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苦难验证爱——冯骥才
起:采访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陈坦看一眼客厅的挂钟,微微噙着一笑,他按时来了。
陈坦开门前就在脑海中勾画出来者的形貌:身材颀长,眉目清秀,笔挺的西装彰显着专业素养和绅士风度,擦得锃亮的棕色皮鞋能清楚地倒映出陈坦日渐衰老的容颜。来者会礼貌地欠一欠身子,然后清清嗓子说出见面后第一句话——非常荣幸跟您见面。
“非常荣幸跟您见面。”陈坦打开门之后,来者轻咳一下,恭敬说道。他的形容打扮与陈坦的构思大体一致,只不过他脚上是一双咖色皮鞋。陈坦看着年轻人、衬托着他的街道以及远方天空中刚刚升起的嫩红太阳,这世界正在生成一种熟悉的比例。
“你是说想写本小说,而非报道?”陈坦端来一杯沏好的普洱放在茶几上,再轻轻推给王元。王元立刻伸出双手来接,同时颔首致意。
“是的。一开始,我也仅仅是想做个简单的报告,可是当我越来越多地了解到您和您的故事,我便对您的生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时光机就够疯狂了,赫鲁晓夫的亲笔信,何况还有您和佘曼女士的恋情。我觉得这样一篇应景的报道已不足以承载我想要表达的感情。”王元满怀敬意地说,为了表示自己的由衷,他说话的时候站了起来,嘴唇微微发颤,就像是初中生对暗恋的女孩的表白。
“所以你想换一种体裁?”
“作报道我只能平实记录,如果是小说,我就可以身临其境,将您的经历更加完整地复原出来。。”
“呵呵,那你想用第几人称来写?”
“我想过了,第一人称。身临其境嘛。”王元坚定地说。
“第一人称可不好写。那你想用谁的视角来写呢?”陈坦对眼前的毛头小子来了兴趣,虽然事情的发展跟想象中有些偏差,但他还是决定跟这个情绪越来越饱满的后辈玩玩。或许,只是强大的倾诉欲望在作祟。人老了嘛,就爱唠叨几句,难得有一双送上门的耳朵。
“自然是您的视角。”
陈坦伸出右手,向下一压示意王元坐下,然后掌心向上做了个请茶的手势。陈坦自己也端起茶杯,轻轻向杯口吹拂几口气,茶叶随着水面的波动有了轻盈的舞蹈。他翘起二郎腿,呷了一口茶,气定神闲,道:“从何说起呢?”
承:讲述Ⅰ
1957年,进平市,北方一座旧城,严寒的冬天。
陈坦再次望向挂钟,仿佛是要记录下开始讲述的时间,也仿佛是要丈量故事的长度。
我因为发表了一篇名为《拜访爱因斯坦》的论文而被外界所熟知,同时也接到苏联一所高校的邀请。论文讲的是我关于相对论的研究,之所以能引起多方关注,是因为我提出了一个时空穿梭可行的理论,说白了,就是我发表声明告诉世界我要制造时光机器。这一举措立刻引来全世界物理学家引颈围观,有人表示友好而疏远的支持,有人则在公共场所指责我是在跟上帝作对。
客观讲,去苏联无疑会为我的研究提供巨大的便利,但是研究成果恐怕也就留在了苏联,跟我一样都不能再回国。留下来,就意味着忠于祖国,但也有可能徒劳地付出自己的一生而鲜有建树。去与不去,这是一个问题。在当时的我看来,不亚于哈姆雷特的生与死。
佘曼一眼看出了我的心思,帮我分析道:“我知道一方面你热爱你的祖国,为她奉献终身也心甘情愿,这点连我都要妒忌了。另一方面,苏联那边必定能提供国内远远无法比拟的优越条件,这对你的研究将大有裨益。再说得透亮一点,去苏联兴许就能研究出实物,而留在祖国,只能在理论上继续完善而已。”
佘曼总能够脉络清晰地理顺我如麻的思绪。我擅长左右踟蹰,她惯于一语道破。自打我们相识以来,她就成了第二个我,也是客观理性的我。弗洛伊德称人类在精神上有着本我自我超我之分。我经常开玩笑说,佘曼女士就是真我。在我迷乱的时候发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
你大概还没有结婚吧,可能连女朋友也没有,那我就给你提个醒,找对象不仅要追求疯狂的浪漫,更重要的是能够长久地相守。而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彼此的性格决定一部分,沟通的技巧也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要知道,女人的智慧远比美貌更吸引人。
“那你觉得我要不要去呢?”我总是把难题抛给她。
“打心底里来说,你是想去的。”佘曼说。
“我是想去,你知道这研究就是我的命。可是祖国,祖国既是母亲,又是婴孩,我多么渴望留在她身边,照顾她,和她一起成长。”
“你若留在中国,成功的几率就大打折扣。”
“爱国还是爱科学?”我再次问道。
“去苏联。”佘曼冷静而笃定地指出,“你要做的事不仅是为了全中国,而是为了全世界;不仅是为了所有中国人民,而是所有人类。”我吃惊地望着佘曼,她却毫不在意地说了一句玩笑话:“即使不留在那边,过去度一个蜜月想来也是极好的。”但我们彼此都知道,一旦过去,回来的几率几近为零。但不管怎样,这件两难的事总算暂时有了选择。
心里这块石头落下,我开始全身心投入到我们的婚礼。
你也许知道了佘曼是我没有娶到的妻子,但你一定不知道,这一切地由来吧?
陈坦端起茶杯去里屋续水,王元连忙起身要代劳,被陈坦挥手拒绝。陈坦放下茶杯时回头看了看时钟,仿佛是在确定故事的进度。
“您为什么不把暖壶拿出来呢?这样不方便吗?”王元问道。
“我想多动动,舒络一下胳膊腿。你知道,我这个岁数,最需要的就是回忆和锻炼。身体和脑子每时每刻都在背叛自己的意志,随时都有可能缴械投降。你一定不习惯我这么说,好像有点倚老卖老。我给你讲个小道理,我们每个人生下来学会叫的第一词语大概都是‘妈妈’,可有一类人叫了一辈子也不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和苦衷。这类人就是你我这样的男人。同样的道理,要真的到了垂暮之年,你才明白什么叫做时日无多。那是你头天晚上睡觉把鞋放在床下,第二天也许就穿不上的恐惧和悲哀。看着那双鞋,我就知道自己老了。人老了就爱唠叨,说了些题外话,你别介意。好吧,我们继续,时间还来得及。”
可以这么说,遇见佘曼之前,我的生活只有物理学,遇见佘曼之后,我的生活只有物理学和佘曼。
起初,我天天在实验室度日。有个成语叫度日如年,我们实验室的人常常开玩笑说我是度年如日,意思就是每天都不干别的,没有兴趣爱好,没有应酬交际,如果不是每天他们叫我吃饭,我根本意识不到。那种全身心投入的热爱,至今都让我着迷。别人所谓的清苦,在我品来却无比甘冽。
1955年春节刚过,校长找到我们研究小组,让我们出去讲讲课,美其名曰拓展思维,多跟新生代的同学们碰撞一下,说不定会产生意外的星火,趁势就能燎原。他旁敲侧击,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就是想利用我们,减少外聘教授,节省支出。那年头可不比现在,要啥有啥,我们那时候是叫花子搬家——一无所有。但是那一腔热血,随时准备为祖国的建设而泼洒。都这样了,我们也不得不出去讲课,好让外人看来我们不是吃白饭的,因为说是研究,一直没有公布出像样的成果。校长让我们出去讲课,也有这层安排。
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吧。我遇见了佘曼,她当时只是大一的新生。
“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的,爱因斯坦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我每节课开始之前,都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后来有学生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我“陈因斯坦。”还有学生打趣说我名字里的“坦”字就是从爱因斯坦这化来的。这也是后来的事,一开始我根本没有心思讲课,只是想着怎么糊弄他们,然后抽出时间继续进行实验。
我根本不备课,就在上课之前瞟一眼课本上的东西,课堂上自由发挥一番,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听懂,扔出一道题目让他们去解答,直到有人解析出答案,再往下进行课程。我故意把题出的很简单,但是却蒙上一层迷惑的面纱。这就好像是一道貌似几何的代数题,搞乱他们的阵营和方向。
一个月过去了,不仅仅是我教的那个班,其他班上,甚至是研究生也加入解题的行列。这在当时形成一种风尚,就好像一首突然流行起来的歌曲,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哼唱两句。一个月之后终于有学生给出答案,那个学生就是佘曼。我刚开始只是以为她运气好而已,并没有太在意。
第二道题,佘曼用了两个星期。我不得不对这个聪颖的女生刮目相看。上帝是公平的,以前我觉得爱因斯坦是个意外,现在我要说,佘曼也是一个意外。她是上帝在开小差的时候诞生的,上帝的公平在她身上并不适用——内在美和外在美,她不仅兼得,而且都非常出众。一直到最后,佘曼的悲惨遭遇,让我重新认识到上帝的公平。或者说,根本没有上帝。如果真的有上帝,人世间怎么还会有苦难,还会有那样的悲剧发生。你知道吗,世界上所有的痛苦,既是宗教的来源,也是对宗教本身最有力的诘问。
佘曼的悲惨在于她选错了人。
第三道题,佘曼已经提速到五天。一时间,学校里都知道了那个聪明过人的大一女生,她的才貌双全,让许多男同学为之着迷。当然,一时间也怨声四起,因为出现了多起分手事件。历史上,太过美丽的女人总是没有太好的结局。
第四道题,我刻意加深了难度,在那层面纱之后又套上一层面纱,就好像在岔路口两条路的后面加设一个岔路,难度几何倍增加。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我刚刚在黑板上写出题目,佘曼就自信满满地走到讲台上,当场演算出答案。
在场所有学生都目瞪口呆,我也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合上。佘曼写完手把粉笔丢进笔槽,双手别在腰后,轻轻踮了踮脚。我毕生难忘,她转过身之后那一脸天真烂漫的微笑。她那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我瞧了一眼,像是在说,老头儿,还有什么招都使出来吧。看着她走下讲台的背影,我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慌乱和不期而遇的惊喜。这一冷一热两种情绪争先恐后地在我脸上抢滩,让我看起来比其他学生更为吃惊。
“你是不是之前做过这道题?“有同学质疑佘曼,她却并不回答,笑意盈盈地望着我,只有我可以确定,她不可能事先做过这道题——在这节课开始之前,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道题。
那节课下课,我生平第一次说服自己主动走到一个女孩面前,我还没说话,脸就红到耳根,磕磕巴巴地组织着语言:“同学,你好。我、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佘曼倒是显得落落大方,偏着脑袋,直勾勾地打量我。
“谈谈物理。”
“如果你要谈谈心的话,我或许会考虑赴约,哪怕你说谈谈理想也好啊。”佘曼娇嗔道。
“什么?什么赴约?”
“你难道不是在约我吗?”
我完全愣在那里,像被孙悟空施法定住的前来采摘蟠桃的七仙女一样,怔怔地,一动不动,不知怎么继续对话。又好像灵魂出窍的孙大圣,只剩下一副无动于衷的皮囊。我还没想过怎么和一个女孩约会,尤其是自己的女学生。导师只为我剖析过牛顿三定律,可没讲过约会的步骤和细节。
“好吧,那换我约你。你是否愿意赏脸一起参加周末的诗会呢?”佘曼说。
大概从14岁之后,我就从来没有对物理之外的事物发生过兴趣,也没额外浪费过时间。我没有打过一场篮球,没有看过一本小说,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参加过一场辩论赛,没有进行过一次旅行,没有谈过一次恋爱。尤其是在我研究爱因斯坦之后,我觉得所有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都没有那个不修边幅的犹太人更加亲切和真实。他1955年去世的时候,我就像失去了从小长大的一位挚友一般,把头蒙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
我和爱因斯坦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一直到佘曼出现,这种平衡才被打破。也说不上打破,而是出现了明显的倾斜。
说说那次诗会吧。因为正是因为那场吟诗,我的生命中第一次,爱因斯坦走下神坛。
诗会在周五晚上学校的礼堂举行。
我平时只有两身衣服,为了参加诗会我特地换上平时不常穿的毛料西服,还鬼使神差般买了一双新皮鞋和一条白色的围巾。我是研究基础物理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但自从遇见佘曼之后,我越来越相信一种极其唯心的说法:天意。
人世间所有的相逢和等待,都是注定的。我们所做的,不过是按照上天设计好的情节去演绎罢了。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聚会,进入礼堂之后看见那些打扮入时的新青年们三五成群地交谈着什么,不时发出一阵哄笑。我左右观望,焦急地找寻着佘曼的踪迹,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砸在地板上。这时突然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一回头发现佘曼正在一件蓝色连衣裙里粲然地对我笑着。是的,她总是在笑着,一点一点融化着我的固执和防备。
“你是在找我吗?”
我从来不会说谎,但是又羞于承认这个现实,于是低头看着那双有些大的皮鞋。
“你的鞋买大了吧?“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只是自然地说:“你走路时的姿态告诉我的。“
我把目光往上收,停留在围巾上游弋一番。
“你的围巾很漂亮。”佘曼完全没有在意我的窘色,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陷入了更深的不安,“是专门为我买的吗?”
她说着伸过手来,我下意识往后一错,她猛然发力捏住了围巾上黏着的商标,在我面前晃了晃,好像警探向罪犯展示致命一击的证据。
佘曼似乎能把我看穿,又或者我的思想对她来说就像我的头发一样可见,更让我惊奇不已的是,她还准确地知道我的头发是多少根,而这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根本不可能知道。
“你要读谁的诗?”谢天谢地,我终于开口了。
“乔治·戈登·拜伦。他是个天才,所以天妒英才。36岁就去世了。”
“并不尽然,爱因斯坦也是天才,他现在仍然健在。”我执拗地用了“健在”一词。殊不知,他就在第二天去世了。1955年4月18日,我也“死”了一遍。
“拜伦的诗意境深远,优美温柔,即使一个半世纪之后也不会过时。”
“相对论也不会过时。”
“你有完没完?”佘曼双手掐在腰间,嘟着嘴跺了跺脚,以示愤怒。美丽的女孩生气也是一种景致,我欣赏着闭上了嘴。
“拜伦的浪漫让所有的女孩子都心向往之,他的诗歌也是这个星球上最美的东西。”
“我觉得如果你能用物理的眼光去注视星空,你会发现那才是最美的。不仅是在这个星球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说我们的目光应该放远一点,脱离地球,收获一种更深沉的美。“
“你根本不懂浪漫,基础物理让你像一个牵线木偶,你的每个动作每个想法都遵循着既定的规律和定理,而浪漫,首先要抛开束缚,自在遐想。”
“那你觉得怎么做才算是浪漫?”
“仰望星空的确是一种浪漫,但所有人都消费得起,所以只能算是普适性的浪漫,真正能打动一个女孩子的需要为她而定制的浪漫。你看见那个男生没有,就那个穿格子西服的中分,胳膊夹着一个文件夹。”
“哦,看到了。”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他也是你的学生,和我一个班的。他叫许硕,你那个‘陈因斯坦’的外号就是他给你起的。他从图书馆那里为我手抄了一份‘拜伦全集’,这份细心和坚持的确打动了我,但也只是止步于此。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做到这点,而我想要的是独一无二的美妙体验。感动和喜欢是两个不同给概念,如果混淆之后结果不堪设想。我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我所要的伴侣,身上必须洋溢着一种对于理想的固执气息,要有不顾一切地献身精神,要有浓郁地化不开的人文气质。”
“现在不好找了,战争年代倒是有很多殉国者符合要求。”我难能可贵地开了一个玩笑。
“你别打岔,听我把话说完。其实简单来说,就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人格魅力。打比方说拜伦,莎士比亚,叶芝,鲁迅和你。”
说到这个“你”字时,我的心顿时僵住了一刻,忘了去搏动,忘了去感悟,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仿佛看到了全宇宙。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事莫过于你喜欢的人儿恰好也看上了你。什么叫两情相悦,这就叫两情相悦。什么叫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就叫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喜悦像是洪水一样,我泛在上面,随波逐流。
“但是你不要高兴的太早,我只是对你有好感,如果你想和我交好,恐怕要付出一番心血,一定要比‘拜伦全集’更加精彩和卖力才行。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要去准备朗诵。”她走开几步又折回来,双手背在伸手,仰头问我:“你听懂我什么意思了吗?”我傻乎乎地摇了摇头,又拼命地点头。
“说给我听?”佘曼像是将军对士兵的训话一样命令我。
“你想要独一无二的浪漫。”
“这不是重点。”
“你对我有好感。”
“这只是前提。”
“你——”我挠挠头发,无辜地笑笑。
她叹口气道:“我是在请求你来追求我。”
说完,佘曼就抛下完全傻掉的我走向了许硕,看得出来那个男同学非常喜欢佘曼,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掩盖不住的欣喜,佘曼一走近他,他原本风轻云淡的脸上立刻艳阳高照。我相信,如果当时有一面镜子,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比他更加奔放。我是一个木讷内敛的人,从不喜形于色,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姑娘。当爱情来临的时候,所有的正经都乱了阵脚。
“你今天准备朗诵什么?”我听到许硕在问佘曼。
“《我见过你哭》。”不用多想我也知道,那就是拜伦的诗歌。
“陈老师,您是第一次来参加我们的诗会?”
我回头,发现正是许硕。他身边已经没有佘曼,应该是去后台做准备了。
“您要不要也朗诵一首?”
我连忙摆手拒绝。我最害怕登台演出,就像是当众出笑话。
“朗诵诗歌可是一件很浪漫的事。”许硕见我拒绝,再次劝道。
不知为什么,“浪漫”两个字击中了我。爱情让人头晕,最明显的举动就是你会冒险。
爱情本身就是一场华丽刺激的冒险。
鬼使神差一般,我点点头答应了他。
他见我答应,心里非常高兴,眼神中流露出难以让人察觉的兴奋。他从夹在腋下的文件夹里取出一张稿纸,上面是一首名为《西风颂》的诗歌,作者是雪莱。我接过手稿的时候,耳畔刚刚响起佘曼的声音:
“我见过你哭——一滴明亮的眼泪,
涌上了你蓝色的眼珠……”
我沉浸在佘曼的声线和情感中,犹如倦鸟归林一般惬意。我如痴如醉地观赏着佘曼手上每一个动作,语调里每一个起伏,她故作深沉地样子在我看来可爱至极,让人忍不住想去拿手背蹭蹭她光滑的脸蛋,分开手指去拢拢她的头发。我完全丢了魂,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一个人如果丢了魂,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我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看什么都稀罕,看不够。佘曼浑身上下都是春天,我多想变成一颗生长在她的土地上的小草。这种感觉让我明白爱情不是占有,而是依附。
佘曼刚刚朗诵完,许硕就戳了我一下,说:“陈老师,到你了。”
我走向舞台的时候,佘曼刚好从舞台上走下来,跟我打了一个照面。她充满疑惑的看着我,好像看见了黑夜里的太阳。
我走上舞台,开始了我拙劣的朗诵,我不会拖腔,也不会抑扬顿挫,不会像佘曼那样声情并茂,不会用自己的肢体语言来诠释。我就像是一根木头,就那么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当我读完“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时候,背后的汗水已经涟涟。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进行登台表演,为我所爱的姑娘。
念完之后我如释重负地走下舞台,佘曼立刻跑到我身边,说:“我当你已经吹响追求我的号角了。”
陈坦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王元不好惊动他,就随着他去遐想。过了约摸五分钟,陈坦回过神来,径自端起杯子去里屋倒水,眼睛不往王元身上看,似乎他已经走了,或者根本并不存在。
“陈老。”王元轻唤了一声。
“哦,”陈坦停下来,回身看着他说,“不好意思,我有些混乱,也有些累,上了年纪,讲话也是运动。我进屋歇会,你不介意等我几分钟吧。”
王元笑着摇摇头。
陈坦进了里屋,几分钟没有概念,很快就过去,他也没有出来。王元站起来在客厅踱步观赏,看见一张老相片,是一个旧时期的女子,穿着旗袍,撑着纸伞,这算是当时的艺术照。照片本身就是黑白,加之年代久远,看上去已非常模糊,但还是能从这模糊中辨认出她曾经姣好的容貌。他不由自主地端详着照片,想象着那个年代发生在两个人之间如火如荼的恋情,感到伟大的人物之所以伟大,不仅仅在于成就,更在于情怀。
“那就是佘曼。”陈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屋里走出来,端着茶杯站在王元身后,“你可以把照片拿出来,后面有我当时写的四个字。‘吾妻永生’。”
王元把照片拿出来,发现后面的四个字却不如陈坦所说,而是:吾爱永生。他把照片展示给陈坦,陈坦拿食指点了点太阳穴,笑笑说:“老了。我们接着说吧。”
因为佘曼,我的课进展地很顺利。
这样一直到了期末,学校要求我来出一套测试题,我实在懒得去做,又不好推诿,佘曼注意到之后,我把事情前后跟她讲了一遍,她说这有什么,只要我答应她给她写一首诗就帮我出题。与其让我写一首诗,还不如让我出一套题,但不等我拒绝,佘曼就说:“就这么定了。明天我把题给你。”
“欸,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
“我也知道你很聪明,但出题这种事跟答题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爱因斯坦就说过提出一个问题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
“行了,你就别这么标榜爱因斯坦和你自己了。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写的诗不能打动我,那套考题我写好了也不会给你的。”
那天晚上,我一夜无眠,我从来没有对一道题目这么百思不得其解和毫无头绪。那时不像现在,到了晚上就打开电灯,想用多晚就用多晚。那时候过了晚上十点就不再供电,我只好点着一支蜡烛。到了后半夜,已经点燃三根蜡烛,我攥着铅笔,也没写下一个字。
一阵风吹来,烛火舞跃,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这让我联想到一个比喻,佘曼是她自己,而我是她的影子,我对她的爱情就是这根点燃的蜡烛。如果没有爱情,我的存在就被蛰在黑暗里,永无天日。借着这个灵光,我匆匆下笔,竟也游走出几行姑且可以称为诗歌的句子。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实验室的时候,发现佘曼正等在门口,手里拿着两张稿纸。见我走来,她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稿纸迎接我:“诗写出来了吗?”
“给你。”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给了佘曼。她接过来之后,原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发射出喜悦的目光。
“自己写的?”
我点点头。
“写给我的?”
我又点点头。
她毫无预料地冲过来抱住了我,不等我躲避和挣扎又迅速松开手臂,一路跑开,只留给我一个起伏和纤细的背影。那个拥抱就像一颗射向我胸膛的子弹,破开我的躯干。那一刻我体会到,生命中的一些东西悄然起了变化。
“我的考题呢?”我冲着她的后背喊道。
她一松手,两页稿纸飘落下来,我又是兴奋又是抱怨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稿纸,一看便愣住了。几乎所有的题目,都如同出自我的手笔。你可以模仿一个人的笔迹,但是模仿不了他的思想。从此我再也不敢把她看成一个单纯聪明的女孩,她简直就是一个魔鬼,能一眼看到我的心里。不不不,魔鬼这个称呼过于尖刻,她是住在我心里的天使。
“有件事我很好奇?”在一节课结束后,我拦下她问道。她那天一身短打扮,头发束成马尾,短袖短裤,穿着运动鞋,显得非常有活力。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不就是那几道破题吗?”她轻描淡写道。
“你猜出答案我能接受,猜出题目让我有些难以置信。”
“理性的东西永远有一条可以遵循的定论作为支持,不管表面上怎么掩饰,只要摸准那条脉络,任何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诗歌而不是物理。因为诗歌你永远不知道诗人下一句妙语,而现在的物理,基本上就跟在几位著名的物理学家背后,拓宽和走完他们铺设好的路。没意思。”
“但是,我还是想问,你怎么猜出我要出的题呢?
“不是猜出,而是判断。”
“你对物理很有天分,有没有兴趣来我们研究小组?”与其说我因为她的天资聪颖想要拉她入伙,不如说我只是想更多地跟她接触。
“错,我对物理没有任何天分。”
我没想到佘曼这么利索地就拒绝了我,更没想到她接下来深情而猎奇地看着我,就像是看拆封前的礼物盒。
“你研究物理,而我,只是研究了你。”佘曼看着我得意地说。
这时,那个叫许硕的男生拿着一副网球拍横在我们之间,叫了我一声陈老师,便把佘曼带走。他的神态语气,仿佛我不是佘曼的老师,而是她的父亲。许硕的心里美的开了花,不管我和佘曼走得多近,我们之间始终横亘着中华民族的传统道德观,而他则能轻易地走进佘曼心里的秘密花园。他们是那么般配,如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们是那么青春,如同纵声高歌的百灵鸟。在他们面前,我不仅是一位老师,更是一位老人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佘曼的爱情独占,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汹涌而至。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人师表这么多年,第一次动心,竟然是对自己的学生。
说到这里,陈坦又停止叙述,他握紧了双拳,似乎还在对那个强大的情敌充满抵触和防御。原本疲惫的脸上也悄悄登陆了愤怒的神情。
“你知道男人最不能容忍的两件事是什么吗?”
王元摇摇头。
“一,不能容忍别人侵犯他的尊严;二,不能容忍别人侵犯他的女人。爱情总是让人昏了头,不是吗?”陈坦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唉,我想遇见佘曼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清醒过。”
“要不您先休息一下,看您有些累了。”
“后面的故事还很长,我们抓紧时间吧。”说完,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挂钟。
转眼,暑假来了,我第一次这么不愿意过暑假。
放假前一天,佘曼的舍友找到我把那本许硕手抄的“拜伦全集”给我,同时给我的还有一张佘曼的照片。我问她佘曼人呢,她说佘曼已经离校了,托她把这本诗集交给我。我接过本子,心下惆怅不已。那么厚一摞,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一页页翻开看,都是漂亮整齐的楷体小字,每个字就像一架轰炸机,把我的疆土践踏地体无完肤。我越是对立许硕,就越是证明我在意佘曼。一天一夜,我没喝一口水,每吃一口饭,没打盹没走思,把那些诗歌一首首读完。念到最后一个字,我眼前突然一黑,然后是刺眼的明亮,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看着那轮朝气蓬勃的太阳我意识到,我已经离不开她了。
我盯着那张照片,脑子里充斥着佘曼所说的“想好怎么追求我了吗”,实验进行的很慢,我干脆给大家也放了一个暑假,这是十年来,我一次这么长时间离开这个研究,离开爱因斯坦。小组的成员问我是不是疯了,我说研究时光机的时候我就疯了,而现在,我又疯了一次。
要知道,让我亲口说出那些卿卿我我的话,简直跟让我亲口说出爱因斯坦是混蛋一样困难。就是打碎我满嘴的牙,我也不会说爱因斯坦一个脏字。而至于那首诗,给我的感觉就象是远天天外的一颗星星,它一直在那里遵循着固定地轨迹默默运行着,我只是发现了它的存在,并不是创造了它。所以,我再也写不出第二首。要知道,发现一个新的星星不比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更简单。
但我腔子里冲腾着一股热血,浇筑了一个信念。这个信念就是我想告诉佘曼,我是多么爱她,我想让所有人知道,我是多么爱佘曼。
我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着,想象从哪里突破能给佘曼一个惊喜。我看着那本“拜伦全集”,心想要做就做常人做不到的事,否则干脆不碰。但我除了物理,一无所长,总不能邀请她一起去做特斯拉线圈作为约会的内容。
暑期的校园就好象是闭园之后的游乐场,有一种强烈的空旷,大抵是人流映照的缘故吧。
一天我在操场上踽踽独行,偶遇了一个的同僚,他既教授数学,也教无线电。他看上去像是中了彩票一样,连蹦带跳地冲到我面前:“陈老师,又抓住一个特务。”
“哦。”我漫不经心地应付着。
“我敢肯定,一定是我送出去的那批学生破获的。”
“你怎么知道是他们呢,他们去哪儿了你都不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笃定而任性地说。
“既然你的学生都那么厉害,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密码破译的工作呢?”
“我,”他反而红了脸,“你知道我身份不好。我父亲以前是国民党,现在跑到了台湾。我这样的历史背景是无法通过审核的。”
“你本来能去台湾,却毅然决然留下来了,这就是忠于祖国的表现啊!”
“政治,”他摇摇头说,“没那么简单。”
“那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选择,你还会留下吗?”我问道。
“当然,”他不假思索地说,“我热爱的祖国,我愿意为她奉献一切,青春,鲜血,乃至生命。无论国家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到最好,只要国家一声招呼。而我的悲哀在于,国家现在什么也不让我做。落得一身清闲,也落得一身毛病。”
“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也都会好起来。”
“但愿吧。”
我们感慨了一番,然后接着听他聊密码。
“你知道搞无线电跟你搞基础物理最大的差别在哪儿吗?你看,你搞基础物理需要一股一根筋般的钻研劲头,而像我们搞无线电,就需要灵动。你搞物理是山,而我们是缠绕在山间的白云。”
他这话让我想起了佘曼,同时也启发了我。
我当天晚上回到宿舍,连晚饭都忘了吃,脑子里不断开始构思那个将我一击即中的念头。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打动佘曼。与现在我要发明出来的时光机相比,那件事更让我心潮澎湃。也就是说,全人类的关注也不如佘曼一个人的惊喜让我兴奋。
第二天,我立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那个老师,他一开始认真和正经的脸上慢慢显示出可笑的表情。
“不可能。”他在听完我的想法之后简单地总结道。
“你说‘不可能’,而没有说‘不能’,就表示还是有可能的对吧?”我说。
“是有一种可能,除非你是上帝。”
“我不是上帝,”我看着他说,“但我要做上帝没有做过的事。”
“没有那个同事的帮忙,我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成功,所以你如果写小说的话,有必要知道他的名字,他叫楚西原。关于他的故事,你有兴趣的话,我会在下次见面的时候着重跟你讲讲。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回到1955年。”陈坦喝了口茶说。
“下次见面?今天讲不完吗?”
“这个故事能讲完,我还有另外一个故事要讲。”陈坦神秘地说。
“另外一个故事?”
“对,是我的,也不是我的。是你的,也不是你的。”
他这两句话说得王元云里雾里,后者有心要问,陈坦却接着刚才的叙述讲下去。
那年夏天特别热,我还记得我和楚西原两个人穿着拖鞋,大裤衩,光着膀子,汗水不断从脸颊上流淌而下滴在演算过的草纸上。蚊子就像是轰炸机一样,把认真计算的我们叮咬地体无完肤。
我相信一种说法,从哪本书里看来的,那上面说,每个人这一生要往外排泄的泪水和汗水是成反比的。我喜欢流汗,而且我从不流泪。打我记事起,我就没哭过鼻子,再大的委屈我也能消化,囫囵吞枣就咽下肚里。一直到1957年,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我们再次详细讨论了那个想法,楚西园这次沉思片刻,说了两个字:“干吧。”
“干。”我搂着他的肩膀兴奋地附和道。
一开始,我们只是按照电报码来翻译这些汉字,很快就发现根本不可行,即使两个月我们什么不做也无法翻译完,更别提发送了。楚西原笑称,搞了这么多年无线电研究,第一次发现体力比脑力更重要。
就这样过了一个礼拜,进展缓慢地可怕。你知道做研究最怕的不是失败,而是没有进展。我们必须想到一个解决的办法,不然我的计划就将付诸流水。就在这个时候,我在楚西原的宿舍看到一本夏培肃编写的《电子计算机原理》的讲义,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放下书问楚西原:“有没有可能,直接把汉字转换成二进制的0和1?”
“理论上来说有可能,但问题是,你需要先制造出一条理论出来。”
“看,已经从不可能到有可能了,这就是进步。”我笑着说。
“有时候真搞不懂你们这些物理学家,尤其是是陷入爱情的物理学家。”
“有一天你也陷入之后,就恍然大悟。”
不得不承认楚西原的厉害之处,只用了五天的时间,楚西原就根据那本讲义研究出一套将汉字直接转化为二进制的方法。楚西原还跟我说,电子计算机会成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不仅仅在数学领域。看来,他说对了。
就这样,又过了十天,我们得到了一堆由0和1组成的厚厚的稿纸。之后的工作到了核心部位,要把这几百页的稿纸压缩成一段密码。
我完全是一个外行,又不是搞数学的,但是没想到这反而帮了大忙。
楚西原说:“到这里,我们已经做到极限了,除非能有一个非常精妙的公式来进行加密,也就是所谓的秘钥,然后再有至少一百个人组成的方阵进行昼夜不停地计算。否则即使用尽之前的方法,我也只能把这几百张纸变成两百多张纸。”
“一定有这样的公式,可以进行更深层次的加密。在物理上,麦克斯韦就曾经用四个偏微分方程式把电和磁结合起来。”
“你说什么?”
“你应该听说过吧。”
整整两天,我们放下密码,由我开始为楚西原讲解麦克斯韦方程组。第三天早上,楚西原敲响了我单身宿舍的木门,跟我说:“我们就用麦克斯韦方程组。”
接下来几天我唯一能帮上忙的就是挥舞着蒲扇为楚西原赶走蚊蝇和送来凉爽,还有就是不断奔波于学校和供销社之间,购买纸笔。
楚西原用左手持笔快速在稿纸上记着,右手单手在算盘上让我眼花缭乱地拨拉计算。大概过了五天,楚西原在噼里啪啦拨动的时候弹飞了一个算珠。他在手指上缠了胶布,着魔一般坚持演算。我跑到校外去买新的算盘,回来的时候,发现楚西原正在拨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属算盘。我不敢打扰他,就站在他身后。光线逐渐暗了下来,楚西原仍然在计算,一直到我几乎看不见他的轮廓,他已经撕掉胶布的手还没有停。血花在空中飞溅,犹如照亮夜晚的群星。
等他最后算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离开算盘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在滴血,左手在稿纸上使劲地写下最后一排数字,然后把笔一扔。他回过头来,我看见他的双眼发出了狼一样的绿光。
“陈坦,这就是爱情的密码。”
看着我疑惑不解地目光,楚西园解释道:“已经有了秘钥,只要按照这个进行转化,我们就可以把这厚厚的一本诗集转化成一串空灵的数字。如果能有一台电子计算机就好了,几天之内就能完成转化和压缩。”
“去哪儿弄一台电子计算机呢?”
“换做以前,我还是副教授那会,可以联系一下我那些学生,可是现在风声紧,我担心他们能不能找到是个问题,会不会帮我更是个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你不想连累你那些学生。”
“所以,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看看还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感动那个小女孩。“
“不,你不懂,感动和喜欢是两码事,而且单纯是体力上或者讨巧的礼物更不会值得她珍惜。要做,就要做得前无古人。“
“可是没有计算机我也没办法,要不你去帮我召集一百个工人,不用数学太好,懂一点点微积分就可以。“
“还有一个办法你没说。“
“相信我,这方面我是专家,没有其他——“
“造一台计算机。“楚西园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再次说:”没有的话,我们就造一台出来,我相信这应该不会比造时光机更难。“
“疯了,真的疯了。“
是疯了。
楚西园完全被我感染了,跟上次一样,在经历过最初的疯狂后,由他这个专家把我凭空的想法落实。
电子计算机我们根本造不出来,我们所有的理论支持都来自那本册子,最重要的是,许多精细的元件我们根本无从获取。一腔热血冷静下来,我在屋里来回踱步,楚西园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这是他的经典姿势,想问题的时候习惯蹲在地上。我还为此嘲笑过他,说他这是在蹲旱坑。
“你听说过差分机吗?“楚西园仰头望着我问道。我停下来,搓了搓手,摇摇头。他继续说道:”英国科学家巴贝奇于1819年提出差分机的概念,并于1822年制造出可动模型。要知道,从设计绘图到机械零件加工都是巴贝奇亲自动手完成 的。你有没有受什么启发。1822年啊,距离今天都过去一百多年了。一百多年前一个人都能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制造出一台差分机,那么一百年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两个人,加上巴贝奇的理论支持,有什么理由制造不出一台像样的差分机呢?“
“你还没告诉我,那样一台机器跟电子计算机一样强大吗?“
“当然不如了,只是类似计算机里的控制器,可以用0和1来控制运算操作的顺序,提高乘法速度或者改进对数表。我记得这里有一本专门讲差分机的书。“说着楚西园去床上的书堆里寻觅,没一会,他就举起一本失去封皮的书,笑嘻嘻地举起来给我看。
“干吧。”这次轮到我说。
虽然我们现在有巴贝奇所没有的条件,但我们不具备巴贝奇当时的优势,他有三年时间慢慢去磨,而我们仅仅剩下半个月了。我们没有资本也没有时间打造出机器零件一一验证,我们必须一击即中。这时候我想起另外一个物理界的巨匠,跟麦克斯韦的名扬四海不同,这一位似乎有些默默无闻。他所有的发明都是在脑海中绘图验证,然后按照设想的那样做出实物,跟想象中分毫不差。
“特斯拉?”楚西园一脸惊愕地看着我。
“怎么,没听说过。这可是要比爱迪生伟大得多的发明家,超级发明家。”接着我简单讲述了特斯拉的生平,楚西园并没有被特斯拉传奇般的一生所吸引,他有所取舍地抓住我讲述中有用的部分,而我自己则并没有注意。
“你再给我详细讲讲特斯拉线圈和变压器的原理。”楚西园托着下巴对我说。
就这样,我和楚西园把特斯拉“请到”我们的研究小组。
楚西原盯着我们实验室那台一直处于建设阶段的时光机若有所思。
“哎,你该不会是要打它的注意吧?”我担心地问道。
楚西原笑而不答。
我护在时光机前,张开双手,“不行,不行,这可不行。这是我的命根子。”
我意识到这个词有些别样的指代,解释道:“这是支撑我人生的信仰。”
“不过是一堆机械元件而已,拆掉之后还能重新组装构建。”
“你知道我们花费了多少年才走到这一步,这可不是像盖房子,砌砖盖瓦的工程。每一个元件都经过了精细的设计和调整……”
“佘曼,”他伸伸左手,“时光机,”又伸出右手,“鱼与熊掌。”
他像老夫子一样摇头晃脑拖着腔调说着。
选择!
人一出生就面临着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选择,我是一个害怕选择的人,我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喜欢框架和规则。但是现在,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兼得的好事,当你走向森林间一条路的时候,也许你这辈子都无法再回头去尝试另一条路。
我掏出佘曼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物突然活了过来:她在咧着嘴笑——我能听见她声带振动空气的轻颤;她在蹦蹦跳跳——仿佛要从这一方天地中跳跃出来冲撞到三维的世界;她在跟我说说话——每一个字眼都像是一滴清冽的甘泉滋润着我干涸的土地。佘曼佘曼佘曼,我最爱的姑娘。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根本没有选择。我爱她,这就是唯一的路。
“拆!”
“好嘞。”楚西原手舞足蹈。
搭建成眼前这样花费了我们将近十年的时间,但是只用了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和楚西原就把时光机拆了个稀巴烂,一地黑色机油中漂浮着一个个探头探脑的机械元件,在我看来,却如同漂浮在血海之上的残肢断体。
楚西原一一检查着这些零件,然后从中遴选出可用的进行归类。
然后,他便暂时把器械放在一边,开始用纸笔构思。
我们没日没夜地进行着探究,经常就在实验室睡着,醒来之后看着一地的零散,反而更像是身在梦中一般。而梦境里,我总是遇见佘曼。梦见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我骑着一匹骏马,佘曼坐在我身后,紧紧搂着我的腰。我们漫无目的奔腾不已。突然,马失了性子,开始一跃一跃地冲突地跳起,我抓不住缰绳,被甩在地上。
“喂,醒醒。”
我感到一阵推搡,揉了揉惺忪睡眼。
“怎么了?”
“成了!”
“什么成了?”
“机器,机器成了。”
我一骨碌坐起来,盯着眼前那台奇形怪状的机器。楚西原开始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解起机器的运行原理,将我们转变后的数字输入进去,通过我们之前设计出的秘钥,机器就能将这些数字进行不断的压缩。
“这个机器只能运算一个公式,但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们做到了。”我热泪盈眶,上前抱住楚西原。然后,我们又分开,相视而笑。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等待,等待机器每天24小时的运转,一点一点地接近着我们设定的终极目标。
暑假开学前一天,机器在咔嚓一声中停止运转,最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排0和1的组合。
几百张纸变成了一行数字:000111,01001,0001101。
为了庆祝,我特意跑出去买了一个西瓜。我不会挑瓜,嘱咐瓜农给我找一个熟透的。我兴冲冲地抱着西瓜回来,准备切成两半,我和楚西原一人一半拿勺子㧟着吃。楚西原拿菜刀打开西瓜,刚破一个小缝,只听哗啦一声,伴随着一股浓臭的味道泻出一地鲜红的汁水。
“你看你这个物理学家,连西瓜都不会买。看这瓜瓤,都娄成什么样了。”
我也不作解释,傻呵呵地赔笑,然后拉着他去学校附近的小饭店,可着劲吃了一顿。那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楚西原大着舌头跟我说自己空有一腔抱负的委屈,讲到最后,他倏然收声。我听见他默默地哭了。
暑假结束后,皮肤晒得有些黝黑的佘曼回到学校。我跟佘曼相见那一刻,在我看来仿佛是经历一个世纪之久。那个夏天很热很热,但一看见佘曼,我就解暑了。
一开始我们都故作正经,甚至一度还讨论了几个物理学的问题,她是我的好学生,我是她的好老师,聊着聊着就放开了,她滔滔不绝地讲发生在乡下的趣闻,讲那里一望无际的稻田和没有马桶的厕所。
“那儿的蚊子,就像是一架架轰炸机。“
我心里一惊,她也使用了这个喻体。看来还真是心有灵犀。佘曼说了一会之后就看着我,问我这个暑假做了什么。我骗她说除了做实验还能做什么。
“你不要打岔,我是说为我做了什么?这两个月以来,我每天都在想你。下田干活的时候想你,蚊子叮得我睡不着觉的时候想你。农村的空气好,到了晚上可以看见比城市更多的星星,也更清楚,看着那些距离我们亿万光年的繁星,我更加想你。我看见星空,就仿佛看见了你。“
“我,我也想你。“我用蚊子振翅的声音说道。
许硕没来上课,后来我从其他老师那里得知,他父母不幸出了交通事故双双罹难,他也因此辍学。这简直是天助我也,但马上我就为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可耻和该死。
开学后我换了一种方法,开始边讲课边在黑板上写讲义。佘曼很快意识到我的不同是别有用心,几次下课后追问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因为她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浪费时间来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我只是莞尔一笑。这就更加引起佘曼的注意,我的目的达到了。四节课之后,我又恢复了上学期那种授课方法,而佘曼仍然是那个最先答出问题的学生。到这时,再也没有人怀疑佘曼的天才,只有我知道,她的天才体现在另一方面。
不得不承认,佘曼真的非常聪明,至少对我的揣摩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没多久佘曼就拿着那些手抄的讲义给我指出了端倪。
“你第一次写的讲义,有一个错别字。照你的性格和认真程度,这本来是一件极小概率的事件,可以忽略。但是你总共写了四篇讲义,每篇都有一个错别字,而且错别字出现的位置都是第四段的第十八个字。”
“四月十八号是我听你读诗的日子。”
“这个不用你提醒,”佘曼接着刚才凌厉的语气说道,“如果出现的那四个错别字是‘我喜欢你’这我能理解和接受,但是为什么这四个字是‘麦克斯韦’呢?”
我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
“难道你在暗示,对于物理来说,我仍然没有那么让你心动?如果你费尽心思只是为了向我委婉地拒绝,那我无话可说。你说过你想我,我看你更想念爱因斯坦。”
不等我解释,她就再次跑开。每次当佘曼跑开的时候,我的心头就会一紧,害怕她再也不会回来。后来她真的一去不回。我也养成一个毛病,家里的人只要出门,我一定要亲眼看着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才肯罢休,我害怕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出门,害怕没能看他们最后一眼。
就这么过了几天,佘曼对我不冷不热,我知道她是一个不服输的女孩,也知道她这是第一次没有猜透我的想法。我不知道是该高兴一下,还是悲哀一会。
当时学校经常会组织学生听一些党组织的文件,我就是抓住这个机会开始进行下一步。学校发通知要在下午两点通过广播来播报最新的社论,全校的师生都必须来到场聆听。我没有听校长的话按时出现在操场上,而是悄悄溜到广播室,对负责广播的老师撒了一个谎。我真是学不会说瞎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我说校长来让我叫你出去找他。校长怎么会派我来,来找他做什么呢,这些他幸亏都没有问,他一定把我紧张的神情误读为是某件突发事件的严峻性。那时候政治氛围已经非常紧张,某种不可预知的灾难一触即发。我在做实验的时候可以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而在设计用计这些事上则完全没了章法和勇气。只能说是天意,我和佘曼注定有这一段缘分。
我来到学校的广播室,当时正在播放着毛主席的一次讲话,我知道全校的师生都在静心聆听着主席的教诲。我心里默念了几遍对不起主席之类的话,来解脱自己打断他老人家讲话的罪行。我在为自己将要进行的表白感到血脉贲张,激动地颤抖起来,我按下暂停键的右手食指仿佛已经脱离了身体,完全是游离在意识之外的一截骨肉。整个学校都没有这么安静过,毛主席的讲话被打断,起初所有人都以为是机器发生了故障,然而当我的声音出现在广播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我打开话筒,并且可以想象到全校的师生此刻都乍起耳朵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咽了一口唾沫以缓解紧张的情绪,然后说出了那串密码:“滴滴滴嗒嗒嗒,滴嗒滴滴嗒,滴滴滴嗒嗒嘀嗒。”
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
接下来我所说出的那一段密码就好像之前我出的题目一样,引起了全校的关注,甚至,这次波及的面更广,社会上一些人也开始参与进来。第二天的报纸就报道了这段新闻,标题就是那串醒目的密码。一时间,所有密码爱好者都开始加入到破解密码的队伍中来。而我作为密码的缔造者之一和传播者,当天晚上就被秘密逮捕。
很显然,他们把我当成了里通外国的间谍。
我首先接受的是来自政府某机关的问讯。
我亮出了自己的身份,但这于事无补,他们只说那是一个虚假的幌子,见我仍然是一副无可交代的表情,他们就放出话来,等他们的人破译了密码,一切真相昭然若揭的时候,也就是我的死期。说实话,我倒是非常希望他们能够破译。
过了一个多月,我在一个深夜被秘密转移,我头上套着黑纱,双手反剪绑在腰间。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套在我头上的黑纱被揭掉的时候,我立刻傻眼了,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个将军级别的军官。
他见了我就指着我的鼻子大喊道:“你知不知道你浪费了国家多少资源?一个团的兵力,日夜不停地花了一个月才把所有的字都破译出来。”我本以为他会狠批我一顿,却话锋一转,“我现在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到我这里来帮忙。”
那一个多月发生了什么,我是从那个将军嘴里得知的。
他告诉我,那个密码一出,引起巨大轰动,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有可能是美蒋进攻前吹响的号角。于是以讹传讹,一时人心惶惶。所以,不仅仅是那些密码爱好者开始研究,安全局一个秘密单位也盯上了,他们不惜派出最优秀的破译者来进行研究,但是由于这个密码不是传统的方式,是他们任何人都没有接触过的创新,谁都没有头绪。但是他们看出来了这个密码其实是依附着一个自成一派的公式进行的加密,只要找出密钥,这个密码就会迎刃而解。可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密钥是什么?于是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跟踪新闻,征集人们对那则密码的看法,然后就收到了一封来自我们学校的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两行字。一行字是:麦克斯韦。一行字是:告诉他我想他。
没有署名,也无须署名。
通过麦克斯韦的方程式,破译者们很快解出来了这个不断被压缩的密码。一开始,他们解出来一首诗,然后是两首诗,一直到最后,通过那一段密码,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部《拜伦全集》,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没想到我费尽周折加密的东西竟然是一部诗集。他们以为破译到最后会有一些与国家安全有关的谍报,那样前面付出再多的辛苦也都是值得,但是到了最后,他们得到的是四个字:我爱佘曼。
我当然不会答应留下来,将军说我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单单是切断毛主席讲话的广播这件事就可以放大到反党反人民的罪行上来。我知道他只是想让我帮助他们进行密码的研究。这个时候,我提出来楚西原,告诉他我只是提供了一个简单的构思,所有的实际工作都是楚西原一个人完成的。就这样,楚西原把我置换出来。我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回到学校,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佘曼。才过了一个多月,佘曼就瘦的没了人形,我看见她躺在床上枯瘦如柴的背影不觉湿了眼眶,佘曼发现是我,连问了三句这是不是做梦。
佘曼是何等聪明的人,自从我无缘无故消失之后,她就把一切都联想清楚,她写的那两行字,第二行字里表达出来的意思就是她猜到我被抓了,但是没猜到我还可能被放出来。
佘曼扑过来抱住了我,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这是我所经历过,最浪漫的事。但是跟这个比起来,你好好活在我的身边,更加浪漫。”
佘曼从此辍学,也不是辍学,而是加入研究组,我们的婚期也提上日程,但是却被另一件事给耽搁了,这一耽搁就是一年。
说到这里,陈坦停顿了一会,王元从他的眼神中看到的不是忧伤,更像是一种无奈。回忆美好的往事总是让人感伤。
陈坦又望向挂钟,这次终于引起了王元的注意,问道:“陈老还有别的事吗?”
“哦,没什么,我只是在等一个人。”
“我在这会不会影响到您和朋友见面?”
“没事的,你见见他也好,他是故事里另外一个主人公。”
“楚西园?”
“不,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是死是活,他的存在成了一个最大的秘密。有时候想起他,我也不知道是挽救了他,还是坑害了他。”
“那么就是许硕了?”
陈坦目光一亮,说:“听你说话的语气,你不喜欢这个人物?”
“没有,只是他太没有存在感,是个无关大局的龙套演员吧。而您刚才特别说了,另外一个主人公。”
“王记者,很不错嘛。那你想想,除了他,还有谁会成为我们的主人公呢?”
说完,陈坦才再次开始了讲述。
之后的一年我有些疏远佘曼。在1955年的秋天,我却开启了时光机研究的春天。虽然,佘曼进入研究小组,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变长,交流的时间却缩短。死去的爱因斯坦,在我“死”过一次的心里复活,占据了所有空间。
密码压缩意外给了我研究爱因斯坦相对论的灵感,让我开始去想,如何压缩、发送、接收一个活生生的碳基生命。经过差不多一年的研究,就有了我一开始跟你说的那篇论文。给出一个理论,结合量子。但理论虽然完善了,却没有实用,时光机已经被我拆了,短时间内不可能组装回来。学校也无法提供那么多研究资金。所以,去苏联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我发表了制造时光机的论文,并且接受了苏联方面的邀请,答应苏方在婚后会带妻子一起过去,他们第二天就派人送来消息,竟然是一封赫鲁晓夫的亲笔信,信上说非常高兴我能答应他们的请求,并希望我能尽快完婚。
但是接下来却发生了几件怪事。
我们第一次准备好结婚的时候,是1956年冬天,我们做好的礼服突然不翼而飞。要知道,那时候礼服都是定制的,需要先用布票买布,再找师父来定做。于是只好推迟婚期。
第二次就在我们婚期的前两天,我的小姨去世,就是在她赶来参加我婚礼的火车上猝死,但是她根本没有心脏病史。处理完她的葬礼,我们再次错过看好的婚期。
佘曼本来不是迷信的人,但是经历过前两次意外之后,她坚持要按照黄历上的讲究来,排除各种相克和不利,下一个适合的日子已经是1957年的农历二月。
但是这一次却发生了更大的意外。不是我危言耸听,在整个中国的历史上,比这更大的意外比比皆是,可是在我的个人史上,这绝对是永不褪去的灾难。
转:讲述Ⅱ
你可能不太清楚那段历史,1957年伊始报纸上发表了一些关于整风的文章,但当时这股风刮的并不厉害,可我以为已经风平浪静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刚刚身处暴风的边缘。我不知道这些现在能不能写,写了能不能发表,在当时,可不敢乱说,很多在监狱里一蹲十几年的罪犯都不过是说了一句无心的话。但我后来看过冯骥才先生编著的《一百个人的十年》,我想文革的书都出了,我们这个反右派的故事也会被宽容处理吧。如果可以,我真想略过不讲,可这时“好戏”才刚刚上场。
陈坦说到这里,原本微躬的身躯挺直了一些,眼神也多了光芒,仿佛在告知王元,即将到故事的高潮部分了。不像是回忆灾难时的戚哀,反倒像是讲述一桩得意的功绩。
“小伙子,你听过那次整风运动吗?”
这次,陈坦没有停下来看表,他对这个话题的开启非常急迫。不等王元回话,就紧接着叙述起来。
1957年1月20日,是24节气中的大寒。傍晚时分,一辆军绿色的吉普开进了进平市市政府的大门。开了不久,汽车停下,从车上下来三个人,其中两个是警卫,一个便衣打扮的年轻人。三个人从门口向里走,经过三道警岗之后,来到一个大院里。那里松柏参天,到处都是古香古色的建筑群,仿佛一脚踏入清明朝代。再往里走,就看到了一座两层建筑,红墙绿瓦,上层的屋檐下挂着庄严的国徽,中间那扇大门正上方横着一块匾,上面写着:讲风堂。讲风堂前面是一大片草坪,东面是一面碧波如洗的湖水。至此,那两个警卫退下,由进平市市长的贴身侍卫带着年轻人继续向里走。
腊月初八的进平市日报上刊登了一首名为《革命进行时》的小诗,进平市市长在看到这首诗之后就立刻找到自己的下属,要求立刻安排跟署名为江海客的作者见面。
诗本身并无新奇,没人知道市长为何对他如此重视。
来者比市长想象中年轻多了,他原本以为对方会是一个佝偻的老翁,起码也是一个年过不惑的中年,而眼前却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年轻得有些过分和不真实。
“市长你好。”来者伸出右手。
“江先生你好。”市长握住江海客的右手,“诗写的不错啊。”
“毛主席说过,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啊。市长这么称赞这首诗,算是自甘落后吗?”
市长脸色一变,“你怎么会知道这首诗,我昨天发生刚写完,还没来及发到报社。”
“因为我已经看过腊月十三的报纸。”
“装神弄鬼。你不怕我现在就让警卫把你给毙了吗?”
“怕的话就不会到这里了。”
“我看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是同一个世界,只是不同的维度。”
“你不要搞语言上的游戏。”
“市长的感冒好了吗?为何把林医生开的药偷偷扔到痰盂里呢?”
市长感冒只有身边的几个体己知道,把药扔进痰盂的事则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市长惊恐地看着来人,仿佛看着一头青面獠牙的怪物。
“市长在后来的回忆录中披露了这个细节,这本书现在恐怕还只是个腹稿吧。书里还说,何妈今天中午给你沏茶的水没有烧开,你现在肚子还没察觉到,过一会应该就有反应。多好的普洱啊,那可是你头年当兵时的老班长送给你的,他求你办什么事,哦,把他的儿子从县城里调到市里。这事对您来说不难办吧。”
“够了,你的目的是什么?”市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想让你借助这次整风运动,去帮我整一个人。这事对您来说也不难办吧。否则,市长更私密的事情可能会见诸报端。”
“你是一个怪人。”市长盯着江海客半晌说道。
“我自欲为江海客,更不为昵昵儿女语。山欲堕,云横翥。”江海客大声朗诵道。听到这几句词,市长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了,这是1923年毛主席写《贺新郎·别友》时的原句,他也是在一次去北京开会时跟同僚谈话间了解到,普通人根本无从得知。最关键的是,这也是他准备写进自己那本回忆录中的内容。
“仅此而已?”
“对您来说易如反掌。”
“你要我摧残他的肉体吗?”
“不,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我要您摧残他的灵魂。”
看着这个陌生人大摇大摆地离开自己的府邸,他还没来及多想,就突然害起肚子疼。
1957年,进平市,北方一座旧城,严寒的冬天。
我以为眼下会是我一生当中最温暖的时刻,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远比那年冬天的气温残酷,可以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寒冷。这是政治上的冬天,而且并不像《西风颂》里结尾两句诗所说的那样。
我和佘曼办的是西式婚礼,选择在教堂举行。婚礼还没开始就出现了插曲。
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外国人闯进了我们的礼堂,佘曼精神立刻高度紧张起来,担心再次发生什么怪事。那个人把我叫到外面,用蹩脚的中文对我说他是苏联方面派来的,会一直陪同我过去,并把两张买好的车票给了我。
我回来之后安慰了佘曼两句,婚礼继续。我以为我人生当中最闪亮的梦想之一就要实现了,然而就在我说“我愿意”的时候,真正的意外才开启。
江海客出现在了婚礼现场,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份市长签过字的缉捕名单。他大步流星走进了礼堂,身后跟着几名趾高气昂的小组成员,我和佘曼都吃了一惊。
“许硕?”我和佘曼异口同声道。
“许硕已经死了,我是江海客。”许硕厉声道。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许硕就是江海客。他失踪了一年,回来之后完全变了个人,不仅仅是身份不同,办事说话也跟之前截然不同。他走到我面前,高高在上地宣布道:“从今天起,按照市长的指示,我负责肃清某大的反革命。把他带走。”说完一指我,他身后的几个人立刻冲上来把我押走了。佘曼追上来阻挠,问许硕:“许硕,你凭什么抓人?”
“就凭他是一个反动分子。”
“你有什么证据?”佘曼还在据理力争,但那根本不是讲证据的时代。
但是许硕的举动却再次出乎了他们意料。他走到我面前,从我裤兜里摸出那两张今天才送来的火车票,就好像那是他自己的裤兜,而且刚刚把火车票放进去一样。随即他从怀里掏出了更有力的证据,就是赫鲁晓夫给我写的信。
“证据?这两张火车票就是证据。你明知道中苏开始交恶了,还去苏联,是什么居心?这封信,明显地说明了你蓄意叛国;你切断过播放毛主席讲话的唱片,还发送了谍报,明显是敌特分子;你公开朗诵资本主义作品《西风颂》,是妄图压倒毛主席吹的东风吗?你公然在课堂上说过‘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的,爱因斯坦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眼里还有没有毛主席?你宣扬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是什么,是资本主义毒瘤。你有一个外号叫‘陈因斯坦’,这说明你从内心就已经在背叛社会主义了。你不断鼓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还大张旗鼓要制造时光机,就是坚持资本主义立场,反对社会主义制度。你还在学校里,利用资源制造过一台差分机,协助楚西园盗取国家机密,向蒋介石告密。”他铿锵有力地宣讲着,倾泻而出,毫无停逗,似乎他已经准备了很久,或者把这番话说了很多遍。
“你要说,这怎么可能呢?”陈坦看着惊讶的王元说,“你是做记者的,有一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就是现实生活往往比小说更加离奇和精彩。所以,我觉得作家需要做的不是创造小说,而是还原生活。好的作家都是生活的搬运工。”
“您刚才是在说的那些事的确离奇,江海客,也就是您的学生许硕,他怎么可能知道未来的事?”王元惊讶地望着陈坦。
“你听我接着往下讲。”
那天许硕把我从教堂揪出来,在学校进行批斗,说我的理论都是歪理学说,号召同学们把我打倒。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当北京申办08年奥运会成功的时候,身为最普通的老百姓也觉得倍感光荣和自豪,尤其是在广场上一起观看电视直播的人们,就更加兴奋。大环境是很容易影响到个体的,越是疯狂的社会背景越容易把人同化。人的本性,一半以上是来自后天。所谓人之初性本善,我是不信的,当然我也不相信人之初性本恶的说法,人在出生之时,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一个怎样的人,也无所谓善恶,只是无辜和无知。
没有什么先天注定,一切都是后天演绎。
一开始我不相信那些平时看起来尊师重道的同学们会变得那么凶残和陌生,他们在我面前烧了物理课本,烧了爱因斯坦和牛顿的画像,砸毁了我们从美国进口的昂贵机器,高呼那些所谓的真理都是伪科学反人民的口号。我就是他们这些口号打击的对象,是覆灭的必要。
若不是佘曼在我心底支撑着,我早就坍塌了。
跟我一起被关起来的几个老师,尤其是主任和校长都受到残酷而离奇的折磨。加上我一共三个人,我们被打成一个反动小团伙。世上的事,怕就怕联合。联合起来是力量,也是无法抗拒的漩涡。
你想象不到,那些学生们做起恶来的想象力有多么丰富。他们把校长的阴茎用绳子扎紧,然后不停地逼他喝水,胀得睾丸奇大,通体透明,就像是熟透了的李子,一触即破。这还不够,他们还把校长侧着脑袋压在桌子上,用灌满凉水的塑料瓶扣在他耳朵上,致使他后来得了中耳炎。对其他老师们的惩罚要好一些,但也变态残忍,比如解开腰带,扔进去几只老鼠再把腰带系紧。他们的指甲被敲碎,肋骨三天两头被打折,牙齿被拔下来数枚。而对我,却从未动过粗。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要知道,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有一段出奇的宁静。宁静的时间越长,就越是折磨。
终于,还是来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阴雨密布的下午,他们把我和几个老师一起押到礼堂。就在那里,佘曼朗诵过一首拜伦的诗,接受的是倾慕的眼神。而我现在站在那里,接受的只是诅咒的目光。
许硕走上舞台,揪着我的头发说道:“今天,我们大家来到这里是为了揭穿几个阴谋家的真实面目。首先我们来戳穿的是市长钦点的陈坦。他犯下了多种不可饶恕的罪行,市长亲自叮嘱我,让我对那些蓄意破坏新中国团结和发展的分子要像对待反革命一样毫不留情,撕裂他们伪装的高尚,露出他们深藏的丑恶。今天,我们就要撕裂陈坦。”
“撕裂陈坦,撕裂陈坦。”台下的同学们跟着大喊道。
他威胁要彻底摧残我的时候我反而平静了,我担心的只有佘曼和我的研究。
“杀了你现在比杀了一只蚂蚁更简单,只要我一声令下,台下那些人就会把你活生生地撕裂。”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我看着那些狂躁的大学生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啪的一个巴掌,我挨了第一次身体上的刑罚。随后我嗡嗡作响的耳边响起许硕的声音,但他就在我面前,正对着我狞笑。那声音还在继续,“我一开始就想杀了你,可我发现这样对你来说太舒服了。我要摧毁你的信仰,这才是对你最大的报复。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报复你,那是因为你夺走了佘曼,还害得我家破人亡。如果不是你,佘曼不会离我而去,她几乎都快被我搞到手了,这时候你出现了。我就不明白佘曼为什么会对你这个邋遢的中年人产生那么大的好感,难道只是因为佘曼说的你身上有一股纯净的气质?因为你夺走了佘曼,我无心学业,成绩直线下滑,学校竟然找到我要把我劝退,并且通知了家里,我父母赶到学校来求情,而就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学校最终答应网开一面让我留下来,而我的父母却永远地离我而去了。而你,要为此负责。”
“同学们。”许硕突然开口了,我耳边的声音也随即消失。“这些人们现在仍然拒不承认自己的罪行,我们要让他们认罪。”
“让他们认罪,让他们认罪。“
“你——”许硕揪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我知道他是研究历史的。“你说,孔子是反人民的,是为封建社会服务的,帮助那些帝王将相来镇压来百姓。”老教授一开始不说,忍受不住许硕的拳打脚踢,最终说了出来。然后他又揪出了一个妇女,让她说达尔文是反人类的。到我这里,除了让我说爱因斯坦所有理论都是不成立的,还粗暴地让我说爱因斯坦是个傻——后面那个字我实在念不出口。我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许硕就上来扳我的嘴,让我说。他一个人力量不够,又叫上来几个学生,我的下颌几乎都要被撕下来了,但我就是不说。物理就是我的信仰,我可以失去生命,却无法背弃信仰。
见我这样,许硕心里既痛快又难受,他在想我怎么能这么坚持一个跟我们日常生活不沾边的定理呢,如果我说了E不等于MC方又能怎样,还不是照样活着,就算我不知道电阻定律,又会影响到我什么。他永远也想不明白,信仰的力量能有多大。所以就越觉得让我说出那些悖论是一件好玩而残忍的事。
这时,佘曼在两个女同学的看护下登上了舞台,我看见了她围着那条白围巾,就知道她还没有放弃我。她泪眼婆娑地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你告诉他们爱因斯坦是个大混蛋,相对论根本就是歪理邪说。快点,你告诉他们。”
我没有想到佘曼跟我见面就是为了让我缴械投降的。我的嘴角淌着鲜血,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你快说啊。”佘曼双手钳住我的肩膀摇晃道,见我仍然无动于衷,佘曼放开我对着台下的同学说道:“我检讨,我之前昏了头要跟这个人结婚,从今天起,我要和人民站在一起。我向组织保证,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跟这个人见面,不会跟这个人有一丝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我知道她这是说给我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说出那些话来,让我解脱被批斗的厄运。但是我不能啊,我不能背叛我的信仰。
我忘了接下来发生来什么,那些降临在我身上雨点般的拳打脚踢都被过滤了。我的思想只对刚才的佘曼闪光。
当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又被关押在充当临时监狱的教室里,里面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和浓重的绝望气息。每个人都哼哼唧唧着,身体上所遭受的非人折磨此刻一点一滴地更加完整地反馈出来,开始溃烂人们的精神防备。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听见沉沉一声,睁开眼发现有人在拿脑袋撞墙。月光透进来,我看见他麻木的眼神,他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墙壁。我想起身去阻止,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只能叫喊着。他发现我醒来,对我露出一个微笑。我终身难忘那个微笑,悲悯、无望、控诉、解脱……
第二天一早,大门就被冲开。
许硕怒气冲冲地来到关押我的小黑屋,二话不说就对我一顿暴打,打累了之后才对我吼道:“佘曼死了!”
“什么?”我突然就站了起来,脆弱的身体得到了一股强大的支撑。
“是你杀死了她。”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佘曼在前一天所做的保证,其实就是对我的临终赠言。“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我当时完全没有听出来这里面所包含的意思。
你知道天塌下来是种什么感觉吗?就是那种,你完全没有任何力气和精神去对抗的压力,你将要朝着一个绝望的方向滑行而无法回头。就像那个撞墙的人一样,一点一点地杀死自己而不觉得痛苦。你无法让瀑布逆流,你无法让大地跟天空倒换,你无法让失去的爱人再回到你身边,无法听见她再说一句话,无法再跟她拥抱。那种感觉,虽生犹死。
佘曼死了之后,我整个轰然倒塌。你知道西瓜会娄,但你知道人也会娄吗?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支撑我的信仰不是物理学,而是佘曼。而她则比我更早地发现这一点,她在用自己的生命让我说出爱因斯坦的坏话。在许硕的拳打脚踢之下,我以光速想念着佘曼,怒吼了人生中唯一一句脏话:“爱因斯坦是个傻B。”
说完之后,我像娄掉的西瓜一样,烂成一摊臭水。
所谓残忍就是想方设法,充满创意地迫害人,绝不只是用力气打。对知识分子来说,没有什么比摧毁他们的真理更能打击到他们的心灵。我原本以为我的世界观已经崩塌了,我就人如槁木。但是佘曼的死让我意识到,所谓物理学不过是墓地里的陪葬品,而她才是那个真正应该埋葬在我心中的不朽。
这个世界上,你死了之后真正伤心的人不超过十个。一年之后,不超过五个。十年之后,不超过两个。二十年之后,仍然伤心的人只剩下一个,如果他/她还活着。佘曼的死,让我负疚成了一个永恒的伤心者。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求死。许硕仿佛看穿了我活在世上仅有的目的,千方百计不让我得逞。也不再对我进行身体上的折磨,就是单纯地关押着我,让我与世隔绝。那些日子我就想啊,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想来想去,觉得人活着就是为了死。
那时根本不怕死,怕活。
又经过几次批斗,我和一群教师们被转移到一座机电厂进行教育和改造。许硕则负责看守我们。
机电厂在偏僻的市郊,方圆五里荒无人烟,厂子完全是封闭式管理,说白了,就是一座没有铁窗的监狱。
但是自从进入机电厂之后,我却被隔离出来,被关押在一个密室里,那里简直是一比一的尺寸复原了我的实验室。那些国内都罕有的机械零件一应俱全。我自此没有了任何想法,只知道每天都扑在时光机的制造上。后来,我们那一批都被平反了,只有我没有,不过也没关系,只要能研究,在哪儿都一样。我拼命地制造着时光机,比我人生之中做得任何一件事都更加拼命。
现在,我不关心人类,我只为了佘曼。
所以,我就留在了那个机电厂,直到两年前才搬出来。现在,我的机器就要研发出来。这次的故事也临近尾声。
合:时光机
陈坦放下已经喝空的茶杯,总结道:“我的故事讲完了,你想好怎么写了吗?”
“陈教授,你的故事很精彩,但是我有几点疑问?您去过市政府吗?”
“没有,我可没有江海客那么好的运气,能受到市长的接见。”
“那就奇怪了,在您描述江海客进入市政府大院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像是您亲自去过一样。”
“我那都是听人说来的。”
“那‘吾妻永生’呢?”
“我说过了,是年老,记忆偏差了。”
“但是您跟佘曼女士并没有结婚吧?”
“很好,还有什么要问的。”陈坦突然换了一种语气说道。
王元把憋了一肚子的疑惑逐一抛出,“为什么在您讲到许硕的时候,能那么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许硕怎么可能突然变成了江海客,做了各种精确的预言?陈教授,您反复强调自己不善言谈,是一个除了物理什么都不予以劳心的学者,但是就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您大概说了将近两万个字,这您怎么解释?”
“你比前几次聪明了许多。我给的暗示基本上都能发现,可是最重要的一点你却忽略了。”
“时间。”王元突然联想到他不停看表的动作。
他刚说完这两个字,陈坦就把茶杯摔在他脚下,趁他一惊的功夫已经跑进里屋,把门从里面锁上。大量的信息在王元大脑的勾回里流动,所有的疑问都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结果:讲述者不是陈坦。
王元用肩膀猛撞紧锁的门,几次被反弹回来之后开始拿脚踹门,几经折腾,门被强行弄开的时候,王元发现讲述者已经进入一个棺材一样的容器里。这时他才发现在房间一隅站着一位蓬头垢面的老者,他脸上的表情分外复杂,说不出是哭是笑,只见他手舞足蹈着泪流满面。
《我见过你哭》。
王元突然想到了这首拜伦的诗。
尾声也是开始
这是一封纸质的信。
邮政已经关门大吉多年了,竟然还有人写信,最奇怪的是信的内容完全是手写而非机打的。当然,信是通过快递送达的。
信来自一封名为陈坦的人,他说自己研发出来了时光机器,希望能接受到我的采访。我一开始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但出于好奇心,我还是在网上键入“陈坦”和“时光机器”,并没有发现相关的科技信息,然而关于陈坦的个人介绍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决定去拜访一下这位物理天才。
笃笃笃……每个人都有过明明是现实却仿佛置身梦境的时候,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我的每个动作都显得按部就班。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低头看了看自己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然后敲响了他的门。我幻想着这个饱经风霜的老者,他一定是佝偻着背,稀疏是几缕银发背在脑后,眼窝深陷,脸上的纵横着沟壑般的褶皱,但是门打开之后,我的那些形容词被老人饱满的精神面貌给搪塞回去。我轻咳了一声,礼貌说道:“非常荣幸和您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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