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潇-星之彼方

【Missing you】

       拉姆萨自长眠中悠然醒来。

头还隐隐作痛,周围的一切正一点一滴地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耳中听到的声音逐渐由小而大——这是不管经历了多少次都无法习惯的奇妙感受。

静静地等待身体恢复了全部机能之后,拉姆萨第一时间接通了电源。驾驶舱、生活舱、工作舱的灯光渐次亮起,然后,拉姆萨像以往每次醒来时一样先开启了通讯器,不出意料之外,随着通讯器电源的接通,留言灯的绿光开始闪烁,这表示在他深度睡眠的期间,有人给他留言。

打开留言面板,荧幕上映出那熟悉的甜美笑容,女孩的栗色长发自然卷曲着,双手正无意识地把玩着两端的发尾。紧接着,扩音器中传出了婉转动听的声音:“拉姆萨,你下次醒来的时候我们应该快经过格拉伽马星云了,根据以往无人飞船在那里采集到的数据,那里的小行星带堪称雄壮瑰丽,如果可以的话,你一定不要错过这些独特的景色哦。”

拉姆萨的心也随着这个画面雀跃起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有再度活过来的感觉。

塞拉……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的同时,拉姆萨心头涌上一阵暖意。

事到如今,除了这个女孩,能够给他留言的早已经不可能会有其他人了。

塞拉的留言只有七八分钟,说的无非是她那边飞船上的一些杂事,像是一觉醒来温养室里那些花朵都死掉了,抱怨宇宙食品丝毫没有味道,顺便怀念法式大餐。最终她以一句“那下次再见了,期待你的回复”作为结束,露出了标志性的甜甜笑容。

拉姆萨自始至终都沉默着看完了女孩的留言,他轻轻触摸屏幕,却理所当然地无法从中感受到一丝一毫温度。在留言播放结束后,拉姆萨又痴痴地反复播放了十几遍,然后一头扎进生活舱中,单曲循环起那张古老的唱片。

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 darling,kiss me...

 

弗兰克·辛纳塔的沧桑声音穿越时空,将拉姆萨心底的思念一点一滴提取出来,最终汇聚成汹涌的江河,无可阻挡。

——塞拉,我想念你。

——我们何时能够再次站在同一片土地上?

 

再次起来之后,拉姆萨简单洗了把脸,然后走入驾驶舱,调出了星图。塞拉说的没错,按照目前他们的航线,距离格拉伽马星云只有大概十五个地球日的行程。

随便吃了些毫无味道可言的宇宙食品填饱肚子,拉姆萨开始例行检查整艘飞船的整体状态,同时从舷窗中观察与自己相距不远的另一艘飞船——那是塞拉所在的飞船晨曦号,与拉姆萨现在驾驶的飞船星辰号是先后出厂,同时上天的姊妹飞船。

“塞拉……”拉姆萨轻声呢喃着她的名字,像是在熟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使用的语言机能。

在他再次进入深度睡眠之前,他会给塞拉回复一条通讯,这是他们彼此联系的唯一方式。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冰冷到接近绝对零度的宇宙空间,彼此的思念只能数据化后通过电子仪器传达,两人明明永远相伴,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触摸得到。

 

拉姆萨看着屏幕中映出的自己,他今天穿的是出发时最新款式的军礼服,双肩上还挂着中尉的军衔。只是跟刚刚登上这座飞船时相比,形容憔悴了不止一分半点。他不禁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穿上这身军礼服时的场景,那也是拉姆萨·雷德菲尔人生中第一次遇见塞拉·费雪。

 

Memories

“要跳舞吗?”

拉姆萨看着眼前向自己伸过来的这只白皙细腻的小手,呆在原地。他有些难以置信,被这个骄傲的公主选中的人竟然会是自己。

今天是皇家宇航学院院长格尔奇·费雪的六十岁生日,然而今天的晚会上,最引人注目的绝不是这个一向乐天派的老头,而是他年仅十六岁的孙女:塞拉·费雪。

塞拉被称为“皇家宇航学院之花”,年仅十六岁的她因为成绩优异,被宇航学院破格录取,今年刚刚就读大一。当然也有人说,这是托了她那令人欣羡的家世荫庇。不过在塞拉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结束了一年级的课程之后,这种说法就自动在风中消散无踪了。

许多年轻俊彦来参加这场晚会的最大目的,并不是真心想为老院长祝寿,只是试图一近这位公主的芳泽而已。

这位年纪轻轻便声名远扬的女孩今天穿了一身淡黄色的长裙,脚下一对玫瑰色的舞鞋越发衬托出她出尘的气质。她独自一人站在场地的中央,骄傲得像只云雀,谄媚的供奉和赖皮般的纠缠都无法打动她分毫。当第一支舞曲响起的时候,她更选择了一位让人意想不到的舞伴。

拉姆萨是皇家宇航学院刚刚毕业的学生,而且已经决定了将要留在学校进行进一步深造,除了是老院长格尔奇·费雪的亲自指导的关门弟子之外,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出众之处。如果不是校长的再三叮嘱,拉姆萨是并不热衷于参加这种性质的舞会的。入场之后他只是简单享用了一些冷盘,然后独自坐在沙发上观察起场内的众生百态来。

因此,当塞拉主动邀请他共舞一曲的时候,包括拉姆萨自己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在无数羡慕与嫉妒的目光中,拉姆萨对塞拉躬身一礼,两人手牵着手,翩翩起舞。

拉姆萨并不擅长舞蹈,只不过对于这种古朴的交际舞还勉强应付得来。

严肃而认真的样子与笨拙的脚步形成了戏剧般的效果,引得塞拉吃吃发笑。这更引起了周围一群蜂蝶的嫉恨。

“为什么会是我?”两人身形交错而过时,拉姆萨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老实说他对自己并没有那么自信。

“我爷爷跟我提起过你,”塞拉的笑容如夏花般璀璨,绚烂无比。

拉姆萨对此沉默以对。

“而且我知道沉默的人往往看到的东西更多。”压低声音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塞拉俏皮地眨了眨眼,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米黄色裙角飞扬的一瞬间,拉姆萨发现自己的心已经飞到了什么地方去。

当天晚上,那一袭浅黄色的倩影走进了拉姆萨的梦里。

 

In cold space

“星辰号与晨曦号都保持在正常航速,预计下次跃迁还有三十个地球日。”

相比起塞拉热情洋溢的视频,拉姆萨的回应就要木讷得多,他的视频内容只汇报了一下两艘飞船的参数一切正常,航线也没有偏离,距离他们的目的地还有大约7300个地球日的航程,也就是大概再有两次深度睡眠,两个人就能够到达那个地方了。

那个地方——拉姆萨与塞拉此次航行的目的地——DX-76星域,拉姆萨的祖国科研人员观测到的可能有文明生物存在的地方。

 

实际上,远在拉姆萨与塞拉出发的十年之前,拉姆萨的祖国的科研人员就已经观察到了DX-76星域有可能存在生命活动的迹象,这个载人宇航项目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立项的。

有的时候拉姆萨会想,这个项目的成员偏偏是自己和塞拉最后入选,就像是命运的作弄,事到如今,他甚至不知道该感激还是憎恨上天这可笑的安排。

拉姆萨最后一次确认了一切都在正常运作,隔着舷窗遥望着不远处的晨曦号,他轻轻挥了挥手,然后再次躺进了密封的睡眠舱中。启动深度睡眠程序之前,拉姆萨感到肺部有一阵隐隐约约的疼痛,他黯然地想,出发之前院长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深度睡眠技术或许根本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完善。

然而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幸好每次醒来都能看到塞拉的笑容,这是拉姆萨残余的生命里最幸福的事情了。

默念着塞拉的名字,拉姆萨感到黑暗缓缓降临,他的意识渐渐涣散。

 

说不清是梦境还是记忆中的点滴碎片,拉姆萨感觉自己的睡梦中老是有纷杂的思绪浮现出来。

这并不奇怪,深度睡眠并非停止生命一切机能,而是让大脑维持在最基本的活动状态,只是将生命的代谢过程降至最低。所以理论上来说,深度睡眠中的拉姆萨和塞拉还依然享有做梦的权利。

 

自从那次舞会之后,拉姆萨与塞拉的生命轨迹并没有太多交集,塞拉依然是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女,拉姆萨也有自己的学业要忙碌,最多在学院里见面的时候会互相点头致意,有限的几次接触也都是在院长家中偶遇。

 

日子浑浑噩噩地过去,塞拉依然是学院里最闪亮的明珠,而拉姆萨的生活跟以前相比也没有任何改变,每天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计划,闲暇时偶尔去河边钓鱼、烧烤。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悄悄地为某个人开辟了一片天地。

 

快要毕业的时候,拉姆萨成为了外太空探索计划的候选人之一。这个计划是整个国家宇航部门科研计划中的重中之重,能够有幸成为备选宇航员的都是皇家宇航学院最优秀的在校学生。拉姆萨是直到整个筛选计划最后到一环的时候才发现塞拉也是备选成员之一。要知道这个计划虽然可以获得类似国家英雄般的待遇,但也可以说几乎是有去无回,所有报名的成员都要抱着相当程度的觉悟,拉姆萨实在没想到院长会舍得让自己的孙女也付出这样大的牺牲。

 

“如果能跟你一起去的话,或许不会那么无聊。”

某一次私下碰面的时候,塞拉这样对拉姆萨说。

 

对此拉姆萨略感困惑,他向来不是一个风趣的人,那漫长的太空旅程,想想都会令人心生恐慌,对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女来说真的可以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吗?

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句话给了拉姆萨无穷的力量和热情,让他最终咬着牙在严苛的选拔中脱颖而出,与塞拉双双成为了外太空探索计划的正式宇航员。

 

“希望一切顺利。”出发的那天,拉姆萨与塞拉在临行前最后一次握手,从此之后,如无意外的话,直到到达目的地DX-76星域之前,两个人将各自生活在外太空探索飞船“星辰号”和“晨曦号”之中,彼此相伴,却再也无法相见。

 

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意外”发生的时候,距离两人出发仅仅过了两年。

 

I wanna see you

“本次深度睡眠历时3724个地球日,空气循环管路有两处泄露,已经修复完毕,其余一切正常。这片星云的形状很像我们祖国的蓝梅花。”

再次醒来的拉姆萨,照例与塞拉进行了通讯留言,虽然航行的生活枯燥麻木,但是只要看到那个女孩的笑脸,他就像是饮了狄奥尼索斯的美酒一样浑身无比快乐。

在宇航日记里写下最后一笔,拉姆萨强忍着胸腔中的燃烧般的酸痛爬上了生活舱。深深呼吸了几口气,他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平静下来。最近几次深度睡眠以来,拉姆萨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差,如果这样子下去,就算真的到达了预定的目的地,自己的身体可能也垮掉了吧?

 

还能有命回到地球吗?

回到了地球,这次探索得到的大量数据又该交给谁呢?

等到拉姆萨和塞拉回到地球的时候,看到的会不会已经是一片废土?

 

一切都是未知。

 

但这一切对拉姆萨其实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再次想到祖国,拉姆萨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在心中荡漾。

这次航行原本是祖国的科研计划中的重要一环,是一次前无古人的探索与发现之旅,却在出发两年后变得不再有任何意义。

不,并不能说是没有任何意义,至少对于此刻的拉姆萨和塞拉而言不是这样的,这也是他们现在生活的唯一目的,毕竟他们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变故发生的时候,拉姆萨与塞拉都没有真切的感觉,某一次既定的通讯中,正常数据交流之后,地面通讯人员忽然附加了一句话,外面的战争开始了,希望不会波及到这里。

除了为祖国和家人祈福之外,漂流于外太空中的拉姆萨与塞拉都无法做更多事情。

那仅仅是他们出发后的第二个年头,两个人从通讯中得知了地球上发生的大规模战乱,他们的祖国也被卷入了战火之中。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过后,两个人却因为与祖国相隔太远——那是足以用光年作为基本单位计量的距离,对于战争完全无法存在真实感,除了等待祖国的消息,也无力做任何事情。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没有经过多久,他们的祖国,就在战火和硝烟中化为乌有,随着政权遭到颠覆,在某一次通讯之后,太空船与地面永久地失去了联系。

那个时候,两个人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孤单地漂流在遥远的外太空,没有一丝温度的宇宙空间里,两个人就这样陷入了迷茫。

那段时间里,塞拉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但拉姆萨很快就想到,如果他们不继续这次探索之旅,便会彻底成为漂泊在冰冷空间中的两具行尸走肉。

飞船已经设定了既定的轨道无法回头,除了航行下去,拉姆萨与塞拉别无选择。

 

who are you

A7102,贝塔348。”拉姆萨核对着星图,确认了航向没有偏差,星辰号与晨曦号正准确无误地向着已经进入观测范围之内的遥远目的地——DX-76星域行驶。

拉姆萨放松下来,轻轻拨动旋钮,将古典萨克斯风乐曲的音量放大,然后放开把手,任由无重力下的自己漂浮起来。他随手拉开一罐太空食品,像挤牙膏一样将里面的东西塞进自己的胃里。虽然这些东西味道绝对与美食沾不上边,但是对于常年在深度睡眠舱里依靠注射营养液提供身体全部养分的拉姆萨来说,胃里这种充实感可以说是久违了的。

拉姆萨深情从观察窗中凝望着对面那艘飞船,那是她的世界,也是他的整个世界。

时至今日,祖国颠覆、家人遇难的消息带来的剧痛已经渐渐淡去,塞拉成为了拉姆萨生命中唯一需要关注的人。

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拉姆萨默默地想,不管怎么样也要活下去,就算要死起码也要等他看到塞拉真正的笑容那一天。而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我们即将进入行星的引力圈,塞拉,请确认一切防护措施都已开启。”

“确认完毕。”

当星辰号和晨曦号轰鸣着降落在DX-76星域第28号行星表面的时候,掀起了无数尘埃。

拉姆萨选择的降落地点是一座大湖旁边的浅滩地带,不远处有一片高大茂密的丛林。

两艘飞船降落的巨大声响让丛林边缘的生物受到了惊吓,纷纷狂奔起来,有些看起来像是地球上的黄羊或者是鹿。

 

拉姆萨感到神情恍惚,他曾以为这场漫长旅行不会有终点。这一刻,他甚至有些害怕走出这个狭小的空间舱。

但是看着屏幕上的全息照片,塞拉的笑容让他心中火热。

一切只来源于几百年前的一次偶然观测,他无法确定在这个终点等待着他和塞拉的会是什么。

更何况……

“咳咳!”拉姆萨的肺里像是有个砂轮在摩擦,无比的痛楚从胸腔扩散至全身,他不得不稍稍蹲下身子来缓解一下。

“塞拉,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出舱了。”

“嗯。”

不知道是否因为接近了终点的缘故,从前爱说爱笑的塞拉在这次醒来之后一直显得有些沉默。

拉姆萨最后一次检查了一遍飞船内外的参数,拉紧了探险服自带的头盔,小心翼翼地踏出了星辰号。

尽管飞船的检测系统给出的结果是这里的大气成分与地球近似相同,但是拉姆萨并不是那么放心,还是带上了呼吸净化系统。

从对面的飞船上走出了一个同样包裹在探险服中的身影,略显臃肿的服装完全无法体现塞拉窈窕的身形。

拉姆萨强忍着激荡的心情,与塞拉用手势交流了一下,两人默默地向着湖边走去。

或许是因为飞船降落时动静太大,无论是广阔的湖边,还是茂密的丛林中,此刻都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

湖边生长着高大的乔木,有些看起来像是地球上的椰子树,拉姆萨捡起一个足有篮球大小的果实,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分量很重。与地球相比,这里似乎还维持着十分原始的生态模式。

环顾四周,拉姆萨情绪高涨,在这里的发现比预期中还要大,这个行星已经诞生了完整的包括动植物在内的生态圈,只是不知道是否有智慧生命的存在!虽然已经没有了需要的汇报的对象,可是出于人类本能中的好奇心,拉姆萨越发兴奋。

“拉姆萨,我……可以脱下头盔吗?”塞拉柔弱的声音从通讯系统中传来。

拉姆萨沉默了一下,他们两人下船活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呼吸净化系统并没有报告任何有害气体。

“好的。”拉姆萨点了点头。

塞拉似乎松了口气,抬手将头盔摘下。

拉姆萨怔怔地看着塞拉,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与她十九岁刚登上晨曦号的时候一模一样。

塞拉轻快地走到湖泊的旁边,用手掬起了一捧湖水,轻轻擦拭着自己的脸颊。

拉姆萨只愿自己的生命能够定格在这一刻。

但是不行,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塞拉……对不起……拉姆萨在内心中艰难地挣扎着。

拉姆萨跟在塞拉身后,他的步伐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胸中像是有一根导火索被点燃,引发了浑身上下的剧痛,但他对此不以为意。

拉姆萨就站在塞拉身后,静静看着她姿态优雅地用湖水打湿了额前的碎发,然后挽起了扎成马尾的头发。

他无法控制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对身前的这个女人问道:“你……是谁?”

“我是塞拉。”她回过头,平静地回答。

拉姆萨能感觉到滚烫的热泪从自己的眼眶中流出,如大河决堤,无法抑制。

“不,你不是塞拉。”

拉姆萨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失声呜咽着,嗓音干涩而沉痛。他轻轻摇晃着头,缓缓地脱下自己的头盔,露出了干瘪枯黄,仿佛大地龟裂的肌肤。

“多次深度睡眠已经对我们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如果你真的是塞拉,经历了多次深度睡眠,你的皮肤也会变得像我一样。”

“你,到底是谁?”拉姆萨沉痛地问,在他心中有一个可怕的答案,但他不愿去多想,他感到世界正在旋转,只能靠着顽强的意志勉强支撑自己站着。

沉默良久,年轻的女子开口了:“我的确是塞拉,最起码我的母亲只给过我这一个名字。但是我并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塞拉,你说的,是我们共同的母亲,遥远的第一代,塞拉·费雪女士。”

伴随着强烈的耳鸣,拉姆萨的世界整个黑了下去,他再也无力站立,就这么痛苦地晕倒在了地上。

 

A new world

早在拉姆萨与塞拉从地球上启程之前,皇家宇航学院院长格尔奇·费雪就曾经对深度睡眠的技术提出过质疑。

这种类似于强制性冬眠的技术当时并没有经过广泛的临床试验,却已经成为了外太空探索计划必不可少的一环。

最终由于外太空探索计划的迫在眉睫,这种不成熟的技术被强制应用到了宇航飞船上。

在最初的几次深度睡眠中,拉姆萨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但当他真正发现这种睡眠对身体的损害时,也已经晚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机能正在逐渐萎缩,而且这种效应随着深度睡眠次数的增加呈现越来越快的增长趋势。

好不容易坚持到了目的地,拉姆萨一直以来生存下去的动力却在登陆后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

塞拉……她到底怎么了?

 

拉姆萨似乎又进入了深度睡眠的状态,一个若有似无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为他讲述了一个故事。

一个有关塞拉·费雪的故事。

 

塞拉的身体免疫系统并不如拉姆萨强大,而且出于女孩子的敏感,她在第三次深度睡眠醒来后就发现了自己身体状况的异变。遗憾的是,她虽然提早发现了这一问题,对此却并没有解决良策。

那个时候,故国早已毁灭,亲人也已经远在另一个世界,拉姆萨已经是她对这世界唯一的眷恋。

塞拉希望拉姆萨的免疫系统可以幸免于这种病症,但是她也清楚,情况并不乐观。

于是塞拉最终作出了一个艰难地决定:将整个生命剩余的时间都用来进行对深度睡眠缺陷的研究。

“抱歉了,拉姆萨,不能够继续陪你了……”为了防止身体状况的继续恶化,也为了更有效地利用起时间来,塞拉取消了深度睡眠的计划,从此全身心投入到了医学研究之中。

利用晨曦号飞船上的设备,塞拉的进展很有限,而且有一些工作单纯依靠她自己也无法完成,在这种情况下,她做出了又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她开始制造自己的克隆体。

为了防止宇航员发生不测,在两艘飞船上都配备了克隆装置,塞拉制造了第一个克隆体的时候,也赐予了她名字:“塞拉”。然后,塞拉亲手教育她长大,将她培养成为了自己的助手。

或许是由于深度睡眠造成的隐患,也或许是由于过于拼命地工作,塞拉的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恶化了下去。当塞拉弥留之际,她叮嘱了她的女儿,也就是她的克隆体,另一个“塞拉”,将这项研究继续下去,直到那一天可以完全消除深度睡眠的隐患,并找到治疗已经造成的恶化的方法。

塞拉的女儿牢牢记住了她的叮嘱,也倾其一生投入到了这个无比复杂的医学课题之中,而且当她在生之时,就使用克隆技术培养了下一代的接班人,同样名为“塞拉”。

塞拉的克隆体就这样一代一代地试图攻克这一项技术难关,在世代累积的技术下,她们取得了令人惊异的进展。

到第36代的塞拉为止,她们已经从理论上近乎完全攻克了深度睡眠的技术,只是缺少实例的验证。

拉姆萨所见到的,正是第37代的塞拉,也是最后一个塞拉,她与拉姆萨一样,经历了若干次的深度睡眠,但是却没有出现任何身体不适的状况。

至于拉姆萨每次深度睡眠醒来时看到的,其实都是塞拉在第三次深度睡眠醒来之后一次性录好的影像片段。

因为其余的塞拉克隆体,都出生并成长在晨曦号中,远没有塞拉如此丰富的情感,无法完成这项任务。

 

拉姆萨醒来时,正身处在晨曦号之中。他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明显好转,虽然胸腔中仍然有撕裂的感觉,但是已经降低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

他知道自己在梦中听到的并不仅仅是个故事,那是“塞拉”为她讲述的,过去发生在晨曦号上的历史。

塞拉成功了,她留下的技术成功治疗了拉姆萨。

但对于拉姆萨来说,他的塞拉,他的梦想,早在许多个年头之前就已经去世。

这个事实让他的心裂成了碎片。

当“塞拉”为拉姆萨端来食物的时候,拉姆萨唯有沉默以对。

他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一个“塞拉”,尤其是,她与拉姆萨记忆中的塞拉长相完全一模一样。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许久,拉姆萨才艰难开口:“她临走之前,都说了什么?”

无需明示,自从离开地球之后,在他的口中,就从来都只有一个“她”存在过。

“她说,如果我们一直漂泊在太空里,那就永远不要揭开这个谜底,她宁愿能在你心里永生。她的原话是:‘这是她此生最自私的想法。’”她的声音也和真正的塞拉一模一样,音色像竖琴一样清冽。

拉姆萨的呼吸几乎就要停滞,他说不清自己这一刻是什么感受,只是一个念头忍不住涌上心头。

——跨越无限星海,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活下去,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塞拉就这样走了,而他却傻傻地直到百年的沉睡之后才得知这个事实。

一股无名怒火涌起,拉姆萨一把将餐盘摔在地板上,汁水四溅。

“塞拉”一脸无辜地看着拉姆萨,那楚楚可怜的表情让他感觉陌生又熟悉。

他闭上眼睛,一把推开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晨曦号

这一刻,他痛恨自己的软弱,更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无比厌恶,可他偏偏就像是着了魔一样,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

塞拉啊,我的塞拉。

他的泪水已泛滥成河,他的心裂成了一地碎片。

 

接下来的几天里,拉姆萨独自一人开始探索这座星球,饿了的时候,就从湖里打鱼来吃。

他无法鼓起勇气再去面对“塞拉”,只能找些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而这个星球也确实给了他许多惊喜。

他用了两天时间,沿着飞船降落处的湖泊,找到了一座广袤无垠的丛林。

在这个过程中,他越来越惊叹于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

相隔无数光年的这个无名星球,与地球有着难以置信的高度相似之处。

通过几天的探索,拉姆萨相信,这里的生物进化历程也与地球相似,他在湖畔发现了许多种类的动物,几乎全部都是脊椎动物,其中很多看起来与地球上的两栖动物和爬行动物非常相像。

这个星球的空气特别纯净,含氧量明显比飞船里的循环空气要高。拉姆萨隐约觉得,这里就像是文学作品中描述的那些真正的世外桃源。他甚至觉得,在这里依稀找到了一点点故乡的气息。

丛林边缘的动物大都十分温顺,拉姆萨一路上小心翼翼,但迄今还并没有遇到过凶猛的肉食性动物或植物。

在这段时间里,拉姆萨的身体恢复状况也十分不错,爬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比原来还要强壮一些,这让他对于继续深入这座丛林也多了几分信心。

然而,拉姆萨还是低估了这里的危险性。

在途经一颗巨型树木的时候,拉姆萨想要坐下休息一阵,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了轰隆如雷鸣的鼓声。

他循着鼓声,悄悄摸到了一处巨岩边上,发现脚下是一处开阔的盆地。

在盆地的正中,一群怪异的生物团团围成了圈,踩着节奏跳起了舞蹈,似乎在进行某种古朴的仪式。

这些生物看起来有些像原始的人类。他们身材矮小,浑身长满长毛,赤身裸体,用后肢站立行走,平均身高还不到拉姆萨的胸前,前肢明显长过后肢,垂在膝盖两侧,头部有些类似尼安德特人,只是头骨的轮廓更大一些。

这些东西看起来聪明但却弱小,拉姆萨暗自在心里给他们起了个名字叫“原人”。

他们显然人数众多,手中还拿着不知名的植物制成的类似长矛的武器,纷纷嘶吼着发出些不明意义的语调。

十分危险,远离他们——拉姆萨在心里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便悄然退后。

可就在这个时候,盆地里传来的一声尖叫,让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这是塞拉的声音!

拉姆萨折返到盆地边缘后,这一次才发现,被“原人”团团围住的一座高台上,塞拉的白色制服仿佛沙堆里的一粒明珠。

无数原人齐声高叫,发出震天般的吼声。

塞拉再度发出了绝望的尖叫声,而拉姆萨的心也跟着颤动起来。

 

“冷静点,我的好女孩儿。”拉姆萨紧咬着嘴唇,利用丛林里错综复杂的地形,迂回着向塞拉的方向前进。

借着一根横生出去的粗壮树枝,拉姆萨来到了高台的正上方。

“都给我闪开吧!”拉姆萨飞身跃下,将知道塞拉的死讯后满心的不甘、满心的愤懑、满心的委屈,都放在这一声怒吼里,全部发泄了出来。

脚下传来的反震并没有预想中的强,应该是由于这个星球的重力跟地球有所差异的原因。

拉姆萨落地后第一时间确认了塞拉的状况:她瘫坐在地上,头埋在两膝之间,似乎正在轻声啜泣。

“别怕。”拉姆萨看到塞拉的双肩正在颤抖,便忍受着轻微的眩晕感,走过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拉姆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看着你。”塞拉扑上来抱住了拉姆萨,整个人已经泣不成声。

拉姆萨想象着她出生以来的生活,隐约能够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37代塞拉的生命中,除了幼年到青年的成长阶段里有母亲——也就是第36代的“塞拉”陪伴之外,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孤独的。每当深度睡眠醒来,她就会呆呆的望着舷窗中的星辰号,想象着拉姆萨在那艘飞船上做什么。听过了母亲讲述了拉姆萨与第1代塞拉的故事之后,她似乎也对拉姆萨产生了某种程度的依赖感。

虽然真正相处的时日不多,但塞拉可以说是日日夜夜都想念着拉姆萨成长起来的。

拉姆萨眼中有些湿润,渐渐地,他眼中的塞拉,与19岁时登上晨曦号的那个少女的形象重合了起来,他无法控制地抱紧了她。

“拉姆萨,让我替我们的母亲爱你,好吗?”塞拉的眼泪沾湿了拉姆萨的胸襟。

拉姆萨感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

“我们会没事的,”他坚定地说,“坚强些,我的好女孩儿。”

拉姆萨如天神下凡的姿态似乎让原人们也感到震惊,他们面面相觑,互相推搡,却无人胆敢冲上高台。

这种僵局持续到一声咆哮的响起。

随着那个粗豪的声音由远及近,整个原人群分开两边,在中间让出了一条通道来。拉姆萨警惕地将塞拉护在身后,紧紧盯着那通道的彼端。

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一名身材壮硕的原人在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的胡须长长垂到胸前,身高比一般的原人高出足有一头,身穿着染着78种颜色的兽皮衣,手里挥舞着满是尖刺的木棒,彰显着自己的孔武有力。

这名看起来像是首领的原人爬上高台,发出一阵阵混沌的嘶吼声,随后又挥动木棍击打在岩石上,发出“砰砰”的震天响声。

所有的原人都不再发出声音,转而齐齐注视着首领,拉姆萨感觉到他们的眼中带着无比的虔诚。

看到他们的表现,拉姆萨想到了地球上某些灵长类生物的习性,他心里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最后决定赌一把。

如果这些原人的习性真的如他所想的话,那么他和塞拉就会在这十万危急的境地下获得一线生机。

拉姆萨撕开自己的上衣,露出宽阔的胸膛,而后疯狂地锤击自己的胸前,嘴里发出中气十足的吼叫,力图激发自己潜在的野性。

看到他这副应战的姿态,所有的原人都“嗷嗷”大叫起来,而原人首领更是裂开大嘴,露出了满口黑黄色的牙齿,发出一阵震人心魄的嘶叫后笔直冲了过来,像是吹响了战斗的冲锋号。

拉姆萨脚步轻盈地跳动了起来,躲开了首领的一对巨掌。不得不说,原人首领比拉姆萨预想中还要强壮,也更快速,拉姆萨运用多年前学习的格斗技巧灵活地回避他的攻击,并趁隙反击,但是他的体力也在迅速地消耗着。拉姆萨的拳头一次又一次地落在原人首领的胸前、肋下和后背上,但对方像一个体力没有穷尽的野兽一样,屹立不倒。

拉姆萨的步伐越来越沉重,他感到身体里的力量一点一点在流失,而对手看起来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凶狠和强壮。拉姆萨缓缓后退,他发现原人的力量集中在上肢上,下盘并不稳健。趁着对方又一次发动了攻击的时候,拉姆萨果断地矮下身,死死抓住首领的双脚,以力拔山兮的姿态将他高高举了起来,然后远远地抛开!不幸的首领跌落在地上的时候头部撞到了一块带着棱角的岩石,鲜血泊泊地从伤口中流淌出来。虽然他依然顽强地爬了起来,然后像一头蛮牛一样再次横冲过来,但是他的脚步也第一次出现了摇晃。

拉姆萨虚晃一拳,然后趁机脚下将首领绊倒,却没想到原人首领趴在地上,趁着拉姆萨疲惫的时候一口咬在了拉姆萨的小腿上。小腿的伤口如刀割般疼痛,却愈加激发了拉姆萨的凶性,他跌倒在原人首领的身上,两个人在地上顷刻间滚成了一团。

拉姆萨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猛击在原人首领的头上,此刻他的脑子里近乎一片混沌,完全是凭借本能在与首领搏斗。拉姆萨使出全身的力气,终于将首领远远推开,他拖着一条伤腿,用尽全力挥出的肘击将原人首领打了一个踉跄,紧接着是一记凶狠的上勾拳,硬生生将首领的一颗牙齿打飞了出来。原人首领倒在地上喘着气,拉姆萨也因为体力接近枯竭半蹲着身子,喘着粗气,他不知道这一次,面前这个体力仿佛永无止境的对手是不是还会站起来再冲过来。

许久许久,这一次原人首领没有再站起来,而是发出了一声悲戚的哀嚎,紧接着匍匐着爬到拉姆萨的脚下,用那对沾满血的厚唇亲吻了拉姆萨的脚趾。

拉姆萨双眼带着血丝,站在高台中央,发出了震天彻地的怒吼,他感到深埋于基因中的某种野性在这一刻被激发了出来,让他近乎本能地放声长啸。

无数原人紧跟着拉姆萨发出了长啸,啸声一直回荡到天外,久久不息。

从原人首领开始,他身后的原人渐次向着拉姆萨的方向伏下身子,像是进行某种加冕的仪式。

一双纤细的手臂,从拉姆萨的身后,紧紧抱住他。

后背上传来某种柔软的触感,拉姆萨感到自己的心底也软了起来。

转过身,迎接他的,是一记热力四射的深吻。

怀里是佳人火热的娇躯,脚下是数百原人的跪拜,更远方则有无尽无垠的大地等待着探索,拉姆萨的眼中泪水不受控制地盈眶而出。

这一刻,他体会到了生命的真意。

 

“我们将在这里生活下去。”拉姆萨一边用手势指挥着原人搭建草屋,一边拉着塞拉走上了山顶。

凭高远望,四下风光尽收眼底。

星球的地平线上,一轮朝阳正缓缓升起,为大地带来无限的生机。

拉姆萨遥望着远方,用力握紧了塞拉的小手,以他此生最温柔的语气问:“如果这里是失乐园,那么你愿意做我的夏娃吗?”

塞拉把头深深埋入拉姆萨的怀中,一双柔荑环上他的脖颈,以行动做出了无声的回答。

在这遥远的星河彼方重现人类的辉煌文明或许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一定值得他们投入余生去做。

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延续的不仅仅是人类的历史,更是拉姆萨与塞拉的生命。

拉姆萨低下头,凝视着塞拉的眼睛,像是想看进她的内心深处,哪怕时间停滞在这一刻直到永恒也无所谓。

就像是在他的心河里,有一支熟悉的爵士乐,无论多少次都永远动听。

In other words, please be true,

In other words, I love you...

 

(全文完)




(科幻星云网版权所有,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科幻星云网www.wcsfa.com


喜欢 8 收藏 2 评论
分享
上一篇:宝树—情人 下一篇:初琪-我的生存之道

精华评论

总计 2 个记录,共 1 页。 第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 最末页
0/140
*
由创企科技提供成都网站建设.成都网络营销
Copyright 2011-2015科幻星云网 . All rights reserved. 蜀ICP备12024304号-1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 川B2-20120098

登录科幻星云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