缟夜——欢迎来到可可路特村


“欢迎来到可可路特村。”

卡尔·古德里安努力挤出一副友善的表情,咧开的嘴里闪着米色的牙齿。

那个二十岁上下,剑士装束的旅客漠然地瞟了他一眼,停下脚步。

“欢迎来到可可路特村。”他重复了一次。

剑士一言不发,对着他看了几秒钟,转身继续向村子走去。

他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卡尔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当然他也不在意任何回应。

他做这件事情已经很久了,久到他自己也不记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从他学会清楚地说出“可可路特”这个有点滑稽的名字以来,只要他恰好在村口,就会习惯性地对每个接近村子的陌生人说出这句无聊的欢迎辞。

但是从没有人理睬过他,从没有人对他说过哪怕一句简单的“谢谢”。

可可路特是他的故乡。他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但是他知道可可路特不是个普通的村子。

卡尔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酒后有两个爱好,一是用那条黄铜狮子头的皮带殴打他的母亲,二是思路和语句都支离破碎地给他讲述可可路特与安菲大陆的历史。

可可路特不是个普通的村子。老古德里安的故事总是这样开头。这个世界上每个英雄,或者称得上英雄的人物,都诞生于——或曾经造访过这里。他们或者在这里度过碌碌无为的前半生,或者只是短暂地停留几个月,几天,几个小时。但是如同某种诡异的宿命,他们辉煌的一生的青涩起点永远是可可路特。

“狼獾之心”托利乌斯·阿格里科拉用他那柄后来曾斩下蓝龙之首的圣剑在可可路特斩获了他作为史上最伟大的流浪剑士的一生中的第一个牺牲品:一只剑齿兔。

一个十七岁、披着暗红色斗篷、眨着呆滞的灰绿色大眼睛的少女曾经花十个银盾在可可路特的木器店买下了一根法杖。那根法杖并不比那个制作它的木匠的老婆的擀面杖拥有更强的魔法力,事实上很可能就是木匠用擀面杖随便改出来的。不过那根法杖现在陈列在帝京的圣者之宫,因为它的主人就是后来从伊夫特蛮族的铁蹄下拯救安菲大陆的最高圣者妮菲利尔·安·苏斯。

而马可·奥布良在可可路特当了十五年的铁匠,直到某个秋天的晚上,他为鬼知道中了什么邪非要跑到可可路特附近打猎的“鹰王”森巴则布修好了一个看起来彻底无可救药的马掌,因而被鹰王赏识,拣选为御用武具师;又过了十五年,他用自己打造的斧子把鹰王砍成了肉酱,当上了现在这个统治着他们的千年帝国的第一任皇帝。

类似的故事,单单是卡尔能记住的,已经可以写出比酒馆老板娘的账本还厚的一本书。

当然卡尔并不真的相信它们,并不是因为这些故事才认为可可路特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子。

英雄震动世界的伟业,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拉开序幕,这是吟游诗人最喜欢的题目。卡尔觉得很可能安菲大陆上的每个村子都有同样的传说。除了村名,其他一切细节都大同小异。况且圣者们的编年史里从不会记录英雄们年轻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任何人都无从查证传说的真实性。比如马可·奥布良的出身就是一件可疑的事情,有人说他是木匠,也有人说他是个裁缝。而他如何遇到森巴则布也有一万种南辕北辙的说法。连他那死于肝脏积水的父亲在对他结结巴巴唠叨这些故事的时候也表示过类似的怀疑。

不过卡尔确实相信可可路特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子。

为什么?因为总是有陌生人来到可可路特。他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自从他喜欢上说欢迎辞的游戏以来,几乎每个小时他都有玩这个游戏的机会——有时三次,有时两次。

甚至有时在猫头鹰们咕咕咕地热情交谈的子夜时分,透过窗子,卡尔也能看得到他们的提灯或马灯在沉沉夜色里一闪而过。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来可可路特?

没错,这个村子的地理位置很好,距离帝京只有一小时半的马程,走水路也只要三个小时。但是它不在任何一条纵横安菲大陆的驿道上,它是一条无关紧要的山路的无关紧要的岔路的终点,一个连山贼都不愿光顾的死角。它不贫穷也不富裕,没有任何值得垂涎的农产品和矿藏,没有任何值得挑战的猎物——外表凶猛而完全无害的剑齿兔是村外山林里唯一的肉食动物。它甚至不出产美女——安菲大陆上每个村镇都自称拥有天下第一的美人。可可路特从来没勇气打这个招牌。

连它所效忠的领主沃芬施坦格尔家族的成员都从来不曾踏足此地。

那么为什么总有陌生人来拜访这里?他们来做什么?

卡尔曾试图通过观察过他们在村中的举动来揣测他们的目的,但是完全得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结论。他们是典范的、无可质疑的旅客,有人会光顾罗森的铁匠铺兼武器铺,挑选几件可能是安菲最廉价也最劣质的单手剑或角弓,有人会在费乐西蒂的酒馆里喝上一杯雪莉酒然后住上一两夜,有人会在那个比马棚宽敞不了多少也没有修士值守的神殿里默默祈祷,有人会去拜访那位基本已经被村民们遗忘的村长,也有人只是晃来晃去地随便与村民们聊聊天——当然从没有谁和他聊天。卡尔不在意。

一位身材细瘦的旅行商人脚步轻快地走过来。

“欢迎来到可可路特村!”卡尔大声地冲着他说。

商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地径直走进了村子。

卡尔不在意自己的友好会不会得到回应——他什么都不在意,他甚至不在意为什么自己什么都不在意这个奇怪的事实。如果他是一个圣者或修士,这种无知无为、无欲无求的态度可能会被称为一种美德。不过他只是一个菜农的儿子。一个无父无母的十六岁的菜农的儿子有必要在意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吗?

当然有些日常的小事情还是要在意的——比如,给卷心菜和萝卜浇水,用干枯的枫杨树枝生炉子然后看着洋葱型的茶壶吐出白雾,用碾碎的玉米喂他的三只油鸡。

现在需要在意的则是他的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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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懒洋洋地从树墩上站起身,打了个呵欠。脚踝有点酸麻。他不记得今天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似乎从清晨就开始了。他大概每天都要在这里坐上十个小时,除去某些维持生活需要的少量工作,他也确实没有其他事可做。他不识字,即使识字他也不知道有什么书可以读。他没有继承父亲那讨厌的嗜好。他不会吸烟,虽然可可路特的烟叶味道还不错。他不懂得任何乐器,五音不全,也不会跳村里每个少年少女都擅长的粟粟舞。他不骑马,不养任何宠物,不玩抛木球和羽毛箭。仔细回想一下,他发现自己偶尔被动地听听吟游诗人们的表演之外,似乎没有任何爱好

至于对着陌生人说“欢迎来到可可路特村”——他不知道这能不能也算是一种爱好或消遣方式。

重新坐回树墩上,把左脚跷起来搭在右膝盖上的卡尔从身边的布袋里掏出装着燕麦面包和咸牛肉的漆盒,还有装柠檬水的小木桶。还没有打开漆盒的盖子,他已经能想象得到粗糙的面包摩擦舌头的感觉和牛肉中香辛料的苦辣味道。他一日三餐的菜谱似乎也从未更换过。

他把牛肉夹在两片面包中间,机械地咬了一大口,这时他觉得正午的阳光被什么挡住了。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披着蓝色斗篷的少女站在他面前。

一个非常美丽的少女。卡尔想不到更多的形容词来描述她,总之是那种让一个乡下穷小子无法挑剔的美丽。与斗篷颜色相同的蓝色眼睛像是有涟漪泛起的清浅湖泊。她的年龄应该和他差不多。说不定六百年前在这里买下法杖的妮菲利尔·安·苏斯当时也和她一样可爱。妮菲利尔也拥有一双蓝色的眼睛,老卡尔曾经这么说过。

不过现在菜农的儿子没有心思去考虑最高圣者的眼睛颜色。他发现了一个一生从未遇到过的难题。他应该依照自己的惯例说出那句欢迎辞,但他的口腔里被食物塞得满满当当。他需要把食物咽下,但对着陌生的旅客面孔扭曲地咀嚼,这又让他觉得有些害羞。他进退两难,几乎是有些无助地鼓着两腮,仰面盯着那少女发呆。

少女噗地笑了出来。

“你这个样子真可爱。”她居高临下地对他说。

卡尔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试图咀嚼和下咽,不然他现在一定会被活活噎死。

灰烬之主啊!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村里神殿门额上的那个雾鬼的石像。

她对他说话了,主动地对他说话了。灰烬之主啊!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可能?一个旅客对着村口的少年随便打个招呼,难道是如三个太阳同时升起或丹马乌尔山一夜间陆沉那样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吗?当然不是。可是在他的记忆里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如果一件本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他自然有权判断它就是不可能发生。

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判断错误了。

“怎么啦?我吓到你了?”她问。

第二句。

卡尔迅速地把咬了一口的夹肉面包放回漆盒子,低下头,用双手捂住嘴巴,拼命地咀嚼起来,一边咀嚼一边狠狠地向下咽。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但他还是努力地吞咽,一边用手在两腮上狠狠挤压着。他必须快点说出那句他应该说的话,一种诡异的本能在警告他,现在他已经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如果他再稍有迟疑,灰烬之主和可能会送给他一些很不好的礼物。

他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咽下了所有的食物,泪水从他的眼角不光彩地流了下来。

“欢迎……欢迎来……来到可可……可可路特村。”

他站起来,打着嗝对少女说。

“我知道这是可可路特村。”她说。“我见过你,不止一次,不过你可能不记得我……哦,对了,我真傻,你怎么可能记得我。……我叫穆夏诺可姬,见习紫魔法师。你好,卡尔。”

少女急急地说了一通。她的语速和语气都有些不大自然,接近自言自语,或者更像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吟游诗人在背诵台词。

卡尔觉得自己的指尖和嘴唇都在一起颤抖。他不知道这是恐惧还是慌乱。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以说些什么。他应该也叫着她的名字向她问好,他应该说说天气,这个秋日正午清爽的天气有太多的谈资;他可以告诉她可可路特有一间舒适异常的、客房提供来自遥远神秘的东方大陆的蚕丝被的旅店。他可以告诉她今天梅米亚的蔬果店里有新到的能让嘴巴变得清寒的多丽果,他可以劝说她永远不要去老木匠希德尔的店里买法杖,用那些劣质的法杖施展业火术搞不好会把她可爱的蓝头发点着。他也可以问问她旅途的见闻,问问她神学院里的新鲜事——

或者他还可以问问她,为什么要来可可路特村。这里到底有什么吸引着成千上万与她一样的旅客?

但是好像有一只手握紧了他的喉管,并且有某个听不到的声音在提醒他谨言慎行。

最后他还是说话了。他不敢相信他居然有勇气张口,更不敢相信他说出口的令他羞耻和震骇的内容——

“欢迎来到可可路特村。”

他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说。

自称穆夏诺可姬的少女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完全洗掉了,眼睛变成了黑蓝色的空洞。

“你这个傻瓜。”她的声音极低沉。卡尔几乎没有看到她的嘴唇活动。

她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的眼神似乎交织着恶意、惶惑、怜悯、蔑视和悲哀。

“不,对不起,我才是傻瓜。”

最后她冷笑着这么说了一句,回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她离开了,没有去村子。她憎恶我,卡尔想。他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不进村就离开的旅客。她一定是因为憎恶这个只会说欢迎的痴傻的我。

他木然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开始吟唱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歌曲。

少女的身影渐渐模糊,而卡尔开始感到晕眩和恶心。

他哇地一口,把刚刚囫囵吞下的食物吐在面前的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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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个下午,卡尔坐在树墩上一动不动。

秋日的阳光把一切物体都切割出锐利的闪耀边缘,远方泽尔帕山脉上的积雪宛若天空中白云的倒影。可可路特村茅草顶的石屋与旧帝国风格的多层砖房交错铺列在坎芬纳赫溪谷的深邃怀抱里,令人联想到写实的水彩画。高大的钟楼上飘动着沃芬施坦格尔家族的剑刃狮子纹章旗,枫杨树的落叶随着寒暖不定的西风犹犹豫豫地坠落。

可怜的十六岁少年眼里的风景始终只有脚前黄绿相间的草地和那滩逐渐扩散出无法容忍的酸臭气味的呕吐物。

他的一生被颠覆了。他种花莳菜养鸡钓鱼的简单的一生被颠覆了。他无欲无求懒散度日的一生被颠覆了。他的一切信仰与怀疑统统被颠覆了。被那个拥有妮菲利尔的眼睛的少女颠覆了。被他自己颠覆了。

为什么他就是无法对她说出除了“欢迎来到可可路特村”之外的任何内容?为什么面对着这一生第一个主动对他说话的陌生人,他会变得像旅行剧团的腹语艺人们手中的木偶?他在意,他可能也是第一次在意第一个有关自己人生的问题:

究竟为什么他每天要坐在村口对着那些陌生的来客说“欢迎”?

他真的是紫魔法师口中的傻瓜吗?

他试图思考,分析,辨别,演绎,归纳,假设,推翻假设,自己与自己辩论和斗争。这对于他无比艰难。他是一个愚蠢的胸无点墨的少年,除去酒鬼父亲的醉后枕边故事、吟游诗人的琴诗与灰烬之主的神仆们的传道,是他唯一的知识与信息来源。除去为了鸡蛋、咸牛肉和燕麦粉与杂货店老板布尔讨价还价之外,他从不与人沟通——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一点——而他对可可路特村外面的世界的真实一无所知。

最后他发现自己开始接近一个模糊但又清晰的结论,一个毫无头绪但又井井有条的结论,一个阴森可怖但又吸引着他去接近并接纳的结论,一个他似乎早已了然于胸但又不加质疑地默默接受了的扭曲而病态的事实。他恐惧得全身紧缩,委屈得想放声大哭。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关进了一个笼子,而这笼子里似乎有某种看不见的威胁,比如一只隐形的毒蜘蛛。他不能判断威胁的方位与形态,不能判断它何时会把残虐的命运施加在自己身上,甚至根本不能判断这种威胁存在与否,但是仅仅假设和幻想威胁存在,就已经足以让他失魂落魄。可怜的卡尔被湮没在不可理喻的惶惑的暗影里,他第一次忘记了他的午餐,也第一次忘记了向一个又一个路过的旅客问候,尽管有几个人甚至在他跟前故意停留了一小会儿,貌似等着他说些什么。

他还忘记了那个少女居然会说自己认识他,并且知道他的名字叫卡尔这件奇怪的事情,直到另一个知道他的名字的人——也是今天和今生第二个主动向他搭话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下午好,卡尔·古德里安。”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用全名称呼自己的嘶哑嗓音的主人。一个圣者——或者说可能是圣者。白色的胡须遮挡了大半张脸,头上是一顶肮脏的尖尖帽。但是他的长袍完全是黑色的。这有点不寻常,安菲的圣者的长袍只有白、棕、黄、绿、红、蓝六种颜色,用以标识他们的专精与等级。可是从来没有过穿黑袍的圣者……也许他和蓝斗篷的少女一样,来自安菲大陆之外的地方?

“你是谁?”卡尔同样嘶哑着问。他站起来平视着对方。老人和他的身高相差无几。

“你没有说你的台词。”黑衣老人的语气似乎带着点嘲讽。

“欢迎来到可可路特村?”卡尔意识到自己是头一次用反问而不是陈述的态度说出了这句他就算被皇帝的御用刽子手斩了首也能在头颅落地之前重复二十次的话。

“没错,孩子,你对每个来到可可路特的旅人都这么说,但是你没有对我这么说。”

“欢迎来到可可路特村。满意了吗?”

卡尔发现自己似乎也是头一次在对人生气。

老人摇摇头,用手里的法杖轻轻点了点卡尔脚下的那堆呕吐物。“你今天好像不太舒服。”

“现在告诉我,你是谁?”卡尔充满敌意地瞪着老人。与陌生人交谈对他而言忽然变得行云流水。不止是行云流水,而且近乎肆无忌惮。

“你的一个老朋友——也可能是新朋友。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现在的恐慌,我知道你的无助与对答案的渴求,所以我现在站在了这里。”

“你知道?……”卡尔开始觉得老人或许当真是一个圣者,圣者或多或少都拥有预言未来和感知他人思想的能力。

“我知道,知道得可能比你自己更清楚。但是我想听你亲自把一切告诉我。”老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坐下来,孩子,我们有的是时间。”

卡尔颓丧地跌坐在树墩上。

那只厚重而温暖的手和嘶哑嗓音中包裹的莫名的亲切完全没有削弱他的惶惑与敌意,但也许这个黑衣老人可以将他从那个无可名状的恐怖中解救出来——也许他至少可以向自己揭示那恐怖的真实面目。

“说吧,孩子。”老人自己并没有坐下。他像之前的紫魔法师一样俯视着卡尔。卡尔被他眼睛里过分尖锐的视线压迫得不由低下了头。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小小的迎宾员颤抖地嗫喏着。

“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这件事的意义。”这句话出口时卡尔发现自己的声音充满了坚毅与果决。最大的恐怖是未知的恐怖,就算真相会让他活活吓死,他也想在死之前知道吓死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当一个人决心直面恐怖时,他就可以暂时做个勇敢的人。

“哪件事?”老人问。

“就是这件事。”卡尔伸出右手用食指点着自己的嘴巴——“就是我非要每天坐在这个树墩上对人说‘欢迎来到可可路特村’这件事的意义。我已经说了……我也不知道已经这样说了多少年,它好像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是我该效劳的义务,但是我不知道它究竟有什么意义,从来没人理睬过我,从来没人回应过我。”

“灰烬之主给每个人安排了他的宿命,我的孩子”,老人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点,“一个战士要每天杀人,一个屠夫要每天杀猪,一个修士要每天虔敬侍奉灰烬之主,一个圣者要每天在书卷中寻找秘密与真理,一个国王要每天对着他的佞臣手舞足蹈,对着他的忠臣咬牙切齿。人人都是一样,人人的生活都有单调的一面,这不值得你质疑。”

卡尔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他对老人有点失望,这番不容置疑的但又强词夺理的说教与修士们的陈词滥调简直没有任何区别。我质疑的不是它的单调,我质疑的是它的意义。他想问老人,那些听到我问候的旅人们,他们会因此受益吗?会因此快乐吗?会因此觉得无趣和烦躁吗?会因此改变他们各自生活或思想的轨迹,哪怕是最最微弱的一点点吗?但是他太笨嘴拙腮,他表达不出,他不知道如何把这些在自己头脑中比水晶还明晰的念头用精准清楚的语言组合在一起。

他最后只是简单地问:“可那些被我问候的人会喜欢我这样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呢?仅仅是他们没有回应你,你就认为你所做的是无意义的?”

“我之前不这样认为——我之前甚至完全不在意对方的回应,直到今天中午……”

“直到今天中午你遇到了那个紫魔法师——穆夏诺可姬。”老人轻轻抬了一下帽沿。

卡尔想了几秒钟才回忆起这个名字。“是的,穆夏诺可姬。”他用不着费力去问圣者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这种事情对于圣者是小菜一碟。

“继续说吧,孩子。”

“因为这口现在被我吐在地上的该死的面包,我没能照常说出我的‘欢迎’,可是她热情地主动向我问候;当我说过两次‘欢迎’之后,她却又表现出了明显的失望……”

“所以你认为?”

“她一点也不喜欢我的问候。我本来可以和她说更多更有趣的事情……可是……”

“所以你现在开始明白,这个该死的欢迎辞全无意义。你追求的人生不该是这个样子。”

卡尔的心里猛地一颤。黑衣老人若无其事地说出了“该死的”这个渎神而放肆的词,并且把它放在了“欢迎辞”的前面,这让他有一种出奇的痛快感,不过这还不够。“所以,这只是我……”

他想继续说下去,但是渎神的圣者打断了他的话头。

“是的,你追求的生活不该是这个样子。你拥有的生活也不该是这个样子。”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还没有说完……”卡尔顽强地想夺回发言权。

“现在再也没有必要对你隐瞒了。你已经觉醒。听着,孩子,你应该是一位王子。”

现在他才开始真正地渎神了。卡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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