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帕克斯——一丝茉莉香(下)

《一丝茉莉香(上)》http://www.wcsfa.com/scfbox-2854.html 


“好了,玛丽。说吧。”

    他们坐在一张小小的早餐桌边,那是一间紧挨着厨房走道的屋子。从窗格里看出去一片黑暗,但偶尔有飞蛾撞向窗户,试图接近灯光。玛丽从一只陈旧褪色的瓷釉水壶里倒出咖啡。“母亲遭到攻击,正如我所说的,事发当时我也在场。但我叫你来这儿确实有一个秘密动机。”

    埃利并不吃惊。“非得是我吗?”

    玛丽耸耸肩。“母亲时不时提起你。我知道你是谁,做过什么事。因此,联系调解局时,我提到了你和那个议员的名字。我用尽了所有办法。”

    “你母亲提起我?为什么?”

    于是玛丽露出笑容。“啊,啊。你果然也有普通男人的自负,马瑟斯博先生。我还觉得奇怪呢。”

    埃利露出无力地微笑。“我只是为了要把前因后果搞清楚。她是不经意间偶然提起,对不对?仅此而已?”

    “嗯......对。不过不止一次。”

    “嗯,那你的秘密动机是什么呢?我们看到的鬼魂,就是你怀疑是先祖的那个,跟你的动机有关吗?”

    玛丽一时间缄口不言。最后,她叹了口气说,“马瑟斯博先生,看看我,再看看我母亲。跟当初的伊丽莎白·斯托卡德比较一下。你不觉得我们俩有更多新奥尔良的容貌特征,而不像是来自......比如说,亚特兰大?”

    埃利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这太明显了。“你怀疑伊丽莎白·斯托卡德并非你的直系先祖?”

    “你说得真委婉,但事情还不止于此。假如我猜得没错,伊丽莎白·斯托卡德不仅不是我的直系先祖,她还杀害了我的直系先祖!”

    埃利思考了一下。“水栎林大屠杀?你是不是忽视了一些情况?”

    “例如?”

    “事实上,事件中的幸存者只有婴儿约书亚·斯托卡德,伊丽莎白·斯托卡德和露丝·班宁,而露丝早就过了生孩子的年龄。因此,就算约翰·斯托卡德跟其他奴隶或仆人生过孩子,也没有存活下来的。我们看到的鬼魂怎么可能是你先祖呢?”

    玛丽耸耸肩。“这些我全知道,包括后来的情况,露丝·班宁没过多久也死了,而伊丽莎白·斯托卡德受到严重的心理创伤,在精神病院中度过余生。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埃利叹了口气。“记录并不完整;我们肯定有许多事情不知道。然而,玛丽,你也许得接受一个事实,你搞错了。我相信你能做到。”

    玛丽啜了一口咖啡。“不管是怎么回事,我只想知道真相,马瑟斯博先生。”

    “我会记住这一点。你也要记住。”

    埃利回头瞥了一眼感应仪,注意到一个闪烁的绿灯。他要求的新数据传进来了。他按下一个键。埃利扭转显示器给玛丽看,玛丽俯身靠近。

    那不是照片。虽然也有照片传进来,包括约翰·斯托卡德上尉与妻子伊丽莎白的合影,但这一幅与众不同:那是肖像画的数字扫描版。玛丽瞪大了眼睛。“就是她!我们在厨房外面看到的女人!”

    埃利一边仔细查看那幅肖像,一边点头。“毫无疑问。与感应仪的重建非常接近,但她的肤色看起来比我们想像的还要浅。她的名字是茉莉·德佛鲁斯,根据这里的资料,肖像是由约翰·斯托卡德上尉亲自雇人画的。”

    “可是......约翰·斯托卡德为什么要雇人给一个奴隶画像?”

    埃利调出其余数据。“她不是奴隶。她是当时所谓的‘有色自由人’。一个年轻的混血后裔,来自新奥尔良。她受雇于斯托卡德家,帮助管理家政,照顾小孩。为什么斯托卡德雇人替她画像......嗯,这个问题问得好。为什么像茉莉·德佛鲁斯那样的人会参与奴隶反叛,这也是个疑问。”埃利上下滚动图片所附的文字,发现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情况。“奇怪。很明显,大屠杀前后爆发了某种热病。当地人认为或许是疟疾,但并不肯定。”

    “你觉得有联系吗?还是巧合而已?”

    埃利耸耸肩。“现在我还不清楚。”

    玛丽将注意力重,“你和母亲也一样。除此之外,是什么让你觉得她是你的先祖呢?迄今为止,所有证据都表明并非如此。”

玛丽涨红了脸,然后深深地呼吸。“我承认那是一种感觉。假如你愿意,可以称之为信心。仅此而已。我一直希望你能帮我,让我跟她交谈,好证明这一点。我研究过有关与人体生物残留进行交流的技术,知道这是有可能的。”

“这次不行。”

    “但是......为什么呢?不管怎么说,你应该跟她谈谈。毕竟很有可能是她攻击了我母亲!”

    埃利摇摇头。“此刻我唯一能够肯定的事,就是茉莉·德佛鲁斯没有攻击你母亲。她没有可能。”

    等到玛丽领会了埃利的意思,她的脸色阴沉下来。“你是说......?”

    埃利点点头。“抱歉,玛丽,但我反复核查了数据,毫无疑问——茉莉·德佛鲁斯是循环信息。”

             * * * *

    埃利没有吃早餐,主要是为了避免见人。等玛丽找到他时,上午已经过去一半,他正用感应仪扫描消失的奴隶宿舍和老厨房附近。来得正好。他正打算去找她。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查看?我还以为茉莉·德佛鲁斯这条线索已经断了呢。”

    埃利咕哝了一声。“我说我们无法跟她交谈,并不表示她没什么可说的。”

    “请讲得稍微明白一点。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循环信息基本上就像一段录音。生物残留能量,没错,但原先的人格并没留下多少或者根本就没有。你无法跟一段录音交谈,但你可以听。露丝·班宁向下凝视着楼梯井。茉莉·德佛鲁斯在老厨房附近徘徊。这两件事原因何在?楼梯井下面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为什么茉莉走到外面来?她不是厨师;而露丝是。我已经看过楼梯井。现在想要看一看老厨房。你有那把挂锁的钥匙吗?”

    由老厨房改建成的车库,门上缠绕着锁链,还挂了一把生锈的大锁,埃利指了指那把锁。

    “当然......稍等一下。”玛丽掏出一个老式钥匙圈,上面挂着若干黑铁钥匙。“我不清楚是哪一把......而且那个锁似乎需要上油。我们买下这地方之后还没人进去过——”

    “玛丽!”

    “他们回头望向主楼。伊丽莎白正站在二楼游廊上招手。“你能过来一下吗?我需要你解释地产税的事。”

    “好,”玛丽大声回应,然后压低嗓音,“真是太妙了。几个星期来,我一直要她研究一下地产税。这会儿她倒忙活起来了。”她将钥匙圈递给埃利,“应该是其中一把。我记得上个礼拜母亲给缝纫机买过机油。需要用的话,就来找我们。”

    埃利接过那串钥匙,玛丽匆匆朝主楼走去。钥匙有七把,埃利根据大小迅速作出判断,将目标减少至三把。第一把根本插不进。第二把可以插入,但无法转动,埃利开始寻思,也许还是需要机油。仅为证明这一点,他试了试第三把。

    锁立刻咔嗒一声打开了。埃利皱起眉头,俯身略微嗅了嗅钥匙孔。

    有意思。

    他从把手上摘下锁链,拉开最右边的门。铰链吱嘎作响,但仍可以转动。埃利走进去,环顾四周。显然此处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被使用过,不管是当作车库还是其他用途;除了蛛网和一层薄灰之外,这里只有一辆马车的残骸,破旧不堪,亟须整修。对面墙壁那里有一座古老的砖砌火炉,是当作厨房建筑时遗留下来的。铁烟囱早已拆除,天花板也补上了,但炉膛几乎仍是完整的。埃利并不特别惊讶;在1930年代,即使厨房建筑有改建的需求,人们对有关“传统”的一切都特别感兴趣。任何南北战争前的遗迹都会尽可能保留下来,而这火炉当然符合标准。

    茉莉走进这里来,然后去了哪儿?

    埃利取出感应仪。生物残留痕迹非常弱,但埃利不需要它们;他已经花了很多时间精确估算出残留信息的循环周期。埃利只等了片刻功夫,茉莉·德佛鲁斯本人就出现在感应仪屏幕上。埃利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叹了口气。尽管他对生物残留信征的物理存在非常敏感,但很少能在没有感应仪的帮助下看见它们。调解局里有些人根本不需要感应仪,至少不需用作视觉确认。然而他们多半无法直接感觉到鬼魂并获得有用的信息。埃利虽然不愿交换这种能力,但他偶尔也会羡慕其便利之处。

    茉莉缓缓地走过去,埃利在感应仪屏幕上追踪着每一步。他忍不住踏入鬼魂行走的路线,因为他可以肯定,她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存在。熟悉的感觉席卷全身,确切来说并不是冷,而是感觉麻麻的。一时间,埃利仿佛透过一片迷雾看着世界。埃利寻思,对那些仍有一定心智,真正“看”得到东西的鬼魂来说,这是否就是它们看到的世界呢。茉莉一晃而过,那种感觉也很快消退下去,就跟来时一样突然。然而气味依然存在:茉莉味,就像她的名字。她在世时是否带有这种香味?他无从知晓。埃利继续在后面追踪。她走入门内,穿过屋子,向左右各看了一眼。在找什么人?或者确认附近没人?她给人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这是埃利刚才不曾注意到的。

    茉莉·德佛鲁斯,你想隐藏什么?

    出乎埃利的预料,她真的是在藏东西。那影像在火炉边跪了一会儿就消失了。埃利仔细检查感应仪,但只是走一遍形式而已。埃利确信自己已经看到循环信息的末尾,茉莉·德佛鲁斯如今就只剩下这点残留信息了。循环的开始在水栎林庄园中某处,埃利无法确定是哪里,甚至不清楚那是否重要,但他记得前晚游廊里的香气,因此已有一定概念。这不是他此刻关注的问题。刚才感应仪告诉他,还有更重要的情况。

    埃利跪在茉莉刚才所在的位置上,进一步观察火炉。即使有能量标识作为引导,他还是花了点时间才找到角落里松动的砖块。他抽出砖块,发现一道深入火炉内部的缺口。显然里面有几块砖被凿掉了,腾出足够大的一个洞放东西。埃利伸手进去,取出一只没有锁的小铁皮盒。毫无疑问,它已经锈迹斑斑,但封存得非常好。里面是一本日记。封面上的字迹已然褪色,封面本身也由于年代久远而变得脆弱易碎,布满污斑,但里面的文字清晰醒目,依旧很容易辨认。埃利看到封面上的署名。

    “茉莉·德佛鲁斯”

    埃利又看了看那个洞,然后将砖块放回原位,更加仔细地查看一番。最后,他满意地点点头,将注意力转回到日记上。

    啊,埃利。看来你需要读点东西了。

    两小时后,玛丽发现他坐在大楼梯最下面一格,感应仪指向大门边的一片空地。两个客人从一旁经过,注目片刻之后,便走开了。但埃利对他们毫不理会。玛丽也一样。

    “你在找那小女孩。”玛丽说。

    埃利只是点点头。他将感应仪调至最高精度。“你应该记得,我一到这儿就从她身体里穿了过去。我对鬼魂太习以为常了,玛丽。有时候没有给予他们应有的关注。”

    玛丽专注地看着他。“你有所发现,对不对?是什么?”

    埃利捡起身边台阶上的日记本递给她。“我发现一些东西。这是其中之一。你读完之后,也许该让史料部的专家们察看一下,但我相信它就只是茉莉·德佛鲁斯的日记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它藏在厨房的旧砖炉里。”

    “你看过了?里面怎么说?”

    埃利随即露出笑容。“别心急。我没有全看。茉莉是个写日记的好手,这里头有好多内容。我从她到达水栎林之前读起。你自己看吧,但从1865年1月10日开始。那是目前跟你有关的部分。”

    玛丽在他身旁坐下,安静地读了起来,埃利一边调节感应仪一边等待。最后玛丽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光芒。“她和约翰·斯托卡德产生了恋情!茉莉怀了他的孩子......”玛丽将日记本抱在胸前,她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这就是我要的证据!”

    “不,不是的。”

    玛丽瞪视着他。“什么意思?你是说茉莉撒谎吗?”

    “不,我是说,那证明不了什么。即使我们假设茉莉讲的是真话——坦白说,我并不怀疑——也无法解释茉莉·斯托卡德的孩子如何会成为斯托卡德家的继承人。伊丽莎白还有个儿子。记得吗?约书亚·斯托卡德。注意4月20日是最后一篇。”

    玛丽严肃地点点头。“就在水栎林暴动之前。大屠杀。”

    “最后一篇,”埃利纠正道。“假如你看仔细一点,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根本没有大屠杀。”

    玛丽愣愣地望着他。然后她低声诅咒,翻过数页,找到埃利所讲的那一篇。她在阅读时,埃利如磐石一般耐心等待。

    “茉莉只是谈论过去几周来,她和露丝如何艰难度日。老爷仍然不在,她孤身一人,身体不适,又缺少帮手......”她停了下来,“哦。”

    埃利点点头。“正是如此。缺少帮手。没人跟她们在一起,除了童年玛格丽特和婴儿约书亚,而且不需要水晶球也能知道原因。农场工人和剩下的几个家庭奴隶不是被遣散就是逃跑了。大屠杀不存在,因为没有剩下的人可供屠杀。”

    “但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我知道。假如你安静地坐一会儿,我们也许有机会证实。”

    埃利感应仪上的数据发生了变化。他点点头。很准时。正如他所猜测,那鬼魂是周期性的。大多数鬼魂都是。但她是否循环信息呢?埃利认为并非如此,没多久,数据也告诉他同样的结论。有个人出现了,他几乎可以断定那是谁。他将显示从图表切换成影像,看看推断是否正确。

    画面呈现出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埃利调高图像精度,以免损失原始数据,然后让感应仪作出合理推测,就像处理茉莉·德佛鲁斯的图像那样。完成之后,小女孩跟唯一保留下来的照片非常吻合。

    “玛格丽特·斯托卡德,”玛丽回头说道,“但她抱着的是什么?布娃娃?”

    “假如你听我吩咐,保持安静,我们也许能够找出答案。我打算尝试与她交谈。”

    埃利利用感应仪的投影功能制造出自己的影像,使用的能量场类型跟玛格丽特·斯托卡德的残留信息相同。影像只是大致勾勒出他的轮廓,看起来相当粗糙,但那已经完全足够了。埃利直视着小女孩,她眼中的疑惑说明,她确实能看见埃利,至少是能看见他的投影。埃利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话。

    “你好,玛格丽特。”

    严格来讲,她没有声音。感应仪仅仅是通过模式匹配算法来分析影像的唇部运动,就像失聪人士读唇那样。扬声器响了起来。那是合成语音,但玛格丽特·斯托卡德在将近两百年之后,又一次腼腆地与在世的人交谈起来。“你好。”

    “我知道你生病了。你应该躺在床上。”

    “你就是医生吗?”

    “医生。对。”那不完全是谎话,埃利告诉自己。他拿过博士学位【译注:英语的博士与医生是同一个词】。但他仍感到不太自在。

    “我现在感觉很好。你来迟了。”玛格丽特说。合成语音木讷呆板,但她眼睛里带着俏皮。玛格丽特那张孩子气的脸上,所有感情变化都清晰可辨。

    来迟了?可怜的家伙,你完全不明白。

    还需要看看她究竟知道多少。埃利深吸一口气,提出问题。“那是你的布娃娃吗?”

    玛格丽特举起手中抱着的一团东西,埃利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不是布娃娃。

    但他早就知道不是布娃娃。他等着玛格丽特·斯托卡德告诉他,那究竟是什么。

    “我的小宝宝弟弟,”她自豪地说,“名叫约书亚。”

             * * * *

    没过多久,玛格丽特·斯托卡德和她的弟弟就消失了。没关系,埃利已经掌握需要了解的情况。

    “好了,证据确凿。”埃利说。他开始收起感应仪。

    玛丽凝视着鬼魂儿童曾经出现的地方。“我没明白,”玛丽说。

    “你听到玛格丽特说了。她抱起弟弟,因为他在哭。然后走下楼梯找母亲。她仍在寻找母亲,仍然抱着婴儿弟弟。露丝·班宁仍然震惊而迷失地看着楼梯井下面。想一想吧。”

    玛丽显然有在思考。“可怜的孩子......她跌下去了!她跌到楼梯下面,摔死了......和约书亚·斯托卡德一起。或者说原来的约书亚·斯托卡德。他被调包了!”

    埃利点点头。“符合逻辑。”

    “然后伊丽莎白·斯托卡德杀害了茉莉·德佛鲁斯,把茉莉的孩子据为己有!”

    埃利思忖片刻。“有可能。”

    “有可能?马瑟斯博先生,请原谅我引用你的话,‘符合逻辑’。”

    “在一定程度上的确符合。你忘了两件事:露丝·班宁和热病。我们从茉莉·德佛鲁斯的日记里知道,她临近分娩时已经患病发烧,身体虚弱,而且过度操劳。我们还知道,她跟露丝·班宁是朋友,茉莉请求她,假如自己出了什么事,要她照顾那婴儿。也许是预感,也许她只是很现实。生孩子一向就很危险,那时候更是如此。”埃利耸耸肩,“我认为茉莉同样有可能在分娩时或产后不久死去,而露丝只不过是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怎么讲?”

    “当然是确保她朋友的孩子获得供养。还有什么方法比让他成为水栎林的庄园主更好呢?茉莉本来肤色就浅,她儿子或许更有甚之。斯托卡德上尉出门在外,从没见过儿子,伊丽莎白·斯托卡德又神智不清。无论如何,我相信那孩子跟他父亲的相似程度不低。也许露丝认为,假如她能说服女主人相信约书亚活了下来,就有可能让伊丽莎白恢复理智。也许伊丽莎白在精神错乱之际把那孩子当作了约书亚,而露丝心肠太软,不忍心纠正她。真相随你挑,玛丽。我们或许永远无法确知。”

    “那为什么会有‘大屠杀’的故事?如果说茉莉和她的孩子都死了,不是更讲得通吗?不管她们告诉约翰·斯托卡德什么样的故事,他都只能相信。”

    “没错,但以伊丽莎白的状态,能够连贯一致地叙述吗?我个人认为,整个‘大屠杀’事件都是她错乱的脑袋里幻想出来的。唯一能够反驳她的人是露丝,而露丝有自己的理由保持沉默。”

    玛丽若有所思地看着日记本。“这是个好故事,马瑟斯博先生。不过真相随便挑可不太好。我想要知道真实情况。我相信茉莉·斯托卡德是我的先祖。也许你也相信,但你说得对,证明‘真’的约书亚·斯托卡德死于1865年并不能证明茉莉·德佛鲁斯的私生子继承了斯托卡德的姓氏。跟先前相比,我并没有多知道些什么嘛!”

    “不是吧。茉莉父母的直系后代仍然在世;我已经查过,相当不可思议,本区域内就有可能的人选。一次简单的基因检测就能断定他们是否与你有血缘关系。凭借我们已经了解的情况,那完全足以充当证据。”

    玛丽仿佛受了打击。“你一定以为我是白痴,”她说,“其实我不是......大多数时候不是。我没有想清楚,就这么简单。那些后裔......不管他们是谁,都是些陌生人。他们为什么要帮我?”

    埃利咧嘴一笑。“为了有机会证明联邦最高贵的名门望族之一实际上是茉莉·德佛鲁斯的后裔?在这点上,我认为你不会有麻烦。”埃利已经收拾完感应仪。他啪的一声合上箱子,玛丽眨了眨眼,显然刚刚意识到他的意图。

    “你要走了?”

    埃利点点头。“假如有可能,我会设法驱释玛格丽特和她弟弟。但如果严格按照我的职业准则来衡量,那并非必须。他们没有对你母亲或任何人构成威胁。”

    “没有吗?但除了露丝和茉莉,他们是我唯一知道的鬼魂,而你早就说过不是露丝和茉莉!”

    “的确不是他们。你没遇见过攻击你母亲的鬼魂。也许永远不会遇见。它很难察觉。”

    “我有权知道,马瑟斯博先生。我和母亲是有分歧,但假如她仍处于危险之中——”

    埃利摇摇头。“她没有任何危险。你得相信我,因为事实上,有权听到这段故事的是你母亲,我现在就要去告诉她。之后,我想你该跟她谈谈。”

    玛丽低头看着手中的日记本,露出苦涩的微笑。“相信我,马瑟斯博先生——我确实打算跟她谈谈。”

             * * * *

    埃利顺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往上走。他在露丝·班宁苦苦守候的地点稍作停留,然后继续前进。

    问题并非总是在于鬼魂。

    伊丽莎白·斯托卡德辞世已久,而与其同名的另一个伊丽莎白正在书房等他。埃利本以为那会是个小客厅的模样,适合接见绅士访客——假如那位议员够资格的话——并一起用茶。但他发现这里就像是图书馆,堆着许多账簿,还有一张类似工匠用的大桌子。伊丽莎白坐在桌子后面,穿着牛仔裤和闲适的旧衬衣,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此刻,埃利能够较为清晰地从她身上辨出一点岁月的印痕,但在他眼里,她始终仍是最美丽的女子。

    尽管如此,埃利此刻对她并无太大好感。

    “登斯坦夫人,过一会儿,你女儿就会走进来,质问你有关茉莉·德佛鲁斯的日记。为了她,请表现出一点惊讶。”

    伊丽莎白沉默了片刻。然后她缓缓地摇摇头。“你不需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埃利——事到如今,我会演好自己的角色,不然的话就太蠢了。”

    埃利叹了口气。“我还在想,你会不会否认。”

    “为什么要否认?不过我承认,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她说。

    “首先,几乎所有意外都发生在你独处时。有证人的那一次,玛丽什么也没看见。她听见啪的一声响,然后转身正好扶住你,不过我猜假如她动作不够快,你就得靠扶手了。她说你被推了一下,因为那是你告诉她的。你早就提起过我,哦,多么的不经意,等到玛丽打电话给局里的时候,她也许相信那一开始就是自己的主意。”

    伊丽莎白朝他微笑。“就这些?”

    埃利摇摇头。“然后就是那本日记和它在老厨房里的藏匿地点。锁头最近上过油,但那栋建筑本应该好几个月没人进去过。我的仪器显示出独特而太过强烈的生物残留信息。活人留下的那种。而且蛛网和灰尘明显被搅乱了,而那铁皮盒子最近曾打开过。我想过是否是玛丽,但坦白讲,她说谎的本领很差,操控他人的本领更差。恐怕她不具备你那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伊丽莎白的微笑并未减退。“我猜那感觉一定很好,埃利。从前跟学校里那帮风流小子一样对我垂涎三尺,如今发现这是错误的判断,找回一点自我了吧?现在有了正义感和优越感,对吧?”

    埃利深吸一口气。“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他说,“仅此而已。”

    “真的?那我就告诉你:为了玛丽,”伊丽莎白直白地说。“为了我女儿。”

    “我不明白,”埃利说。

    “那我来帮你理解:我成长过程中,空有名门望族的姓氏,却缺少钱财。‘落魄贵族’?当古老的家族遭遇困境,这就是人们给予你的称谓吧?唉,其实一丁点儿高贵之处也没有。身边一半人在想,‘真可惜’,而另一半人则在想‘他们活该’。我们或许居住在同一座城镇里,但你无法理解,做一个斯托卡德家的人是何种滋味,埃利。你根本一点概念都没有。”

    埃利相信这是事实。虽然他们上同一所学校,同一个教堂,但就像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这跟玛丽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埃利。早先,我下定决心,既然我是斯托卡德家的人,那就成为一个斯托卡德家的人。我充分利用自己的容貌。我嫁给一名富人,一个可爱的傻瓜,小有钱财,但等他死时,他的资产增长了一千倍,这基本上都是我的功劳。我的努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夺回水栎林,这是战后的历代斯托卡德都没能达成的目标。我用尽一切可供利用的工具,对没有助益的事物则不予太多关注。”

    “玛丽是其中之一?”

    伊丽莎白的笑容如同残烛之火一般消失了。“对,埃利。玛丽。她觉得我欠她的,把她的童年搞得一团糟,也让她父亲受尽委屈。你知道吗?她是对的。”

    “你最先找到茉莉的日记。”这不是一个问句。

    “当然。你不打算问我怎么找到的吗?”

    埃利摇摇头。“记得卡森家的老房子吗?我们许多人每天上学都会路过。你曾说看到诺埃米·卡森天天坐在门廊上,那时候她已经至少死了十年。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你不是开玩笑。你能看到鬼魂,对不对?就算是我,不借助感应仪器大多数时候都看不到。”

    “并非总能看到,”伊丽莎白承认道,“但次数相当多。”

    “你找到了日记本。你也看到玛格丽特和她的婴儿弟弟。”

    她的笑容又回来了。“我花了点时间才搞清楚那可怜的孩子抱着的是什么,但是,没错,之后就很容易理清头绪了。德佛鲁斯家的另一个后裔就住在路的那一头,其实是学校里的一位老友。要作检测很容易。在肯米尔,朋友总是互相帮助,埃利。或许你已经忘了这一点。”

    “是朋友就会求助。其实你只需开口就可以了,伊丽莎白,”他说。伊丽莎白被刺痛了,一言不发,于是埃利紧接着说下去。“好。现在你干了这些事,达到什么目的了?”

    伊丽莎白恼怒地摇摇头。“难道你没留意吗?我刚刚给了玛丽多年来她一直想要的东西:权力!优势地位。假如她愿意的话,甚至还有复仇。她即将走进来宣布,我精心维护的现代斯佳丽形象完全都是伪装。”

    “然后呢?”

    “然后我们会交谈,埃利,”她缓缓地说道,仿佛在向孩童解释,“真正的交谈,长久以来第一次。还有争执。或许还有哭泣,谈判几乎是肯定要有的,而玛丽握持着全部王牌。至少她如此认为,但对我来说都一样。玛丽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打算满足她。之后嘛......我们的关系肯定会改变。也许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希望如此,不过这是冒险。我以前也冒过险。”

    “是什么让你相信,我不会自己告诉她?”

    “你真那么生我的气,要把这个机会从她手中夺走?”

    埃利思考了片刻,但并不很久。“我不生气,伊丽莎白,你和玛丽之间是家庭事务,与我无关。但我不得不问:在大费周章夺回水栎林之后,你是说你真的不在乎自己并非斯托卡德家族的人?”

    伊丽莎白露出苦涩的微笑。“哦,但我是斯托卡德家族的人,埃利。南部联盟约翰·斯托卡德上尉的直系后裔。你发现的东西并没改变任何事情。”

    “即使在肯米尔?”埃利感觉有一点点羞愧,但只是一点点。

    伊丽莎白的笑容令人同情。“你不必拐弯抹角,埃利。是的,对某些人来讲也许有区别。另一方面,对我的宾客们来讲,这比我现有的故事更精彩。有利于生意。”

    “霍林斯沃议员呢?你认为他会怎样?”

    伊丽莎白咧嘴一笑,埃利从没在任何人脸上见过如此戏虐的表情。“惊得屁滚尿流或者气得火冒三丈,”她说,“老实说我都等不及了,想看看究竟是哪一种。”

    埃利不由自主露出微笑。“我真不愿错过这一幕。再见,伊丽莎白。”他略一犹豫,然后加上一句,“谢谢你。”

    伊丽莎白绉起眉头,但没问埃利为何要谢她,埃利也没解释。没有必要。伊丽莎白已然获得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奇怪的是,埃利离开时发现自己也一样。埃利感觉仿佛一个陈旧而痛苦的包袱从肩头卸了下来。他和伊丽莎白之间的关系跟他向玛丽所描述的完全不同,也不是他曾经梦想的那种,但却相当坦诚,相当亲近,在那短暂的时段内,也相当真实。

    埃利虽然尽了力,却仍无法驱释水栎林种植园的鬼魂。然而,他最终释放了自己心中的一个幽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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