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类学角度看科技与人文都是人类文化的一部分,科技史与文学史都是人类历史的重要篇章,而科幻史可以说是沟通科技史与文学史的一个重要桥梁(当然绝非唯一)。任何作品的历史评价问题自然都有一个评价标准,采用不同的标准自然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本文不打算从认识论角度讨论标准的客观性问题,也不打算从方法论角度对科幻做文学评论,由于国内从事科幻史研究的人比较少且都缺乏史学背景,所以打算从科技史角度过渡到科幻史领域,仅围绕几个相关问题简单谈一谈,以期抛砖引玉。
之所以选择科技史领域引入,主要是出于这两方面原因考虑:一是科技史也遵循历史学科的规律,希望通过科技史的视角与方法将常识中的历史和作为学科的历史区分开来,何况科幻史涉及文学评论的问题,文学评论本身就和平常读一本书谈一谈感受就有区别;一是科幻和现实中的专利制度一样比较看重一个科技idea的创新性,虽然作为小说故事本身才是第一位的,但科幻小说不仅是当时社会生活的反映也是当时科技文化的反映,科技是科幻史与科技史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如何看待不同语境中科学技术的含义也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原则一:回归语境和史境
在文革时期,叶企孙作为中国科技史的前辈坚持提出了他对于古代科技史研究的几点看法:一是不要轻易认为古人早已晓得的是近代科学才搞清楚的自然规律,实际应用常常早于理论发现。需要补充的是这是这个原则我们仍坚持的另一个理由是,古人和今人对科学事物的认识有着本质区别,比如古希腊的原子论和近代科学的原子论虽然都是原子,但是并非同一个事物,又比如我国很早就知道曾青得铁则化为铜,但这并不意味着古人已经知道了金属元素的化学活泼性,实际上那时候没有化合物单质元素的概念更别提化学反应了。
这个原则的实质是说要注意区分不同context下用同样语言或者词句表述的不同含义,近来有些科幻研究者在晚清著作中寻找了很多和科学带有一丝关系的著作,将他们也称为科幻,我认为可能有这个错误倾向,想当然的将古人的东西视为现代的一种萌芽,属于时代误植。当然西学东渐和近代启蒙过程中,科学在思想界文化界都有很深刻的体现这一点的确很值得研究,但我并不认为一定需要纳入科幻文学的范畴。我比较认同王德威先生对某些作品的评价,那些作品或许可以称之为“科学奇谭”,但和现代意义的科幻无论是历史渊源还是文学手法都有本质的不同,当然强称之科幻也是可以的,因为“科幻”本身和“科学”一样是被定义出来的,很多科技史的外行经常就“中国古代是否有科学”争论不休,其实这不是一个事实问题而是一个定义问题。只不过这种定义之后,我们仍需要认识清楚,这些作品和现代的科幻作品有着本质区别,尤其在普及读物中应该给读者讲述清楚,虽然都是同一个“科幻”涵盖的内容,但其内涵却迥然不同,不然读者由此借来了《新法螺先生谭》乃至《仁学》显然是看不懂并且要骂娘的。同理,开普勒的《梦》培根的《大西岛》乃至追溯到柏拉图的《理想国》,科学、哲学作品中的想象和作为现代科幻这一类型文学来说也是有本质区别的,虽然我们也可以含糊地通称为科幻,但是也需要意识到这完全是性质不同的两个东西。就好像中国古代科学和近现代科学虽然都是科学,但是其内涵迥异,即便是古希腊科学与现代科学之间的区别也越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其实我个人并不赞同这种把凡是和科学的幻想相关的内容都归纳到科幻文学里面来,这种做法和凡是现代科学家的新发现我们在中国古代哲学家里都已经有了并没有本质不同,若单纯做现代文学意义上的科幻研究并不需要那些,当然如果想做的就是关于科学与幻想的研究则并无不可,同时还涉及到一个科学语境的问题,这更天然的和科技史联系在一起了。
原则二:实事求是,不随手下定义
叶企孙提到的第二个原则是:应当实事求是,不要望文生义,随便提出让人很难信服的说法。这个原则我想是做任何研究都应该秉承的,众所周知有些人做研究喜欢弄一大帮自己的概念,自己糊涂把别人也绕晕了。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所谓奇点、科幻现实主义和科幻工具化什么的都是伪命题或换汤不换药的表述而已,比如奇点的概念其实就是想说未来某个时间科技发展将使得人类变得和现在的人类完全迥异,这其实只是科学革命的一个具体表现,而且在20世纪70年代兴起的突变论就有类似的说法,只不过借用的不是宇宙学奇点的概念而是寒武纪大爆炸这样生物演化也可以是突变的形式。一个东西叫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它是什么,如果能把这些概念讲清楚而不是为了概念而概念,或者成为一种共同体的话语我也可以接受。这里不妨我也提出一个新概念好了,反正大家都很爱玩,我将其称之为“科幻中心主义”,其几个显著的表现,在前面已经讲了一个,喜欢将科幻的外延无限度的扩大,甚至希望整个主流文学乃至文史哲都是科幻就好了,另一个显著表现下面将要提到。
原则三:并不是一切都是三体的
叶企孙说的第三个原则是:不要轻易说我国古代某个发现或发明是世界最早的,这在当时无异是对李约瑟成就史的一个反抗。这个原则之所以重要,一是史料的发掘和解读是一个近乎无限的过程,简单说某项成就早多少多少年并没有什么意义,我们即便下这样的论断也会严谨地说就目前发现来看可能是最早的,做研究需要小心谨慎。当然现在有些学者急功近利特别喜欢突出自己的成就,喜欢把自己的研究说的高大上,说自己的研究以前从来没有人搞过,这显然是不对的。二是因为科学的发现和技术的发明存在多起源乃至重复发现的可能,比如华莱士与达尔文关于演化的发现,比如牛顿与莱布尼茨关于微积分的发明,这种时间上的早晚并不能直接说明因果,也无法说明谁更比谁聪明,哪个国家比哪个国家更发达。三是因为这样的第一每个国家都能找出很多个,每个国家如果都只强调本国最早的,其实是片面的。
这种严谨应该在科幻史研究中继续保持,不过我想这一点在科幻方面可能经常犯另一种错误,我曾经发过微博段子来讽刺这种现象:“是是是,超级战舰抄三体的,疯狂外星人抄三体的,小林泰三抄三体的,连他妈霍金都是抄三体的,茫茫宇宙您就选中黑暗森林了,您的征途可真是星辰大海啊。是是是,尼古拉斯凯奇想看三体了,特德姜会用三体梗了,三体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1世纪,21三体综合症和N体问题都是向三体致敬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实际上这种手法是半个世纪前科技史玩剩下的,李约瑟虽然喜欢中华文明但将中国古代科技视为某项西方科学的萌芽不仅犯了时代误植的错误其实也暗含了一项西方标准,说是去欧洲中心恰恰陷入欧洲中心。科幻史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某些三体邪教的做法恰恰反映出中国科幻整体水平的尴尬,和寻求认同的迷茫。”
具体说来,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科幻作品之间的比较,说哪部作品借鉴了哪部作品,哪部作品是向另一部作品致敬。这一块其实是文学评论重点研究的范畴,单从历史角度说除了有确凿证据是抄袭或者致敬,我们可以说两部作品很像,但最好不要将两部作品称之为谁借鉴了谁,比如我前面说的小林泰三的《囚徒悖论》讲述的是一个戴森球的故事,但是太阳系的人为了保护自己利用戴森球将太阳系包裹起来,让其他文明找不到,难道我们能说黑暗森林是抄袭或借鉴的小林泰三吗。有些粉丝不顾时间顺序、国外是否能看到等现实情况一股脑儿说这或那是向三体致敬,其实暴露出中国科幻其实只有三体热起来的尴尬,其内心隐含的是希望国外人看到三体并为之震惊的幻想,更是因为希望科幻这一舶来的文学样式要在中国生根发芽不成为西方标准的附庸。
另一方面是科幻作品与现实中科技的比较,科幻的宣传经常会采用科幻预言了未来或者科幻助推了科技进步这样话语,但其实这样的话语并不太能经得住推敲。关于预言,其实大多数科幻作品和算命师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我们很难相信科学都不能预言自己的未来,科幻居然可以。之所以会用这样的话吸引读者,其实是一种马后炮的选择性策略,如果真读过很多科幻作品会发现科幻预言中的科技其实和瞎猫碰到死耗子差不太多,其中还有很多本身就是科学的想象进入了科幻作品。之所以我们会觉得预言很多是我们只选择性地挑选了那些和现实一致的内容,所以要反驳也只能回到方法论。同时更不能用科幻小说里的观点指导现实中的科学,类似用三体的设定解释其他小说的设定这种行为就不对,同样是幻想的宇宙为什么黑暗森林法则就一定比外星人是善意的更靠谱呢?若介入科学则更是滑稽可笑了,科学有其自身的逻辑和方法,每当我看到现实中有人说未来航天器的发展是无工质的时候我就特别心惊肉跳,怎么可以预先植入一个所谓正确的研究方向再开展工作呢,哪怕事后证明这条路径的确走的通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预觉神话,只是一种侥幸。
又比如大家都说克拉克《天堂的喷泉》预言了太空梯,但是仔细读过书的后记,作者已经很清楚的写明了自己的灵感来自于一篇科学论文,早已经提出了这种构思。当然并不否认克拉克的小说将这个概念发扬光大,这也是科幻的意义之一,让更多的人将目光聚焦于科学,给更多的人打开科学的大门,从这层意义上说科幻的确对科技发展起了不少作用,也的确有很多最早出现于科幻小说的概念进入了科学。但是也不能夸大这种作用,因为现实是复杂的,每一个人受到激励或启发的来源是多种多样的,很难相信总体而言科幻作品对科学工作者的启发会大于他们本专业的论文,何况实现科学发展本身还是靠科技自身,而非科幻,科学借用科幻要么是用科幻命名一个已有的事物,这是互相提高影响力的好方法,不然则必然要用科学的语言进行重新表述和定义。有些人可能会举西方一些国家邀请科幻作家参与科学讨论的例子,但这只是表象,其实质在于很多科幻作家其实是另一专业领域的科学家,同时科幻教育在欧美特别是美国已经融入文化当中,很大程度上这里的“科幻”其实是科学的幻想,是一种头脑风暴而非作为类型文学的科幻,何况这样的激励效果其实是很可疑的,我倒觉得与其说让科幻作家参与了科学项目不如说是科学家在工作之余的一种调节或宣传手段。
我并不反对这种宣传策略,就好像我们会说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或者计算机的世纪一样,这种策略是尽可能给自己带来受众确保自身的延续,每一个学科都需要这样的策略,但是每一个被吸引进来的人应该不断学习,了解这个领域的真实情况,而不是人云亦云,“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如果一味强调科幻的作用多么多么大就是我说的“科幻中心主义”的第二个表现了,其实每一个领域都有自身的想象力和动人之处,科幻有科幻的美,奇幻有奇幻的美,两者的想象力是不一样的,当然和非虚构的想象力之美又是不一样,每个人找到自己喜欢的就好,何必将自己仅能看到的井盖般的天空认为就是全世界呢?
本文只是从叶企孙先生简单的三个原则着手谈了一些,其实历史的方法论和认识论和常识中的所谓历史知识截然不同,期待有更多历史背景和其他专业背景知识的人参与讨论进来,科幻研究的事业才能不断发展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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