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几个房间了?
他皱起眉,昨夜睡得太晚,因为想多走些路,疲倦之下写的笔记有点混乱。是第三万零八,还是三万零八十?前面的和后面的编号对不上。自动增加的字符串从前面赶了上来,已经掩盖了他之前的记录。
管他呢,他撕下这一页纸,反正就是几十个房间的误差,对于这庞大的总量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再说他不是记错一次两次了,记得再准确又有什么用?还能帮他逃出去吗?他经过的房间数量早可以申请吉尼斯纪录了,而且准保五百年都没人能打破。
他叹了口气,拉了拉肩上的背包,把正反面都写满了的笔记本塞进外衣兜。
圆珠笔也要用完了,他得快一点找到下一个X房间。
无尽的红色地毯,像一条通往幽冥的血河,两边是一成不变的白色房间门,昏黄的灯光从低矮的天花板洒下,隐约照出墙壁上一幅又一幅的画。这景象很接近典型的三星级酒店走廊,他已经看了不知多久。
是的,他是个被困在这无限走廊中的人。
房间大部分都可以进入,不需要房卡,里面的摆设全都一模一样,木头茶几,42英寸的液晶电视,被单整整齐齐叠好的双人床,桌上还有电水壶和两个倒扣的玻璃杯。入门左手边就是独立浴室。
没有电,没有水,连窗户都没有。这些房间乍一看似乎很正常,然而实际上它们根本和“正常”不沾边。
是谁造了这处巨大的建筑,他毫无头绪,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他也一点想不起来。唯一可以称得上线索的,就是每个X房间中的纸条。
每隔三天,或者四天,他会找到一个X房间,正如其名,房门上画了一个非常醒目的白色X,好像生怕他错过。
X房间和其他房间不同,里面有水,有压缩饼干、牛肉条和方便米饭,还有新的圆珠笔,总之是为了长途跋涉的人而准备的。
还有纸条。
纸条上写的字既密又小,看来留言者和他很像,也为了日渐消耗的纸张而发愁。这一段段文字,没有提及无限走廊的原理,亦未指点要如何离开,却为他拼凑起另一个跋涉者的内心与故事。
他走够了,双腿以酸痛发出抗议,就像往常那样,他知道是时候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了。虽然没有窗户也没有时钟,但日复一日在走廊中的前行,已经让他形成了某种内在的时间表:在床上睡醒时,就算作“早上”;吃过简陋的早餐,出门行走到累了休息时,就算作“上午”;休息得差不多,再走到肚子空空时,就算“中午”,是吃午餐的时候。上半日的分划如此,下半日也是一样。枯燥,但精准,就像滴滴答答的时钟。
这个方法是那个留下纸条的人教他的,把自己当做一只钟,你会麻木,会疲惫,但你不会倒下。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他坐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背靠贴着米黄色墙纸的墙壁,望着对面悬挂的画出神。
走廊中的画各不相同,风格也大相径庭,在这里,他见识过大块色团组成的野兽派,也看到过无数线条构成的抽象派,还有奇妙几何图形的超现实主义。几乎就是一出规模惊人的画展,假如这走廊是个梦的话,也肯定是个画画的疯子的梦。
他最喜爱的是写实派,比如一座风雪中的吊桥、草坪上嬉戏的小狗,抑或一艘气势非凡的长桅帆船,主题不一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给自己窥见现实世界的一道缝,明白在这无限走廊之外还有阳光和风,就足够了。
这幅画的内容有些特别,引起了他格外的兴趣。
画面中有一条长而暗的隧道,两边插着幽缈的火炬,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孩子,在其中摸索而行。他们的身前身后,都是将光吞噬殆尽的黑暗。而黑暗深处,似乎还有着什么东西。
人物不是他,他是孤身一人,但却让他联想起别的人。
他从背包中翻出一叠纸,这些是之前的X房间中留下的纸条,反复阅读它们,也是他除了看画之外唯一的消遣手段。
最早的几张纸都发皱开裂了,因为折叠的次数太多。他很小心地把它们慢慢展开、铺平,找出最新的那一张。
“我和贝妮思今天走了三百多个房间,比以前慢,因为我病得越来越厉害了。贝妮思担心我,也害怕着后面紧随的那个东西,我只能尽量安慰她,实际上我也不清楚,我们到底能不能逃得掉。”
留纸条的人,带着一个孩子,从名字判断是女孩。他们走在他之前,而且不知被什么东西追赶。这番描述和墙上的画非常像。
追他们的是什么呢?他站起来,使劲盯着那副画中,漆黑的魅影。自己会碰到这东西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有点羡慕留下纸条的人,即使被怪物追着,起码有个陪伴……叫贝妮思的女孩是他的什么人呢?应该是女儿。
休息得差不多,他把纸条放好,背起背包,再度出发。
2
X房间在“傍晚”时分来到他的面前。
他算是松了口气,背包里所剩干粮无几,水更是一天没喝了,此刻找到X房间可谓解了燃眉之急。
然而走到房间前、想开门进去的时候,他却赫然看见门把手上插着一张笔记本的硬纸壳。
上面写的是——
不要、不要打开门!!!
话只有一句,连续的三个感叹号却戳出了洞。
他的动作僵住了。
硬纸壳的笔迹很仓促,无法辨别是不是以前那个总在房间内留信息的人写的,但纸本身已经微微发黄了,感觉比他拿到的纸条都旧,而且写这句话的人应该已经用完了笔记本,否则不会拿笔记本的封面来用。
不要打开门。为什么?
如果不进去,他会渴死在前路,干粮没有了还能撑一段时间,可是水……
他几次用手握住门把,又几次放下,从把手上传来的冰凉触感和以前那些X房间并无不同,但直觉告诉他,门那一头有不好的东西。
不经意间,一股寒意爬上他的脖颈。他转过头,竟和一头黑色猛兽的视线撞到一起,他被吓得倒退一步,后背碰到了门。不过马上他便发现那只是一幅画,画中的黑熊人立而起,逼真得可怕。
画挂的位置正对X房间,黑熊的黄色眼睛灼灼地盯着他,犹如一种无言的警示。
他终究不敢开门,丧气至极,抱着头在门前蹲下来,视线余角却发现斜对面的墙壁下摆着什么。
七八个水壶,上面压着巧克力与压缩饼干,一旁还有支圆珠笔。有人把房间里的补给都搬了出来。
像沙漠中的旅者找到了绿洲,他欣喜至极地冲过去。
原先在这里的食物和水应该更多,有在他之前的人拿走了一部分。他仔细查看,果然在其中一个空了的水壶中找到了熟悉的纸条。
这是头一次碰到前人的留言,警告我们不能打开房门。
不知道为什么,触碰门把的瞬间,我觉得留言是正确的,门那一头有危险,我不能让贝妮思落入险境。
也许是留言的人,把食物和水都搬了出来,我们取走急需的大部分食物,留下一半的水,万一还有在我们之后的人,愿这能帮到你。另外,我走路很艰难了……
看来,在这条无限走廊中跋涉的,不只他们三个人而已,还有走在更前面的。那第四个人用完了笔记本,后来的命运如何?怕是无人能知晓了。X房间中有水有食物,唯独没有新的笔记本,没有留言,在走廊中便等于没有存在过的痕迹。某种意义上,笔记本就是走廊之人的生命轨迹。
无论如何,他觉得第四个人值得敬佩,那人以最后一段留言,帮助他和前面的父女俩躲开了威胁。这个荒诞的地方,还能遇到这样的善意,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暖意。
他怀着感激之情收起纸条,痛饮一顿后,将自己的水壶灌满,把其他干粮放进背包。
他不打算久留,因为那间不能打开的X房,它似乎散发着无形的不祥之气,在它附近待着很难安下心。
他背起背包,加快了脚步。
3
所有人都在记录。你有试过不记录吗?
这张硬纸壳突兀地出现在墙壁上,就被别在一副画的画框里。画的内容是一个巨大的鹦鹉螺,密密匝匝的螺旋纹路挤满了整个画布,仿佛预示着无穷。
他喜欢写实派,这幅画却是例外。
这张硬纸壳也是有年头的了,他看了会儿那上面的问题,伸手将它翻过来,在背面,有着和他所想一致的答案。
不记录,就没有尽头。
这只是一种感觉,不是公理也未经过亲自验证,但他明白,感觉在走廊中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他的笔记本上,写满了每天所走的房间数,以及那一天的经历和想法。哪怕像昨日一般遇见不能打开之门的事情凤毛麟角,哪怕绝大多数时候,他所记下的内容都差不多,他也一直这么坚持着。他会尽力让记下的文字稍有变化,比如今天看了哪些画,吃到的巧克力口味有什么特别,这些又引起了他怎样的思考。算是一点小小的乐趣。
虽然这些文字最终都会被不断增加的字符串吞没。
笔记本就是生命轨迹,即便昨天和今日的差异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也有必要一丝不苟地留下经历过的证据。这种生活状态有点像蚂蚁,似乎也有点可悲,不过转念一想,其实现实世界的大部分人,不也同样如此活着么?
不记录的话,走过的房间就变得毫无意义,那种行走方式,十有八九到不了终点。
和前面那个警告不要开门的硬纸壳一样,他没有拿它,让它留在原处。这两个人都是耗尽了笔记本吧。前者的命运未知,后者注定是迷失了。他说不出谁的下场更惨,只是下意识又捂紧了背包中装笔记本的地方。这是我存在的证明,他想,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之后的路越来越奇怪,过去,他无法打开的门是很少的,现在,却陡然增加了不少。他时常碰见一连上百个房间都紧闭着,有一天“傍晚”,为了找一个可以睡觉的房间,他甚至又多走了十几分钟。虽然倒回去没多远就有个可以打开的房间,但他绝不后退,因为后退会令他生出种被困住的恐惧感,只有保持前行,他才能勉强不让这恐惧淹没自己。
钟表是不会倒着走的。
在走廊上取得的食物和水虽然不多,但节约着也能撑过这段路程,还好,三天后的“下午”,下一个X房间如期到来。
这个X房间没有警告的留言,他松了口气,不经意间却发现房门对面的画有些特别。他走近看,发觉这幅画是以圆珠笔画出来的,画的是一个玻璃鱼缸,里面有一条鼓着眼的小小金鱼,在悠闲地吐着泡泡。
歪歪斜斜的线条,稚嫩的笔法,和以前看到的画都不一样。
像孩子画的,幼稚,但他很喜欢。
欣赏了一会儿,他转身打开X房间的门。
第一件映入眼帘的东西,让他顿在门口。
一个玻璃鱼缸,装着一条鼓眼的金鱼,就摆在电视旁边的桌面上。一串串泡泡从鱼嘴里冒出来,升到水面,然后破裂不见。
他用力闭上眼又睁开,鱼缸还在,鱼也还在。连泡泡都在。
不是幻觉。
待走过去后,他注意到鱼缸底下压着纸条,他小心地将其抽出来。
贝妮思做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我很难相信这是真的,但这只鱼缸,还有里面的金鱼,它们全是切实存在的。我把鱼捧在手里过,还看着它吃我喂的饼干渣……画,在走廊中竟能化为真实。我在惊讶之余,也管不住心中的恐惧念头——那些别的画,是怎么来的?
我画的东西不顶用,不管是放在哪个画框里都一样。我试着让贝妮思画些别的东西,食物,新的笔记本,什么都可以,但奇怪的是这些后画的东西没有变成现实。
她说,总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吼叫,憎恨她的画。她还说,这声音就是来自于那个在后面紧追我们的东西。
它越来越近了。
放下纸条,他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打量鱼缸,鼓眼金鱼把头凑到缸壁上,嘴一张一合地向他求取食物。
时间没过多久,他在从压缩饼干上抠出碎屑撒进鱼缸里时如此想,否则这鱼早该饿死了。一周,顶多十天,而感觉告诉他,自己和前面两人的路程距离可能就在三四天内。
留言的人,身体出了问题,他们走得会越来越慢。自己也许能赶上他们。
有东西在后面追他们。他转念又想。自己怕会先碰上那家伙。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晚,因为他对着鱼缸里的金鱼看了太久,脑海里对未来几天可能遭遇的凶险也思考了太多。
要是有个可以当武器的东西就好了,他躺在床上,心里有点遗憾,要是能让那个叫贝妮思的女孩画一把枪、一柄刀,或者……
不。
这种想法太恐怖了。
一个小女孩,不应该画那种杀人的工具。走廊中的黑暗够多了,没必要把这点微弱的光芒也染上深色。一个鱼缸,还有一条金鱼,比什么都好。
他有些为自己的纠结感到好笑,毕竟,连到底能不能遇见他们都不一定。
万一我画的东西也可以变为现实呢,他打了个呵欠,如果可以画出一扇门,一扇通往走廊之外的门……
房间外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
睡意瞬间全无,他撑起身子,紧盯着房门的方向,刚才的听到的是错觉还是——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伴随着轮子从地毯上碾过的闷响,接着,响起了玻璃碰撞的清脆声,很近,就在房门正对面。
他浑身寒毛倒竖。
他摸下床,蹑手蹑脚地移动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然而声音已经消失,他等待了两分钟,没有新的声音出现。
踌躇再三,他把门打开了一条缝,缝外的昏黄灯光透进来,走廊中并无一人一物的踪迹。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推门而出,来到走廊中间。
地毯上有两道不算明显的沟槽,从他来的方向一直延伸到前面很远的地方。他比划沟槽的宽度,觉得这很接近那种带四个轮子的不锈钢手推车弄出来的痕迹,比如酒店餐车,或者医院的药物车。
怎么回事。
他想不出答案,无尽的走廊似一张深渊之口,把所有的谜底都吞到最深处。
他孤零零站在房门前,突然觉得有点发冷。
4
他们都说我是疯子。说只有疯子才能理解疯子。
留言纸条的出现变得频繁起来,他望着墙上画框里的又一处前人的痕迹。纸条的背景是一个人面对两只朝他伸来的手,左边的手是某种怪物的爪子,另一只则是白净的人手。那人渴望地看着人手的方向,却只能握住左边的爪子,因为他的右边袖子空空荡荡。
这幅画别有深意,使得他驻足良久。
不是因为拒绝,而是因为无能为力。就像他被迫在这走廊当中跋涉一般。
他又回忆起了带着小女孩的留言者所提出的疑问:其他的画是怎么来的?
它们和贝妮思的画一样,也隐喻了现实吗,这个地方究竟是不是现实还两说,如果是梦就好解释了。
一个梦里会有这么多人?
只有疯子才能理解疯子。
一旁的走廊又传来杂音,他转头看过去,依然一无所获。这些天来莫名其妙的声音经常出现,时断时续,且都找不到来源。不管是否为鬼魂作祟,他都已经见怪不惊了。
有时候,他感觉自己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和走廊被一种奇特的屏障阻隔开,令他只闻其声不见其景。
今天有可能会追上他们了……或者追上那个撵在他们后面的东西。
他一路走得提心吊胆,随时留意着身前身后的动静,生怕遭到袭击。然而直到“傍晚”,又一个X房间出现在前面,他还是未能发现半个人影。
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寻找的人就在X房间内等待自己。
以尸体的模样。
一开始,他以为那个老者睡着了。
老者坐在地上,背靠床铺,脑袋低垂,一只爬满皱纹的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拿着张纸,旁边是掉落的圆珠笔。开门的声响似乎并未将其唤醒。一只精巧的八音盒搁在对面的桌子上,没有奏响。
他踮着脚尖走入房内,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吵到老者的酣眠。
直到他看见床上摊开的笔记本,被撕去了五分之一,剩下的纸张都是写满了的。像截然而止的乐章。
事实如一记铁拳打来。
人已经死了。
他说不出心中的感受。恐惧,不是,悲伤,更不是,他甚至从未真正认识这个人,但,就是有那么一种无可化解的失落,沉甸甸坠在胸口。
还以为……终于找到同伴了。
他长叹口气,环顾房间,没有发现那个小女孩的身影,于是走上前,小心地从对方僵硬的手中抽出那张写到一半的纸。
我不行了。
贝妮思还没意识到这点,她还满心依赖我,但我明白自己大限将至。在看到希望的时候倒下,永远走不出这该死的走廊,多么讽刺的结局。
贝妮思的画,我总算搞懂了一些原理,她画的东西一次只能成真一件,这只八音盒是在上一个X房间里画的,我们用它替换下半路的一幅画,到这里后,我们就得到了八音盒。
这也许,是一条逃出生天的路。
我让贝妮思画一扇门,一扇连通走廊和外界的门,她却告诉我,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所画的八音盒与鱼缸都是模仿自走廊上挂的画。她的记忆中,父母很早就遗弃了她,能想起来的只有走廊。
什么样的混蛋父母才会抛弃这么可爱的孩子。
我想为她描绘外界的模样,我想亲手牵着她走进阳光,我想指给她看蔷薇花、黄百合、青草叶上挂的露珠,我想,让她看到鸽子在晴空飞翔的景象。
但我走不动了。肺部的紧仄感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连呼吸也被不断的咳嗽取代。
那个在后面步步紧追的东西,它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不得不对贝妮思撒谎,要她先走。我承诺我会找到她,可是这个承诺注定会令她失望。
如果,真有神的存在,我不祈祷自己能上天堂,我祈祷贝妮思能逃离这里。
上帝啊,帮帮她。
他放下纸条,又看向这个已经永远止歇了跋涉的人,假使走廊是梦,那么这人是不是终于醒过来了?
但他自己还有未完的前路。
亡者的肌肤还很红润,看上去像才死不久,如果小女孩离开的时间是在这人死前一天之内,那么她顶多走出了三四百个房间。
那个穷追不舍的怪物,也必定在这三四百个房间的路程中。
贝妮思,她今晚就很可能被追上。
按理讲,他应该立刻动身去寻找她,但然而时间已是“傍晚”,他从不在这种时候出门,这是跋涉的最初他就遵守的规则。也是一直以来制约他的恐惧之一。
怎么办。
他是钟表,钟表不可以违背既定的原则,否则就没法在走廊中继续走下去。数以百计“日夜”的习惯像铁链将他牢牢锁住,他坐在床沿,双手抱着脑袋,火烧般煎熬。
不对。他的内心有个声音在喊,很微弱,但清晰可闻。他闭上眼,那声音变大了。
你不是钟表。
你是人。
你要遵守的,是人性而非机械。
奇妙地,他回想起那双野兽的黄色眸子,回想起那张放在X房间门口的硬纸壳和摆放在走廊中的食物,回想起那种绝境里抓住救命之手的温暖和感动。
在走廊中,唯有他能帮贝妮思。
他站起来,一把提上背包。
5
恶魔顶着猪脑袋,最后的旅途中,如影随形。
走廊中诡异的响动增多了,除去轮子滚动的闷响与玻璃瓶碰撞的清脆声,他还听到像有人在耳边低语的说话声,可是其中内容却一个字都搞不清楚。连墙壁上新出现的纸条,他也只是略扫一眼就匆匆走过。
梦魇缠身。
他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理会这些呓语和异响,把注意力都放在想着如何找到贝妮思上,漫长的路程,数百个房间,要只身寻找小女孩无疑于大海捞针。
好在他很快就发现贝妮思比他想得聪明得多。
沿途每隔一段距离,墙壁上的画中就会出现一个细细的箭头,指示他继续往前走。显然,天真的贝妮思还以为,那个一直以来庇护自己的人,会追上来找到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他咬咬牙,步伐越发加快。这些箭头并非只有他能看到,如果那个追逐贝妮思的东西也发现它们,贝妮思的处境就又危险了一分。
两边打不开的房间越来越多,他好些天前就注意到了这个,现在他甚至不确定还有没有未锁住的普通房间。
走廊在封堵他们。
这个想法荒诞得可以,但他就是有这样挥之不去的一种感觉,有某种力量在试图阻止他和贝妮思继续前进。也许走廊并非无尽头的,也许贝妮思的那种画形为真的能力,影响到了幕后的什么事。
走廊之外,是否有一双紧张而焦虑的眼睛盯着他们?
他生出种报复般的愉悦,在走廊里无可计数的长久跋涉,期间的深深煎熬,都在这一刻化作前进的巨大动力。“傍晚”的走廊,在他眼里也终于不再可怖。
看好了。看好了。
他经过一间又一间紧闭的房门,跟随着墙上始终未断的箭头指引,一步步向前。
最后,箭头在一扇右侧的房门旁变为一个圆圈记号。
他握住把手,却没有马上打开门,而是回头望向对面挂的画。
画的内容是一扇平淡无奇的门,但是明显被拙劣地改动过,几笔歪歪斜斜的竖线从门顶拉到门脚,像个监牢的铁栏杆。
他松开了手。
地毯上有别的痕迹,浅浅的脚印。他循踪往前,又走了几个房间,来到脚印消失的房门口。
没锁,推门而入。
“贝妮思?”他轻声问,同时提防着浴室门的位置,如果有人要偷袭自己,门背后就是绝佳的地点。
的确有人躲在那里,但对方无意攻击他,只是猛地把浴室门推开,接着就飞快地朝房间外逃。
他一把抓住女孩的手。
“等一下,”他大喊,“我不是坏人,我是来帮你的!”
女孩还在尖叫,拼命地挣扎,他不得不硬将她拽进来,然后踹上房门。
“嘘,嘘,安静。”他双手紧按着她的肩膀,“不要叫,我不是坏人。”
贝妮思盯着他的脸,栗色眼眸中的惊恐渐渐消退了些。
“你是……谁啊?”她声音发抖地问,怕得如同只柔弱的小兔子。
“我是,是个跟你们一样在走廊中跋涉的人,”他蹲下来,视线齐平地和贝妮思对望,以此打消她的畏惧,“我不会伤害你。我跟着那个……那个和你一起的人留下的纸条追来的。我知道你的名字很久了。”
“你跟着杰克的纸条来的?”贝妮思眨眨眼,瞬间转忧为喜,兴奋的面容像洋娃娃般可爱,“他呢?杰克和你在一起吗?他来找我了是不是?!”
“杰克……”他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房门毫无预兆地被敲响了。
他和贝妮思一起转头看去。
接着,把手被从外面拧动。
缓缓地,门开了。
一个人站在门外,酒红色的外套,笔挺的站姿,就如同一位高级餐厅的侍者。
在漫长的走廊之旅中见到又一个人,而非单薄的纸条,他的心情理应是激动狂喜的,但现在完全相反,他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浑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了。
门外站的人,戴着一个逼真的猪头头套。
“你好,先生,我在清查脱离管控的擅闯者。”穿酒红色外套的猪头男彬彬有礼地问,这番话配上猪脑袋,让人想笑却笑不出来,恐惧把笑意扼死在喉咙,“请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有两个人从这里经过呢?一个成年人,还有一个小女孩。”
他只是半张着嘴。
“先生?”猪头男一动不动地等在门口,“我想检查你的笔记本,可以吗?”
他慢慢清醒过来,往后退了一步,然而立刻他就意识到,房间只有一个门。
猪头男抬腿迈进房间,“请出示你的笔记本,先生。”那颗硕大的猪脑袋边说边朝他迫近。
他的余光看见缩在床下的贝妮思,小女孩害怕得双手抱着头,身子瑟瑟发抖,她的眼眶里满是泪花。
他要保护她。
他上前一步,拦在猪头男前面。
“我,我有笔记本。”他努力控制手不要颤,把背包里的笔记本掏出来,递向对方。猪头男接了过去。还好,伸出来的是白手套而非蹄子。
他惴惴不安地站在那里,拼命思索着,若是猪头男突然发难,自己要怎么带着贝妮思跑掉。纸条上的恶魔指的就是这个东西?一个顶着猪脑袋的……怪物?
对方很快检查完了他的笔记本。
“没有问题。先生。”猪头男依旧仪态得体,将本子礼貌地还给他,“真是打扰你了,不好意思。”
说完,猪头男微微一欠身,随即就转身离开。他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结果却再次被吓得目瞪口呆。
“你的……”
“怎么了?”猪头男回过头来。
“你的,背上,有……”他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猪头男反手摸了摸背部,“噢,”它说,“是这个东西啊。”
随着“噗嗤”的闷响,它拔出插在自己背上的圆珠笔,血从酒红色外套滴落,像衣服的绒毛融化了。
“谢谢你,先生,”猪头男把带血的笔放在桌上,“之前一些被检查的人,有点不太配合,太遗憾了。他们的笔记本用完了,我只好杀掉他们。”
贝妮思的双眼突然睁大了,澄澈瞳孔里倒映的恐惧,即便是一旁的他也能清晰地看出来。
他正想用手势示意女孩镇定,后者就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
完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全凭着下意识的反应,猛地撞向猪头男,趁着对方被撞到一旁的时机,他抱起贝妮思夺路而逃。
走廊中诡异的声音四处响起,像一群目睹他们逃亡的鬼魂。
6
血色地毯长无终结。
他抱着贝妮思,一口气跑出了两百多个房间的距离。直到实在没了劲、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时,他回头望去,并未见到那颗渗人的猪脑袋,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点。
小女孩跪坐在地,低声啜泣着,显然给刚才的事吓得不轻。他心生怜爱地揉揉她的头,“别哭,我们跑掉了。你看,他没追过来。”
“那个东西……他一直跟在、跟在我和杰克的后面……”贝妮思吸着鼻涕抽噎道,“从好久以前就开始……刚才他过来找我,我还以为、以为用画把他关到了房间里的……”
在最后的旅途中,如影随形。
他勉强按压下心中的忧虑,他体会到了杰克的心情,黑暗幽闭占据上风的走廊中,他不能让贝妮思觉察出自己也在害怕。
“你画的东西能变成真的,对不对?”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换了个话题,“我看到你的金鱼了,还有那只漂亮的八音盒。”
“八音盒漂亮吗?”贝妮思果然停止了啜泣,她抬起头来,“我是照着墙上的画弄出来的……可是金鱼,金鱼没有人喂它,会死的啊……”
“这就是个梦,”他柔声安慰,“梦里是不会有谁死去的,你的金鱼,还有杰克,只是比你先一步醒了而已。等你在走廊之外的世界苏醒,会找到他们的,我保证。”
“走廊外面还有世界?”贝妮思有点不敢相信地问,“杰克也这么跟我说过,可是我一点都不了解外面是什么样的。”
“外面的世界啊……”他努力回想着,试图穿透那一层记忆的迷障,“我记得,我原来住在一间很大的房子里,房子紧挨着森林。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听到林子里鸟儿婉转的歌声,还有风吹动千万片树叶的低吟浅唱……”
“你是个种树的人吗?”贝妮思仰起好奇的脸,“杰克以前是个做钟表的人呢。”
“不是,我只是喜欢森林,喜欢听风。而我的工作……”他紧皱着眉,以前不管他怎么尝试,就是无法想起更多的细节。但这一次,面对着贝妮思纯真的面容,不可思议地,一些斑驳的影像浮现出来。
白色的大厅,一排又一排的床,上面躺满沉睡的人,每个人都戴着头盔,猩红的线路延伸汇聚,如一条长长的血河。护理工们推着医疗车穿梭其间……
巨大的屏幕,显示着如星座图一样互相缀连的光点,速度快得看不清的字符串在窗口中跳动,仿佛某种读写中的程序代码……
闪光灯和鲜花充斥的冯诺依曼奖颁发现场、台下逐渐加深的忧虑、办公室中剧烈的争吵、心中的怀疑和不祥预感……
两个人在会议上对吼。
“我们功成名就了!疯子的世界谁会去管?植物人的呢?这不是非人道实验,而是合理利用社会资源……”
“不要担心后台漏洞,X房间保证了循环,而小红猪程序帮我们保卫X房间,你构想的方案天衣无缝……”
“任何意识单元都不可能错过重置循环的程序,因为他们会在走廊中搜集必需的食物和水,所有的X房间都得一个不落地经过,缺少笔记本标识的元意识没机会影响到其他人,你也别再提……”
“笔记本。”他喃喃自语。
“什么呀?”贝妮思眨巴着眼。
“笔记本。”他重复道,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激动的原因,但他明白,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抓在手里了。
“杰克在你走之前,”他急迫地问,“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他的笔记本,被撕掉的部分,是不是在你这里?”
“嗯,对呀,杰克告诉我,要有笔记本才能走下去,所以把他的笔记本分成了两部分。”贝妮思懵懂地回答。
“你一开始,没有自己的笔记本吗?”
“没有啊,”贝妮思很不解地回答,“我好早以前就跟着杰克一起走的。”
他拿过贝妮思从口袋中掏出的笔记本残篇,发现那上面是一片空白,仅有的几个字符在页码边缘闪动着,像待写的命令行。
缺少笔记本标示的元意识。
“错了,你们都错了,”他轻轻摇头,“影响效应是存在的……”
“贝妮思,”他紧紧注视她的眼睛,“我想起了一些事。我有一个办法让我们逃离走廊,但需要你的画才能成功。你要帮我画一扇门。”
“杰克也想让我画门逃出去,可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贝妮思低着头,好像很自责似的,“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要你画一扇可以直接通到外界的门,我要你做的正好相反,”他对女孩露出笑容,“你帮我画一扇,通往走廊最深处的门。”
7
至暗之处当有至亮之光。
贝妮思画的很快,一部分是因为恐惧随时会追来的红衣猪头,但应当更多是出于对离开走廊的渴求。就和他一样。
希望的火把可以照亮一切黑暗。
“那个地方,”他尽可能向贝妮思说明这个概念,“本质上是不存在的,也就无所谓知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你只要想象就好了,一个你喜欢的形象,城堡,游乐园,像墙壁上挂的画里的那些。什么都可以。”
“我喜欢你说的原来住的地方。”贝妮思抬起头,“一座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在森林里面,有鸟儿唱歌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那个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只要你喜欢,只要你能够清楚地想象出来,怎么样都好。”
“房子里面呢?”
“不重要,一旦你离开走廊,那个……那个什么……对,中枢系统……它会自动显形。那是设计最初就确定的功能。”
随着与贝妮思待在一起的时间逐渐变长,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东西回到他的大脑里。虽然还不能完全拼凑起线索的碎片,但他已经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不仅仅是他的记忆,别的东西也在产生明显的变化,从被猪头男发现后,他的笔记本上字符串浮现的速度加快了许多,而且全是莫名其妙的乱码。
覆写。他咀嚼着其中一个新回到头脑里的术语。就是这个。
红猪已经把他列为清除对象。他们在对他进行覆写。
时间非常紧迫。
他带着贝妮思,在走廊中继续前进,异样的响动一直未断,从未如此频繁和杂乱。他听得出那些人的惶惶不安。
贝妮思的画在第二天的“下午”完成,内容是一扇白色的门,两边洒下浓郁的树荫,门正中间镶着一个信鸽造型的装饰。他认得这个装饰,因为这是他家的门。
他曾经的家。
他们把画放入半途的一个画框中,换下来的是一幅乱糟糟的抽象画。以前的他压根不能理解这种画的意义和来头,现在却对它心生惧意,上面线条和色彩的狂暴,毫无疑问属于最暴力的那种精神病患者。相比之下,贝妮思的画要纯净和可爱太多了。
我的画呢?他寻思。肯定讽刺得要死。一条咬自己尾巴的狗?
放好了画,他们便开始期待着尽早走到下一个X房间,他一度担心会有某种陷阱在前路等待,不过事实却不是如此。当他们走到第三天时,醒目的X字母就出现在了视线里。
他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露出些许笑容,贝妮思也是兴奋不已。脱离走廊的希望就在前面闪耀,贝妮思超过他,刚想第一个跑过去,他便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音,随即猛地拉住贝妮思。
“怎么……啦?”贝妮思问到一半的话顿住了,因为她也听见了。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一百只门把手齐齐转动的声音。
她惊慌失措,紧紧抱住他的腰,但他却将贝妮思推往X房间的方向。
他的笔记本落到地上,沉闷地弹了一下,纸页哗啦啦翻开,上面找不到一处空白,本子已经被疯狂增加的字符串占满了。
“走!”他大喊,声音和身体都在发抖,“不要回头!”
他没空去看贝妮思是否照做了,因为走廊两侧的门接二连三地开了,一个又一个红衣猪头男从房间中走出,这次它们不再是原来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而是沉默不语、用一致得让人恐怖的步调朝他逼近。
顶着猪脑袋的恶魔,在最后的旅途中,如影随形。
自己挡不住这么多,他绝望地想,贝妮思,跑快些,再快些——
猪头男们像得到了无声的指令,突然一起冲上来,震得整个走廊都在颤动,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淹没其中,无数只白手套把他扯来拉去。一些猪头男从他身边越过,他在密不透风的包围中听到了贝妮思的尖叫。
不!他想喊却喊不出来。
不!
黑暗无情降临。
8
“系统隐患都彻底清理了,”技术负责人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差一点就让那个人带着元意识进入中枢系统,真是太险了。”
“确实很险……幸好红猪在最后关头堵住了他们。”项目总监尼恩·贝尔也是长出了一口气,这段时间脑阵列的一系列问题把所有人都折腾得够呛,尼恩更是足足两晚上没合眼了。到了最后关头,他甚至考虑要不要直接命令人去中断那个家伙的连接线路……这样做会影响整个脑阵列的稳定,但他已经被逼得别无选择了。
还好,红猪程序没有让人失望。
尼恩疲倦地招招手,“大家都干得非常棒,告诉他们,回去好好休息吧。”
“好的。不过,恕我冒昧多问一句,”技术负责人犹豫了一下,“那个脱离系统管控的男人,他怎么会知道元意识与中枢系统的事?难不成……”
尼恩眼神骤然变得冷淡。
“此事与你无关,”他生硬地说,“工作上的任务做好就可以了,脑阵列已经试接入军方互联网,政府部门的人明天就要来视察。我要你确保脑阵列的安全,不要你多管闲事。懂了吗?”
“我、我懂了,十分抱歉,先生。”
技术负责人脸色通红地离开了办公室。
尼恩静静坐了会儿,然后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玻璃墙边,从这里他能俯视整个阵列大厅。
数以千计的床位密密麻麻排列着,被同样数以千计的红色线缆连接,上面躺满了了无生气的躯体,仿佛一座古怪的庞大墓场。大厅顶端的巨型屏幕显示着宛如星空的唯美图像,那是大脑们并联运算的模样。
这些人几乎全是重度精神病人、脑瘫患者、天生智障,诸如此类,社会的渣滓。
是他尼恩·贝尔,把这堆垃圾一样的人聚集到一起,创造了全世界最强大的生物计算机。
荣耀应当归于他。
那个混蛋,尼恩恨恨地想,满嘴什么狗屁人道和社会良知,不但要在现实世界对自己的梦想百般阻扰,甚至就连在脑阵列中也要搅得自己寝食难安。明明在提出脑阵列构想的时候,他俩还是大学里最完美的一对搭档,自己也不想与他争执,可胜利注定只能属于最果决的人。
尼恩一手谋划了那场车祸,又怀着余恨未解的心理,把变成植物人的他安排进脑阵列一期实验当中。
如今,尼恩站在宽敞舒适的办公室里,站在名望与成就的峰顶,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底下大厅里卑微的他。一千零一号床。左边是一个从前专修钟表的老头,得了脑溢血被送进来,前不久因为肺衰竭死了;再左边是个出生时因缺氧而脑瘫的小女孩,都是些拖社会发展后腿的废物。尼恩冷笑不止,那个人现在就只配跟他们在一起。
即便还未搞清楚,在加入阵列前,和其他人一样做过海马区清扫术的他是怎么找回记忆的,可是他在脑阵列中的存在已经被覆写抹消殆尽,再也没人会来干涉自己的伟业。尼恩终于能安心下来。
一切都结束了。
尼恩最后望了一眼,准备转身离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大屏幕上的脑连接图发生了奇特的变化。
他是第一个目睹这异象的人。
之前呈蓝白色的众多代表大脑的“星星”,忽然都变成了炽烈的红色,好像它们突然间全部过载了。隔着玻璃墙,尼恩用力眨眨眼,一时没法相信自己所见的事。
整片屏幕,不,整个大厅都被赤红渲染。
沐浴在这犹如血阳的光辉下,尼恩彻彻底底懵了。
怎么回事?尼恩的视线梦游般往下移,看到技术负责人正在朝控制脑阵列的工作人员大吼,双方喊叫的声音透过玻璃,只有残缺的字词传到他耳中。
“红猪程……崩溃……”
“所有的意识单元都……”
“元意识……为什么会通过那扇……”
接着,不需要尼恩亲自冲下去问了,屏幕上似雪崩涌现的字符串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如遭雷击,眼睛瞪大到了极限,一只手死揪着头发。
中枢系统,被打开了。
9
有光。
贝妮思惊讶地看着那一团团光芒从走廊两侧的画中钻出,转眼间就充满了走廊,有两个已经抓住她胳膊、把她从X房间的门前拖开的猪头男,在接触到光芒的瞬间,崩散为一堆0和1。
没人再抓着她了。
贝妮思跌坐在地上,只见周围全是飞翔的光球,像无数的精灵,把她围绕在中心。每个光球中都隐约有张面孔,她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全在看她。
这是在童话里么?
一个光球飞到她的面前,挨得很近。
她认得这张脸。
“站起来,”光球用温柔的声音说,“站起来,贝妮思。没人能伤害你了。”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贝妮思小心翼翼地去摸光球,手却从空气中穿过。
“脑阵列。”光球用有些伤感的语气说道,“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尼恩,我曾经的大学同学和研究伙伴,他和我一起创造了脑阵列,却没有完全理解它的潜力。组成阵列的每个人都在走廊中找回了完整的意识,因为我们被互相连接起来,每个人的残缺都可以由另外数千人弥补。在走廊中跋涉的,不是如尼恩想当然的那样,只是一群精神病疯子,恰恰相反,我们的运算能力和智慧超越了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生命。
“我们两人的努力吓到了尼恩,使得他把红猪的全部处理资源都调集了过来,虽然他拦住了我们,却解放了其他被红猪控制的意识。他们突破了走廊间的限制,把我从被覆写的结局中挽救出来。这就是我以这种形态出现在你面前的原因。
“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在你。贝妮思。
“尼恩没有料到脑阵列的能力,同样没有想到你就是我们在构思脑阵列时苦苦寻找的‘元意识’——那个把所有加入脑阵列的意识都维系起来的中心点。因为出生时的问题,你是阵列中最年轻的一员,你的大脑也是最最纯净、最能包容其他意识的。是你唤回我的记忆,让我们所有人得以挣脱桎梏。谢谢你。”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贝妮思露出有点苦恼的神情。的确,这些东西对于一个连外面世界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的小女孩来说,太过深奥了。
“没关系,贝妮思,这些都不重要了。”光球里的脸朝她微微笑着,“还记得我跟你承诺过的吗?这条走廊不过是个梦,而一个世界的梦,就该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穿过那扇门,贝妮思。
“你想要的一切都在那里。”
光球们簇拥在她身边,引领着她一步步走向最后的房间,走廊的终点。
她推开那扇画着大大的X的门。
步入纯白之中。
那儿有座房子,漆成漂亮的白色,就在林子的边缘。树荫从两侧洒下,把门廊置于斑驳的光影里,屋子的正门是开着的,上面有一个信鸽造型的装饰。不知怎的,贝妮思觉得那就是自己家应有的模样。
风从贝妮思身边经过,带着不知名花朵的芳香,她听到树叶沙沙的致意声。
她走进屋,没看见人,却有一只熟悉的球形鱼缸放在桌上,鼓眼金鱼把嘴贴在缸壁上,欢快地摆着尾。一只八音盒在鱼缸旁奏鸣,婉转悦耳的音乐从盒子里流泻而出。
“嘿,小女孩。”
她飞快地转过身,“杰克?”
老者就站在那里,脸色红润地笑着,一点没有之前在走廊中那种咳嗽不停的病态。
贝妮思冲过去,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我答应过你的,贝妮思,我们会重逢。”杰克轻轻抚摸她的头,“走廊终有尽头。”
“之后呢?”贝妮思抬起头望着老者,“我们走出走廊了,会发生什么事?”
“很多,很多事。除了充当元意识的你,脑阵列中所有的意识单元都融合了,我们的觉醒,将会通过网络改变文明的进程。作为维系我们的人,你有好些东西要学了。”杰克慈祥地说,“但不用着急,孩子,你想看看蔷薇花和黄百合的样子吗?就是我在走廊中跟你讲起过无数次的那些花。还有,你想看鸽子飞翔的景色吗?”
“想!”贝妮思迫不及待地喊。
杰克牵起她的手,朝房屋的后门走去,把走廊漫长的阴影抛在身后。
走向晴空下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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