掉在了外面,我去找笔再回来时,工厂间竟然空无一人,要进出这座秘密工厂只有来时的一条路,跟我一起来的人就像……就像消融在了空气中!”

“所以只有你一人回来了?”

“两个。还有那个替我拿电筒照明的人。”

“就是你那位俄文翻译D先生么?”

疯帽子拿毛巾重重地压在出血的地方,痛得周沅低呼了一声,“没错——可实际上我们从117酒吧回来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那追杀你的人是?”

“我没法解释,也许是他,也许是那群失踪的科研人员。”周沅痛苦而神经质地捋着头发,“打那之后,我的生活中陆续出现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譬如D先生热衷的蓝娇牌香烟开始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有的时候在街上散步,会从橱窗的反光中看到考察队队友的影子,他们看我的眼神犹如噩梦。就是上一次从你这里回去,我跟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撞了满怀,如果我不是去捡掉在地上的钱包,肯定早就被他拿的刀刺中了。我从路面的积水中看到了他的脸,是D肯定没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我,还有他们……当我跌跌撞撞地在大雨中奔跑时,有许多的人在后面追我,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脚步声。我从两边玻璃窗、汽车窗的反光中认出了他们,他们——没错——”

“他们似乎认为只有杀掉阿沅,才能结束这个该死的怪圈。”文茵捕捉到了疯帽子欲言又止的神情。

“什么怪圈?”疯帽子语气轻松地问。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十万个为什么。”文茵也用轻松的语气回答,但看得出来她的心里并不轻松。“搞定没?我们最好不要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她转向周沅,后者似乎才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低声问:“哦,好了么?”

轻轻一声“刷——”,是刀刃在空气中震颤留下的尾音,疯帽子以一个漂亮的姿势收起美工刀,满意地打量自己的作品。现在不会再有人将周沅看作一个三十出头的上班族了,他脸上那道显而易见的伤疤和灰白的假发,成功地将他打造成一个年轻时经历过江湖风浪的……额,外卖派送员。送走这对亡命天涯的情侣,疯帽子又开始瘫在转椅里为冲动之下点的外卖冷啖杯发愁。

有一圈没一圈地转到正对电脑的方向,屏幕上的纹身图映入眼帘,轰地在疯帽子地脑海中炸开,他忽然觉得有什么零碎的片段连在一起了。走不到尽头的彭罗斯楼梯,持枪对峙的男人,似乎蕴含着某种宿命般的寓意……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在平滑的雨声中扯开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他飞身扑到窗前,那些绚灿的灯火坠落在水洼中碎成幢幢无重数,艳丽到极致的光影中血泊慢慢扩散开来。闻声冲出酒吧的人群和他站在各自的不同视角看着撞倒在地的两人,其中一个是穿着荧光黄制服的外卖派送员,另一个是红色高跟鞋女孩,然而她的鞋跟折断在两米开外的水渠里,像极了一根被残忍折断的锁骨,荡漾着一抹哀艳的红。

肇事的白色小车挂倒挡加速离开现场,车头转过来的一瞬,他透过碎裂的挡风玻璃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熟悉到他不能确定是他们。

有着干净脸孔的周沅和短发清新的文茵,他们来此之前的模样。



Part Three Over

 

“真是不离不弃的爱情故事啊。”陈重沉默了很久,轻声说。他侧着耳朵,似乎是在捕捉人群喧嚣中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歌声。

“……The monsters running wild inside of me,

I’m faded, I’m faded yeah……”

猫一样慵懒的歌声唱着这首关于消逝的歌,却在接近尾声的地方戛然而止,因为距离新的一年倒计时只有不到二十分钟,在聚会众人的强烈要求下,长相颇似前苏联元老的大胡子酒吧经理把唱片切换成了欢乐的俄语歌。

欢脱得有些失真的歌声渲染下,挂满壁炉的黄铜伟人像似乎也露出了醉醺醺的微笑。暖橙色的吊灯微微晃荡,气氛惬意而松弛,就像融化的黄油在餐桌上缓慢流淌。

陈重忽然探出身,出其不意地扣住对面人的手腕:“我想,你不介意我看看你的食指吧?”

疯帽子本来下意识地要把手缩回去,听了陈重的话反而坦然一笑,张开了握成拳的手掌。他反复摩擦的食指上有一个不起眼的伤口,但伤口很深,不难判断是极锋利的刀锋造成的。

“你故事中那个是指受伤的周沅应该就是你自己吧?你讲的故事到底有几分真呢?”陈重松开他坐回到椅子上,笑着打趣道,“说谎是女孩子的大忌,难怪今天这样的日子得跟我一起过。”

“这话我可以原原本本送还给你。”轮到疯帽子嗤声笑了,指向陈重的衣领,“你刚才借买酒的机会把衣领往上扯了对吧?为了不让人看到你的衬衣领上两粒扣子松掉了,在酒吧跟人打架的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粉饰太平的谎言戳破以后,两个对上暗号的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得打了不少伏特加酒味的嗝。

“不过说到女朋友这个话题,”疯帽子挺起胸脯,“这一方面兄弟我就不和你一道啦,我可是有人一起过跨年的人。我女朋友在这家酒吧做兼职,我陪她数完倒计时之后就送她回家。”

“你怎么总和我一样?”陈重假装懊恼地叹气,“我也是来接我女朋友的,纸盒里装着打算送给她的新年礼物,至于是什么——说实话我真的忘记了。”

“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等会儿按折痕叠回去就行。”

于是,两个大男人开始七手八脚地拆卸礼品盒精美的外包,陈重边拆边小声说:“估计等会儿我会挨揍的……”紫罗兰色的包装纸下面是一个鞋盒,限量版的秋冬款皮带扣红鞋,可以想象穿上这双鞋的女孩子站在人群中必定会非常的抢眼,就像是凌驾于锋利的火焰之上。

红色鞋跟敲打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走来,在桌旁停住。陈重仰起脸差点撞上一个银色的方形物件,站在桌旁的渡渡鸟女孩晃了晃这只银色的打火机问:“你是这个陈重么?”

“不然的话我还能是哪个陈重?”陈重揶揄道,自己都快被自己的话逗乐了。

银色打火机的背面刻着他的名字,是前年成都博物馆为纪念二战推出的纪念版“自由之翼”,当时女友买下后还专门去刻章处刻下他的名字,为了给他准备一个惊喜。而现在这个惊喜被握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孩手中。

“怎么会在……”陈重困惑地接过来。

“在吧台那边找到的。”

“不会是在那里打了一架时掉的吧?”疯帽子不忘记趁机补刀。

“你们刚才是在讲什么有趣的事么?可不可以让我也加入呢?”渡渡鸟女孩像酒吧里任何一个凑过来搭讪客人的女孩一样,自说自话地拖了张椅子坐下,但她在微笑时全然没有那种闪烁着珠光的狎昵意味。

陈重显得有点局促:“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在他手足无措之际适时响起的电话铃解救了他,他正好趁着接电话时调整一下再见到这个女孩时突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说话的男人语气透露出几分怪异的谨慎:“你要的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在二环路的高架桥底下见,你一个人来,带现金。”

陈重挑起眉:“你是不是打错电话?”

连线另一头的男人有点急了:“昨天下午不就是这个号打过来说要买气枪吗?”陈重嘟哝了一句“神经病”,果断地挂了电话,有点郁闷地发现渡渡鸟女孩已经非常开心地跟疯帽子聊开了。八成是疯帽子把刚才那个令人迷惑的故事又拿出来炫耀了,渡渡鸟女孩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听众,会在恰当的时机打断他并提问。

“业余时间我恰好读过有关平行世界的研究资料,前不久加拿大的科学家发现宇宙的微波背景图边缘存在一些特别的斑点,推断是其他宇宙的碰撞痕迹。实际上关于平行世界的研究,早在斯大林时期就设立了专门的研究机构,不过后来这些研究人员都被克格勃秘密处决了,他们的实验结果则被保存在了秘密档案里。至于在地下车间的发现,”渡渡鸟女孩的瞳孔里荡漾着明亮的光,“我想也跟平行世界有关,当时来这里的苏联科学家也在进行平行世界的研究,而且他们很有可能已经利用高压电磁轰开了不同维度间的裂缝,所以他们的笔迹才会那么潦草,一整个科研小组都消失不见,很可能是被人为制造的虫洞吸到了另外的空间。也许在其他空间也存在着一模一样的你自己,过着可能全然不同,也可能是一模一样的生活。”

“照这样来说,不连续空间的裂缝一旦打开,后果岂不是……”疯帽子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长。

“非常可怕,也许会变成一个无解之结。”渡渡鸟女孩肯定地点头,“很多年前,那些苏联科学家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陈重沉默地把玩着酒杯,过了很久轻轻地鼓掌:“那你打算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呢?”

“一个绝对真实的故事,希望可以在零点到来前讲完。”渡渡鸟女孩绽开如花的笑容。



Part Four Over

 

我要讲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故事,如果接下来我的叙述显得凌乱让你们摸不着头脑,先请你们原谅。

很俗套的故事,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亡命之旅,很可惜没有好莱坞惯用的劲爆场面,到后来也没发展成为泡菜国缱绻悱恻的三角恋爱情故事,因为他们对于彼此都非常重要,于是他们下定决心要一起活着逃出去。可他们困在一场永无止境的冬季夜雨中,身后紧跟着一群如影随形的杀手。

故事当中的三位主角,我们姑且用《爱丽丝漫游奇境》中的人名来给他们命名。三月兔先生和疯帽子先生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是谁先带着渡渡鸟女孩踏上这趟亡命之旅的,也许他们是同时出现的也说不定。他们保护着彼此和对他们两人都很重要的女孩,围绕着迷宫般的大街小巷没命地奔逃,因为那些杀手也许就会出现在下个拐角处。逃亡持续了很久,雨也下了很久,记忆中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从未止息。

整座城市在雨水的浸泡中慢慢朽坏,有什么原本以为很坚固的东西也在逐层崩塌。他们发现无论走多远,从何处出发,终究会回到那间酒吧。他们尝试往北走,去往安靖站搭乘那里的火车离开成都,夜行火车一条发光的长龙从雨幕中穿行而过,目的地的尽头仍是漫无边际的夜雨,雨幕中矗立着一座亮着灯的建筑,仿佛温暖的旧地欢迎他们回来。他们惊然发现水汽氤氲的霓虹组成那个令她们熟悉到发指的名字,117酒吧。

犹如跌入了那段永远也逃不出去的彭罗斯楼梯,它永远在看似接近尾声的终点站等着他们,像一位妆容精致的艺伎微笑着等候归人。无论他们是从东北方的龙潭寺站出发,南方的成都火车南站和东南方的成都东站出发,甚至疯狂地驶上了高速路,终点守候他们的始终是那间酒吧,他不再是温婉的东方艺伎,而是越看越像一个白粉敷面的女鬼。

绚丽的车流如星光缓缓沉落在高架桥下面,他们在车上翻看着从图书馆借来的文献资料,第一次接触到平行宇宙的存在。它是宇宙在高一维度的空间上,多出来的方向上有差值的平行时空。相邻的宇宙在多出来的维度上有着不为零的最小差值。多出来的维度便是相当于宇宙的虚实间,可以通过穿越平行宇宙穿越虚时间。在那座既是起点又是终点的酒吧地窖里,前苏联的科学家曾利用地磁泵制造的人工虫洞打通了平行空间,他们目睹了可怕的异变在人体内发生,决定永久性封印他们的发现,却意外地被一群来探险的中国年轻人再次开启。

幸存下来的两人跌进了平行宇宙周而复始的怪圈,就像滚筒中的小白鼠,再怎么用力都不过原地踏步。后来他们意识到只有杀死对方才能结束这个宿命般的循环,于是两个男人开始互相残杀,久而久之,他们甚至学会了用平静的语调,站在第三者的立场,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而那些在平行轨道上疾驰而去的事情,已分不清究竟发生在谁身上,因为三月兔和疯帽子本就是同一人,那些蛰伏在城市角落的杀手,就是来自不同维度、又憎恨着他们的自己啊。”渡渡鸟女孩轻声说,低下头去看搁在藏红花浓汤中的银匙。簇拥成一团团的藏红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溃烂下去,绿毛覆盖汤碗,霉斑爬上银匙,时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这间充满怀旧气息的酒吧内呼啸而过。

相对而坐的两人却仿佛不为所动。

陈重含着那把用来切俄罗斯黑面包的锋利餐刀,疯帽子握住了做工相当坚固的长柄叉,不久前他们碰杯过的马克杯摆在中间,来自寒冷国度的烈性酒盛着这座中国南方城市的温暖灯光。

“我们还是在这间小酒吧见面了呢。”疯帽子微微一笑。

“啊,没错。”陈重笑着回应。

“听见别人回应我的名字,这感觉还真是不太习惯,虽然那也是一个我自己。”

嘀嗒,悬挂在壁炉上的计时器进入了十分钟的倒计时,拥挤在酒吧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盛在杯中的暖色调灯光应声碎裂,犹如释放了一个信号。陈重和疯帽子几乎是同时起身向对方扑去,两人扭作一团滚向吧台,坐在吧台后面摆弄平板的女招待赶紧跳开,随即爆发出一声尖叫。她颤抖着所指的方向,一个人躺在吧台上失去了呼吸。

“快走!”陈重扔掉那把染血的餐刀,冲过来一把拽起渡渡鸟女孩朝门口冲去。

“可是那个打火机……”她边跑边回头,可是她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她惊恐地发现她在定制的限量版“自由之翼”正哀伤地躺在吧台底下灰扑扑的地板上。许多一模一样的打火机。

“我们离开这里以后你再送我一个怎么样?”陈重拉着她气喘吁吁地冲出酒吧,在停车区一辆白色雪铁龙边停下,他从疯帽子身上摸到的车钥匙应该是对应这辆车没错。手忙脚乱给车解锁,却听到渡渡鸟女孩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早知道就不给你送这么高跟的鞋了。”陈重俯身解开那只纤细脚踝上的高跟鞋,搀扶着她上了车。

C5型的雪铁龙安装了声控系统,但对陈重而言全无阻碍,在生物学层面他也是它的合法主人。狞亮的光柱在雨雾中喷出金色雾气,酒吧里传出一阵骚动,里面的人就要冲出来了。陈重压下手刹猛地踩住油门,就在这时一辆外卖车忽然从辅道窜出来,派送员身后的那个女孩拥有一头红酒般的长发。

那个女孩……陈重感到一阵眩晕感袭来,下一瞬那两人的面孔就在亮如白昼的车灯光中骤然拉近。来不及了,雪铁龙正对着他们撞了上去,他果断地解开安全气囊,几乎是同时右手已经开始熟练地挂倒挡驶离了现场,仿佛这样的事情已做过无数次。然而视网膜上却残留着上一刻的影像,那个女孩散落的酒红色长发犹如在雨天怒放的一簇红色花,美得让人心碎,而那个在车子翻倒的瞬间企图护住她的外卖派送员,闪过惊惶神色的脸孔,仿佛是从某一面扭曲的镜中照见的自己。

这里,这条街,这座城市……简直是乱套了。

他的心里也乱极了。

浸泡在新年冷雨中的城市安然沉睡,唯独这台亮着微弱前照灯的雪铁龙是醒着的,但它不是这片水泥森林中伺机捕食的夜行兽,而是惶恐逃命的困兽,被看不见却笼罩整座城市的强大物理规则围猎。“没事的没事的,我们肯定可以逃出去的,没事的。”陈重握住副驾驶位上女孩发抖的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一连说了许多个“没事的”,这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在经历过的那么多角色当中,他扮演过一个不那么有责任精神的私家侦探,一个并不打算现身艺术的艺术家,还当过为了个人欲望挪用公款的小公务员,他不伟大也不崇高,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可或缺的,因为他要带上这个对他很重要的女人逃亡,为她对抗这个平行世界构成的怪圈。

这件事情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做到,直到现在,他依然相信他可以做到。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左手稳住方向盘,右手快速点开来电记录,拨通了第一个号码。

“喂气枪还在吗?我带了现金,哪里见面方便?”

 

两条人影瑟缩着肩膀站在油漆剥落的遮雨板底下,染上霓虹色泽的冷雨在他们面前织成密集雨帘。他们都不说话,唯有夹在指间的火星在在雨风中忽闪忽灭,像两只午夜时幻化成人形的孤魂野鬼。

北大门的荷花池,成都的大型综合市场,同时也是这座城市的藏污纳垢之地。白日里节庆促销的宣传单、奖券和各色包装纸,花花绿绿地漂浮在街道积水上,如洗尽铅华后尽剩下的丑陋皮囊。忽然肮脏的积水被犁开一道水纹,一辆白色雪铁龙在这处腌臜角落现身,陈重推开车门下去,留意到两名交易者手上只剩下的半截烟蒂,重新给他们递上两根蓝娇烟,摸出鼓鼓囊囊的钱包说:“现金在这里,但得先验货。”

“以压缩气体为原动力的铅弹,490cc气瓶和16倍瞄准镜,”长得像一杆大烟枪的那人解下背上的长匣子拍了拍,示意同伴清点钱数,“哥们儿,用的时候悠着点儿啊。”

陈重掂量了一下枪身,手感惊人的熟悉,似乎在从前的某个时间里,他曾上百上千次操练过这个型号的气枪。

“你要这个干嘛?”渡渡鸟女孩错愕地盯着陈重回来时手里多出来的提箱,大致猜出了几分。

“别瞎想,只是防身之用。”陈重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顺手把装气枪的匣子扔到车后座。

红色表盘显示新年的零点到了,夜幕下全城的教堂钟声一齐敲响,钟声将半空的雨滴击得粉碎。商业区的巨幅霓虹广告不知疲倦地变幻色彩,摆在购物中心入口处的充气吉祥物笑容可掬地迎送并不存在的顾客。

没有一位顾客,没有一个人影,全城空荡荡的像一座雨水洗得闪闪发亮的游乐场,他们是这里的唯一玩家。陈重心里没由来的浮起这样一个怪异的念头。

他把车停在公寓楼下,带着渡渡鸟女孩乘坐电梯上到17楼,等待电梯上升时紧紧攒着枪匣。他租住的单身公寓在1703室,虽然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回家是一个相当不明智的决定,但他别无选择,手里的那件杀伤性武器花光了他身上所有的现金,他不得不冒险回家拿钱。白马王子带着公主出逃,也得有一匹马可骑不是么?他自嘲地勾起嘴角。

拧开门锁,借助手机屏的微光,依稀可见看见摆在门口的鞋子被踢得七零八落。

已经有人在他们之前来过这里了。

陈重示意渡渡鸟女孩不要出声,自己提着气枪无声地走向亮着灯的卧室,里面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和一男一女的低声交谈。他深吸一口气,猛冲到卧室门口,听到动静的两人仓促回头。

目光相接的一刹那,陈重的大脑一片空白。脱离常规的究竟是这个世界,还是他自己?

他从另一个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和那个女孩。

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另一个陈重忽然抓起搁在地板上的气枪朝他射击,几乎是同一时刻身后的女孩推开了他。他爬起来不假思索地开枪反击,连续发射的铅弹在天鹅绒被罩、大丽菊花纹墙布和猩红色窗帘上制造出大片大片的弹幕,弹壳落地的声音像是重重砸下去的琴键,密集如空旷礼堂演奏《欢乐颂》的效果,当这首欢乐的颂歌推进到最高潮的时刻,对面商厦的巨幅电视屏忽然亮了,跳闪出五彩斑斓的英文单词:“Happy New Year!”

陈重疲惫地靠在霓虹染红的玻璃窗上,闻着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另一个“陈重”和“她”倒在了血泊中,但推开他的渡渡鸟女孩也受到了致命的枪击。

他把她抱在怀里,轻声说:“嗨,渡渡鸟。”但她那双有一点凌厉又有一点妩媚的眼睛此刻像凝固的黑琉璃,再也不会故作冷漠地瞪着他,然后转身取来他送她的红色高跟鞋。

事到临头时,原本的躁动不安反而都沉淀下来。他冷静地捡起那两人散落在地的现金,在房屋里巡视一圈,撕下贴在冰箱门上提醒自己去酒吧的便签纸,警方要不了多久就会追查到他的公寓,到那时这张便签纸会成为对他非常不利的证据。在经过楼道的垃圾桶时,他挥手把揉成一团的便签扔了进去,套上背后的连衣帽匆匆离开。在他身后,迷蒙如一只惺忪睡眼的走道灯照耀下,脏兮兮的垃圾桶里装着许多便签揉成的纸团,已堆积如山。

至此,逃亡本身沉堕成了一种惯性。陈重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夜雨笼罩下的成都游荡,那个陪伴他的渡渡鸟女孩在后备箱里安睡,他不会让她成为次日枪击案中多出来的一个冰冷数字。

漫无边际的雨幕中矗立着一处发光的建筑,隐约可辨是一间酒吧,标志店名的霓虹损坏了,残损的半边“7酒吧”在半空闪烁不停。陈重忽然觉得很累,他想进去吃点什么,哪怕只是喝点热的东西也好。但他不确定他的照片是不是已经被警方公布到了社交媒体上,现在利用朋友圈找人的功能太强大了。得有伪装才行。这样思忖着,他在拉起手刹时碰到手边的一只塑料袋,打开看事一顶充满戏剧效果的大帽子。

虽然有点夸张,但作为伪装还不错。

当酒吧女招待微笑着介绍今夜的聚会主题时,他假装不经意地压低帽檐。陆续有独自前来的单身男女出现,化妆成形形色色的影视剧角色。免费派送的藏红花浓汤上来了,红酒烩牛肉上来了,但总觉得还缺少一道主菜,心里莫名地惆怅起来。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绿漆门咿呀推开的声音,走进来一个愁眉苦脸的男人,扮成长耳兔的模样,似乎对自己的装扮颇不满意,在渡渡鸟打扮的女招待指引下坐到了他的桌对面。

“你打算讲一个什么故事么?”他发现未经大脑允许舌头就开始运行,手指自动指向单身聚会的活动指南。

“Where are you now?

Atlantis, under the sea,

Under the sea.

Where are you now? Another dream.

The monsters running wild inside of me…”

猫一般慵懒的女声在空气中轻柔地荡漾,淅淅沥沥的雨水掷地有声地腐蚀着这座城,他和他的城。

再过不到半个小时,这里的人就会举杯欢庆:“新年快乐,成都!”他也一样,不过以他自己的方式。

 

注:文中反复出现的英文歌出自挪威电子音乐人Alan Walker制作的《Faded》,为2014年纯电音作品《Faded》的改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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