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谭喜又做那个梦了。
还是那个红色的大棚子,中央还是被鲜花环绕的红棺材,但棚子里的人就只剩下了一个,那是正跪在棺材前低着头的谭飞。
正在大棚上空飘着的谭喜想要到儿子身边去,但他怎么也没法凭自己的意志挪动一寸。他试着大声呼喊,谭飞也毫无反应。
接着谭飞的肩膀耸动,开始抽泣了起来。这抽泣声如同一条绳索扯住了谭喜,让他止不住地逐渐下坠。随着谭飞的一滴滴泪珠落下,谭喜也一分分地不断朝地面坠落。
忽然间,谭喜发现自己的遗照在一点点地褪色,慢慢变成了黑白。照片里自己那上扬的嘴角也在渐渐垂下,笑容完全消失。欢快的鼓乐声逐渐低了下去,哀乐缓缓奏起。最后,连鲜花和大棚也都全变为了苍白一片。
谭喜不受控制地继续下坠,直至地面。但谭飞仍旧不止的抽泣,又让他穿过地面,继续朝着地下沉去。他不断大喊着、挣扎着,但泥土还是逐渐包裹住了他。
最终,谭喜完全被黑暗所吞噬……
“小黑,你吃慢点哦,吃的还多着呢,别急呀……”
浑浑噩噩中,谭喜听到了陈静的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做了噩梦。睁开眼后,谭喜看见了蹲在地上的陈静,背对着谭喜的她正在跟吃着晚餐的野猫说话。
“大白,不许挤别人,大家都有份的,不能那么小气哟。”
谭喜想起来了,刚才是陈静推着他在院子里散步来着,结果自己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时谭喜喉咙一痒,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陈静才回过了头来。
“你醒了啊,谭大爷。”
“嗯……”谭喜随口应道,“小家伙们今天怎么样?”
“还算乖,就是大白不太听话,老要挤开花花……”陈静已经对这些野猫相当熟悉,一个个都能叫上名来了。当然,这些名字都是她自己起的。
“小虎,你吃饱了吗?那就陪陪谭爷爷吧。”说着陈静把一只虎斑猫抱了起来。那只猫也不反抗,就任由陈静抱到了谭喜的大腿上,然后扭过头瞪大眼睛静静盯着谭喜。
谭喜看着大腿上趴着的小猫,刚才噩梦带来的阴郁心情也一扫而空。可惜的是他的手无法活动,不然能够摸一摸它就更好了。
这时陈静叹了口气,说:“唉,大黄今天没来,可能以后都看不到它了。”
“那只老猫?”谭喜问。谭喜这些天来对野猫们也熟悉了不少,大黄好像是一只脱毛严重、眼睛浑浊的老猫,一向比其他野猫的动作要慢上一拍。
陈静点点头,“上次来吃东西的时候它精神就很差了,只吃了一点点,走的时候还差点穿不过栅栏。我听养过猫的人说,猫在感觉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会自己跑去外边待着,免得主人看到它死而伤心。大黄说不定也是这样,不会再来了。”
“是吗?”谭喜接道,“那它也算挺懂事的了。”
“什么懂事,是不懂事才对。”陈静并不同意,“要我说啊,如果是懂事才不该这么做呢。”
“这怎么说?”谭喜有点不解。
“如果它懂事的话,就会明白主人绝不会希望它就这么默默离开,因为主人对它肯定有深厚的感情,一定会想方设法带它去治好啊。如果不理别人的感受就自顾自走掉,就实在太任性了。”
陈静这么一解释,谭喜也觉得挺有道理的。回过头仔细想想,这番话又仿佛是在说谭喜一般。
实际上,在16年前谭喜也曾经擅自决定过要离开这个世界。
那是在谭喜70岁的时候,当时谭飞只差一步就可以凑齐谭喜的回春治疗费用了。但谭喜觉得拖累儿子已经够久了,不想再浪费掉谭飞辛苦凑的这笔钱。加之谭喜也觉得这辛苦而枯燥的生活太过漫长,实在难以忍受,于是他开始了绝食。
谭飞一得知父亲绝食就立即请了假过来,不断反复说着一定要坚持,一定会有治疗办法的,还说不是家人永远排在第一位吗,自己辛苦点是应该的等等,劝父亲不要放弃希望。谭飞就这么跟着谭喜什么也不吃,在床边整整守了三天。
看着毫不言弃、憔悴而执着的谭飞,谭喜终究还是没有坚持下去。
从那时开始,谭喜就明白自己不能再这么干了。一旦谭喜擅自决定离去,谭飞会不会觉得是自己把爹逼死的?他心里会留下多深的伤痛和自责?这将是多大的心理负担?
所以说到底,在感情深厚的家人的面前,人是不可以像猫一样随便自作主张的。
然而,在史林上次来访后情况又有了变化。史林开出的条件重重地压在了谭喜心里,让那架16年来从未再动摇过天平开始悄悄地晃动了起来。刚才的噩梦是不是就反映了这个呢?
在谭喜沉默着想着这些的时候,陈静以为他又要睡了,于是转身又逗起猫去了。
当野猫们都已经吃饱喝足,夕阳也已经沉入地平线之下,迟到的谭飞才终于来了。打过招呼后,陈静朝两父子和野猫们挥挥手,然后离开了。
太阳下山后气温似乎一下子变冷了不少,谭飞把父亲膝盖上的毯子向上拉了拉,那只半睡半醒的虎斑猫也喵地叫了一声后跳了下去。
“小飞,太晚就不用过来了,赶来赶去很浪费时间。”谭喜说道。他知道谭飞只能再待个十来分钟而已,他晚上的工作时间就快到了。
“没事,在附近办点事,顺路。”
“噢?什么事?”
“呃……”谭飞犹豫了一下,“其实刚才我在附近的一间餐馆面试。”他知道迟早瞒不住父亲,不如直接说了。
“面试?”谭喜有点奇怪,“现在的那两份不好吗,又要换新的?”
“不是,是我想再多找一份……”
“多找一份?怎么回事,手头紧张?”
“也没什么,”谭飞小心地说,“就是疗养院的费用涨了一些,存款又是定期的没法动。我就想着说,那就干脆再多干一份好了。”
“涨了多少?”谭喜继续追问。
“没多少……”
“到底多少,告诉我。”谭喜一脸严肃。
“不到两成……”
“这还叫没多少?”谭喜叫道,“去年他们才涨过一次吧,怎么可以这么快又涨?”
“这真不算多,换过这么多疗养院,这家算是最实在的了。你就别管了,我能应付得来。”
虽然谭飞是这么说,但谭喜明白恐怕情况并不乐观。谭喜想了想后,又提议道:“要不然,我转到便宜点的疗养院去?反正对我来说哪都差不了多少。”
谭飞立即反对道:“不行,那些疗养院肯定照顾不到位的,毕竟一分钱一分货。爹,你就别再想什么转院的事了,只不过是多一份工,又没什么。”
“你可不年轻啦,再多干一份怎么受得了?”
“没事,今天我去面试的这个兼职,是只做周末三天晚饭时间的,很轻松。只是我每周就得少来一天了。”
谭喜知道没法说动谭飞,但又不忍心看着他更加劳累,于是谭喜想到了这些天来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那件事。
“对了,小飞,上周史博士也来看我了。”谭喜说道。
谭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回道:“哦,他还不肯死心?”
“别这么说,好歹总有个人来陪我说说话,可以解解闷。”
“可他来来去去不就是劝你参加实验嘛?我早说让别人先试,咱们只要耐心等就好了。”尽管谭飞没有亲自见过史林,但他还是从父亲的口中了解过实验的危险性的。
其实,史林这疗法所针对的是病情稳定的病人,跟那些针对控制特定病症,阻止神经继续萎缩的前期疗法并不相同。其主要原理是先诱导干细胞生成神经元细胞,再通过精确的培养塑造让其完美重现病人所丧失的神经,从而让病人重获运动、感知等能力。这是面向多种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后期修复疗法,所以有着强大的市场潜力。
而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神经细胞的培养塑造上。因为新的神经元细胞必须得跟原本的一模一样,才能完美地连接上肌肉和残余的神经系统。可问题就在于病人的神经元早就已经死亡,没办法像脑回春般照原样去复制,只能摸索着来。对于缺乏实际经验的史林来说,甚至连失误致死的几率都相当地高。
打个比方,想要修复无图纸大厦的施工方如果技术不精、经验不足,那很可能是会在修复时出状况的。轻则水电不通无法居住,重则伤筋动骨整个坍塌。
“不过这次不同了。”谭喜说道,“史博士说他已经掌握了一种新技术,可以把风险大大降低,还说能给比以前还高的报酬呢。我觉得可以考虑考虑了。”
“不行。”谭飞完全不为所动,“不是根本没人参加他的实验吗?那风险肯定小不了。再说了,就算是死亡风险降低到一成、甚至是半成都好,也还是太高了。我们还是让别人去先趟这滩浑水吧。”
谭喜见连撒谎都没能说动谭飞,又说道:“史林说能给咱们两次免费的完全回春呢。这完全回春的价格可是普通回春的十倍……”
“那也不行。”谭飞还是打断了父亲,态度前所未有地强硬,“这可是拿命去赌,就算报酬再高也绝不能答应。爹,你可别再像上次那样了想不通啊。”
听到这最后的一句,谭喜知道谭飞反应过来了。谭喜说想要参加史林的项目换来优厚报酬,跟16年前的自杀确实有类似之处,只不过程度上略有不同。
谭飞接着继续说道:“我们又不是过不下去,就算是疗养院再涨价,最多我多加点班,或者迟几年做回春治疗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再辛苦也好,只要撑得下去就没问题。你可不能再提什么拖累了啊,当年你都没有嫌我,我现在又怎么会嫌你?”
谭喜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在史林开出相当于谭飞要两百年才能攒到的高报酬后,谭喜确实是动摇了的,如果谭飞能够看开那么一点,谭喜或许就会答应史林了。但现在看来,原来到了16年后的今天,谭飞的想法也依然如顽石般一成未变。
不过说回来,谭飞会这样执着,跟谭喜的言传身教也有着莫大关系。
其实早在谭飞才1岁半的时候,他的左肺就曾因不明原因而开始萎缩,在无菌重症室待了几个月都无法治愈。家里因此欠下了一大笔钱,几乎山穷水尽。为了让儿子能继续获得治疗,谭喜毅然把一个肾给卖了,那时候的肾还是值点钱的。
之后谭飞奇迹般地痊愈,但谭喜的手脚却开始逐渐不灵便了。医生检查后说,谭喜的病可能是由于取肾手术才诱发的。此后谭喜渐渐地失去行动能力,谭飞也逐渐懂事起来,慢慢明白了自己痊愈的代价是父亲的瘫痪。
因此,当谭飞提及了当年的事表明态度后,谭喜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换做是自己的话,他也一样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毕竟,家人该永远排在第一,而非自己。
谭喜曾无数次想过自己的丧礼,他希望那是个喜丧。
何谓喜丧?是离世者享尽福寿心满意足,还是终弃残躯束缚而得以解脱,才可谓之为“喜”?这似乎并无定论。可如果人真能死后有知,谭喜自然是希望能够感到“喜”为好。
而对于在世之人,这“喜”又从何而来呢?从实在一点的角度来看,或是减轻家属负担,或是留下不菲的家财,甚至是为陌生人留下角膜、器官等等,对生者而言也可算是“喜”吧。
就如今的状况来看,如果谭喜留下可抵数百年劳动的优厚报酬而离世,那对他和谭飞两人来说,这是否能算作“喜”的状况呢?
答案是皆否。
如果谭喜选择了参加史林的实验,谭飞并不会因报酬而“喜”。因为这对谭飞来说恐怕无异于父亲又再自杀一次,他仍旧会认为是自己把父亲给逼死的,永远无法释怀。而对谭喜来说,只要谭飞不会因此而感到哪怕一点“喜”,他即便地下有知也一样不可能“喜”得起来。
这就是在跟谭飞谈过之后,谭喜得出的结论。
于是当晚谭喜就让护工拨通了史林的电话,说明了自己的决定。
5
五个月后,史林所在医院的豪华单人病房旁。
谭喜隔着观察窗一脸凝重地望向病房中央。病房里躺着的是仍在沉睡着的谭飞,他一头花白的头发已经变得乌黑,原本松弛的皮肤也变得紧绷、恢复了年轻的光泽。
“老谭,他应该过一会儿就会醒了。”站在一旁的史林对谭喜说道。
坐在轮椅上的谭喜一言不发,并没有回答。
“治疗过程非常顺利,都是我亲自跟进的。”史林继续安抚道,“而且你的要求我都照办了,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谭喜终于摇摇头,“我是在想,如果小飞知道真相,会怎么想。”
“没事的,他不可能知道的。”史林信誓旦旦地说道。
虽然谭喜并不完全相信史林的话,可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反悔了。在跟史林达成了协议后,他们两人就配合着把谭飞骗来做了完全回春治疗,如今他也只能相信史林。
“最好是这样。”谭喜说。他心里很清楚,谭飞知道真相后肯定无法接受,如果让他知道了就前功尽弃了。
谭喜接着问道:“小飞的那些钱,你处理好了吗?”
这次谭飞所做的回春治疗,名义上是史林所在医院的优惠活动,否则以谭飞的积蓄是还是差一点的。而为了把戏演逼真一些,史林也是真收了谭飞那笔积蓄的。
“手续全办好了,包括后续的也是,随时可以转出去。”史林回答。“要不然我把钱划到你的账户里?”
“别给我。”谭喜回答,“我拿的话怎么给回他?汇钱的名目不是早定下了吗,还能改?”
史林笑了笑,“这不是跟你开个玩笑嘛,谁让你问得像是我会吞了这笔钱一样。我可是违反了不少规定才搞定你的要求,这笔钱比起我冒的风险来根本不值一提。”
谭喜忙说:“我只是问问而已,没别的意思。”
这时病房里的谭飞动了动胳膊和脑袋,眼皮跟着也跳了跳,似乎快要醒来。史林对谭喜点了点头,转身向病房里走去。
史林进入病房后不久谭飞就睁开了眼。在检查过仪器确认无异常后,史林开始了简单的提问,检查起谭飞的意识状况来。病房里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到了观察室,每句话谭喜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来,看这里,这是几?”史林问。
“唔……思博寺,这似在干嘛?”或许是由于刚醒来,谭飞的吐词并不清晰。
“我要确认一下你的恢复情况,所以会问你一些简单的问题进行测试,你好好回答,行吗?”
“哦……豪……”
“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谭危……”
“你父母叫什么?”
“谭夕、林丽……”
然后史林又问了些诸如住址、工作单位之类的信息,谭飞都用越来越清楚的声音一一回答了。在此期间谭飞越来越清醒,边回答边端详了一番自己崭新的双手。然后他又把脸和脖子也摸索一遍,确认皮肤不再松垮皱褶。
接着,史林仿佛是为了让谭喜听清而提高了音量,提问道:“小谭,你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吗?”
“我,是来做完全回春治疗的吧。”
“那么,你记得为什么你会来做这个治疗吗?”
“唔……”谭飞似乎费了点劲才想起来,“前不久我得到了一大笔钱,加上我年纪也不轻了,又听说这有九折的优惠,就来这边做了。”
“你这笔钱是从哪来的?”
“这个啊……”谭飞似乎很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好像是保险公司吧,因为……”接着谭飞又顿了一顿,眼中忽然泛起泪光,一脸悲恸地缓缓说道:“我爹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我爹……他的病情突然恶化,上个月刚刚去世……唉,可惜我们运气不好,没能等到博士你的研究成功……不过他是在睡梦中走的,还算安详……”
史林默默地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观察室的方向。见史林这么做,谭飞也跟着转过脑袋,望向了通向观察室的那面玻璃窗,对上了谭喜的视线。谭喜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心跳也快了好几拍。
然而,在跟谭喜短暂地对视之后,谭飞却只是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很快就移开了视线,仿佛他根本不认得谭喜一般。
“小谭,我们继续把测试做完吧。”史林继续说道。
谭飞收回视线,看着史林点了点头。
“那好,我们再确认一遍你父母的名字。”
“嗯?刚才我说错了吗?谭夕,夕是夕阳的夕。林丽,双木林,美丽的丽。”谭飞报出了一对完全陌生的名字。
谭喜的眼眶瞬间被泪水湿润了。
尽管谭喜早就知道脑回春对记忆的影响,但听着儿子述说自己那并不存在的死亡、面对自己却没有认出、还把名字也完全说错,他心里还是不免泛起一阵莫名的震颤。不过即便如此,谭喜还是拼命压抑住了自己情绪,不让眼泪流出眼眶。
因为,谭飞记忆的改变完全在谭喜和史林的计划之内。
这虚假的记忆,就是谭喜所希望的结果。
6
五个月前的那一晚。
在谭喜谢绝参加实验后,史林仍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又想方设法百般劝说谭喜改变主意,于是两人一来一回就这么聊到了深夜。
结果就在这一番长谈后,史林竟成功让谭喜改变了主意。因为在谭喜当晚终于明白了,只做躯体回春是根本行不通的。
那是一条死路。
那天晚上史林告诉谭喜,尽管他的病已经不会复发,而且神经细胞都非常长寿,但它们仍旧会逐步老化。而大脑的老化,又会导致多种其他神经退行性疾病,例如最典型的阿兹海默症。所以如果有条件的话,最好是趁早做脑回春治疗来预防。
可谭喜听了却并不在意。于是史林又强调,谭飞也一样要面对同样的风险。一说到儿子,谭喜才有些担忧起来,开始跟史林谈起了儿子的详细情况。
然后,史林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谭飞很可能也携带着致病基因。
由于谭喜的家族中并没有人得过同样的病,所以史林判断,致病基因应该到谭喜这一代才出现的。而谭飞在1岁半时的不明肺萎缩现象,则很像是这种病症的初步发作表现,所以史林认为谭飞应该也遗传到了谭喜身上的致病基因。
而最为致命的是,跟谭喜这种完全发作后趋于稳定的状态不同,谭飞这种情况下的复发率仍会随神经的老化而逐渐增加!史林这次才确确实实地击中了谭喜的要害。
谭喜根本没想到实际情况居然糟到这个地步。
本来拖累了儿子四十多年,导致他迟迟没做回春治疗也就够了,可如今呢?自己竟然还把致病基因遗传给了儿子。如果不及早处理,谭飞迟早会因神经老化而再次发病。
而目前能够缓解谭喜所面对危机的方法,就只有脑回春而已。可让谭喜绝望的是,其费用却是谭飞需要200年才能攒齐的巨款!
谭喜这才明白,自己和儿子这40年来所走的,竟是一条死路。
早在谭飞两岁那年,谭喜就得了病。三年后他几乎全瘫,由妻子李玲挑起了整个家。但只过了十来年,独力照顾着两父子的李玲就被累垮,得了肝癌。李玲去世后家里仍欠着一大笔债,那一年谭飞才17岁。
然后谭飞随之辍学,边照顾谭喜边四处打工还债,在26岁那年才还清了家里的债务。可就在同年,昂贵的回春治疗面世了。谭飞当时就算了一笔账:以他的收入水平,至少要花上十来年才能攒足一次回春治疗费,而当年谭喜已经50岁了,所以谭飞必须马上开始才来得及。
于是谭飞就立即又投入到了为父亲积攒回春费用的辛劳之中。
这期间谭飞试着谈了几次女朋友,但全都因家庭原因而告吹。毕竟家里有个瘫痪的老人需要照顾,而且还是处于收入最低的阶层。之后谭飞干脆就不再找了,只是埋头工作攒钱。
结果这一攒,就是整整20年。
实际上需要20年才能攒够啊,一路看着儿子咬牙坚持的谭喜十分明白这其中的沉重。谭喜曾劝儿子说,干脆不要管自己了,反正做了回春治疗自己也还是老样子。
可谭飞却坚持道:“总有一天,能治好你的技术会出现的,只要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就好了。当年不也是因为你坚持,我才能活下来吗?”正是谭飞这个无比坚定的信念,打消了谭喜绝食的念头。
但这也就意味着,谭飞必须独自负担起两父子的回春治疗循环,一刻也不能松懈。
循环的起点,是谭飞在二十来岁时开始,花20年给父亲攒一次回春治疗;然后,他得再花20年给自己攒一次回春治疗;之后,谭飞回到二十来岁的年纪,一切又恢复到初始的状态——年青的谭飞努力为年过花甲的谭喜积攒回春费用。
这是一个长达40年的循环。
谭飞认为这个循环迟早会结束,尽头就在能治好谭喜的那一天。
然而,如今谭喜却已明白,这是一个无法抵达尽头的循环,一个谭飞无法跳出的循环。
于是,谭喜当即做出了抉择。
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绝望的循环继续下去了。他必须改变这一切,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
在那晚之后,谭喜帮助史林取得了谭飞的详细病例和细胞样本,交给了第三方的权威分析。在确认了谭飞确实携带有致病基因之后,谭喜开始认真地和史林谈起了交易的条件。
由于史林的实验并非正规项目,没有合约保障,所以为了让史林无法中途反悔,谭喜要求先让谭飞做一次完全回春,接着把另一次治疗的费用折现交给谭飞,之后自己再正式参加实验。而史林这边也同样怕兑现条件后谭喜会翻脸不认账,于是在具体的实施程序上两人陷入僵局。
两人又合计了好几天后,终于史林才提出了一个能令双方都满意的方案。这个计划的关键,在谭飞处于脑回春阶段时针对性修改他的部分记忆。
在用于脑神经调整的细胞级干预技术以及用于记忆监控的解码技术支持下,要重新编写特定的记忆并不困难,只不过这是严重违法的行为。可为了自己的实验项目,史林还是豁了出去。
谭飞的记忆将被修改为:父母的样貌、姓名和身份等信息,都变为了另外一对已经过世的孤寡老人。而且谭飞会认为久病不愈的父亲因突然发病刚刚过世。
对谭喜而言,这意味着在儿子的心里他曾经存在的痕迹将被完全抹去,从此再也无法相认。但这也同样意味着,谭飞将能够接受父亲离开的现实,从此摆脱执念的束缚,拥有更加自由的人生。
于是谭喜很干脆地就同意了这个方案。
只要能给儿子留下一个更为富足的未来、一个不受自己拖累的未来、一个更自由的未来,那么即便是自己的存在被抹去,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7
何谓喜丧之“喜”?
既是离世者为之欣然,也是在世者为之欢喜,两者缺一不可。
于更深一层的角度来看,除死者的馈赠之外,在世之人还应以离世者终于享尽福寿、得以解脱而感到欣慰。反过来离世者也一样,也应为生者减轻负担、生活改善而宽慰。
如今,谭飞能够获得丰厚的遗产,也能释然地接受父亲的离去。而谭喜也因终结了那绝望的循环,为谭飞的解脱感到欣慰。
因此对谭喜来说,无论是在哪个层面上,这都可以真正地称之为“喜”了。
这天晚上,谭喜又做了那个梦。
一切都从黑白变回了喜庆的颜色,人群再度出现在棚中。人群中的谭飞,也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谭喜觉得满心欢喜,向着天上飘去。这一次,四周不再黑暗如昔,明月高悬于天空之中,正散发着洁白的光芒。
沐浴在白光中的谭喜舒展开身体,就这么飘向了天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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