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见到那家伙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两点半,我正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一堆无聊的报表,不无睡意。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透过玻璃窗,望向外头董青青窈窕性感的背影,略感提神。董青青正在咖啡机边上冲咖啡,一会儿会按惯例先送进我办公室。我想起来,应该在她送咖啡的时候,跟她谈一谈上午骚扰电话的事,安抚她一下。
然后那可恶的家伙出现了,董青青刚端起咖啡,我看到一个戴墨镜的青年出现在她背后,拍了拍她肩膀,说了句什么,董青青回过头,似乎整个人一下子傻掉了,手里的咖啡掉在地下,好像溅到了那个人的身上,她手忙脚乱地要给对方收拾,那人挥了挥手,好像并不在意,又问了董青青几句话,她指了指这边,那人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我正在纳闷,他已经推门进了我的办公室。
他摘下硕大的墨镜,眉目还算是俊朗,他身上穿着普通的白T恤和牛仔短裤,脚上一双耐克运动鞋,还有几滴刚沾上的咖啡污渍,总体来看,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青年。董青青干嘛像见到耶稣复活似的那么激动?我心中诧异,却淡淡地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他开口了,声音中带着几分愠怒:“林主任是吗?早上我打了你们这边好几次电话,不是被挂掉就是说些套话,让我亲自过来,所以,我只好来了。”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您是……”
他没有说话,而是在手表上按了一下,在我们之间骤然间展开了一个虚拟界面,那是一个推博的主页,上头加金色立体飘动V符号的“汪子淞”三字赫然入目。头像是一个年轻人,长得和眼前这人倒是有点像——
“汪……子淞?”我擦了擦眼睛,再看关注关系栏,并不是注明“已关注”或者“未关注”之类,而是“进行编辑”几个字,也就是说,在这个智能手表上的登陆者就是——
“还不信吗?要不要当场发条推博看看?”他讥嘲道。
“你真是汪子淞???”我声音高了八度。
“别嚷嚷,”他压低声音说,“这回你相信了吧?”
“汪……汪先生,真是你?快请进来!不是(他显然已经进来了),快请坐!”我也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指向自己的座椅,想了想不对,才尴尬地指向边上的沙发。又对外头叫道:“小董,快给客人倒咖啡!”
当然,我也懂得了,为什么董青青如此激动。因为他就是汪子淞。
汪子淞是谁?汪子淞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有一个老爹叫汪冉中,而那个汪冉中名下凑巧有一个永达集团,在全国拥有一百多家酒店和五十多家商业中心,在福布斯富豪榜上排名中国第一而已。另外,汪老头只有一个儿子。
有这么一个首富老爸,汪子淞也就理所当然,不可不戒地成了中国第一富二代,他年近三十,身边当然少不了女人,却一直没结婚,这两年在推博上成天招猫逗狗,有几百万女粉丝每天在他推博下大叫“老公”,做着嫁给他的春秋大梦。董青青就是其中之一,他一进门,董青青就认出来了,我一个大男人,虽然听说过汪子淞的名字,也看过两次他的推博,但根本记不清他长得什么模样,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我明白过来,自己的确也犯了一个错误。今天一早,董青青告诉我,她接到了好几个自称是汪子淞的电话,说有机密的业务,让我们上门洽谈,我们认为是恶作剧,所以置之不理,董青青还因为感到亵渎了偶像,把对方大骂了一顿。想不到他真的是汪子淞本人,而且亲自跑来了。
“汪、汪汪……”我说话结结巴巴,好像是狗叫,“……那个汪先生,真不好意思,想不到您会给我们中心打电话,我们也一时太大意了,怠慢了您,您看这……”我连连道歉,汪子淞摆摆手,大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算了算了,我亲自来看看也好。说正事吧,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帮我办。”
“当然当然,请您放心,我们一定竭诚为您服务。”我渐渐恢复清醒,心下寻思他到我们这里来所为何事。
“本来可以让秘书代我来,不过这种事我想还是想自己亲自了解一下比较好……”汪子淞刚说了两句话,门又被推开,董青青端着一杯咖啡进来了,手还在瑟瑟发抖,居然能没洒掉而放在汪子淞面前,也算是奇迹。她也学起了狗叫:“汪、汪……汪先生,请用茶。”我注意到,第一,她居然没给我这个顶头上司也倒一杯咖啡,第二,把咖啡说成了茶。可见大脑已经不听使唤了。
汪子淞看了她一眼,董青青马上露出花痴般似怨似慕的表情,好像子宫已经被他的目光穿透了。但董青青青春靓丽的身段没让汪子淞的目光多停留一秒,他偏过头,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一怔,才明白过来:“小董,你先出去忙吧。”
“哦,那个,汪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吗,我干什么都可以……”
眼看她越说越不像话,我只好站起来把她推了出去,董青青一边蹭着地板一边频频回望,好像在和爱人生离死别。
我把门关上,又把百叶窗放下。汪子淞这才步入正题:“‘再爱我一次’情感修复中心。听说你们主要的业务是修复父母子女之间的感情?”
“对,主要是子女对父母的,您知道,现在社会转型时期,年轻人和父母的关系普遍紧张,家庭矛盾突出。有些人自己也感到痛苦,但是自己的性情却很难改变。在我们中心,经过一个快速疗程之后,可以百分百地恢复童年时对父母的孺慕之情,家庭关系也就恢复如初了。”
我一边说,一边想,是不是他和他老爸的关系出了什么问题?也有可能,这小子虽然名义上是永达的副董事长,但谁都知道他游手好闲,做生意不行,永达最近效益也不好,据说上次金融危机亏了不少钱,也和他投资失误有关……也许汪冉中气到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他要讨好老爸?
“有意思,怎么能做到的?”汪子淞接着问。
“这个说起来比较复杂,不过基本原理相对上还算简单……印刻效应,您听说过吗?”
我以为他多半一无所知,刚想接着解释,汪子淞却说:“我在国外修过生物学,是说动物幼崽对第一印象产生的反应吧,比如说刚出生的小鸭子会跟着母鸭,但如果有一个人在边上,它就会把人当成它的母亲,跟着走。”
“对,”我点头,“很明显,这和条件反射不一样,第一是只需要一次,就会建立固定联系,而且极为牢固,第二是会抑制其他的同类联系。比如如果这小鸭子跟着人走,那么即使后来看到它亲生母亲,也不会再认它了。像语言学习也是很好的例子,小时候第一语言学得很快,但学会一种语言之后,要学其他的语言就非常困难了。”
“我想还有一个例子吧,”汪子淞说,“爱情,对不对?”
“没错!”我心想这二世祖倒还有点小聪明,“许多少年男女一见钟情,其实就是一种印刻效应。而且在陷入热恋的时候,心中只会装着自己所爱的人,对其他的人,即使条件差不多,甚至更好的俊男靓女,也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花心的,变心的人也不少啊。”
“是,印刻效应有一定的窗口期,像认母亲这种会在刚出生的时候被激活。而像恋爱产生的印刻效应一般在青春期被激活,其关联也远不如认亲那样牢固和持久,所以见异思迁,脚踩两只船等并不罕见。但是其基本生物学机制是比较类似的,只是效应比较弱而已。”
“我听说你们也有爱情方面的业务,”他渐渐进入正题,“就是说,你们可以在成人的爱情生活中也产生和强化这种印刻效应吗?”
“是的,印刻效应的生理学基础已经比较清楚了,无非是一些基础神经元的连接,建立一个固定的回路,让特定的形象和情感产生共鸣。我们是用微型纳米机器对老化的神经元进行手术,让其再度生长,抹去已经建立的印刻效应并长出新的突触,建立新的连接,而且是高度强化,不可改变的。”
我一边说,一边想,汪子淞要爱情方面的印刻效应干嘛呢?难道是要什么人看上他吗?可以他的身份,还有什么人追不到的?难道是日本的公主,还是美国好莱坞影后,不会是俄罗斯的美女检察长吧?
我正在胡思乱想,汪子淞又说:“不可改变?你的意思是这种手术只能做一次吗?”
“是的,我们的大脑既精密又孱弱,可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折腾,”我谄笑道,看到汪子淞皱起眉头,忙又说,“不过您可以放心,一次手术是没有问题的。一切都经过精妙的计算,改变的只是特定的情感模块,对于您的记忆和思维能力不会有丝毫损害。”
汪子淞并没有那么放心,他又问了许多技术细节上的问题,唯一没有问的是费用,当然,这是他绝对不用操心的。
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我也没有问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最后,我把他带进治疗室进行讲解:“您只需要接受纳米注射后躺在那张床上,然后就会被盖上一个面罩,送入圆筒内,电脑会实时操控纳米机器在您脑部进行手术,同时进行精密的核磁共振扫描,以便监控。过程会比较长,大约要四五个小时,不过整个过程中您都会在睡眠里,我敢保证,这将是您一生中睡得最好的一觉。
“等您睡醒了,就宛如获得了再生一样,过去一切爱情的痕迹都将烟消云散,您第一眼见到的女孩,就将是您一生的挚爱。您会用全心全意爱她,至死不渝。”
“不错,不错,”汪子淞搓着手,心中似乎难以决断,“不过如果真的能够缔造这么完美的爱情,为什么来你们这里的情侣或夫妻并不多呢?我在网上查过,很多人都说不靠谱。”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告诉他,“表面上看,大家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爱情是被一部机器以技术方式决定的,这也是最强烈的反对意见。不过根本上来说,许多人都不愿意放弃恋爱的自由,从心底不想和一个人一生一世绑定在一起。既然引起强烈抵触,其他的各种谣言也就都出来了,说什么大脑被芯片控制,什么会变成白痴,都是无稽之谈。”
“这种事我明白。”汪子淞同情地点点头,“网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也在造我的谣。”
“所以您会打电话来,我们是真没想到……”
“所以你们认为是恶作剧。”汪子淞接口道,“是啊,谁想得到我会需要这个呢?把自己的心固定在一个女人身上,直到永远,傻子才会这么做。但是……”
他拿出一张照片给我,咬牙切齿地说:“我他妈的还真需要这个!”
我看了一眼照片,上面是一个女孩的脸,穿着名贵的皮毛大衣,戴着奢华的钻石项链,长发飘飘,面露微笑,看上去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只不过是脸朝下着地的。
看着那张几乎是变形的脸,我有种想吐的感觉,不想再看第二眼,便抬起头询问地望着汪子淞。他叹了口气,又左右看了看,解释说:“下面要告诉你的是绝对的机密,不要外传……永达最近出了问题,去年的金融危机,我们几乎蒸发了五百个亿,资金链断裂,分分钟破产。冠科集团的梁总愿意以很优惠的条件注资救急,前提是我和他的丑八怪女儿结婚。简直就是政治婚姻!你能相信吗,这年头还有这种事!”
“事实上还不少,”我苦笑了一下,“来我们这里的进行爱情修复的,有一半也是因为家庭压力不得不和讨厌的人结婚。”
“是么,那你一定能理解,我如果不干的话,永达立刻就会破产,我老爸的一生心血都会付诸东流,即便我名下还有点钱,最后连二十亿都不一定能剩下来。”汪子淞神色痛苦,看来二十亿对他来说真的和身无分文差不多,也是,他们家的总资产没人知道是多少,但肯定超过二千亿,一下子缩水99%,自然也相当于破产了。
“我明白了。”我说,“虽然这位梁小姐的容貌不是特别……呃……出众,不过基本还是人形……要建立起爱情印刻关系还是不难的。不过她本人最好到时候在场,照片和视频效果不是最佳。她知道这件事么?”
汪子淞怪笑了一声:“她知道吗??就是她让我来做这个手术的,她也不是傻子,拿出几百亿,当然想把我牢牢拴住,让我永远无法挣脱。她自己也要进行手术,我倒不知道这有什么必要。”
我心想,人家虽然不漂亮,毕竟也是有钱的大小姐,未必就死心塌地地爱你汪公子呢,不过这话自然没出口。
“你这部仪器我看也不大,”汪子淞又说,“不如到时候搬到我家的别墅里去吧,我希望整个过程能够在安全场所秘密进行,以免节外生枝。”
“这个……恐怕不行。这种大脑印刻的技术是有高度敏感性的,很容易被传销、洗脑、邪教等利用。国家管理非常严格,只能在特定机构进行,手续也极其严密。不过你放心,我们这里对于顾客的资料是严格保密的,旁人不会知道。”
“不,是请你放心,”汪子淞自信地一笑,“国内,不,整个亚洲地区还没有我们两家搞不定的事,会有领导特批的,手续包在我身上。”
事实证明,汪子淞太自大了,他们家的财富在领导人的操守面前不值一提。他没有弄到特批文件,几天后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乖乖地在我们中心进行手术。
有钱能使鬼推磨,手术在周日进行,按规定是不开门的,不过为了汪子淞的手术,主要人员都在加班。早上九点,一排红色巨鹰般的宝马“佩加萨斯”系列飞车从天而降,汪子淞穿着正式的礼服,在一群漆黑西服的保镖簇拥下从车里出来,梁若华小姐也长裙飘飘,戴着墨镜从另一辆车里出现。我曾经好奇过为什么她不去做整容手术,不过见识到她身材之后,我恍然大悟,脸和身材还是搭配着来更好。和她比起来,汪子淞简直就和大卫一样英俊不凡。
我们中心的头儿马院长像哈巴狗一样上前去寒暄,但两位贵客都没有这心情。汪子淞像上刑场的烈士一样,朝我投来一个悲壮的眼神,先进了治疗室,然后梁若华也沉着脸进去了,我在娱乐新闻上看到,她好像最近和一个10后的小鲜肉打得火热,要斩断关系,当然不爽。
两台情感修复治疗仪对称地放在两边,二人接受完手术后,几乎会同时醒来,望向彼此,收获一生一世的完美爱情。至少在他们自己看来,应该是如此吧?
马院长主动为他们开门,打开机器,帮汪子淞脱鞋,扶着他躺进去,戴上智能头盔,按下启动按钮,又装模作样地在周围跑来跑去,看这个问那个的。其实此后的一切过程都由电脑操纵,不需要人动手。马院长在监控室里看了一会儿进程,又问了我几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很快也就不耐久待,看时间还长,就先回办公室里歇着去了,只嘱咐我和手下几个技术人员盯着手术的核磁共振图像看到底。
过了半小时,一切平静如常,我也懒得傻盯着屏幕,出门去上个厕所,不料刚出门就看到董青青守在一旁。只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呼吸急促,激动异常,把我拉到一个没人的房间里,锁上门,说:“林哥,我……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我心中犯着嘀咕,这时候她找我干嘛?“你说。”
“林哥,我……我其实……我……”董青青面颊通红,似乎羞涩得不敢开口,我心中一动,这丫头不会是对我有什么意思吧?其实她刚大学毕业,二十出头,虽然不算倾国倾城,但还是很水灵的……我也不是没有动过那方面的心思……不过听说她有个男朋友啊……
“我粉了汪子淞很久了!”董青青终于大胆地说了出来,“我……我想让他当我的老公!林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等手术结束后,让我进去见到他,他会立刻爱上我的!”
“你疯了?这么违规操作,你会被开除的!还有巨额罚款!”我说,说完才发现自己发现自己说了句蠢话。
“林哥你太逗了,”董青青轻轻笑了起来,“如果汪子淞能一心一意爱上我,开除算什么?交一万次罚款都绰绰有余!林哥你一定要帮我这一次,事成了我给你……五千万……一个亿怎么样?”
我微微心动,但还是摇头,“这个项目的情况你也略知一二,汪子淞如果不能和梁若华在一起,他们家就完蛋了,两千多亿全打水漂……”
“那又怎么样?别说其他的隐性财产,汪子淞自己名下一家公司至少还有二十亿,在全世界各地的十来座别墅加起来也好几亿了,光他那个三千万人关注的推博号也值上亿!到时候只要他对我死心塌地,我一句话,还不都是我的。”董青青的算盘倒是打得蛮清楚。
“青青,真的不行啊,这么搞,我们中心的牌子不也砸了吗?”
“林哥~~~”董青青抓着我手臂,用甜得发嗲的声音撒娇,“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最多我答应你好了,除了那一亿之外,只要你让汪子淞第一个见到我,我什么可以都给你,如果你想的话,现在……现在就可以……”她整个人都腻在我怀里,胸口的柔软让我感到某个部位开始发硬。
但我的脑子还没有硬到转不动:一亿元是不错,但如果真这么干,一旦东窗事发,董青青有了汪子淞的力保,倒可以过关,但我一定会被汪家和梁家一起大卸八块的……
“绝对不行!”我收敛心神,厉声道,“你给我打消这念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如果再有不轨的行为,我会上报给马院长的。”
董青青火热的身子僵硬了,她呆了片刻,然后推开我,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我松了口气,但隐隐又有几分遗憾。上完厕所,回到监控室,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手术进度,只希望这麻烦事能快点结束。手术过程和以前的并没有什么大异,当然了,不管是富二代还是平民屌丝,都是非洲同一群猴子的后裔,大脑结构并没有什么本质差异。我拿起手头一本宝树的科幻小说看了起来,不过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眼前一会儿是汪子淞的痛苦神色,一会儿是梁若华的丑脸,一会儿又是董青青的半露酥胸,再精彩的小说也读不进去。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到了第四个小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马院长来问过几次,出去吃饭了,却让我们饭也不吃,守在这里。我看也没什么情况,就让几个技术员去吃饭,给我带一份回来,他们走了十来分钟后,有人急促地敲门:“林哥,林哥,出事了!”
我听出是董青青的声音,想这丫头片子又玩什么花样呢?打开门问道:“怎么回事?”
“人,外面有人来了!他们——”董青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手往外指。我也听到门口传来的喧哗声,似乎来了不少人,感到不对。匆匆关上门,和她一起向外面赶去。
到了走廊里,看到已经有好几个时髦女郎不顾工作人员的拦阻,在四下乱闯。一个女郎冲过来,劈头就问董青青:“汪子淞是不是在这里?”
我一惊,接口道:“我是这里的负责人,请问你找谁?”
“我老公汪子淞!”她答得倒是响亮,“他在这里做什么情感修复的手术对不对?”
这个项目本来是严格保密的,我支支吾吾地道:“汪什么松?没听说过!”可是这么说反而露出破绽,女郎看了我一眼,冷笑道:“汪子淞你会没听说过?想骗我?”说完就往里走。
我忙拔腿追上去,想抓住她,但那姑娘穿得暴露,抓哪里都不合适,“喂喂,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汪子淞,可是我们这里真的没有——”
女郎忽然在拐角处站住了脚,我差点撞到她背上。向前一看,暗暗叫苦,原来汪子淞和梁若华带的一共七八个保镖分成两排,西服笔挺地站在治疗室门口,里面的是谁不问可知,再怎么否认也没用了。
“老公!老公真的在里面!”女郎叫了起来,兴奋地冲过去,最外头的保镖伸手轻轻一推,不知道使了什么功夫,她“哎哟”一声,像被点了穴似的,软软倒下,正好撞到我的身上。
我好不容易爬起来,身后的几个大小女人都冲了上来:“子淞!我爱你!”“老公,我来了!”“老公,老公爱我!”叫喊声此起彼伏,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一群妻妾。
一个人扶我起来,是我手下的工作人员老胡。“这是怎么回事?”我气急败坏地问。
“林主任,你看这个!”老胡给我看他手机,我看到推博上不知道谁发的一条,说国民老公汪子淞为与一神秘女士订婚,于今日上午来到我市情感修复中心进行印刻手术云云,光几句话也罢了,可还有从侧面偷拍的两张汪子淞及其随从的照片,说服力大增,短短两个小时,转发已经超过了二十万。
“这他妈谁干的……”我骂了半句,忽然明白过来,“董青青?”
从角度来看,董青青是唯一能够拍到这几张照片的人选,何况她被我训斥了一顿,保不准想要报复我。她人呢?我抬头一看,董青青已经不知去向。
“林主任,现在怎么办?”老胡神色惶急地问。
我抬起头,看到刚才几个女的都被保镖撂倒了,轻松了几分:“不就几个女人吗,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说不下去了,脸色也变了。外头“老公”“老公”的叫声越来越响,也不知道有多少娘子军正在赶来。消息传出去已经有两三个小时,外地的不一定能来,本市的大姑娘小媳妇杀过来时间上是绰绰有余。
我到窗前一看,腿都发软了,只见一条街上都是花枝招展的各色女子,莺莺燕燕,美丑妍媸都有,有的还穿着婚纱,像一群蝗虫——不,花蝴蝶——似地不断飞进情感修复中心,前锋已经到了走廊里,后面的还在街角,目测不少于一万人。也不奇怪,本市的适龄未婚女性可有三四百万,只要一百个人里有一个过来……
“挡住,一定要挡住她们!”我大叫起来,中心的保安和工作人员都动员起来,在我的组织下,组成人墙,拼命拦阻着不断涌入的各色女子。也许是人多产生的集体效应,女人们的动作也越发疯狂,门被挤烂了,窗户被打破了,有人阻拦,她们就又撕又咬,口中呼喊着:
“老公!老公等我!”
“老公,不要看其他的臭女人,只看我一个!”
“老公爱我!”
“老公娶我!”
“老公X我!”
叫声越来越不堪入耳,我看着那些狂热的女人,小到穿校服的中学女生,大到四十多岁的阿嫂,土到城乡结合部打扮的灰姑娘,洋到金发碧眼的洋妞,有几张脸像是电视上见过的名模或者小明星,甚至好像有我大学时的校花……这都什么世道啊!
我们撑不下去了,没过几分钟整个防线都崩溃了,娘子军们带着一阵香风,冲到了治疗室门口,几个保镖就像斯巴达三百勇士守温泉关似地顽强地把守着大门,不过看上去离被冲破也只是时间问题。
“不行,快报警!”我对老胡说。老胡脸色煞白,刚拿出手机,就被后面的几个女人挤倒了,我也倒下了,不知道被多少高跟鞋从背上踩过,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好不容易从人堆里逃出来,手机响了起来,是手下一个技术员打来的:“林主任,不好了,董青青刚才进了监控室,说让我们增援前面,我们刚出来,她就把门反锁了——”
我终于明白过来。董青青这个心机婊,引来这些个女暴民原来不只是要报复我那么简单,而是要调虎离山,自己伺机从监控室的后门进入治疗室内!眼看时间不多,真的要让她得逞了吗?
我设法从边上杀回监控室外,外来的娘子军还不知道这里,两个技术员正在用力踢门,但什么用也没有,这铁门有几十厘米厚,从里面锁死的话,犀牛都不一定能撞开。我灵机一动,把他们叫到旁边房间,踩着他们的肩膀爬进了通风管道,可那两个宅男,一个骨瘦如柴,一个肥胖如球,一个也爬不上来。
算了,我自己搞定!我根据方位,设法爬到治疗室的位置,果然从缝隙间,看到董青青已经站在了汪子淞的床边,眼神中闪烁着胜利的光芒,一旁的屏幕上,进程已经完成,面罩已经打开,汪子淞随时可能会醒来。
“别干蠢事,赶紧收手!”我大喝一声,打开通风口,跳了下来。董青青微微一惊,随即哀求道:“林哥,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你就当没看到,事成后我给你一亿,不,两亿……我还可以给你——”
“混账,”我怒火中烧,“你为了一己私欲,把整个中心都坑了,外面说不定人都被踩死了几个,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我向她走去,想要控制住她,董青青退了一步,咬牙道:“林哥,你不要逼我!”
“是你在逼我!”我大声说,走到床边,刚想把她拉开,脸上已经中了她闪电般的一拳,脚下又被她一绊,狼狈地摔在地上,我可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小姑娘竟然这么能打。
“我可学过三年跆拳道,”董青青面目变得狰狞,“我要得到的就一定会得到,今天的事,谁也阻止不了我,汪子淞是我的——”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从背后抓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拽向后方,董青青尖叫着,却毫无还手之力,被一个膀大腰圆的粗豪女汉子像拎小鸡一样拖到了一边,两拳就委顿了。要说能打,还是街头的大妈厉害。
更多的女人在她们背后出现。看来,治疗室的大门终于被娘子军们攻破,那些保镖不知道是抱头鼠窜还是壮烈殉职了。
女人们疯狂地围了上来,我忍着身上的伤痛,扶着床沿,爬了起来,站在汪子淞的身前,张开手臂,用尽力气,声色俱厉地喝道:“我是本中心的负责人,你们私闯这里,已经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快出去!警察马上就来,再不走一律法办!”
女人们一时被我唬住,没有前进。此时,背后却传来了汪子淞微弱的声音:“究竟……出了什么事……”
“老公我来了!”
“老公我在这里!”
“老公爱我!”
听到“老公”的声音,那些女人哪里还能听我的,纷纷尖叫起来,冲向汪子淞,我只好转身抱住他,把他的脑袋埋在我胸口,让他谁也看不见。她们打我,拉我,挠我,踢我……我背上不知道挨了多少记,就是不松手。我眼睛紧闭,意识渐渐模糊了……
背后的打击越来越少,终于消失了,是警察来了吗?我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双迷惘而明亮的眼睛正在和我对视,正是汪子淞。女人们不知道为什么都停止了动作,一个个在一边看着我们。
“汪先生,你看到那些女人没有?”我忙问道。
汪子淞摇了摇头,仍然盯着我,好像看到了什么新鲜的玩具,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变成了一个婴儿似的。
“那就好,梁小姐是在……是在……那边……”我说,从床上爬下来,觉得浑身火辣辣的疼,骨头好像都断了几根。
汪子淞却拉住了我。
我一怔回头,看到他看着我,笑了,那笑容很幸福,很甜蜜,也很怪异……
一个念头在我心底划过,我顿时无法呼吸,浑身都发起抖来。
警笛声在外头响起,女人们也好像如梦初醒,一个个逃命似地离开了治疗室。一时间,治疗室里只剩下我和汪子淞两个人。他坐起来,抓住我的手不放,眼神中射出热切的光……我感到空气都凝固了……汪子淞缓缓张开嘴唇,吐出了含糊不清的两个字:
“老公……”
“汪先生……你别开玩笑……别……”我语无伦次。书上的说法一道道从心头划过:印刻作用非常强大,它可以战胜一些后天习得的文化惯性,乃至一部分先天本能,比如性取向……每个人心里都是潜在的双性恋,只需要激活……
另一边传来响动,汪子淞一怔,我忙挣脱了他的手,向另一边看去。“汪先生,我先去看看梁小姐……梁小姐,你怎么……样……了——”
我又一次说不下去了,梁若华已经坐了起来,睁开一对母熊般的小眼睛,目光正直勾勾地盯在我脸上。我才想起来,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
后来?后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次事件倒是没死人,但是七八人重伤,几十个人轻伤,董青青因为扰乱公共秩序被捕,判了一年,其他捣乱的女子也有好几个被抓的。
汪家和梁家都想把我剁成肉酱,但汪子淞和梁若华却为得到我而相争不下。梁若华当天就抱着我不放手,和汪子淞打了一架,把汪子淞打得满地找牙。后来她闹了好几次自杀,她老爹梁老板便迫我们结婚,我本来怎么都不答应,但当着一张五十亿的支票和十来把手枪,这个“不”字怎么说得出口?
就这样,我和梁若华订了婚,但我对汪家总有一份歉疚,于是通过梁若华说服了她老爸,让他仍然注资给汪家救急,让汪家也挺过了一关。但我和梁若华的婚事也没法再推诿。再说,以他们的势力,我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找到。
谁知婚礼当天,汪子淞带着几十个人来抢亲,把我抓走,我和他在一起不明不白地住了几天,细节我不想说了,总之最后又被梁若华找到。他们都逼我做出一个选择。可是我哪一个都不爱,甚至厌烦之极。最可恶的是,那些小报还说我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幸运你妹!你们以为他们两个给我汇了那么几百亿,什么别墅大楼的随便送就算幸福吗?和不对的人在一起,怎么可能会幸福!
但是不对的人也能变成对的人,我自己知道,我也可以选择做一个手术,将其中一个人——问题是只能是一个人——永远印刻在脑海里,和他/她双宿双飞。那样的话,自然就是happy ending。可是我能选择谁呢?同性的帅哥,还是异性的丑女?
唉,如果是你,会怎么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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