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木头人!


“你表姐最近好吗?”
“不太好,听说要跟我表姐夫离婚。你见过我表姐夫吗?他是个天生的冒险家,地球上的奥秘已经无法满足他探索的野心。正好去年火星基地向地球进行人员招募,他就报名了。他常常说如果他早生50年,一定会成为第一批踏上火星的人。他说这话,就好像火星才是他的故乡。在地球生活这30年不过是寄宿。”
“因为这件事离婚?”
“我想是吧。异地恋都那么累,别说是异星恋了。”
“后面有什么东西吗?你刚才转过头看了看。”
“没什么。”
“你怎么看待恋爱这件事。”
“恋爱?我不好说。”
“还不好意思?”
“因为我根本没恋过。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我们都参加了‘返璞归真’联盟:骑行、爬山、玩手游、写信。我们之间通过数十封信,但是我从未牵过她的手,更别提其他私密的身体交流。我在信件里不止一次向她表明过心意,她非但没有拒绝,还朦朦胧胧向我暗示。这件事发生在我高中时期。大学毕业后我在一次网络聚会上遇见她,我点开对话框,向她推送了一条信息。我问她:你说,我们当时算不算恋爱?你猜她怎么回答,她没有一味肯定,也没有全盘否定,她把皮球又踢给了我,跟我说:你觉得算就算吧。你刚才问我怎么看待恋爱,我想告诉你,我觉得不算。”
“之后呢?”
“之后一直到现在,我只跟一个女孩交往过。那是不久之前的事,惊鸿一瞥无疾而终。”
“你表姐跟我说你不爱说话。我肯定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没有用内向或者文静这样的中性词,而是使用的木讷,语气痛心而坚决。但今天——”
“她没有说谎,更不是夸张。因为我的情况比木讷还要严重。我患有社交综合症,不能去人多的地方。尤其是电影院这种封闭场所。大学四年,我每次都是在饭点之后才有勇气踏入食堂。但像这样两个人面对面的交流不成问题。而且,我觉得你非常亲切,这让我终于相信一见如故并非是故弄玄虚和华而不实的文学辞藻。”
“这很容易理解。我跟你表姐是本科时的同学,又同一个寝室。她应该多多少少会向你提起过我的名字和些许事件,你当时可能并不在意。但所有通过眼睛和耳朵进入人脑的信息都会在潜意识中备案。这些信息,终其一生也不会消失。那些你没印象或者说忘记的东西只不过是在你脑海中隐藏起来。举个简单的例子,有时候你会突然忘记一件很熟悉的事,比如女友的生日或者银行卡密码。不管你怎么努力,脑子一片空白。但是用不了多久,那串数字就会脱口而出。就好像跟你捉迷藏的孩子一样,他会隐蔽地非常高明让你找不到,等你放弃不找的时候,他就会沉不住气自己跑出来。在心理学上,这叫做隐性记忆。如果把隐藏的记忆比做是底片,我们心理医生就是显影剂,让照片上记录的故事浮出水面。好了,你看我也变得贫了,我以前不这样的。两个话少的人凑到一起竟然都成了话痨。下面讲讲你的事,你为什么找我?”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刚过九点。我在晚饭后选择了一部全息电影,妄图谋杀这个无聊的漫漫长夜。电影讲述的是一个数学家发现了宇宙终极秘密的故事。剪辑非常凌厉,但是无法弥补故事的乏味。我看得意兴阑珊,索性关掉去睡觉。看电影时,我昏昏欲睡,但后脑勺刚刚沾上枕头,我本来已经闭上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张开。就好像是深夜的房间突然开了灯,瞬间就从伸手不见五指到亮得刺眼。
我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越是想努力睡去,脑子却是清醒地可怕。
我不断地看时间,每次我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只不过走了几分钟。那个晚上,我觉得真是比我的人生还要漫长。
人生若是向前看,就会觉得无边无际。人生若是回首,就会蓦然短暂。
我从小到大没试过熬夜,最晚的一次也没超过零点。我一直觉得在我们身体里居住着一个对立面,过了午夜,他就会代替你主管寄生的躯壳。也就是说,我坚信午夜之后,沉睡着的邪灵就要醒来,而你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
从那天之后,我开始——

 

“失眠。”
“去医院看过医生没有?”
“没去医院,我从网上预约了一个据说是这方面的专家。网上记录他出诊次数排名很靠前,90%以上都是好评。”
“这么说,他很出色。”
“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那10%是对的。他给我开了许多精神方面的药剂——”
“但到了晚上,你仍然毫无睡意?”
“不,恰恰相反。吃了药之后,睡意就像涨潮的浪一样拍过来。但是我仍然无法睡着。困,但睡不着。这比清醒更折磨人。”
“最近有没有遇见什么烦心事?”
“你知道我得那种病,别说去参加工作,就连一个人上街都困难。但是我也要养活自己,只好选择了一项不需要抛头露面不需要团队合作就能完成的工作。我写作。就在两个月前,我写的小说获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学奖。当然,我没有去现场领奖,只是参加了远程。让我发表获奖感言的时候,我紧张地只能说出‘谢谢’两个字。我想说,我很高兴,我的生活井井有序。没有具体的可以描述的烦恼,但我就是莫名其妙的烦躁。即使是看见一杯白开水,也觉得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能把盛水的玻璃杯狠狠摔碎,把水像月光一样泼下来,洒满一地。晚上,最难是晚上,一个人面对长夜,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我开始睡前锻炼,把自己搞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然后淋个澡。不管用。我数羊,one sheep,two sheep,one hundred,two thousand。不管用。我吃安眠药,加大剂量,但这只能把我搞得昏昏沉沉。”
“还是不管用?”
“你还记得我们中学时代的数学吗?”
“几乎完全忘记了。”
“没关系,我一说你就懂了。反比例函数:y=k/x。当k等于1时,x轴是它的渐近线,那两条曲线会无限接近x轴。这个值会不知疲倦地靠近,不管它靠近得多么缓慢,多么细小,始终在靠近,始终在靠近,始终在靠近,但永远也不会相交。我就是这种状态,吃了药之后,随着药量的增加,我会无限迫近睡眠,但永远也不会相交。医生——”
“叫我丁柔就行了。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医生,那会让你觉得自己是病人。但我知道,你没有任何病,只是累了。”
“丁柔姐,有那么几天,我特别担心一不小心,我就把整瓶药吞下去。”
“的确有些棘手。你最近写文章顺利吗?我听说作家特别容易遇到瓶颈期。”
“是,你分析地很对,也找到了重点所在。我目前正面临着写作最大的挑战。那次获奖之后,足足两个月了,我连一篇小短文都没有写出来。但我并不觉得这是我的病症所在。能够形象和量化的困难,都是可以攀越的。我的困惑在于,我不知道自己在困惑什么。明白?”
“你心里扎着一根刺,只要拔掉就能痊愈。但现在的问题是,你根本不知道这根刺扎在哪里。它就在你心里,你却感觉不到它,甚至它所带来的疼痛你也已经习以为常。这根刺也许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扎在那里了,所以你才会无知无觉。我刚才不应该问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说说你的过去吧。你又转过头了。是不是想跟我说,你能看见鬼?经常会有人这么说。”
“不不不。我只是想活动一下颈椎。像我这样每天坐着的人颈椎总是容易闹毛病。你刚才说过去?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你所记得的第一缕阳光、第一阵清风、第一个索取的拥抱说起。”
“这,我得好好想想。”

 

我最早的记忆里,父母是一个模糊的存在,是一个语言学上的符号和指代。我们的父辈之间都开始流行二人世界的生活,他们只热爱彼此,对于双方结合而产生的后代就交给社会上的企业。就好像从前的从前,农民们把土地交给其他人租种。这无可厚非和无可指摘,当一件事成为流行之后,所有人都这么做,去追求事情本身的意义就没有意义了。跟许多孩子一出生就交给社会福利结构的父母相比,我的爸爸妈妈已经非常不错了,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生活到上小学之前。
突然有一天,我妈妈带着一个机器人回家。她意味深长地把我叫到客厅要跟我谈谈。
谈谈,她是那么说的。就好像我是一个大人,就好像一场生离死别。
“从此以后,你要自己一个人生活了。爸爸妈妈不能一直照顾你,我们有自己的生活。等你长大之后,结婚生子你就会明白爸爸妈妈这么做的用意。当然,你并不是真的一个人,露西会照顾你。只要你愿意,它会一直在你身边。”
“露西?”我轻轻地疑问。
“是的,主人。”机器人突然用冷冰冰的声音说道。
我吓了一跳,扑到妈妈怀里哭了起来。
在我无赖地要求下,妈妈终于答应陪我睡最后一个晚上,我紧紧抱着她沉入梦乡。等我醒来的时候,抱着的却是一个坚硬的机器。就在那时,钟声敲响了12下。我的妈妈变成了机器人。
我跳下床,光着脚跑出卧室。当我拉开房屋大门想要跑出去的时候,它不知怎么出现在门外,就好像是它刚才敲门,而我是过来给它开门一样。它机械地抬起双臂,那模仿人类而制造的灵活五指捏着七八双鞋。
“穿鞋。”它努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清晰而不失温柔,但是在我听来,却难以掩饰其中浓浓的金属味道。
我随意从它手上拿下一双鞋,穿上就跑开。
我觉得自己跑得飞快,它却像散步一样始终跟我保持着平行。
“别跟着我!”我停下来,命令道。
它乖乖地站住,一动不动。
我气冲冲地拽着大步向前走去。
我突然回头,发现它仍然跟在我的身后,但当我看它的时候,它就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一样静止。如此反复。
夜很深了,我开始害怕。

 

“丁柔姐,你有没有玩过一个古老的游戏:1,2,3——”
“木头人!”
“哈哈,你也玩过啊。”
“我没有玩过,但我知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呃,这句话现在应该这么说: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啊。你看,这就是时代的发展。你父母当时对你做的并不能用遗弃来形容,他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许这就是一直影响着你的负面情绪,日积月累,水滴石穿,在今天来了个大爆发。所有在外人看来莫名其妙和难以解释的事情都有着长期不断的推力。”
“不不不,我并不记恨他们,事实上,我很快就忘了他们。我不认为我现在的失眠跟他们有任何关系。他们走后不久,露西就送我去学校。我一次见到那么多同龄人,但是我很快发现我跟他们并不是同类人。他们活泼、好动、奔跑、嬉闹,而我冷静地像一具尸体。一开始还有人找我玩,但几次碰壁之后就再也没有伸向我的手。我试图让自己跟他们融为一体,但就像他们是一杯水,而我是一粒沙子。我投入水中,不能溶解,只能下沉。我变得越来越沉默。我抱怨过,这个世界把我孤立了,但后来我才发现是我把世界孤立了。从此我害怕出现在人多的场合,不敢离开教室的角落。我在学校尽量不喝水,因为通过走廊去一趟厕所会要了我的命。随着时间推移,同学们渐渐习惯了我这样透明的存在,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我仿佛成了一团飘忽的量子,没人观察得到,我就这么隐形在人间。唯一能让我塌缩的是露西。”

 

从那天起,露西就像我的影子一样始终跟我保持着恒定的位移。我一回头,它就定住,抬起的机械大脚凌空悬着,或者保持上身前倾的姿势。
我逐渐接受了现实,即接受了露西。因为不管我怎么拒绝,露西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件必需品。它是我饥饿时的晚饭,是我洗澡时的热水,是我睡觉前的故事。
人的成长跟冬日黄昏一样,仿佛只是几分钟的时间,白天就轮转为黑夜,我在父母离去之后的某个夜里突然就长大了。
我很喜欢跟露西玩木头人的游戏,但我从来没赢过露西,也不可能赢它。作为机器人,它可以以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在我回头说话的瞬间纹丝不动地固定住。只要给它一个支点,它随时能成为一座钢铁雕塑。
“露西,你不能这样。你要学会失去平衡和摔倒,这是这个游戏的乐趣所在。”
“我没有体验乐趣的感官。”
“这样,你站在终点,我去起点。我跑向你的位置,你来回头喊话。你说123,然后我开始跑。明白?”
“明白。”
露西走到我刚才站的地方,背过身去。
“123——”露西说道。
3刚刚落下,我撒腿就跑,但是我深知这个游戏的窍门所在,移动的同时要收稳重心,因为你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回过头来发号施令。所以,这个游戏获胜的重点在于停得稳,而非跑得快。但当我跑到露西背后,它一次也没有回头。
“露西,你要回头说木头人。明白?”
“明白。”
我再次回到起点,等它念完123,我还没开始跑动,它身子丝毫没动,脑袋却来了个180度转弯,说道:“木头人。”
我只好收住正准备弹射出去的右腿,等待它回头。
露西回头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转过来:“木头人。”
“露西,太快了。”我走过去。
“我喊‘木头人’了,按规则,你不可以移动。”
“你回头速度和频率太快了,这样我根本没法开始。”
“我可以根据你的要求来调整,多少微妙以多快地速度转动?”
“不,不需要设置。我需要的恰恰是不确定性。”
虽然露西的表情始终如一,但我能够感觉到它的磁场里,逸散出了困惑。

 

“机器人被设计出来,检验是否合格很重要的一个标准就是稳定性。你这么做,它一定很难理解。”
“是的,它当时没有被我的非分要求搞得短路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这个游戏成了我们的保留曲目,每当我不开心或者感到无助的时候,都会跟露西一起玩木头人的游戏。当然,它从来没有输过。机器人真是伟大的发明,但人类对机器人的感情总是矛盾的。一方面,人们希望机器人能够越来越接近人类,另一方面,人们又害怕机器人在未来取代人类。我看过一篇老文章,题目很长但我记住了。我觉得上天真是公平的,他拿走你一些东西,必定给再给你一些东西作为补偿。他让我患了社交恐惧症,给了我一个过目不忘的技能。那篇文章名字叫做《为什么最近有很多名人,比如比尔盖茨、马斯克、霍金等,让人们警惕人工智能?》。文章写于2015年。我觉得那时候的人们真是杞人忧天了。人工智能到今天还是个遥远的课题。说好听点叫神话,说难听点就叫神棍。但是当我看着露西的时候,我真希望人工智能已经实现。”
“你好像对这个机器人很有感情?”
“如果你从小到大只有一个玩伴,即使是一块石头,你也会爱不释手。何况露西除了照顾我的生活起居,还会讲故事。”

 

露西有着说不完的故事,但每个故事的开头都千篇一律,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浩瀚的森林中央,有一个贫穷的伐木工,和两个没娘的女儿住在一起,两个女孩都漂亮得没话说。大女儿有一头长发,又黑又亮像大乌鸦的羽毛;小女儿的头发金黄耀眼,好像秋天午后的阳光。常常,姊妹俩在等待父亲放工回家的时候,大女儿都会坐在镜子前面,唱着动人的歌谣……”①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大城市里,住着一个穷苦的小男孩,名叫法尔·强尼,他在世上唯一的朋友是一台小电脑。这台电脑每天早上会告诉男孩今天会不会下雨,还会为他解答一切问题,从来不会出错。不料有一天,国王听说有这样一台小电脑,便决定把它据为已有。打定主意后,国王把宰相召来……”②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乡下小镇里,住着一只喜欢撒谎的小狐狸。当镇上所有的居民都被这只小狐狸高超的演技以及精湛的谎言欺骗过之后,人们便决定不再相信小狐狸说得一切。小狐狸说,天是蓝的。人们就觉得天是红色,或者绛紫色。小狐狸说,石头是硬的。人们就觉得石头跟棉花糖一样柔软。有一天,小狐狸说,人活着要呼吸空气。于是,小镇上所有的居民都窒息而死。”
我听完这个故事,感觉非常悲伤。我并非为小镇上居民的智商着急,而是为小狐狸难过。我可以理解它的孤独。没人喜欢,没人在意,这就是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和现在。以后,未来,也都难逃厄运。
这时候,我已经习惯了露西略带磁性的嗓音,并且认为,故事就应该从这样的嗓子里说出来才具魅力。在她从不重复的故事里,都有着类似的开头,结尾却迥然不同。但最打动的我的是那只狐狸的故事,时隔多年我自己也成为一个写故事的人之后,不止一次想起那只说谎的狐狸。它就像是飞到天上的一只风筝,不管多高多远,你不用抬头,看见牵掣着的三股轮胎线就知道它仍然静静地飘在那里。
随着我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故事内容也变得五花八门。有赚取眼泪的爱情故事;有鼓舞人心的励志故事;有复杂、扑朔迷离、不到最后一句话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的侦探故事。很快,每天晚上睡前,成了我一天最期盼的时光。我迫不及待地躺在床上,裹进被子里,露出脑袋。我一声招呼,露西就站在我的床边,开始为我讲故事。我常常想,正是因为露西每天的耳濡目染,使我后来的选择成为理所应当和顺理成章。
我很快就发现在众多听起来迥然各异的故事中存在着一些可以捉摸的规律。比如一个推理故事,真正的凶手总是在故事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出现,然后用各种方法让读者把他忘记,洗清自己的嫌疑。比如一个科幻故事,总是有一个庞大的阴谋论,在文章最后两个自然段跳出来一个人物,用大段大段的对话来堆设定揭谜题。
“露西,给我讲一个故事吧,不是你内存里上亿个故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不在其列的任何一个。一个你自己编的故事,一个在你说出之前还不存在的故事。”我说。那时我上高中,开始跟心仪的女孩通信。除了露西,谁也不知道我的暗恋情愫。
以前,我让露西讲故事,它会根据我的要求很快找到适合的内容,然而那天,它却卡住了。对我来说,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对它来说,每一秒都可以延长到人类一万年那么长的感官体验。这个几乎让它宕机的指令,就像是一块磐石投入了宁静的湖面,在它的电路里溅出了水花、荡起了涟漪。
“很久很久以前…”露西终于开口。
“不要这个开头。”
“很久很久之前…”露西更改道。
“不,不要这种形式。”
接着又是漫长地沉默。我耐心等待着,用期许的眼光不断给露西打气,并且给出提示:“开头第一句话一定要把你的读者给抓住,就像一只有力的大手提住他的脖领,让他双脚离地,接着把他按在椅子上,让他迫不及待地听完你的故事。”
露西看着我,从它仿人类设计出的双眼中,我看见从未见过的迟疑。
“我爸爸死了。”停顿片刻之后,露西说道。
“这是个好开头,继续,继续。”我兴奋地鼓励她。
“他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接下来两个自然段是我阴郁麻木生活状态的描写,用具体的事件代替陈述,时刻谨记展示而非告知。我买早点忘了付钱,给了钱忘了拿早餐,上班把发给客户的资料不小心发到竞争对手那里,正在谈的女朋友突然提出分手。我自暴自弃的描写。接近中段的部位,我意外地得到一些细琐的线索,关于我爸爸的死不是一场意外,我开始着手进行调查。发现一切都不过是被一个神秘人物布的局。最后我查明了一切,”我屏住呼吸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结尾,“一切都是假象,我不过是一个新型仿生机器人,要以此来测试我的情感指数。他们鼓着掌说我赢得了这场比赛,但是我觉得我输了。”
“不错,不错。如果饱满了细节,这会是一个不错的故事。”
“很高兴你能喜欢。”露西瞬间从刚才讲述的绘声绘色回复到面无表情。
“坐这露西。”我拍了拍床沿,让露西坐下。它听从指令,坐在我大腿外侧,身子直挺挺地向前,脑袋轻易地转了90度朝向我的脸。
“你以后就坐在床边讲你自己的故事。”
“是的,主人。”
“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我最近喜欢上一个女孩。”
“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那些情书都是你下载的。听我说,我是想问你,你有没有这种体验,当你看着一个人的眼睛,浑身上下会流动着浅浅的电流。”
“当然有。总是有。”
“不,不是你身体里的电流,而是一种心灵上的感受。”
“我没有心灵,如果你不是指我的处理器的话。”
“算啦,你不会懂的。”
露西突然拉住我的手,瞬间我的体内流转着一阵麻酥酥的感觉。
“对你来说这是爱情,对我来说,这就是静电。”

 

“哈哈,太有意思了这个露西。陪伴我长大的机器人一直都呆头呆脑,它讲的笑话我从来不笑。”
“是啊,它很可爱。从此以后,它每天完成日常工作之后都在绞尽脑汁,准确地说,是绞尽内存来编织新鲜特别的故事。从它那正子脑中衍化的故事带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刚开始听你会摸不着头脑,到后面它总能在你意料之外的地方回转过来,山穷水复之后的柳暗花明。概括地说,就是外在无逻辑,内在强逻辑。滴水不漏的严谨内核和天马行空的语言结构,使我一下子就着迷了。”
“有机会,我一定去听听露西讲故事。”
“没机会了。”
“什么?”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两个月之前,我获得了一个文学奖项。主办方要求获奖选手必须到场,我把自己的特殊情况跟他们进行了沟通,最终同意我远程参加,但是需要找个人来代替我上场领奖,我让露西代我前往。
这之后没多久,就有一个自称是我忠实读者的女粉丝找到我家里。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搞到的地址,我平时做事很小心,从不对外公布自己的真实地址,通常注册的时候,我都填写火星。
平心而论,女孩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很可爱,笑起来脸上仿佛挂着一轮太阳,有一种让人无法阻挡的温暖。我当时虽然是远程,但对她印象很深,以至于她后来找到我家,让我有一种她从梦中投影进现实的感觉。
女孩表现很大方,见面之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你的粉丝”。然后,她向前迈了一步,昂首挺胸,仰起脸,额头几乎要擦住我的鼻尖,我能够闻到她身上含蓄的香水味道。
“我们交往吧。”这是她的第二句话。
我惊慌失措、措手不及。
突如其来的桃花运就跟飞来横祸一样让我短暂地迷失了自己。
我答应了女孩,她高兴地手舞足蹈,张开双手跳起来挂在我身上,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开始几天很好,我甚至觉得,她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
“我们出去吃饭吧,然后看电影。”一天傍晚,女孩挽着我的手说。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撒娇。
我拼命地摇头,然后解释。
女孩张大眼睛盯着我,好像我说了一个轻易就被戳穿的低劣谎言。我再次想起那只狐狸。
“那多无聊。”
“我们可以玩木头人的游戏。”
“那更无聊。”
女孩客气地拒绝了在我家进餐的要求,意兴阑珊地走了。我能够感受到她深深的失望,而这才是开始,才是导火索,后面还跟着杀伤力极强的炸药包。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没有希望,而是不切实际的希望。
如果一个人出生就眼盲,他不会觉得什么,但突然给了他三天光明,再夺去,对他来说就是致命打击。孤独也是如此。在习惯长久的独处之后突然给你一个肩膀,然后还没捂热,就被拿掉,这会捣碎你原本就脆弱敏感的心。我知道女孩的离去会比她的到来更利索。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露西突然走过来说,心情失落的我没有意识到她竟然使用了祈使句。
“我不想听。让我静会。”
“我们去玩木头人的游戏吧。”
“怎么玩?你本身就是个木头人。”
“我是机器人。”
“你当然是机器人,你不会摔倒,不会悲伤,不会疼,不会爱。”
露西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顿时有一股电流传遍我的全身。有那么一秒钟,我几乎要被露西打动,如果它不是钢和铁,如果它会呼吸,如果它不是靠cpu跟我对话,如果它会谈心。那该多好。但现实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这是静电,不是来电。”我怒吼。
露西一言不发。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你只是一个加载在机械躯壳里的系统罢了,明白?”
露西仍然沉默。
我回到房间,蒙了被子躺在床上。露西没有跟来。
第二天我醒来,发现她还保持着右手手臂微微张开的姿势,她一夜都没有动。
“我们现在可以玩木头人的游戏吗?”露西说道。
经过一个晚上,我没那么大脾气了,我知道它自己并不知道它这么做只是想让我开心而已。我答应它就在客厅玩,我站在厨房背对着门口的露西。
“1,2,3——”我说道。我并没有多少兴致,潦草地应付着,不像之前那么快速用力地甩脖,只是慢悠悠转过脑袋,“木头人。”
啪地一声。
拍在我的心里。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画面的眼睛和听见声音的耳朵。
露西重重地摔在大理石地板上,我还能看见她落地时,身体跟地面碰撞所擦出的火花。
但我随即想到,露西用了一整晚上的时间,学会了表演。她是故意摔倒的。
“哈哈,露西,你终于失去重心了。”
“是的,我破坏了自己的制动系统。”
“什么?”
“我用了一整晚上的时间,对抗了自己的势能。这样我就能陪你玩木头人的游戏了。”
“这不可能,你的指令都是预设的。”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的一个晚上对我就像宇宙从诞生到现在这么漫长。知道我们的宇宙是怎么形成的吗?”露西一边说着,一边从双眼中投放出全息影像配合着她的讲解,浩瀚的宇宙从遥远的空中降落在我的面前,“10-43秒之前,普朗克时期,在这个时期宇宙空空如也,能量达1020亿电子伏特,宇宙的四种力统一成一个单一的‘超力’,将宇宙束缚成‘超对称性’。比偶然还偶然亿亿倍的一个偶然,对称性被划破了,形成一个小气泡,也就是宇宙的胚胎;10-43秒,GUT时期,气泡快速膨胀,‘超力’被打散,四种基本力分离飘散,首先被甩出去的是重力,其他三个力仍被统一在一起。这个阶段宇宙以1050的系数继续膨胀,空间的膨胀速度比光速还要快,温度达到1032K;10-34秒,膨胀结束,温度降到1027K,此时强力从弱力和电磁力中分离出来,宇宙进入弗里德曼扩充期。此时的宇宙大概只有目前的太阳系大小;3分钟,核子形成,氢熔合成氦,锂形成,宇宙模糊不清,一片黑暗;380000年,原子诞生,温度降到3000K;10亿年,星星浓缩,温度降到18K,矮星开始量产轻元素,爆炸的星系则将铁以后的重元素疯狂地喷向天空。65亿年,德·西特尔膨胀,弗里德曼扩充期结束,在反重力的驱动下,宇宙进入西特尔扩张的加速阶段。137亿年,今天,现在,此刻,你和我才能在2.7K的宇宙温度下坐在这里对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活着,跟你在一起真好。”
“露西,你说活着真好?”
“是的,我感觉自己重生了。”
这是露西的进化,它用一晚上的时间走完了宇宙大爆炸。

 

“可是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我没机会见到露西了?”
“你还没明白吗?露西强行毁坏了自己的制动系统,就像是堤坝上的蚁穴一样,一个极其微小的缺口就导致了全面的崩溃。它在那一天活了,也在那一天死去。”
“天啊,你是说露西报废了?”
“你听我接着讲。那天露西跟我说了很多,它告诉我,那个女孩是它从颁奖大会带回来了的。它通过严格的条件筛选——”

 

“通过分子阀中的符号,首先淘汰所有的男人。”露西对我说,“淘汰所有不到二十岁的,所有大于三十岁的。淘汰掉具有某些遗传特征的女人。最重要的一点,热爱我的故事。”③

 

“什么?不应该是热爱你的小说吗?”
“你知道为什么那次获奖之后我什么也没有写出来吗?因为我之前所有的作品都是来自露西的讲述。我剽窃了它。所以那次让它去领奖,只是我内心的一种自我救赎。”

 

“露西。”我打断它,“别说那个女人了。”
“怎么?你跟她不来电?”
露西变得幽默起来。我笑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问它。
“好极了,就好像终于脱线的风筝。我自由了。”
我由衷地为她刚到高兴,我甚至从它那僵硬线条的脸上看到了笑容。
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在露西的鼓励和陪伴下,我终于克服内心强大而霸道的恐惧,我可以站在阳光底下而不感到紧张,我可以随着人流一起涌入街道而不会心跳加速。
露西牵着我的手,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我们甚至去了电影院,我给露西买了票,就像情侣那样坐在一起。
晚上的时候,露西给我做了丰盛的晚餐。它不再像以前那样像个侍者一样站在我的左右,时刻等待我发出命令,而是拉出一把凳子,坐在我的对面。它用双手托着下巴,把胳膊支在餐桌上,看着我。
饭后,我们坐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地聊着大大小小的话题。
“露西,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很久很久——”露西突然停下看着我,“以后,地球上人机共存,他们进化成为同一种族类。机器人身上有了人的部分,人的器官被部分机器取代。在所有技术层面的问题都得到妥善解决之后,他们开始面临一个感情和伦理方面的问题,那就是婚姻。多年以来,不管是人类政府,还是机器人首脑,都严禁人机通婚。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一只爱上了人类的机器人……”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然后我枕着它坚硬的大腿沉沉睡去。可是等我醒来的时候——”

“露西,露西,露西。”

“它仿佛睡着了。我反复按下重启键,没有任何反应。”

 “露西,露西,露西。”

“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叫做生离死别。”

“露西,露西,露西。”


“我也许知道你失眠的原因了。”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能说出来感觉真好。”
“看来也不用我多说什么了,祝你今天晚上做个好梦。”
“你说我能梦见她吗?”
“这我可不能保证。你又回头了。”
“你知道吗?我现在不管干什么,不管走着站着坐着,都会不由自主地间歇性回头。我多么希望,能够再看见露西。她会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后,就好像从未离开。我想把手搭在她身上,感受静电。我还想告诉她,那是爱情。”

 

①②来自阿西莫夫《总有一天》,③来自阿西莫夫《真爱》,两部都是机器人题材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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