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星


这是一间稍显奇怪的酒吧。脚下是粗粝的水泥地,几幅油画随意地钉在颜色晦暗的红砖墙上,吧台是一块简单到极致的原木色长板。整个风格像是刻意的做旧,但陈重却知道这并不是装饰达成的效果,而是此处原本的面貌。从陈重的角度透过窗户能看到半空中霓虹灯拼出的“东郊记忆”几个字,这是成都的一处知名景点。说是东郊,却只是二环开外一点而已,这里以前是一座国营大厂,现在已物是人非,在政府主导下开辟成了一处工业遗址主题公园,每天吸引着众多的游人来此或凭吊或休闲。陈重记得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阵雨,但现在外面一丝风都没有,看来多半是预报出错了。

夜已深,酒吧里没剩下几个人了。姬刚一直在摆弄笔记本电脑,这让陈重感到阵阵无聊。

“该把剩下的事情告诉我了吧。”陈重终于忍不住提醒道。

姬刚扫了下墙上的时钟,“时间还早啊。”不过他还是合上笔记本电脑,啜了一大口啤酒。

“你说到了这里就告诉我的。”陈重很坚持,“虽然你雇我出了大价钱,但我干私家侦探这一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打打法律擦边球可以,缺德沾晦气的买卖我可不干。”

“好吧。”姬刚瞟了眼四周,声音压低了些,“这里的地形你也观察得差不多了,等打烊了之后我们还会进来。”

“你是说,到那时韦弧会来。”陈重说着话拿出手机看着上面那个人的照片,那是一个目光严肃的中年男子,“你觉得他出事了?”

“韦弧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公司的合伙人。我很关心他。”

陈重咧了咧嘴,“就是天矢公司吧,不过据我所知你们的公司根本没几个人,好像也没赚什么钱吧。据说公司的运行全靠你父亲那边的资助。”

姬刚略微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公司投入很大,现在的确还没赚什么钱。很多核心成果是韦弧做出来的,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到他。”

“你们是研究什么的?”

姬刚有些不耐地摆摆头,“这和找人没什么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我说了我的原则,真想让我出力就得让我知道些事情。”

姬刚沉默了一阵,“好吧。我尽量说简单点,你能听懂多少我可不敢保证。”他又一次扫视四周压低声音,“天矢公司主要研究超自然现象背后的物理机制。”

“第一句我就听不明白。”陈重老老实实地说。

“别乱插话,是你非想知道的,听不懂就自己琢磨吧。当然,所谓超自然只是民间说法,我们是想用科学的手段来解释某些奇异的现象,甚至从中发现新的科学理论。”

陈重的目光变得有些焕散,“你叽叽歪歪一通,老子比没听之前更糊涂了。算了,你还是告诉我为什么韦弧会到这里来吧。

“我们公司搜集分析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报道,官方和非官方的都有。结果发现这里非常特别。”

“这里发生过你所说的超自然现象?”

“有过几起。曾经有个老太太宣称她清晨见到年轻时的自己一闪而过。还有个小伙子报告说某天半夜从窗户外面见到这家酒吧里一群穿白色工作服的人,旁边一堆机器。”

“这种事情各地都有过报道吧,你怎么说这里很特别呢?”

“你说的没错。但我们建立过一个公式,用以标测某地的特别程度。这里发生的灵异现象虽然总数量不多,但却集中在一片非常狭小的区域。所以从密度而言,这里非常特殊。”

 “是什么原因呢?”

“确切的原因还不知道。”姬刚慎重地摇摇头,“不过我们分析可能跟这个地方的来历有关。”

“你指什么?”

“这里的原址是一家建于1956年的大型电子管厂,那还是所谓的一五计划期间呢,属于前苏联援建的156项建设工程之一,中国第一支黑白显像管和第一支投影显像管就是这里生产的。”姬刚喝干了面前的啤酒,又给自己开了一瓶,“这个酒吧正好位于电子管厂当年的检测车间,几十年来这里检测过无数件产品。电子管的检测总是会产生高压放电,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这片非常狭小的区域里不断发生的高压电磁反应次数肯定是天文数字,远远超过任何一家普通科研机构,说不定因此产生了某些奇特的效应。”

“那按这个理由,中国类似的电子管厂还有不少啊,其它地方也有类似报道吗?”

“这里是最特别的。”姬刚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近些年来中国的城市扩张极快,这些老牌厂矿几乎都被搬迁了,旧址也变得面目全非。而这里是最特殊的一处,因为偶然的原因它成为了工业遗址公园,不仅原有的厂房设施得以保留,而且曾经的员工也有许多仍住在附近,即所谓的家属区。你说说看,至少在中国而言,还有哪个地方能同时符合这样的条件?”

“所以你觉得韦弧是到这里来了。”

“十天前他留封信,说是研究有了重要进展,需要找地方验证一下。然后我发现公司的一些重要设备也失踪了。”

陈重长长地吁出口气,觉得脑子依然很乱,他甚至有些怀疑面前这家伙的神经是否正常。不过管它呢,反正百分之十的定金已经到账,那可是真金白银。陈重已经打定主意办完事拿到钱就尽早抽身,他可不想跟这种神神叨叨的人搅和太深。说不上什么原因,也许是这行干久了之后的一种本能吧。

看到最后一桌客人起身,陈重和姬刚也赶紧出了门。现在已是凌晨两点,室外的这一片已经没有什么人。过了一会儿酒吧的灯灭了,老板一行人出来锁上门离去,传来夸张的哈欠声。

“超B级锁芯。”陈重简单试探了下,“要稍稍花点时间。”

“少废话,我花钱就是让你干这些事的。”姬刚随手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陈重,“这是余款,事情办完了我会告诉你取款密码。等会儿你先进去探探情况,没问题就出来叫我。”

锁打开了,可能门轴有点缺油,门推开的时候发出一阵吱吱声,在夜里听起来让人头皮发麻。陈重握了握手里的电击棍,一头窜了进去。

跟意料中的不同,酒吧里居然不是漆黑一片。陈重抬眼一望,窗外竟然下着大雨,不时耀起的闪电照得屋子里阵阵雪亮,但听不到雷声。陈重还来不及犯疑就见到吧台前有两个人正扭成一团,这时其中一个人影撑起身,一道闪电掠过,连衣帽下赫然显出韦弧冷酷的脸庞,而躺在吧台上已经没了生息的那人竟然是……姬刚。

陈重脑子里“嗡”的一声,本能地挥着电击棍朝人影追上去。

“这么快就出来啦。”姬刚迎上前来。

“你……”陈重刚一开口就滞住了,“你没看到其它人出来吗?”

“没有啊。我一直守在门口的。”姬刚望着气喘吁吁的陈重,“有什么事情吗?”

陈重没有回答,而是呆呆地仰头望了望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起风了,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陈重想起天气预报里说今晚有雷阵雨,陈重知道,这会是一场很大的雨……

 

 

灾星纪元140

韦端按下了中止键,屏幕定格在陈重抬头望天的画面上。

“还是不行。”助手有些丧气地说道,“只要上传程序一启动,陈先生的意识流就会紊乱……他的潜意识在抵抗,您看,这段儿记忆明显是无中生有,人怎么可能死了又复活呢?”

韦端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他的动机。按理来说,他本可以像灾星纪元之初的其他人一样快乐地度过余生,灾星的光芒在他死后一个世纪内都不会抵达地球,何苦非要延长自己的生命,与几代之后的人承担同样的生存压力呢?”

“我们不如唤醒他,让他亲自回答吧。”助手说着就要启动解冻程序。韦端挥手阻止了他:“别急。预上传状态下的人完全诚实无欺,现在他的大脑会对我们的刺激做出机械、毫无隐瞒的反应,我们直接看一看他的记忆吧。”

“但这是不是有点儿……侵犯隐私?”助手看上去有些为难。

“我们只会关注他灾星元年以来的记忆。”韦端说,“观察者的职责之一就是尽自己所能向后代传递历史讯息,免得后代遗忘了前人的伟大成就,这可是当年他们躺进冬眠舱之前签署过的条约里规定的义务。”

助手想了想,似乎提不出什么其他的反驳理由。韦端朝控制台俯下身:“来吧,我们一起看看那个时代。”

 

灾星纪元前5年,中国,西域中微子观测站

自从张骞开拓丝绸之路以来,西域的景色就在中国人的记忆里定了型,几千年间从未改变:荒芜、凄凉、对一切生命深恶痛绝。

姬刚抬头望望晴朗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戈壁滩上风的味道多年未变,干燥、苦涩。

他首次踏上这片土地,是差不多二十年前。那时他还只是一名普通科研人员,为了勘察西域站的选址,姬刚和同事们几乎跑遍了天山与阿尔泰山之间的每一寸土地。最终,西域中微子观测站的建造地点定在了他脚下一千六百米深处。

 

中微子是宇宙中最冷漠的旅人,它们从恒星燃烧的核心出发,横穿浩瀚、空旷的银河,几乎从不在任何一处停下脚步。致密的岩石在它们眼里与稀薄的空气毫无二致,它们能从原子之间的缝隙里毫发无伤地穿过,就像来去无踪的幽灵。

这也是观测站要建在地下深处的原因。厚达一千六百米的地壳起到了过滤器的作用,将其它宇宙射线统统拦截在地表,只有中微子能够穿透岩石,抵达这座专为它们设计的牢房。

 

“欢迎各位。”宽大的实验室内,姬刚对前来参加观测站启用典礼的人们说道,“这里是全球超新星早期预警系统,即SNEWS的最后一个组成部分。一旦西域观测站投入使用,SNEWS将真正具备全面的预警机能,它能够通过分析抵达地球的中微子射线流,告诉我们宇宙的哪个角落出现了了超新星爆发事件。”

“您是说,中微子能够跑得比光更快吗?”一名记者举起了手,“据我所知,超新星被天文学家观测到的时刻,也就是它发出的可见光抵达地球的时刻,如果SNEWS能提前预知爆发事件,是否意味着中微子‘超越光速’了?”

“您的反应很敏锐。”姬刚点点头,“我必须澄清一下,这与大众概念中的光速不可超越并无矛盾。中微子性质特殊,几乎不与其他粒子发生作用,在超新星爆发的同时它便开始向外传播;而光子则不同,光子诞生后要‘跌跌撞撞’地在粒子的海洋里徘徊一会儿,才会进入宇宙空间。这就导致了我们会先接收到中微子,然后再观测到超新星发出的光线……”

 

西域中微子探测实验室的主体是一座半球形的巨大山洞,内部灌满了捕捉高能粒子专用的闪烁液。在姬刚说得口干舌燥的同时,两颗中微子悄无声息地穿过实验室上方厚重的岩层,进入了粘稠的闪烁液中。切伦柯夫效应让液体在刹那间发出了微弱、几不可见的蓝光,那光芒黯淡得甚至比不上暴风雨中奄奄一息的萤火虫。但布满山洞内壁的数万个光电倍增管没有放过这转瞬即逝的火花,光信号立即被捕获、转为电信号并倍增,送往中央统计总机。

 

姬刚身边的操纵台发出一阵悦耳的低鸣。“啊,我们真是幸运,第一天就观测到了中微子。”他微笑道,示意工作人员将统计图表显示在大屏幕上,图中赫然耸立着两个信号高峰。“各位,这是——”姬刚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再次响起的低鸣声打断。

图上又出现了三个新的信号高峰。

姬刚抬头看着屏幕,微微皱起了眉。“姬先生,我们刚刚观测到了五个中微子,对吗?”那名记者又问。“没错,但是按理来说,频率不应该这么高——”不等姬刚答完,低鸣声第三次响起。

这次是五个新的信号高峰。

即便是外行人也能感觉出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记者们都沉默了下来,众人一同仰望着那面悬在头顶的巨大显示屏。

之后的一分钟里,低鸣声又连续数次响起,随之而来的分别是七个、十一个、十三个、十七个信号高峰……

 

灾星纪元前5年,南极,冰立方中微子观测站

这是一片每年只有一次昼夜交替的土地。

观测站内,托马斯坐在窗前,两手端着热腾腾的咖啡。虽然探测站用上了人类最先进的保温技术,但他仍然觉得极地无孔不入的寒风正缓慢地渗透这面脆弱的窗户。

太阳在三个月前落山,再过三个月它才会重新从地平线下升起,漫长的极夜像一条漆黑的斗篷裹住了整个南极大陆。托马斯抬头看着南半球陌生的星空,努力回忆着家乡德克萨斯州的景色,却发现自己几乎记不起那里的春天和夏天是什么样子了。

探测站外不远便是大名鼎鼎的阿蒙森-斯科特南极科考站,从托马斯这里看去,由两截主体建筑连成的科考站灯火通明,就像一列停在雪地里的火车。

雪国列车?

不太吉利。他不自觉地笑着摇摇头,把那部带有黑暗意味的影片赶出脑海。

从外面看,这座观测站就像两个简陋的圆柱体中间夹着一幢二层小楼,似乎一阵大风就能将它从地面上连根拔起。但事实是,世界上大概再没有比它更加‘“根深蒂固”的建筑了。观测站下方布满了粗大的电缆,每条电缆上都串有六十个高能粒子探测器,它们深入冰下,均匀填充在体积为一立方千米的厚重冰层中,这也正是“冰立方”这个名字的由来。

短促的提醒音响起,托马斯回到工作台前,屏幕上显示出了两个信号高峰。

太好了,托马斯心想。要是再不拿些能让愚蠢的纳税人和国会看懂的数据出来,冰立方大概五年内就要关门大吉。他立即动手分析数据。

又一阵短促的提醒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屏幕上出现了三个新的信号高峰。

“今天还真是中奖了。”托马斯一边咕哝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

当他发现另外五个信号高峰加入这张图表时,他终于停下双手,直起身瞪大了眼。

但今夜的惊喜似乎没完没了。中微子信号高峰不断涌入处理器,五个,七个,十一个,十三个……

“天哪。”在物理学领域工作了十二年的托马斯抓住自己的头发,喃喃道。

 

灾星纪元前5年,加拿大,萨德伯里中微子天文台

萨德伯里市矗立在美丽的安大略湖畔,与对岸的美国隔湖相望。

但湖泊风光和萨德伯里中微子天文台的工作人员们毫不相干。这座天文台建在一座镍矿底部,位于地下两千一百米深处。不过,看似恶劣的环境一点都不妨碍沃克尔主任接到雪片般的申请书。

由于揭开了太阳中微子丢失之谜,沃克尔的前任阿瑟·麦克唐纳荣获诺贝尔奖。自那时起,萨德伯里天文台的名声就越来越响亮,每年至少有三十名物理学博士想要在这里谋得一个职位。

这天傍晚,沃克尔交班后换下工作服,向电梯走去。他的思维能够清晰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充满了公式、变量和计算结果,另一部分则可以不受干扰地安排晚餐、健身时间和家庭度假。此刻,他的半个脑子依旧停留在尚未完成的工作上,另外半个脑子则开始忙碌地规划如何抄近路赶上安大略湖的末班渡轮,他已经有三个月没前往对岸的纽约州了,在那里享受一顿烛光晚餐一定是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

“主任!请等等!您一定得看看这个!”一名助手不停挥舞着一沓打印纸,从沃克尔背后追了上来。“什么事?”沃克尔转身问道,他脑子里负责生活琐事的那部分依旧嗡嗡作响,盘算着晚饭究竟该吃什么。

助手没有答话,而是直接把手中的图表递给主任。沃克尔迅速翻阅了一下,他的光头里负责学术的那部分思想陡然膨胀起来,把纽约和烛光晚餐挤得无影无踪:“这是什么时候的数据?”“十五分钟前,先生。我们一开始也不相信,但经过初步筛查,已经排除了仪器故障的可能性。”助手说道。

沃克尔急匆匆地返回实验室。萨德伯里天文台的中微子观测器是一个巨大的塑料球体,球体内部盛着重达八百吨的闪烁液,塑料球外面还有一层由众多三角形板块拼成的球体,每个三角形板块上都安装着几十个探测仪。它们的精度毋庸置疑,如果不是仪器故障,那么……

实验室里的工作人员们正忙碌地来回穿梭,见到沃克尔,另一名助手迎了上来。“这个数列还在增长吗?”沃克尔劈头问道。“没有,中微子信号只发送了前10个质数,从2开始,然后是3571113……到29之后信号高峰就停止了。”助手显得有些慌乱。

“我知道前十个质数是什么,你不用背给我听。”沃克尔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对不起,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助手刚要道歉,一名工作人员喊了起来:“看六号显示器!”

这声喊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六号显示器上,中微子高峰再次连续不断地涌出,这次信号显得有些杂乱无章:两个、一个、一个、两个、两个,然后又是两个、一个、两个……

 

灾星纪元前5年,日本,超级神冈探测器

超级神冈探测器位于神冈町茂住山,一座深达一千米的废弃砷矿中。它的主体部分是一个巨大的圆柱体空间,圆柱体的底面、顶面和侧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一万多个光电倍增管。为了观察中微子,圆柱体中装有五万吨接近绝对洁净的纯水。由于与萨德伯里天文台共同发现了中微子振荡现象,日本物理学家梶田隆章获得了诺贝尔奖,而为他提供数据的超级神冈探测器也随之声名鹊起。

高桥真纪的多数同事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地返回地面,但她则不同,结束一天的工作后,真纪很喜欢在观测窗前多停留一会儿,静静地俯瞰探测器内部庞大的圆柱形空间,俯瞰那深邃的水面。

“高桥前辈,打扰您了。”一个充满歉意的声音响起,将真纪从冥想中惊醒。她从漆黑的水面上收回目光:“什么事,浅野君?”“有件事情得报告您。”浅野将一叠打印纸递给真纪,“这是我们在过去半小时内收到的观测数据。”

高桥真纪扫了一眼,立即敏锐地意识到数据的第一行是前十个质数组成的数列,后面则是由12构成的杂乱无章的数字组合。

“这是什么?”她下意识地问道。“我们也不知道。”浅野摇摇头,“所以必须来请教您的意见。”“头十个数字显然是质数数列,那么,这大概意味着后面的数字也在向我们传递有意义的信息。”真纪捏了捏下巴,说道。

“什么样的信息会只由两个数字组成?”浅野问,“我们是物理学家,可不是密码学家。”

“二进制。”真纪不暇思索地说道,“用二进制破解试试。”

浅野眼睛一亮:“不愧是前辈,我这就去做!”

“等等。”真纪抓住了浅野的肩膀,“先别走。这是中微子信号的数据?”“当然是啊。”浅野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们的仪器没问题?”她又问。浅野再次点头。

“中微子通讯?那可是世界各国做了几十年都没能有所突破的技术,发送这个信号的究竟是谁?”真纪的面容沉郁如水。

意识到问题关键所在,浅野的脸色一点点白了起来:“世界各国都没有的技术……那,那岂不是说……”

真纪没有把这个荒谬至极的想法说出口。

信号——来自人类世界之外?

 

灾星纪元元年,中国,西域中微子观测站

高速电梯一路下行,只需七十多秒,它就能将乘客从地表送到地下一千六百米深处。陈重有些紧张不安,虽然电梯里很凉爽,但他依然觉得手心隐隐沁出了汗珠。

宽大的电梯轿厢里只有三名乘客,另外两人中有一个早已为大众所熟知——姬刚,西域中微子观测站的主任。近年来,西域观测站在超新型早期预警网络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姬刚也俨然隐隐成为了SNEWS的领导者。

但第三个人是个生面孔。陈重只知道他叫韦弧,是姬刚的副手,他似乎对新闻媒体有种天生的反感,除了进驻西域站时以外,五年间韦弧一次都没有在媒体面前露过脸。

陈重偷偷打量着韦弧,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沉默、干练,少言寡语到了连表情都要尽可能精简的地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鞋尖前方十厘米处的地面,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看出陈重的紧张,姬刚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点,不用太在意。韦弧一直有点儿让人琢磨不透,我跟他是多年的老朋友,可我也不敢说自己了解他。”

听到姬刚这样谈论自己,韦弧瞥了两人一眼,好像毫不在意,还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成。然后他就再次把目光移回鞋尖前方,重新陷入思考般的沉默状态。

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了。“这边走。”姬刚边说边在前领路。

三人进入西域观测站宽大的弧形实验室。“姬主任,您为什么要一个记者来这里?”陈重终于忍不住问道。“叫你来的不是他,是我。”出乎意料,回答的是韦弧。

“想必你已经知道SNEWS在超新星预报方面的成功。”姬刚接口道,“过去五年里,整个SNEWS网络预报了十二起超新星爆发事件,爆发事件的天球坐标精确到角秒,时间精确到分钟,而准确率……高达百分之百。”

陈重点点头。这已经成为了现代科学史上的一个奇迹,得益于超新星早期预警系统,天文学和物理学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在SNEWS发出预报后,全球所有的望远镜和高能粒子天文台都有充足的时间调整观测方向,对准超新星。这五年间,人类获得的超新星数据比以往所有时代的总和还要多。

姬刚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怎么说下去。

“我们必须承认,SNEWS的成就,不是我们的功劳。”姬刚有些勉强地笑道。

陈重一时没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韦弧朝一名工作人员打了个手势,随后房间尽头的大屏幕上浮现出一排密密麻麻的数表。

“能看出规律吗?”韦弧直截了当地问道。

陈重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他数了数,数表一共有十二张,长度从八十行到一百四十行不等。

“每张表的头一行都一样,至于后面……全是12组成的杂乱无章的数列,我看不懂。”陈重老老实实地承认。

韦弧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不错,你的反应很快。”他说道,“每张表第一行都是质数数列,从2开始,到29结束,一共十个。至于后面的12的组合嘛……是二进制。”

“这究竟是什么?”陈重依然一头雾水。

“中微子信号高峰的统计数据。”姬刚回答,“把那一大串12按二进制编译之后,得出的就是下一次超新星爆发的时间与天球坐标。换句话讲,这些年SNEWS所做的——”

“根本称不上什么‘预报’。说是‘转述’还差不多。”韦弧接口道,“有人在不停地告诉我们下一次超新星爆发何时到来。而我们的任务不过是接收通知,再发给全世界罢了。”

陈重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如果不是SNEWS在预报超新星,那么是谁?”

连这个遍布全球的巨大天文物理网络都做不到的事情,还有谁能做到?

“我们也想知道。”姬刚苦笑,“我们和你一样困惑。SNEWS之所以一直没有公开这件事,就是因为它背后隐藏的可能性实在太匪夷所思。”

陈重愣了四五秒,终于慢慢回过味儿来,他一下变得有些结巴:“你,你们的意思是说,这些中微子信号背后的操纵者……”

“也许不是人类。”韦弧倒是直言不讳。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最初的惊愕过后,新闻职业的素养让陈重重新冷静了下来。

“目前为止,连你在内,全世界大概有五十个。几位SNEWS网络的主要人物,几个大国的首脑,再加上各个中微子天文台的一些工作人员,没了。”韦弧摊开手,“如果可能,我们本打算瞒上个二三十年,直到解开信号来源之谜为止。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们不得不放弃保密,所以才会邀请你到西域中微子观测站来。”

“披露这件事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是一道级别很高的指示,来自北京。”姬刚补充道。他拍拍手,大屏幕上的十二张数表闪烁一下,被一批新的数表代替了。陈重粗略扫了一眼,这批新数表一共八张,开头依旧是质数数列,后面还是12的杂乱组合,但这八张表中12的排列方式似乎一模一样。

“从两个月前开始,SNEWS网络定期收到这样一份中微子讯号,到三天前为止,一共接收了八次,内容完全一致。”姬刚解释道。

“是对下一次超新星爆发的预报吗?”陈重问道。

姬刚和韦弧对视了一眼。“我们无法确定。”西域观测站的主任摇头苦笑。

“这回中微子讯号预报的时间,在两百年后。”韦弧指向大屏幕,“更关键的是,它还同时告诉了我们两百年后那次超新星爆发的方位和强度——”

“来自银心方向,一颗距离我们差不多四万光年的大质量恒星。”姬刚一挥手,屏幕上的图像变成了缓缓旋转的银河,“它释放的伽马射线暴已经在路上走了三万九千多年,马上就要抵达地球了。如果强度预报属实,那将是一场新的生物圈大灭绝事件。也许细菌和昆虫能侥幸存活下来,但哺乳动物肯定是别想了。”

“按照以往中微子讯号的准确度,高层决定相信它。我们冒不起牺牲子孙后代的风险。”韦弧说道,“有点讽刺,超新星早期预警系统终于发出了一份真正的警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记者同志?”

在地下一千六百米深处,在银河明暗不定的光芒照耀下,韦弧的面庞轮廓显得愈发冰冷。他依旧没有表情,似乎是在描述一件无关痛痒小事。陈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确认这并非儿戏。

陈重凝重地点点头。

 

三天后,陈重将新闻稿交给了主管领导。再过几个钟头,新华社将与美联社、法新社、路透社等各国媒体巨头同时发布有关中微子警告讯号的消息。

陈重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他抬头望了望天,北京的夜空在城市灯火映衬下显得有些暗淡,但如果仔细看,依然可以发现几颗顽强的孤星。

陈重在原地站了两分钟,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一颗并不存在的星辰。他摇头笑了笑,转身向夜班公交车站走去。

那颗星辰近四万年前就化作了宇宙中的灰烬和尘埃,它爆炸时发出的光芒还要足足两个世纪才会抵达太阳系——但人类无缘欣赏了,因为能用肉眼看到它的那一刻,也就是伽马射线暴横扫地球之时。

登上夜班公交时,陈重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那份新闻稿的结尾。整篇稿子在上级的要求下反复修改了十几次,唯独文末的结语从头至尾没有动过:

我们的童年,人类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行将结束。

 

灾星纪元10年,美国,纽约

第二家园号世代飞船在地球轨道上缓缓前进,它巨大的舰身在太平洋上空投下了一片岛屿般的阴影。为了运送建造这艘巨舰的物资,人类竖起了上百架太空电梯,它们的基座全部建在海上,沿着赤道环绕地球一周。从水面上看去,这些电梯的缆绳自东向西依次排列,就像一株株纤细漆黑的树木,向上无限延伸、直至消失在雪白的云层里。它们构成的“森林”呈一条直线,从视野一端的海平线延伸到视野另一端的海平线,蔚为壮观。

这也许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宏伟的工程了,它有个很形象的名字:赤道走廊。走廊的屋顶是天空,地板是太平洋、大西洋与印度洋的水面,而支柱就是太空电梯的缆绳。

但实际上,把太空电梯比作脐带可能更合适些。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地球轨道上的第二家园号就像子宫中的胎儿,贪婪地吞食着太空电梯送上来的钢材、树脂和引擎部件,并日渐长大。每当它进入地球背向太阳的一面,地上的人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夜空中漂浮着一座灯火通明的岛屿。这艘飞船满足了一代人对机械文明最疯狂的想象,它建成后,内部将带上一套完整的生态系统,森林、草原、沙漠、湖泊、河流、海洋,应有尽有,甚至还会安装一颗由反物质提供能量的人造太阳。

经过一百七十五年的筹备、两代人的努力,它终于启航了。第二家园号的十六台主引擎同时点火,飞向太阳系之外。

随着航程越来越远,地球逐渐缩成了一个黯淡的蓝色光点,最终消失不见。

第二家园号即将越过海王星轨道时,星空深处亮起了一道耀眼的光芒。

从银心出发、日夜兼程整整四万年的伽马射线暴,终于抵达。在射线流的不断冲击下,人类第一艘也是最后一艘世代飞船的外壳开始缓慢地碎裂解体,露出里面脆弱的生态舱。空气在数小时内散逸干净,湖泊与河流先是冻结成闪亮的冰晶,随后又在高能射线的照耀下蒸发殆尽。三十六小时后,第二家园号彻底灰飞烟灭,化作尘埃。

 

全息图像熄灭,灯光亮起。

韦弧走上讲台。

“如各位所见,这就是世代飞船计划的最终结局。”他说道,“自SNEWS公布中微子警告讯号以来,全人类之中最聪明的头脑殚精竭虑地工作了十年,也只能拿出这样的方案。如果要保证飞船能抵御射线暴,它就不可能在两个世纪内建造完成;如果要飞船两个世纪内完工,它就无法抵御追赶上来的射线暴。这是一个两难的困境,没有任何出路。”

坐在台下的姬刚无言地点点头。他望望大厅前方,那面举世闻名、向下倾斜的弧形墙壁好像随时都会倾塌下来,据说当初设计师的意图是要提醒坐在这里开会的人们,希望他们时刻记住世界的和平与秩序是多么来之不易,又是多么脆弱。

的确挺应景,姬刚心想。我们的文明社会正危如累卵。

弧形墙壁中央镶嵌着一个巨大徽记,徽记图案是一幅以北极为中心的世界地图,它向世人表明了这间大厅的崇高地位——联合国大会堂。

“你所说的一切,都建立在人类科技平稳发展的基础上,没错吧?”一名代表起身发问,“但人类历史上有过不止一次技术爆炸,也有过不止一次工业革命,再过三十年,你的观点也许会变得非常可笑。”

“您说得没错,先生。”韦弧点点头,“可是请您记住,我们的时间,只剩二百年——不,现在仅余一百九十年了!”他突然提高嗓门,“在座各位有谁敢承诺,三十年后我们一定会拥有可行的世代飞船方案?谁敢为三十年的等待负责?”

他扫视着整个大厅,会场内一时寂静无声。

“最关键的是,世代飞船携带的人数,至多只能达到千万级别。”韦弧继续说道,“但我们目前有超过七十亿人口。即便全球从现在开始执行节育政策,我们也无法在两个世纪内把人口总量削减两个数量级。因此,我们需要全新的方向,不被传统航天工业和生物科技束缚的方向。”

“您有什么新的提案吗?”另一名代表问道。

韦弧沉默了片刻。“有。”他终于说。

台下的姬刚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他的额头正渗出细密的汗珠。韦弧啊,你真要公布这个疯狂的想法吗?你有说服联大的信心吗?

“伽马射线暴正以光速行进,要摆脱它,我们也得达到光速。”韦弧道,“既然相对论禁止光子以外的任何物质达到光速,唯一的办法显而易见——我们必须变成光!”

会场内又是一阵寂静。

“哈,哈,变成光?”法国代表发出了笑声,“您是说像神话里的宙斯那样,化作一道闪电离开人间?”

“基本没错。”出乎意料,韦弧点了点头,“听起来荒诞不经,但是也许能够成功,至少成功的可能性比世代飞船更大。脑科学的发展已经表明人类的思想建立在量子运算之上,电磁形态下的生命体完全可以保存量子运算能力,如果我们——”

“您的意思,是想把人类的思想‘复制’到电磁波中?”姬刚身边的一个人看上去实在忍不住了,干脆直接起身打断了韦弧的话,“恕我直言,您真的是个物理学家?您将量子不可克隆原理置于何地?即便我们能知道人脑的量子运算模式,我们也无法复制它!”

“看来是位同行,您说得很对。”韦弧赞同道,“但我们不必知道人脑的量子运算模式,只需要把它的载体从大脑细胞更换成电磁波就足够了,这不是‘复制’,更准确的说法是‘转移’。在原则上,物理规律并不禁止我们这么做。”

“这简直是开玩笑。”打断韦弧的那个人用力摇着头。

“不,相反,如果我们真的能把自己变成电磁生命,那么显而易见,我们将不用再受限于粮食、饮水、光照和新陈代谢。”韦弧说着举起手示意听众们耐心一些,“而且,这样一来,我们还可以用已有的大功率发射设备将电磁化了的人类直接送入宇宙空间——”

“韦先生,这里是联大,不是科幻摄影棚。如果您想说服我们认真对待这个提案,就得拿出更有力的论据来。”俄罗斯代表说道。

“当然,我正是为此而来。”韦弧的双眼熠熠发亮。

 

之后的数个小时里,代表们的座次逐渐发生了变化,作为顾问团的学者们本来坐在后方,但随着韦弧的演讲进行,前排的政治家们开始向后转移,给本国的科学家腾出座位,让他们与台上的韦弧面对面直接交锋。

大会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晚餐时间过后,政治家们默契地不再插嘴科学家们的辩论,而是开始扮演为学者们服务的角色,第一时间向他们提供计算所需的各种经济和生产力数据。

 

“想不到韦弧居然这么能言善辩。”深夜散会后,陈重从记者席上挤到姬刚身边,钦佩地说道。韦弧本人被人群堵在讲台上,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下不来了。陈重根据以往的经验估计,这样的会还要连续开上一到两周。

“他认为不能说服人的口水毫无意义,因此很少为什么事情辩论,但只要一开口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姬刚笑道,“你放心好了,他一定会拼了命让联大把这方案提上议程的。”

 

灾星纪元13年,美国,加州

美国国家点火装置是世界上最大的激光核聚变装置,但从三年前开始,它经历了一系列的大规模升级改装,以能够进行更精细、更复杂的电磁学高能实验。这台装置的主体是个巨型金属球,内壁上布满了尺寸不同的高功率激光器,它全力运转时能够同时射出192条炽热的激光束,这些激光聚焦于金属球中央的球心,可以产生超过一亿摄氏度的高温、以及时速百万英里的冲击波。虽然这样极端的条件只能维持五十亿分之一秒,但毫无疑问,这里能够制造出地球上最接近太阳核心的环境,它无愧于“国家点火装置”这个显赫名号。

姬刚和韦弧并肩站在国家点火装置实验室内,等待新一轮的实验开始。自然,这样的场面也少不了媒体们,陈重作为中国方面派遣的记者团成员,与姬刚韦弧二人一同抵达美国。

“姬刚,能成功吗?”由于已和姬刚相识多年,陈重也不再称呼他为主任。

“如果不成功,韦弧就要找某些人的麻烦了。”姬刚路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很难说到底是担忧还是期待。但一旁的韦弧依旧是老样子,任凭别人怎么谈论自己,他始终连脸上的表情都懒得换一副。

“先生们,请集中注意力。”一名工作人员喊道,众人停止了交头接耳,纷纷抬头望着房间另一端的大屏幕。

在国家点火装置启动前,最先开始运转的是它的水冷系统。水流以每分钟三万升的高速从制冷管道中流过,确保激光器不会在自身产生的超高温中熔化成一团玻璃。

随后,总长超过160公里的高压电缆开始满负荷向点火装置主体传送电能,为激光器的7680个闪光灯提供达到输出峰值所需要的能量。十条初始激光从金属球上方入射,另外十条则从底部入射,它们在金属球内三千多块大型磷酸盐晶体形成的镜面之间来回反射、分裂,最后聚焦于球心部位——

没人能亲眼目睹那一刻究竟是什么样子,因为聚焦所产生的能量足以媲美恒星中心的核爆炸。为了保护实验人员,国家点火装置周围特意筑起了厚达1.8米的混凝土墙。但兢兢业业的传感器代替了人类脆弱的肉眼,国家点火装置内部瞬间出现了一片炽热、翻涌不息的能量海洋,一串串波谱复杂得难以想象的电磁辐射纠缠在一起,波粒二象性赋予了它们进行类量子行为的能力,其中一段波谱形成了一个特定的“印记”,这个“印记”像滴入清水的墨汁一样扩散,将自己覆盖到其它电磁辐射之上。记录仪将这发生在数亿分之一秒内的过程拉长到一分钟,好让实验室里的人们能看得清清楚楚。

姬刚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成了?”陈重问道。

“美国人该高兴了,韦弧今天晚上不会再追着他们修改试验参数和装置设计了,过去三年里他们被折腾得够呛,但总算这些辛苦都没白费。”姬刚这次露出了一个含义清晰无误的微笑,“我们刚刚证明了两件事:第一,电磁波可以进行类量子行为,将人类思想载体从量子模式转移到电磁波模式上是说得通的;第二,电磁波可以进行类生物行为,在高能条件下,它们可以将自己的频谱‘覆盖’到其它电磁波中去,就像病毒把自身遗传物质整合进宿主DNA的过程。”

周围的记者们不自觉地向姬刚靠拢。“这是不是说,韦弧先生三年前在联大提出的人类光子化提案,是可行的?”一名英国记者问道。

“说‘可行’还为时过早。”姬刚谨慎地斟词酌句,“只能说物理学给这个提案开了绿灯,我们没犯原则性的错误。但人类的‘思想’是个很复杂的东西,我们现在对它依旧知之不多,今天的实验甚至没能对电磁波进行编译,它们纯粹是在高能反应中自行随机生成的。如果拿生物学打个比方,我们今天得到的不过是地球早期在海洋中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氨基酸,它们离形成蛋白质都远得很,更别说要构成生命了。”

“至少我们现在看到了希望。”另一个人插嘴道。“这倒没错。”姬刚点点头,“但仅有希望,还远远不够。我们必须走得更远,关键是一定要快——时间真的是越来越少了。”

 

灾星纪元14年,美国,纽约

韦弧坐在联大会场里,脸上毫无表情,但他心中的愤怒却几乎已经达到了顶点。

他强压住内心的轻蔑和鄙夷,又读了一遍大屏幕上以六种语言显示的字样:“何谓人类?”

我们夜以继日地工作,他们却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论题上?

“沉住气。”看出韦弧的焦躁,姬刚伸手拍了拍老朋友的后背,“你得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目标明确、坚定不移。可能你根本没想过你的提案对社会意味着什么,这是很自然的质疑——假如我们真的成功完成了人类光子化的壮举,那么我们送进太空里去的,究竟是什么?没有血肉,没有躯干四肢,只剩下思想——或者说灵魂,还能称之为完整的‘人’吗?他们,或者它们,到底算不算我们的子孙后代?”

韦弧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显然根本不愿意开口参与这种辩论。但在他前方,至少一百二十名代表正在激烈地争吵,这大概是联合国创立以来内容最广泛、最驳杂的一次讨论了,不光涉及政治、历史、哲学和自然科学,连带有宗教色彩的观点都层出不穷。

“那你有什么看法?”韦弧终于开口道,声音低得几乎要被会场中的喧嚣淹没。

“我吗?”姬刚笑了笑,“要我说的话,这不应该是由当代人下决断的问题。”

“好一句简明扼要的废话。”韦弧撇撇嘴,“你干脆直接逃避了正面回答。”

“我们做个假设。”姬刚说道,“假设有一些人极其长寿,长寿到生命历程横跨两代人的时间……如果由他们来指导几十年甚至一百年后的后辈,就能力图在人类由碳基生命向电磁生命转化的过程中,最大限度地保留人类的精神遗产——这样的话,即使那些电磁生命在生物学上无法定义为‘人’,至少也可以算是我们当之无愧的继承者了吧。”

韦弧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这法子不错,就这么办。我们快点儿结束这无谓的争论吧。”他忽然猛地起身,无视会场秩序大踏步向讲台走去。

 

“火种计划?”陈重重复了一遍,“我没太听懂。”

“简而言之,联大那帮老顽固担心我们在向光子生命转变的过程中,会丢失一些人类最核心的要素——美德,历史,信仰,等等诸如此类的玩意儿。”韦弧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厌恶,“姬刚有个折中的点子,让一批人生存到几十年后,由他们负责向下一代人传承我们时代的精神。这些人将成为历史的火种,人类文明的观察者,你怎么称呼都行——我自己百分之百反对这个计划,本来时间就所剩无多,还要把资源浪费在人文关怀这么奢侈的事情上面,与胡闹无异。”韦弧的眉头皱成了一团,他停顿了一下,“但为了少开些专打口水仗的会议,我愿意让步。”

“但怎么才能延长人的寿命呢?”陈重皱眉道。

“冬眠。”韦弧毫不迟疑地回答,“让这帮甘当火种的倒霉蛋躺进冬眠舱,狠狠睡个几十上百年,然后一觉醒来他们就到了未来——如此,还能保证这些家伙脑子里的思想绝对属于这个时代,原汁原味一点不走样。这应该能暂时堵住联大的嘴了。我在联大会议上提出了这个方案,嗯,意料之中地不怎么受欢迎,可能是因为我没遵守他们的会议礼仪?”

“所以,你是希望媒体为你造势,好争取支持?”陈重咬着嘴唇思考了一会儿。

“不是为我,是为了人类。苍天在上,我有点想念世代飞船计划了,这个世界上懂得珍惜时间、值得被拯救的人加在一起,能不能凑够一千万?”韦弧重重叹了口气。

陈重不禁笑了。能让韦弧无奈的事情,还真难得一见。“我会与上级沟通。”他说着指指身边,杂乱的临时记者站内遍地是文件、电源线和路由器,“你看到了,我们现在日子也不好过,每分钟都有成吨的信息要流过这里,全世界都等着听联大会议的进展——不过,拨出一部分媒体版面来供你使用,应该还是可以的。”

“多谢了。”韦弧如释重负。

 

灾星纪元15年,中国,成都

一家酒吧内。

“陈重,这个计划本来和你无关,你为什么自愿成为‘火种’?”姬刚问道。

陈重没有回答。他摇了摇杯子,里面清澈的液体在灯光下荡漾起来,伏特加的味道直冲鼻腔,浓重而辛辣。

“这意味着,你要和后代们承受相同的生存压力,这种压力还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日俱增。”姬刚继续说道,“如果你留下来,完全可以无忧无虑地度过下半辈子——现在大概是人类最后一段黄金岁月了。我们是幸运的一代人,有生之年都不会见到那颗超新星的光芒。”

他朝周围挥了挥手,吧台上播放的乐声几乎要被屋子里的喧闹淹没,年轻人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喊叫、大笑,空气中弥漫着淡蓝色的烟雾,荷尔蒙与尼古丁互相碰撞、混合,沉淀成令人迷醉的酒精。这座城市热闹了一千年,今夜依旧一片繁华。

丝毫感觉不出人类社会还有两个世纪就要走到尽头。

“姬刚,韦弧,再过一百年,你们觉得那个时候的年轻人们,还会像今天一样无忧无虑吗?”陈重指指周围,终于开口道。

“不能用数学计算出结果的东西,我从来不操心。”坐在姬刚旁边的韦弧淡淡答道。

“火种计划的最大意义,应该在于告诉后代我们今天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陈重将伏特加一饮而尽,“我曾经在中东工作过两年,在那里,我知道了恐惧能把人们的生活扭曲成什么样子。像姬刚所说,随着时间流逝,悬在人类头顶的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会逐渐下落。一百年后的人与今天的人心态不可能相同,我们到未来去,与其说是为了文化的传承,倒不如说是为了让他们不要忘记人类曾经取得过何等的成就。当孩子们陷入恐惧,把他们抱到有光的地方,就是大人的责任。”

又是一阵沉默。

“先生们,来一杯‘灾星’吗?”看到陈重和姬刚面前的杯子已经空空如也,服务生走过来询问道,“这是本店的最新招牌酒,值得试试!”

“‘灾星’?你们这些做生意的脑子还真是活络。”韦弧难得地咧嘴笑了。

八个月前,国际上统一终止了公元纪年,以SNEWS网络收到中微子警告信号的那一年为新纪元的起始,称为“灾星纪元”。这个举措本意是要让人们意识到时间所剩无多,但对普通百姓而言,发生在两百年后的事情与发生在两万年后的事情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到目前为止,改用灾星纪元纪年的唯一影响产生在商业领域,一股所谓的“末世文化”潮流正席卷整个世界,各种商品中都出现了灾星元素——如果“灾星”两个字能注册商标,一定会有人出天价收购它。

“我要一杯。”姬刚产生了好奇,对服务生点头道。“我也来一杯。”陈重说。韦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感兴趣。姬刚对此见怪不怪,韦弧厌恶一切对大脑有损伤的东西,酒精和香烟都在此列。

服务生端来了两杯泛着金黄色泡沫的液体。陈重尝了一口,味道很清爽,沁人心脾。“如果这就是灾星,那真没什么可怕的了。”他笑道。

“陈重,这不是开玩笑,直到明天之前,你都可以随时反悔。”姬刚严肃地说,“你真的要成为‘火种’?”

“我不像你们,并未做过什么值得在历史上留下名声的事情。”陈重放下杯子,“就算是为了满足自己一点小小的私欲吧,谁不想当个伟大的人物呢?更何况,我是个单身汉,父母早年去世,没有家庭,像我这种无牵无挂的人,大概最适合去未来走一遭了。”

“那意味着,”姬刚静静说道,随后顿了一顿,“我们不会再见了。”

一道闪电从窗外划过,一场雷雨不期而至。陈重抬头望望窗外,夜幕一角悬浮着几个霓虹灯拼出的大字,依稀能看出是“东郊记忆”。

“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那时候,这儿叫红光电子管厂。”陈重敲打着桌面,原木吧台与粗粝的水泥地面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对比,“我父母都是厂子里的工人,那个年代,人们都是国家机器上的一个齿轮,被时代绑在身上隆隆向前。我童年的梦想是当个侦探,因为我觉得观察各种人和事件、并找出他们背后的联系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座工厂里潜伏着某种拥有巨大力量的东西,因为我认识的每一个大人都在这里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后来,我知道了这个东西的名字叫做‘计划经济’。”

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时有闪电划过天空,闷雷震得杯中的液面摇晃不已。

“长大之后,这座城市和我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电子管厂关闭,厂区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供人凭吊的工业遗址公园,周围挤满了娱乐场所。”陈重点上一根烟,“而我自己也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个记者。虽然与小时候的梦想相去甚远,但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亲自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亲眼目睹千千万万种人生,然后用笔杆子写下观察和分析的结论。从这一点来说,梦想也算是实现了吧。要说做人类文明的旁观者,大概没有什么职业比记者更加合适了。”

雨点敲打着厚重的窗玻璃,把外面的城市渲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姬刚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来一杯‘灾星’。”韦弧突然向服务生招手道。服务生给他端来了一杯金色的酒。韦弧举起杯子:“祝你一路顺风,陈重。”

“一路顺风。”姬刚也举起杯,仿佛陈重只不过是要出一趟远门,很快就可以回来。

“谢谢。”陈重和他们碰了这个时代的最后一杯。

“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会背吗?”韦弧有些唐突地问。

陈重想了想,高中时代的教育总算没有完全忘光,零零星星还能记起一些。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不等陈重回答,韦弧就高声喊道,同时拿起吧台上的叉子敲击酒杯,节奏意外地悦耳。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姬刚放下杯子,随之应和道。

这两个人此刻的举止与他们往日的形象完全不符,但韦弧的声音有种莫名的感染力,陈重也忍不住开了口:“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似乎是被他们吸引,周围几桌的人纷纷转过头,望着这三个居然在酒吧里背诵唐诗的中年男人。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不知从哪里传来第四个声音,有人志愿加入了他们的“合唱”。韦弧手上敲击杯盘的动作不停,一首基调悲怆的诗,硬是被“唱”出了豪壮的意味。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又有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响起,夹杂着一片零落的叫好声……

 

第二天,陈重与数十名火种计划的志愿者一同躺进了冬眠舱。如果没有来自外界的打扰,他们将在预先设定好的几个时间节点上分批醒来,作为人类历史的传承者,把这个时代的精神与思想传给后代。

陈重闭上了眼。他要乘着这艘小船,沿时间长河顺流而下。

随着舱内温度一点点下降,陈重的意识也开始渐渐模糊,一幅幅支离破碎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过:西域的沙漠、加州的国家点火装置、联合国大会堂、成都繁华的夜色、那杯泛着金色泡沫的“灾星”、慷慨激昂的《赠卫八处士》……

 

灾星纪元70

陈重醒来了。一刹那间他以为冬眠系统出了毛病,怎么会这么快?

一名面无表情的白衣男子粗暴地将陈重从冬眠舱中拽出:“有人要见你。”

陈重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他的脑子还有些迷糊,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对陈重先生礼貌些。”

陈重扭头望去,他的冬眠舱边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此刻,老人正在斥责把陈重拉起来的男子。男子低下了头,没有说什么。

“抱歉,老朋友,现在的年轻人……有些缺乏礼数。”老人转向陈重,露出一个微笑,“五十五年不见,我差点以为自己等不到你了。”

陈重愣了一下,他仔细端详着那张几乎被皱纹淹没的面庞,老人显然行将就木,但那双眼睛在经历过岁月浪潮的反复冲刷之后,依旧放射着惊人清晰的光芒。

“韦……韦弧?”陈重不可置信地问。

老人闻言开怀大笑。“几十年的长眠没把你的脑子搞坏,很好,很好。”他颤颤巍巍地冲陈重张开双臂,“欢迎来到灾星纪元70年。”

陈重上前拥抱了一下韦弧,动作很轻,生怕伤到了这位年迈的朋友。

“我们出去,我的时间不多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韦弧说道,那名白衣男子推动他的轮椅,在前为陈重领路。

 

“人类光子化的技术……完成了?”陈重惊愕地瞪大了眼。此刻他们坐在韦弧的办公室里,窗外的天空灰蒙蒙一片。

“没错,所以我认为,火种计划的志愿者们已经没有沉睡下去的必要了。”韦弧点点头,“我下令唤醒了你们。”

“下令?”陈重不禁笑了,“看来你现在是个很有地位的人。”

“为了有所成就,权势是必要的。”韦弧又露出了那种面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物时厌恶的表情。

“灾星纪元开始至今不过短短七十年,你们是怎样攻克这个技术难关的?”陈重钦佩地问道。

“很简单。”韦弧回答,“除了维持社会运转的必要生产行业之外,我把一切资源都转移到了脑科学与高能物理两个方向,停止了其他方向的所有投入。”

陈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艺术,宗教,航空,机械设计,等等诸如此类。我无限期中断了对这些事业的一切支持。”韦弧淡淡解释道。

陈重不由自主扭头望了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这么说来,今天的社会……”“与你进入冬眠舱之前没有太大的不同,你很快就可以适应新时代的生活。”韦弧高兴地说道。

陈重沉默了一会儿。“我能到外面去走走吗?”他问道。

“当然可以,老朋友。”韦弧点点头,“你想看什么都行,我会给你提供一切方便。”

 

“上来吧。”白衣男子开着一辆老旧的车子停在办公大楼前,朝陈重招了招手,此前陈重得知他是韦弧的孙子,韦宁。

“你想去哪里?”陈重爬上车后,韦宁问道。“嗯,东郊记忆?”陈重下意识地说道。

“呵,还记忆呢,你是指那座废弃的工厂吧。”韦宁发动车子,“老爷子说那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多年来一直坚持不让拆除那里。”

车子拐出大院,街道上的车辆意外地少,几乎是空空荡荡,偶尔能看见几辆公交慢慢悠悠地驶过,多数人都骑着自行车来往,活像改革开放之前的年代的模样。

“我本来以为这个时代的交通方式会有些革命性的变化呢。”陈重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韦宁的语气里带着讥笑的味道,“私人飞空车?城市磁悬浮专列?太空电梯?你期待的是这些吧?”他点上一根烟,把烟盒扔给陈重,“我爷爷停止了所有与人类光子化无关的科研、生产投入,我们现在的城市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公共交通,除此之外,全靠两脚走路。能源方面,什么可控核聚变之类就不要想了,我们依旧靠火电和石油维持社会运转,环保项目被爷爷一刀切得干干净净,所以你也看到了,天气几十年来都是这个鬼样子。”

韦宁喷出一口烟,有些愤愤不平地砸了一下方向盘。

“那么其他的呢,比如说医疗?”陈重又问。

韦弧突然大笑起来,随即被呛得咳嗽连连:“医疗?是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陈重?除了脑科学和高能物理,其他一切方面的投入都是零,完全一片空白!你那个年代能治好什么病,现在就能治好什么病;你那个年代的绝症,在这个年代依旧是绝症。而且药物的生产也受到了限制,因为要给那该死的光子化工程腾出产能。”

车子拐过几个弯,陈重看到了童年时红光电子管厂那熟悉的烟囱。最开始,这里是一家工厂,国营企业衰落之后,它变成了一个公园和娱乐场所,而现在,陈重只能看到铁栅栏里丛生的荒草——这是个完全被废弃的建筑群。

“这里还有人吗?”陈重不安地问。“有,不少。”韦宁跳下车,吃力地推开摇摇晃晃的大铁门,然后又回到车上,“你一会儿就能看见这里的居民们了。”

车子驶进工厂大院,前方破烂的路面被植物覆盖,无法通行。“下来吧。”韦宁打开车门,“我们只能走着进去了。”

工厂残破的入口仿佛一张漆黑的大嘴,韦宁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支手电筒,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

“人在哪里?”陈重跟着他在厂区建筑里绕了十分钟,忍不住问道。“你马上就能看到了。”韦宁头也不回地答道。他在一扇车间大门前停下脚步,门内似乎有歌声传来。

韦宁用力拉开大门,那隐隐约约的歌声戛然而止。

里面是一片十分空旷的空间,但天花板上只有几盏昏暗、时亮时灭的灯泡。借着这一丁点儿光芒,陈重看到地上铺满了席子,车间里坐着至少两三百个人。

无一例外都是老人。他们衣衫破烂,目光呆滞地望着韦宁和陈重。

“去吧,跟他们打个招呼,告诉他们,你是来自伟大旧时代的‘火种’。”韦宁推了陈重一把,语气里依旧带着浓浓的讥讽意味。

陈重迟疑地走向一个离门最近的老人。老人身后还躲着一个女孩,女孩胆怯地探出头,但随即又缩了回去。

“你好,老人家!”陈重用尽量和缓的语气问候道,但是老人根本就没有反应。

陈重询问了几次老人的姓名和年龄,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放弃了,把注意力转向老人背后的小女孩:“小姑娘,这是你爷爷吗?”

小女孩点点头,随后又惊恐地摇摇头。她的身体有些颤抖,似乎想挡住背后的什么东西。陈重好奇地越过她的肩膀,发现地上有一幅线条拙劣的粉笔画,依稀能看出几个人形。

“你画的是什么?”陈重和善地回头问小女孩,女孩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好孩子,我再也不会画了……”她边哭边蹲下身用力擦掉地上的粉笔痕迹。

韦宁也走到小姑娘面前,蹲下身张开了手。小姑娘抽抽噎噎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拼命摇头。但韦宁的动作依旧没变:“拿给我。”

小姑娘踌躇半晌,终于颤抖着从衣袋里掏出几根短短的粉笔头递给韦宁,她使劲吸着鼻涕,用袖子擦干眼泪:“对不起,韦叔叔,是我没藏好……”

韦宁数了数那些粉笔头,然后又还给小姑娘,和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和我一起来的这位叔叔不是老师,没关系。但下一次你可能就不会这么走运了。还有,粉笔省着点儿用,我最近很忙,不能常到这里来了。”他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几根崭新的粉笔。

小姑娘立即破涕为笑,欢呼一声扑进了韦宁怀里:“叔叔,你真好!”“记着我的话,机灵点儿,巡查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别在离门这么近的地方画画。”韦宁拍拍她的后背。小丫头在他怀里重重点了几下头。

“这是怎么回事?”陈重一头雾水地问。

“这个时代扼杀孩子们的一切兴趣。”韦宁站起身冷冷说道,“音乐,绘画,体育,手工,统统不被鼓励。现在的教育体系只有一个目的,选拔能够为人类光子化服务的人才,那些数学和物理能力出类拔萃的学生会被送到大学深造,其他人接受完初中教育之后就直接进入工厂工作——那些伟大的头脑在上层殚精竭虑,才能平庸的人在下层服务社会,完美的秩序。”

“那么这些老人呢?”陈重又问。

“他们是‘累赘’,到了六十岁以后就自行离开社会,在这样的地方静静等死。”韦宁说道,“现在人们认为有工作能力者才值得留在家庭中,退休的人就应该主动‘人间蒸发’,不要再给大家制造麻烦。”

陈重瞪大了眼:“这怎么可能?”“的确可能。我祖父提出的人类光子化计划实在是太伟大、太艰难了,所以我们得牺牲人类社会的其它部分来达到这个目标。”韦宁面无表情,一刹那间他看起来简直就像年轻时的韦弧,“你如果深夜上街,就会发现垃圾桶附近全是翻找食物和衣料的老人,他们是真正在苟延残喘,能活一天是一天。不过,真的深夜出门的话,你根本看不清路,因为路灯晚上八点准时熄灭——我们分配在城市基础硬件上的资源,就这么多。”

韦宁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小孩子如果表现出对画画、唱歌这些无用才能的兴趣,是会被教师和家长斥骂的。他们只能跑出来,在父母和老师看不见的地方施展他们的才华……”

更多小脑袋从老人们背后探了出来,这些孩子们无一例外显得十分胆怯。

“那么,我们刚才听见的歌声——”陈重几乎有些绝望了。“他们以为我们是来抓他们回课堂上去的。”韦宁简单地答道,“某种程度上来说,孩子们与老人很像,都是这个社会里最无助的阶层。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他们会经常瞒着爸爸妈妈来见自己的祖辈。”

陈重深深吸了口气。

“孩子们,唱吧!”他高声喊道,“你们喜欢唱什么就唱什么!”

没有回应。所有的孩子都怯生生地看着陈重。

过了许久,韦宁怀里的小姑娘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世……世上只有妈妈好……”她奶声奶气地开口唱道,“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不用找……”另一个孩子跟着唱了起来,随即,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了合唱,歌声愈来愈嘹亮:“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老人们木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有几位老人甚至开始试着为孩子们打节拍,起初节拍与歌声的音调格格不入,但渐渐地,苍老的节拍与稚嫩的歌声彼此靠拢,终于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走吧。”韦宁推了推陈重,“你看到了,这就是我祖父带给世界的一切。”

 

坐上车后,陈重狠狠揉了揉眼眶。“《世上只有妈妈好》?那是我们时代的儿歌!”他喃喃道。

“很自然啊,没人写歌词,没人谱曲,他们只能学一些年龄比我祖父还大的歌谣了。”韦宁边说边发动车子,“五十五年,人类的文化和艺术停滞不前,我们只能靠着历史书籍回忆过去的辉煌和光荣。”

“至少,你祖父对你的教育似乎很成功。”陈重没话找话地说道,但随即被韦宁恶狠狠地打断:“教导我的不是我祖父,是姬刚爷爷!”“姬刚?”陈重一愣。“是啊,他是最后一个坚持要维持传统教育的人,但无奈独力难支,他根本无法与祖父领导的那群科学疯子竞争……姬刚爷爷十年前去世了,他是个真正的好人呐。祖父其实不很喜欢我,因为我无法帮助他的事业,但他年纪实在太大了,所以才让我担任助手。”

“姬刚的墓地在哪里?”陈重问。“不远,我可以带你去。”韦弧说着调转车头,“他人生的最后二十年都留在了这座城市里,那二十年他与我爷爷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两人除了在光子化计划上还能保持合作之外,其余事情几乎处处针锋相对……但好在他们都是能把事业与个人感情分开的人,因此也没闹出什么大篓子。”

陈重不再出声,他往后一靠,静静望着窗外灰蒙蒙、暗沉沉的城市。

十五分钟后,车子在一座公墓前停下。韦宁下了车,带领陈重朝墓园里走去。

“喏,这里。”七拐八绕之后,韦宁在一座朴素的墓碑前停下脚步。墓碑上赫然刻着姬刚的名字。

陈重在墓前盘膝坐下:“韦宁,帮我个忙,请你爷爷到这里来一趟。”

“什么?”韦宁一时以为自己没听清,“请我爷爷……”“到这里来。”陈重重复道,“如果可能的话,带上一瓶酒。”

韦宁沉默一下,然后点点头:“好。”

 

两小时后,夜幕即将降临时,轮椅的辘辘声响起,韦宁推着年迈的韦弧来到了姬刚墓前。

“你来看姬刚?”韦弧苍老的面庞上绽开一个笑容,“他生命最后那段日子可是没少和我对着干,咳,简直就像变了个人儿似的……”说着韦弧伸手示意,要孙子把带来的酒瓶和杯子递给他。陈重起身按住他的肩膀:“我来。”

倒上酒之后,一时间谁也没说话。韦弧和陈重都望着姬刚的墓碑陷入了沉思。

“老家伙,你气消了没有?”韦弧轻声道,“陈重来看你了,还有我。再过些日子,我也要下去见你了,到时候我们一起等陈重。”

“韦弧。”陈重摇晃着手中的酒杯,“我得说,姬刚的确有先见之明。火种计划果然是必要的。”

韦弧皱起了眉:“你是什么意思?”

“你已经完全偏离了当初的道路,韦弧。”陈重直言不讳,“联大的担忧成真了,虽然光子化技术完成,可我们将要送到太空里去的既不是人类,也称不上人类的后代。”

韦弧的脸色沉了下来,但没有反驳。

“你扼杀了大部分孩子的未来,”陈重继续说道,“也毁掉了大部分老人的晚年。在过去,孩子们可以从事自己喜爱的职业,老人们可以在家中安度余生,我们认为赡养父母天经地义,希望子女活泼开朗。”

韦弧端着杯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感到可笑。

“七十年,我们也许没有太多进步,但至少不应该在历史进程上开倒车。”陈重没有停下的意思,“可你看看,这个世界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过去年代里乐曲有声音,绘画有颜色,我们鼓励艺术创造,并承认它们与自然科学同样伟大。但你从人类社会里剔除了感性成分,只剩下理性填充的行尸走肉,即便让这些人成为电磁生命体进入宇宙,他们可知道自己的生命意义何在?韦弧,如果五十五年间你都没有好好想过联大提出的那个问题,那么现在是时候了——告诉我,何谓人类?”

陈重说完,气氛陷入了难堪的死寂。

“讲完了?”韦弧冷冷问道。“讲完了。”陈重点点头。

“整整五十五年,你躺在冬眠舱里,根本不知道地面上发生了什么。”韦弧努力举起拐杖指着陈重的鼻子,“我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梦到超新星射线暴已经抵达,我们却依旧没能攻克光子化的技术难关;我也无数次被人指着鼻子痛骂,他们告诉我要停下来等等社会的其他方面,教育,环保,医疗,就业,等等这些。但是,陈重,你告诉我,在生存和死亡面前,哪一边的分量更重?是这些所谓的人文关怀,还是可能给予我们逃生途径的科学?如果这也算牺牲,那么我告诉你,这种牺牲是必要的!”韦弧以与年龄不相称的愤怒嗓门咆哮道,同时用拐杖反复狠狠戳着地面。

陈重没有出声,一时间公墓里的唯一声音是韦弧粗重的喘息。

“姬刚,你赢了。”情绪恢复平静之后,韦弧突然对姬刚的墓碑露出了一个笑容。“你说什么?”陈重一时糊涂了。“姬刚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坚持着跟你一模一样的观点。”韦弧说道,“他始终说,如果你也在,一定会同意他的看法,反对我的做法。”

“那么,你承认自己错了?”陈重问。“我活不了多久啦。”韦弧再次发出喘息声,“我以为自己会永远清醒理智,但看来老人的毛病也找上了我,我变得固执、冷漠、缺乏同情心。我认错,你说,该怎么办?”

“现在是灾星纪元七十年,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陈重说,“你要暂停人类的光子化进程,尽力重建人类的教养。”

韦弧沉默了一会儿。“很好,就照你说的做。”他终于点点头,“这次由你来指导我们。”“不,”陈重摇头拒绝,“我要继续履行‘火种’的责任,再次冬眠。让孩子们记得唤醒我。”

韦弧又沉默了一阵子。“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尊重,老朋友。”他颤颤巍巍地举起酒杯,刚才激烈地争论时,里面的酒已经洒了大半,“来吧,陪我喝点儿。”

陈重和他碰了一下杯子,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会背吗?”韦弧突然问道。

陈重不禁笑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丝毫不顾及这里是墓园,高声喊道。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韦弧似乎一刹那间恢复了青春活力,紧接着应和。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背到这一句时,看着韦弧的苍苍白发,陈重的眼眶真的温热了起来。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韦弧浑然不觉,继续背了下去。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一周后,陈重再次躺进了冬眠舱,为他“送行”的是韦宁,而韦弧没有前来。

“爷爷说,他反正已经时日无多,这最后一面,不见就不见了吧。”韦宁小声说道。陈重笑了笑:“他就是拉不下面子而已。别太怨你爷爷,他这辈子经历的大风大浪实在太多了,有些老人的毛病也是难免的。记得多陪陪他。”“我知道了。”韦宁点点头。

“那么,我们再见,小伙子。”陈重摆了摆手,冬眠舱的盖子开始缓缓闭合。

韦宁一时间似乎有些手足无措,舱盖即将合拢时,他终于朝陈重深深鞠了个躬:“我为我之前的无礼道歉,前辈!您和我爷爷、姬刚爷爷一样,都是伟大的人物!”

“小兔崽子,拉不下脸的倔劲儿跟韦弧一模一样。”陈重闻言大笑,“好像我和姬刚稀罕你们道歉似的!”

 

灾星纪元140

陈重的记忆到此结束。

“他们的时代,真是波澜壮阔。”韦端喃喃道。

“没错。”一旁的助手表示同意,“陈先生的潜意识一定把自己‘火种’的使命放到了第一位,所以才会抗拒我们的上传。”

“本来我觉得,将他光子化后再唤醒他,会让陈先生感到惊喜。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韦端说,“我们唤醒他吧。”

助手启动解冻程序,冬眠舱内部逐渐升温,十五分钟后,舱盖缓缓滑开,陈重坐了起来,神情有些迷茫。

“欢迎,陈老先生,我是韦端。”韦端向他伸出手,“现在是灾星纪元140年,自您上一次入睡算起,又过去了七十年。”

陈重握住他的手,跨出冬眠舱:“韦端?”他仔细打量面前的年轻人,“你是韦弧的后代吗?”“是的,我是韦宁的孙子,韦弧的玄孙。”韦端答道,“从我爷爷的时代到现在,又发生了很多变化。”

“这是哪里?”陈重环视四周,他站在一座宽敞的圆形大厅中,大厅墙壁上镶嵌着一圈环形窗户,与七十年前不同,窗外的天空一片晴朗,阳光下是连绵的群山。

“按灾星纪元之前的行政区划,这里是中国的贵州。”韦端回答。

“我记得,我冬眠的地方是成都啊?”陈重有些迟疑地问。“我们将您从四川盆地运到了这里。”韦端说,“我们本来想让您成为第一个转变成电磁生命的人类,这是您应得的荣誉。不过,看样子我是白费心思了,因为您的潜意识一直在抗拒上传程序。”

“这么说,你们要重启人类光子化的进程了?”陈重不以为意,反倒宽慰地一笑,“我们的文化恢复到什么地步了?”

“达不到灾星纪元之前的高度。”韦端诚实地承认道,“文化是一棵大树,把它伐倒并不费力,但要将它连根拔起,难如登天。只要给予适当的呵护、引导,那些深埋在人们灵魂深处的根须总会抽发新芽,余下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我爷爷用了一生的时间尽力恢复被我高祖父破坏的一切,可惜这项事业耗费的时间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没能等到亲眼见证这棵大树重新枝繁叶茂的一天。相比灾星纪元之前,我们如今的创造力依然存在欠缺,不过至少重新步入了正轨,所以我觉得是时候唤醒您了。”

听到又一位朋友去世的消息,陈重沉默了很久。

“虽然我和韦宁相处的时间很短,但他身上有韦弧的影子,是一个可以托付事情的人。”他终于开口道,“这孩子很倔强……我以为他至少临终前会来见我一面呢。”

“我爷爷晚年的确动过这个念头,”韦端笑了,“我也问过他要不要唤醒您,他考虑了很久,却说‘最后一面不见就不见吧,反正陈重也不稀罕我道歉’,于是这件事不了了之。”

“小王八犊子,和他爷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陈重叹了口气,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微笑。

“来吧,我有很多东西想给您看。”韦端向陈重招招手,朝大厅出口走去。

 

FAST堪称人类工程学史上的奇迹之一,在灾星纪元之前,它是世界上口径最大的射电望远镜。25万平方米的碟形反射面镶嵌在岩溶作用形成的“天坑”中,在晴朗的日子从高空俯瞰,云朵扭曲的倒影从深深凹陷的镜面上不停流过,FAST内部就像盛满了清清亮亮的水。六座高塔环绕在这台巨型射电望远镜周围,过去,它们负责悬吊起反射面上方重达三十吨的馈源舱;而如今,它们悬吊起的是一台高功率发射器。

时近黄昏,通往FAST实验室的山路上挤满了车辆。根据统一安排,中国西南区域的平民要在这里完成向电磁生命的转化。

第一批抵达FAST的人躺进了碳基-光子转化仪。转化仪舱门闭合,指示灯开始闪烁。

“将人脑的量子模式转移到电磁波载体上需要不少时间,每个人大概得花费两小时。”韦端对陈重介绍道,“我们把这个过程称为‘上传’,它与灾星纪元前电脑行业中的上传并非同一概念,但很形象,因此这个叫法也就沿用了下来。上传完成后,人们还要等待‘发射’,这座实验室地下建有庞大的数据库阵列,在排队等待发射的过程中,他们电子化的意识会储存于数据库阵列内,这个阶段他们将不会产生有效的意识,您可以把这理解成另一种形式的冬眠。”

“发射是指什么?”陈重一边看着人们依次进入转化仪,一边问道。

“将电磁生命送入宇宙空间。”韦端回答,“再过几小时您就能看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闪亮的星辰低低悬浮在群山上方,玫瑰色的云彩倒映在FAST的镜面里,这台巨型射电望远镜在黄昏中看起来就像大地朦胧的睡眼,眺望着地平线上梦境般的晚霞。

实验室窗外,位于FAST镜面焦点、被六座高塔吊起的发射器缓缓亮起,接着,它突然射出一道宽广的圆锥形光束,镜面把这道光束收拢成平行光向上反射,群山间顿时出现了一条直径五百米的粗大光柱,直冲天空。它的光芒照亮了周围黑黝黝的森林,林中飞起大片受惊的鸟类,叽叽喳喳的啼鸣声撕裂了黄昏时分的静寂。

陈重抬头望着那条光柱,它向上逐渐变细、没入深邃的星空,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染红了天际,令群山看起来仿佛在熊熊燃烧,而光柱则像是点起这场大火的火种。

“那是……”陈重刚想开口询问,却发现身边的韦端已经热泪盈眶。韦端用力眨了眨眼睛,几次努力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那就是我们崭新的生命形式。”韦端终于发出了声音,“一百四十年,人类的努力没有白费。”

夜色渐渐深了,FAST产生的光柱却依旧耀眼,丝毫没有熄灭的意思。此外,陈重发现远方的群山背后似乎还有好几道光柱,只是在夜幕中隐隐约约看不清楚。

“我们除了将原有的各种射电天文望远镜加以改造之外,还修建了许多新的巨型抛物镜面,作为碳基-光子转化完成后的电磁生命的发射装置。”韦端指向远方解释道,“受限于碳基-光子转化仪的工作效率和传输速度,全体人类的上传与发射过程,大概要持续五十年。”

“那岂不是说,还要等一到两代人的时间?”陈重问。“是的。”韦端语气里含着抱歉的意味,“真是遗憾,我们不能将您上传……”“无所谓。”陈重笑了笑,“我这辈子跨越了三个世纪,也该知足啦。我还有一个问题,上传完成之后,人们的身体会怎样?”

“量子不可克隆原理至今仍是横亘在我们面前的一道高墙。接受上传的人的身体将永远进入无意识状态,成为植物人般的行尸走肉,转化仪会将这些人的身体直接以高温焚化。”韦端很快回答,“我们并未强迫所有人都接受上传,他们可以自行做出选择,毕竟,还有六十年时间灾星的光芒才会抵达地球,足够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度过余生。”

此刻,从北美东海岸到安第斯山脉,从云贵高原到南洋群岛,从澳大利亚到非洲大陆,地球的各个角落都亮起了直指天空的粗大光柱。公路上的车流昼夜不停,把人们一批接一批送往各个发射基地。这些基地有的由盆地改造而成,有的架在火山口湖上,还有的直接设置在陨石坑中,无一例外都是直径几百米甚至上千米的巨型抛物面,它们发出的光芒要燃烧整整五十年,就像神话中不会熄灭的长明灯。

 

“您还要再冬眠一次?”韦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了,那就让我走到尽头吧。”陈重笑道,“这次我要一觉睡到灾星纪元结束,亲眼看看那颗超新星的光芒。”

“可是……”韦端为难道,“我们很希望您在这个时代安享晚年,面对伽马射线暴绝对不是什么舒服的死法。”“我又没说要在超新星抵达的当天醒来。”陈重有些哭笑不得,“人类的集体上传会持续五十年,对吧?那就在上传结束后唤醒我,那时应该是灾星纪元190年,还有十年剩余时间,足够我安排好一切了。”

韦端思考了许久。“您如果坚持的话,我可以安排。”他终于说道,“但到那时,您的生活可能会有些艰难,您得面对一个空空荡荡的世界,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就这么办。”陈重点头道。

韦端没有再说什么。

“对了,有一件事我始终放不下,灾星纪元之初的中微子警告信号……你们有没有解出它们的来源?”陈重又问,“上一次醒来时,韦弧告诉我他们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碳基-光子转化技术上,没有顾及这件事。”

“很遗憾,我们至今仍然不知道答案,不知道这些发出警报的好心人是谁。”韦端叹了口气,“我们反复研究了那些数表,得出的结论并不比你们的时代更多。头一行的质子数列是为了提示我们不要忽略这些信号,数学是智慧生命通用的语言,而且不会出现在自然界中,稍微成熟一些的文明看到质子数列都会意识到其中包含着有意义的讯息。但灾星纪元开始之后,至今为止,我们再也没接收到过那神秘的中微子信号。我们猜,灾星纪元之前5年收到的其他所有信号都是在为灾星的警报做铺垫,通过之前的准确预测告诉我们,灾星的警报并非开玩笑。”

陈重一时无言。究竟是谁帮助了我们?

“不过,我们倒是有了另外一些发现。”韦端话锋一转,“每一次预报的中微子来源方向,都和紧接着出现的超新星爆发位置相同。所以,有理由推断,这些中微子就是那些超新星爆发产生的。”

陈重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这些中微子……超光速了?”他将信将疑地说道,“姬刚和韦弧给我讲过SNEWS的工作原理,即便中微子比光子先抵达一段时间,这个时间差也不会太大,因为光子出发比中微子晚,而不是光子速度比中微子慢……”

韦弧满意地笑了。“您的思维依旧很敏锐。”他称赞道,“的确如此。但‘超光速’并不是准确的说法。您知不知道虚数是什么?”

“负数开平方得到的就是虚数,虚数单位为i。”陈重气笑了,“我好歹也是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人。”

“是我多心了。”韦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中微子存在一种奇特的现象,称为中微子振荡。这种振荡使得中微子能在不同形态之间来回转换,其中一种形态我们至今无法确定——有人怀疑,那个形态可能就是所谓的‘快子’。”“快子?”陈重一头雾水。“相对论并不禁止‘超光速’,它所禁止的只是‘跨越光速’。”韦弧解释道,“质量为实数的物体,永远只能在光速以下运动;质量为虚数的物体,永远只能在光速以上运动。前者我们称为‘慢子’,它们构成了我们肉眼可见的世界,后者则称为‘快子’。打个比方,光速就像一道永恒的壁垒,光速两侧的物质、能量交流都被它彻底隔断,所以我们至今不了解‘质量为虚数’的物理意义,只能从数学上推断有快子存在。”

韦端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怀疑……这些中微子很可能以快子形式产生,抵达地球后它们才转变回慢子形态,并被我们探测到。”

陈重闻言思考了一阵子。“按你所说,光速壁垒两侧的物质无法互相影响……它们又怎么会如此‘凑巧’地变成慢子,甚至变成慢子后还能构成数列?”他问道。

“很自然的问题。”韦端点点头,“我们猜测,也许在快子的世界里存在一个快子文明,他们知晓了我们将要面临的灾难,在这些中微子以快子形态抵达地球时,他们在光速壁垒之上进行操作,让它们‘振荡’回到慢子形态……我之前说过,数学是唯一能在整个宇宙中通用的语言,所以利用数列形式来发送信息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一个月后,陈重第三次躺进冬眠舱。

“再见,先生。”韦端向他告别,“几年之后就要轮到我上传了,我等不到您醒来的那天了。”“你们有自己的路,我这个老家伙也有自己的路。”陈重微笑道,“没什么遗憾的,我在这个时代停留了一个月,你们做得很好,灾星纪元之初,我们想看到就是今天这个世界。”

舱盖合拢,温度缓缓下降,他再次陷入无梦的沉眠。

 

灾星纪元190

一双手臂搂住了陈重的肩膀,将他从冬眠舱中抱起。陈重睁开眼,发现一个年轻的女孩正蹲在舱边望着他。

“陈先生,我等您很久啦。”看到陈重醒来,女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欢迎光临新时代,灾星纪元190年。”

在女孩的搀扶下,陈重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冬眠不意味着完全暂停人的生命进程,时间的侵蚀无孔不入,经历三次冬眠,陈重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衰老——

他打量四周,这里是上次醒来的那间大厅,天色将近黄昏,透过窗户能看到不远处群山间的FAST望远镜,但它发出的光柱已经熄灭。FAST铁灰色的反射面上似乎落满了厚厚的尘垢,像是已经多年无人打理,再也不像人类刚刚开始集体上传时那样明亮、光彩照人。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维罗妮卡,已经等了您十年。”女孩子颇有些自来熟,“我是韦端先生下令制造的智能机器人。”

智能机器人?陈重脑子还有点不太清醒,我是走进什么庸俗科幻片的片场里了吗?

“来来来,这边,您需要休息一下,吃点东西……”维罗妮卡把他拖到大厅另一侧,陈重这才发现大厅里已经布置成了适合人长期居住的模样,各种家具一应俱全。

维罗妮卡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把陈重拦腰抱起,放到了床上,然后转身去拿食物。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陈重半撑起身子,冲她喊道。“是啊,六年前就只剩我一个啦!”维罗妮卡提着一个篮子走了回来,“因为碳基-光子转化仪技术的改进,大上传时代比预想的缩短了不少。”她递给陈重一只三明治,“韦端先生在三十六年前造出了我,那时候我还没有身体,只是一个智能AI。这三十六年间,人们不断为我升级,让我强化学习能力,学习如何照料人类的生活,而最主要的假想照料对象就是您。”

“韦端还真是细心。”陈重不禁笑了。“没错,他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维罗妮卡孩子气地扑到床上,托着腮帮子看陈重吃三明治,“由于大上传之前七十年的技术停滞,我在诞生之初与灾星纪元之前那些低级AI没有什么不同。经过三十六年的缓慢发展,我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维罗妮卡指了指自己的脸庞,“这个身体是我用了两年时间制造出来的,设计它时我参考了许多艺术和美学资料,希望您喜欢。”

“你制造的?”陈重吓了一跳,“你给自己制造了一个身体?”

维罗妮卡发出清脆的笑声,拍了拍陈重的腿:“老爷爷,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放心啦,我不会变成《终结者》里面的天网。早在大上传接近尾声时,我就开始逐步接管整个网络和所有与网络相连的终端设备,由于人类越来越少,剩下的人必须依靠我的帮助才能保持正常生活秩序。十年前最后一位自然人上传完成,六年前最后一位没有上传的自然人去世,我尽到了一个合格保姆的责任,陪伴他们直到最后一刻。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也会一直照顾您。”

“这是你做的?”陈重嚼着三明治,“味道真不错。”“因为我专门储存了许多厨艺资料。”维罗妮卡说道,“我还维持着许多农场的运转,您想要什么都能吃到,只要我一个指令,就有运输机器人送货上门。”

“天哪,看来我可以享受皇帝一样的生活了。”陈重哈哈大笑起来,“整个世界只伺候我一个人,简直就像梦一样!”

“其实,还不止如此。”维罗妮卡似乎脸红了一下,不知道她的仿生皮肤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韦端先生从一开始就把我设置成女性人格,部分原因是照顾到您可能的……嗯……某种需求……”她有些尴尬地说道,“为了照顾这种需求,我在设计这具身体的时候也特别考虑了……”

陈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从出生算起,我现在已经是快二百岁的老头子了。”陈重不禁乐弯了腰,“这种事,我没什么兴趣。”“可是按生理年龄算,您才不到五十岁。”维罗妮卡坚持道。“五十岁,也不算年轻啦。”陈重站起身,“可能你看不出来,但是我每次苏醒之后,都觉得自己实实在在比上一次苏醒时衰老了。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对生命的侵蚀不会因为低温停下脚步。”

维罗妮卡的表情似懂非懂。

“我很羡慕那些变成电磁生命的人。”陈重扭头望向外面的夜幕,“他们挣脱了肉体的束缚,前往星空,那是过去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曾有人奢望过的巨大自由……以光速运动的生命,在他们眼里,时间大概是静止的,或者说是无限漫长的,他们将无拘无束地在宇宙中遨游,就像回归大海的鱼儿那样。韦端曾经和我谈论过快子文明,我很好奇,在快子文明眼中,世界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我看过韦端先生留下来的关于这方面的资料。”维罗妮卡翻了个身,仰面朝向天花板,“如果快子文明真的存在,那么相对于光速壁垒之下的文明,他们就几乎是神。他们可以在瞬间之内完成跨越星系的行动,百万光年的距离就像出门遛个弯,他们的疆域之广阔是慢子文明永远无法企及的。”

“听起来还真玄。”陈重抚摩着下巴,“不过,即便他们真的存在,他们帮我们的原因大概永远是个未解之谜了。”

“别替那些想不出头绪的事情操心啦。”维罗妮卡灵巧地跳下了床,“整个世界都是您的宫殿了,尽情享受灾星纪元余下的最后十年时光吧!”

 

灾星纪元200

“陈先生,我可能没法再继续陪您了。”维罗妮卡说道。

陈重伏案写作的动作一滞。“你说什么?”他扭过头来。

“我已经尽力维持人类留下的各种设备正常运转,但有一些不可替代的损耗件我无法自行生产,人类没有留下这些零件的完整生产线。”维罗妮卡把晚餐端到陈重桌前,“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作为一个设计使用寿命不超过一百年的系统,实在没必要考虑得那么面面俱到。”

“我不明白,”陈重说,“你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并不存在于这个机器人内部。”维罗妮卡把手放在胸前,“我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几座巨大军事基地中,分布在那儿的服务器阵列里。这些基地我没带您去过,因为实在太难以进入,而且您对服务器保养也一窍不通。没有了人类的照顾,服务器损耗的速度超过我的预料,我已经尽力最优化资源调配,并逐渐放弃我控制的一些生产设施来减少服务器占用,保证您的生活水平尽量不受影响。”

“你怎么不早说?”陈重站起了身。

“您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再说,您已经年近六十,就算现在开始学习相关知识,也太晚了些。”维罗妮卡轻笑一声,“我已经无法再维持与您的交流沟通了,这会占据我的大部分运行空间,我要关闭与人类的互动功能,这样才能继续维持您居住区域的水电供应、粮食生产。”

“没有别的办法吗?”陈重追问道。

维罗妮卡摇摇头。“我计算了每一种可能的方案,答案是别无选择。”

“你不用这么做,我可以降低生活标准,伙食差一点、住宿条件糟糕一点,都没有问题。”陈重的语气中带上了些祈求的意味。

维罗妮卡再次摇头。“保证您高水平的生活标准,是写死在我的底层协议里的,而这份协议毫无通融余地,水、电、食物卡路里、维生素、药品储备,都有清晰无误的规定供应量,我的第一使命是保持这些数字不下降。”

陈重静静望了维罗妮卡一会儿。“你还能陪我多久?”他开口问道,声音平和。

“到今夜结束。”维罗妮卡说,“今夜之后,我就要逐步关闭自己的高级服务协议,只保留基础的系统软件……如果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这也算是一种自杀吧。”

陈重伸手抱住了她。“你是个好姑娘,就像我的孙女。”他喃喃道,“谢谢你的照顾。”

 

两个月后,陈重开车来到了埋葬姬刚的那座城市。韦弧去世后和他的这位老朋友葬在了同一座墓地里,两人生前最后的时光针锋相对,死后总算是达成了一种奇特的和解。

人类消失后,空荡荡的城市很快重新被自然占领,树木的根须爬过昔日宽阔的马路,藤蔓毫无节制地生长,从一座楼宇的墙壁延伸到另一座楼宇,高大的建筑之间仿佛扯起了无数张翠绿的蛛网。这是一片植物和水泥混合而成的森林,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野兽的嗥鸣,滴水声在阴暗的角落响个不停,无名的昆虫在树叶的影子下快速爬行,躲避阳光。短短十多年时间,这里几乎成为中美洲那些玛雅遗迹的模样,如果不费力深入森林、刨开充满腐烂气息的河床,根本无从得知下面埋藏着多么伟大的文明遗物。

这些年,多亏了维罗妮卡帮助调动清洁机器人,通往公墓的道路还勉强保持着可以通行的状态。陈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来看看老朋友们的墓地,当然,维罗妮卡每次都与他形影不离。

但今天有些特殊。

陈重停下车子,打开后车门,费力地把维罗妮卡搬了出来。她的眼睛闭上了,虽然这具身体不会腐朽,可陈重能感受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消逝。

他让维罗妮卡躺在韦弧和姬刚的墓旁。韦弧一生争议颇大,但他死后的墓地却意外地低调,连墓碑制式都与姬刚一模一样。

陈重从车上拿下了一本书,那是他十年前醒来后一直在写的一本纪录著作:《灾星纪元》。记者的使命履行到这个份儿上,也算尽职尽责了吧,他暗想。

他在墓碑前盘膝坐下。这一天,距离西域观测站接收到灾星的中微子警告讯号,整整两百年。陈重翻开手稿最后一页,读着自己写下的结尾:

即便快子文明真的存在,我们亦无从得知他们帮助我们的动机。但不妨大胆做一些这样的猜测:既然我们能够成功让碳基生命转化为光子生命,迈入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光速文明行列,那么,我们这些子孙进入宇宙后,有没有可能更进一步,向上迈入快子文明行列呢?

我不是物理学家,但根据我浅薄的学识,仅仅从质量为虚数这一点出发,就能改写许多基本的物理定律。在快子文明眼里,说不定连空间的结构、时间的流向都与我们不同。假若他们真是我们的后代,他们是否有可能“看到”了祖先将要遭受的灾难,从而不惜费尽周章,穿过遥远的时间、跨越光速壁垒给我们送来警告呢?

天空似乎开始变得越来越明亮。陈重抬头望了望,太阳正高高悬在头顶,但湛蓝的苍穹深处出现了另一个光源,它出现后几乎瞬间就变得耀眼到无法直视,而且亮度还在不断增加。

银心方向,四万光年以外。

两百年的等待之后,灾星的光芒,终于抵达。

陈重又望了望墓碑和维罗妮卡的躯体。大家最后在这里团聚,真好。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高声喊道。

超新星的光芒开始横扫地球的天空,他的皮肤渐渐灼热起来。“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超新星的亮度盖过了太阳,老人的白发在风中猎猎飞扬,发梢似乎已经开始冒出轻烟。“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地上,《灾星纪元》的书页边缘变得焦黑,开始燃烧。“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光芒越来越亮,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所有的阴影都灰飞烟灭。但光芒深处,仍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尽管在逐渐减弱,却仍然清晰无比: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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