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昆-人在旅途

小说英文版原载clarkesworld在线杂志,科幻星云网全球中文首发


选自《太平洋月刊》20095月刊,《交通运输编年史》专栏

 

二十五年前的今天,兴登堡号齐柏林飞艇首次飞越大西洋。今天,它将在同样的航程做最后一次飞行。六百次飞越是属于它的丰功伟绩,航行距离足以超过地月之间八个来回。万无一失的安全记录更是佐证了德国人民的聪明才智。

目睹美好事物的凋零、衰败,最终退出历史舞台,总会让人悲伤不已,尽管它曾经风姿卓越。但是,只要人类仍然在广阔的天空中航行,兴登堡号的辉煌就应该被人铭记。

    约翰·F·肯尼迪,1962331日,于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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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力所及,飞艇都停在离航站楼数百米远的地方。皮特比尔特、亚力昂、齐柏林(包括原始版本以及固特异-齐柏林公司的产品)和东风,约四十艘形形色色的飞艇环绕在一起,前端分别绑在十个停泊杆位,仿佛一群猫咪蹲踞在那里开茶话会。

我通过兰州雁滩机场海关,就看见巴里·艾克的长途货运飞艇,一艘银光闪闪的东风飞毛腿——在美国那政治不怎么正确的飞艇业内,这个型号通常被称为“飞翔的中国佬”——停靠在最远处的杆位。打它一映入眼帘,我便明白巴里称其“美利坚之龙”的原因。

太阳能电池板光滑的黑色镜面儿映出朵朵白云,覆盖了飞艇的整个上部,活像一只大乌龟壳。修长的银色泪滴状船体两侧,大大地印有拖拽着红蓝双色火焰和白色星星的美国国旗,充满动感。船体末端逐渐变细,形成一个红白蓝相间的十字尾翼。头锥上下分别画着一双犀利的兽眼和一张血盆大口。一位娇小的中国女子正依靠绳子悬在头锥下方,用刷子勾画嘴里血红色的舌头。

艾克站在停机坪上靠近驾驶室的地方。圆形驾驶室不大,从巨大泪滴船体的腹部凸出来,上面还有玻璃窗口。艾克人高马大,方脸高鼻,头戴红袜队棒球帽,帽檐下是一双坚毅的棕色眼睛。他见我靠近,便弹开烟蒂,朝我点点头。

我在论坛上发布广告,询问哪位长途驾驶员愿意让一位《太平洋月刊》的作者搭乘货运飞艇,艾克是为数不多的回应者之一。“我读过你的几篇文章。”他曾说,“写得不算太离谱。”后来他便邀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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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系好安全带,艾克开始升起飞艇——将压缩氦气泵入气囊,直到升力足以抵消飞艇、气体、人员和货物的重量。这时候一切重量清零,连孩子都能把这艘长途货运飞艇和它的荷载抬离地面。

等控制塔发出信号,艾克拉起控制杆,头锥的钩子从停泊杆上收回,他又拨动一个扳键,向飞艇下方的地面容器释放出大约半吨压舱水。与此同时,我们仿佛乘坐着摩天楼里的玻璃墙电梯,开始稳健无声地上升。艾克没有启动引擎。不同于飞机需要引擎提供向前的冲力以转化成升力,飞艇其实是浮起来的,达到巡航高度才需要启动引擎。

“美利坚之龙号准备起航前往罪恶之城,下次再见,熊出没注意。”艾克对着对讲机说。地面上其他飞艇像巨大的毛毛虫,闪着尾灯向我们致意。

艾克的这艘东风飞毛腿长90多米,最大直径达25,可容纳氦气31000多立方米,可以提升36吨的重量,其中27吨能用于货运(可以匹敌洲际公路半挂货车的最大可用负荷)。

钍瑞铌合金打造的坚固圆环和纵向梁蒙上合成皮革便构成了飞艇的艇身。在里面,贯通艇身的中心梁上系着十七个氦气囊,为了降低重心,该梁位于艇身重心偏下的地方。在艇身底部,紧邻中心梁和气囊的下方,是一大片与艇身长度相同的空间。

这片空间大部分用来装载货物,这也是长途货运飞艇最吸引货主的地方。充足的空间是飞机货舱的数倍,特别适合容纳奇形怪状和形态巨大的货物,比如我们这次运输的风力发电机的涡轮叶片。

在飞艇的前部,货舱同乘员舱分隔开来,后者由中央走廊两边的几间公寓式房间组成,走廊尽头通向艇身外的驾驶室。在飞艇上,只有那里有对外的窗口。东风飞毛腿型飞艇只比波音747(机尾也算在内)略高和略长一点点,但它要轻得多、大得多。

这艘飞艇只有艾克和他妻子叶玲两名船员。我来到时,叶玲正在重新勾画飞艇上那张咧开的大嘴。进行跨太平洋长途运输的夫妻组合很常见,他们每人值班六个小时,在对方休息时驾驶飞艇。叶玲就在后边,整个起飞的过程她都在休息。跟飞艇本身一样,他们的婚姻很大程度上由个人空间和沉默组成。

“几乎每一分钟,我和叶玲都近在咫尺,可是我们每隔七天左右才能有一次机会睡在一起。最终你得学会在六个小时的间隙里聊上短短的五分钟。

“有时候我和叶玲吵架,她有六个小时的时间思考如何反驳我在六小时前说的话。因为她英语不流利,所以这对她很有用,她可以用那段时间字斟句酌。我睡醒后,她会跟我说上五分钟再去睡觉,而我会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思考她说的话。就这样,我们的争吵可以持续好几天。”

艾克笑着说,“在我们的婚姻里,有时候不得不带着怒气上床睡觉。”

驾驶室的形状类似飞机驾驶员座舱,只不过窗户向外侧下部倾斜,这样就可以毫无障碍地看清下方的空间和陆地。

艾克的座椅上覆盖着定制的图案:一张阿拉斯加地形图。座椅的前方是一块仪表板,布满了模拟和机械控制器,以及各式仪表。一小尊鎏金弥勒佛粘在仪表板的上方,旁边是沃利的毛绒玩偶,它是芬威公园球场的绿怪兽。

两张座椅之间塞着一个塑料筐,里边的CD尽是些流行、乡村和古典风格的音乐,还有一些有声书。我翻了翻,这里有安妮·迪拉德、梭罗、卡麦克·麦卡锡和《语法与写作指南》。

当我们达到300米的巡航高度——货运飞艇大致被限制在远远低于飞机,但比观光飞艇更高的区域,因为飞艇观光客更喜欢低空的风景——艾克启动了电动引擎。通过一声可以感知的低响,我们知道飞艇尾部内嵌安装的四台螺旋桨开始旋转,推动飞艇前行。

“最大噪音也不过如此了。”艾克说。

我们飘过兰州熙攘的街道。位于北京以西1600多公里的地方,这里曾是全中国污染最严重的城市,原因在于空气流通不畅和石化工厂。可是现如今这里演变为中国风电涡轮产业兴起的中心。

我们下方的空中到处都是承担客运和城内货运的小型廉价飞艇。它们五颜六色,乱七八糟地混杂着软式飞艇和小型齐柏林飞艇,船体上露出随便凑合的修补和山寨补丁。(不同于齐柏林飞艇,软式飞艇没有坚固的框架。它们的形状由内部气体的压力维持,这很像生日聚会上使用的气球。)飞艇上满是商品和服务的媚俗广告,加上蹩脚的英文翻译,给人一种既诱人又可怕的感觉。艾克告诉我,眼前这些飞艇有些使用了竹制框架结构。

艾克在购买自己的飞艇之前,曾在工会控制的国内线路工作了十年。那里薪水可观,但他更喜欢自己当老板。他本打算买一艘百分百美国设计制造的固特异-齐柏林飞艇,不过贷款的银行家比中国飞艇公司更令他讨厌,所以他觉得自己更愿意全权拥有一台东风飞艇。

“欠债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事。”他说,“我可以告诉你,在去年,那些抵押贷款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我的飞艇大部分还是美国造的,因为中国造不出框架结构中梁和圆环的合金原材料,他们必须的得进口。我一直从宾州伯利恒的工厂向中国运送合金板。”

飞毛腿飞艇有些古怪,艾克解释说。它被设计得易于维护和维修,这与美国飞艇通常过分考虑耐用性的设计理念大相径庭。一艘发生故障的美国飞艇必须得返厂进行复杂的计算机诊断以获得专有的故障代码,但是有经验的机械师几乎可以在现场隔离并维修飞毛腿飞艇的任一零部件。美国飞艇其实可以在大部分时间里自己飞行,因为它的设计理念就是尽可能自动驾驶,将人为错误的可能性降到最低;而飞毛腿则需要更多人工驾驶,不过这种飞行具有更好的操控性,能够让人乐在其中。

“一个人过段时间就会跟上飞艇的节奏。在计算机掌管一切的飞艇上我只能打盹。”他盯着眼前各式各样的机械操纵装置,它们厚重、坚实、稳固,给人放心的感觉,“敲敲键盘可不是驾驶飞艇的正确方式。”

他想在将来有自己的一队飞艇,渐渐从老板-驾驶员的角色转变为单纯的老板,到时候他和叶玲就能真正成家。

“等到能退居幕后赚钱的时候,我要买一艘温内贝戈极光——1100多立方米的那种飞艇——我和孩子们将会在天空游荡,在阿拉斯加避暑,在巴西猫冬,只吃那些亲手采摘的食物,没有在休闲飞艇上欣赏过阿拉斯加的美景就不算真正到过那里。我们可以前往雪地摩托和水上飞机都无法到达的地方,在人迹罕至的湖面飞行,方圆几百公里之内都了无人烟。”

再过几秒我们就要飞越跃宽广蜿蜒的黄河流域。下方浑浊的河水富含泥沙,已经开始呈现出它名字中的颜色,在接下来的几百公里,河水流经黄土高坡,卷走长期沉积的风沙,变得更加浑浊,颜色也越来越深。

在我们下方,小型观光飞艇慵懒地飘荡在河床上,游客聚在客舱,透过透明的地板欣赏河面漂流的羊皮筏子,加勒比地区的游客也曾用同样的方式透过玻璃船底欣赏珊瑚礁中的鱼儿。

艾克加大推力,我们开始向东北方向加速,大体上沿着黄河的流向飞往内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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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特区那帮跳梁小丑”搞出的法案,艾克表示赞同的为数不多,《千禧年清洁能源法案》就是其中之一。“我的业务大都拜它所赐。”

法案最初是为了保护国内生产商免受中国厂商的竞争。为了安抚环境主义团体,该法案根据运输方式的碳足迹向进入美国的货物征收重税(因为该项税收与货物的原产地无关,所以避开了世贸组织反对增加关税的规定)。

再加上燃料成本的上涨,这项法案为飞艇承运人带来了财源。不出几年,中国公司就大量制造出燃料推进并充分利用太阳能的飞艇。东风型飞艇在美国已经随处可见。

长途运输飞艇在运力和速度方面没法同波音747竞争,可它胜在燃料效率和碳排放量,而且比陆运和水运要快得多。比如我们这次从兰州到拉斯维加斯的行程,通过陆运和水运的话,最快也得三到四周时间:从兰州到上海的汽车或火车运输需要两天,横跨太平洋的船运大约需要两周,从加利福尼亚到拉斯维加斯的卡车运输大约需要一天,再加上一周的时间用于装卸和通关。直达空运可以一天送达,可是对于很多种货物,燃料费用和边境碳排放税过于昂贵。

“每次装卸或者更换交通方式,都是在烧钱。”艾克说。“飞艇是不用公路的卡车,不需要河流的轮船,不依靠空港的飞机。只要你能找到一块足球场大小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我们可以进行从蒙古包送到纽约公寓的直达运送——前提是楼上有一根停泊杆。”

在过去二十年间建造的经典齐柏林飞艇,以177公里/小时的速度航行,大约需要63小时完成从兰州到拉斯维加斯的11000多公里航程。假如按照飞毛腿的设计目标,重点使用太阳能,运送同样多的货物经过同样的距离,那么它所耗费的燃料同波音747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此外,我还说过,更易于容纳体积庞大、奇形怪状的负荷是它的一大优势。

虽然我们进行的是穿越太平洋的长途运输,但是大部分旅途还是经过陆地。地表球面决定了其上任意两点间的最短路径经过连接两点的大圆。从兰州到拉斯维加斯,我们得向东北方经由内蒙古、蒙古、西伯利亚,跨过白令海峡,然后转向东南,飞过阿拉斯加和英属哥伦比亚省附近的太平洋,在俄勒冈州再次遭遇陆地,并最终抵达内华达州的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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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下方是一座延伸向天际的巨大城市,内蒙古的鄂尔多斯市,它是由闪亮光滑的金属和玻璃组成的超级都市,拥有西式房屋和整齐花园组成的大片街区。崭新宽敞的街道井井有条,街上的行人少得屈指可数,这一点跟朝鲜的平壤相差无几。在我们的高度有着开阔的视野,这使得眼前的景象像一幅移轴摄影作品,而我们仿佛在俯瞰一座城市的桌面模型,其间还点缀着微缩汽车模型和人偶。

鄂尔多斯是美国的阿尔伯塔,这里有煤,世界上最优质清洁的煤。人们期待鄂尔多斯兴起,成为能源中心,可是房地产业却抢走了风头。从纸面上看,在房地产上的投入越多,这里似乎就越需要房子。结果就有了这座行宫,从诞生起就是一座鬼城。根据统计结果,这是中国第二富裕的地方,人均收入仅次于上海。

我们飞离市中心的时候,一只熊猫腾空而起,并向我们喊话。熊猫驾驶着橄榄绿色小型软式飞艇,上边印的英文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空运巡逻。艾克减慢速度,并提交货物清单、维修记录和飞行日志,熊猫会把前两者同国际飞艇货运登记处的信息进行校核。几分钟后,软式飞艇的吊舱里有个人从窗户向我们招手,他通过无线电用中文告知我们可以继续上路。

“这是个令人百思不解的国家。”艾克说,“他们有钱建造鄂尔多斯这样的城市,可是你去过广西没有?那里紧邻越南,城市之外的人们一贫如洗,除了自家棚户地上的泥土、美丽的风景和漂亮姑娘,他们一无所有。”

艾克就是在那里通过邮寄新娘服务遇到叶玲的。如果一年到头都在驾驶飞艇,那么结识女性也不是一件易事。

在艾克约见的那天,他在省会南宁经停,因为运输协会刚好接到一单八角茴香的运输生意。第二天是星期六,他没上班,去了南宁城外几百公里的介绍中心,见那些他从照片中选出来的姑娘。她们都是从附近的村庄乘坐大巴赶来的。

在一座乡村校舍中,艾克见到了十五位姑娘。他背对黑板,坐在教室前的一个小板凳上。姑娘们被带进来,坐在课桌旁,好像在听艾克给她们上课。

她们大多都懂些英语。艾克可以跟她们稍微交谈一下,然后在一张表格里记下可以单独聊聊的三位女孩。没被选中的姑娘们会继续等待下一位外国顾客的到来,同他再会见半个小时。

“有谣传说你甚至可以试婚,比如允许你把她们带到旅馆过夜。可我不相信。不管怎么说我没经历那些。我们只是聊天,但我没有挑出三个女孩,我只选了叶玲。

“我喜欢她的样子,皮肤光滑,样貌年轻,长直黑发仅在末端有点儿波浪,很惹人爱。她闻上去有股青草和雨水的味道,不过我更喜欢她跟我相处时的样子:害羞但是渴望取悦我,这在家乡女人身上可不常见。”我记笔记的时候艾克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耸耸肩,“假如你想给我贴标签,以便你的读者能有良好的自我感觉,那随你的便。但这不代表你贴的标签是正确的。”

我问他在那期间是否觉得不对劲,有种买卖婚姻的感觉。

“我向中介机构付了两千美元,结婚之前又给叶玲他爸五千美元。有人不喜欢那样,他们觉得我不应该以这种方式迎娶她。

“可我知道自己跟她在一起很开心,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我们相遇时,叶玲早已从高中辍学。即使没遇见我,她也不会有机会上大学,不会成为律师或银行家,不会在办公室工作、回家就能练瑜伽。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或许她会去南宁,当一名按摩师或澡堂女工;或许她会嫁给邻村上年纪的农夫,虽然素不相识,可农夫给了她家彩礼;或许她的余生就是白天在稻田里辛苦地沾染寄生虫、晚上在陋室中拉扯孩子;或许她到了三十岁就已经衰老。

“那样又能比现在好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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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官方语言是英语,可飞艇人的行话夹杂了许多来自中美两国的特征和词汇。刀,knife和美刀常被用作可交换的货币符号。熊的形象常被用于指代沿途不同国家的执法机构:熊猫代表中国空中巡逻队,北极熊表示俄国的,在阿拉斯加他们又成了阿拉斯加棕熊,在英属哥伦比亚省海岸线附近鲸鱼是他们的代名词,最后到了美国境内飞艇将要面对的是灰熊。各种熊的工作就是为飞艇人找麻烦:驾驶员超过六小时没换班,超过或低于规定高度飞行,混用氢气和氦气使运货量超限,这些都是他们要处罚的行为。

“鲸鱼?”我问艾克。鲸鱼怎么成了熊的一种?

“进化论。”艾克说,“达尔文认为鲸鱼也许是由一种会游泳且用嘴获得浮游生物的熊类进化而来。”(我查证了一下,确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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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艇GPS的一声电子音通知我们已经越过中蒙边境,但是一切如常,下方是荒芜干旱的戈壁滩,零星点缀着一簇簇低矮的枯草。

叶玲来驾驶室换班,艾克锁定控制装置后站起身。在驾驶室后方的狭小空间里,他们卿卿我我、耳鬓厮磨,而我只好盯着仪表板,尽力不去偷听。

每段婚姻都有各自的引擎,各自的节奏和燃料,各自的设计语言和控制电路,以及体现一切都在运转的低声嗡鸣。可是嗡鸣声有时候低沉得难以听见,唯有通过内心去感受,你若不想错过,只能用心倾听。

艾克离开后,叶玲上前坐进驾驶员的位置。

她看着我说,“你要是休息的话,后边还有一个铺位。”她的英语虽有口音,但还算不错,隐约还可以听出艾克浑厚的新英格兰A字音和某些单词的非儿化音。

向她道谢之后,我告诉她自己还不困。

她点点头,把注意力集中在飞艇的驾驶上。她手握着尾翼——十字形尾部的升降舵和方向舵——操纵杆和艇身平衡舵,握得比艾克还要紧。

寒冷空旷的沙漠从下方不断掠过,我凝视一阵之后便问她,当我在机场出来的时候她在干什么。

“补好飞艇的眼睛。巴里喜欢那张血盆大口,可是眼睛才是重点。

“船只就是一条龙,而龙要靠眼睛来弄清方向,一眼看天,一眼看海。没有眼睛的船只无法预知来临的风暴、驾驭无常的风力,也不会看清岸边的暗礁、明辨陆地的方向。盲眼的船将葬身海底。”

她说,飞艇比水中的船只更需要眼睛。飞艇航速更快,而且出问题的几率也要大得多。

“巴里认为有这些就足够了。”她朝面前的仪表板比划了一下,那上面有GPS、雷达、无线电、高度表、陀螺仪和罗盘。“巴里从它们这里得到帮助,但是飞艇没有。它也需要看得见才行。

“巴里认为这是迷信,所以不想让我画。可我告诉他,新画上去的眼睛会让顾客对飞艇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他觉得这也有道理。”

叶玲告诉我,她还爬遍艇身,用桐油在船体表面勾勒椭圆形的龙鳞。“看上去就像春天湖面的冰破裂开来,可以给我们带来好运,因为布满龙鳞的飞艇永远不会被水吞没。”

天光渐暗,夜色降临。我们下方漆黑无比,因为蒙古北部和俄罗斯远东地区属于世界上最人烟稀少的地方。在头顶上,我从没见过有这么多的星星在闪烁。这就像是我们在夜晚的海面飘荡,四周的水里充斥着发光的水母。印象中,我以前经常在离康涅狄格海岸不远的长岛海湾夜游,现在我似乎又找到了当时的感觉。

“这回我得去睡了。”我说。她点点头,然后告诉我可以用小厨房的微波炉热点吃的,就在驾驶室后方,主廊的一侧。

厨房十分狭小,几乎比一个橱柜大不了多少。里边有冰箱、微波炉、水槽和一台两眼的电炉。一切都井井有条,罐子和煎锅整齐地挂在墙上,碟子放在一层层的格子里,还绑着尼龙拉锁。我随便吃两口,然后便寻着艾克的鼾声向尾部走去。

艾克为我留了灯。在没有窗户的卧室里,温暖柔和的光芒以及木制墙板既抚慰心灵又滋生睡意。这间卧室不大,墙边吊着上下两个铺位,艾克睡在下铺。在房间的一角放着有镜子的梳妆台,镜框的周围粘着叶玲家人的照片。

我忽然认识到,这才是艾克和叶玲的。艾克曾告诉我,他们在马萨诸塞州西部有一栋房子,可每年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住在那里。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美利坚之龙号上饮食起居,大多数的梦境他们俩都是在这个小屋里各自的铺位上经历的。

一张中国民俗画报贴在梳妆台旁边的墙上,上面是孩子在欢笑。装有艾克与叶玲合影的镜框里占满了余下的墙面,我一张张看过去:婚礼、假期、中国城市之旅,还有一张是在冰天雪地的湖岸边,他俩各举着一条大鱼。在每一张照片上,他俩都笑得那样开心。

我爬到上铺,在艾克的鼾声中,飞艇引擎微弱的嗡鸣也能分辨出来,当然这需要你用心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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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我有这么累,我睡过了叶玲这一班和艾克的下一班,醒来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叶玲又在掌舵了。我们已经深入俄罗斯,正在飞过西伯利亚心脏地带一望无际的亚寒带针叶林。西伯利亚的东部与阿拉斯加隔着白令海遥遥相望,在飞往那里的途中,我们的路线愈加偏向东方。

我进入驾驶室的时候,她在听有声书。一见我进来,她就关掉了播放器。但是我告诉她没关系。

她听的是一本有关棒球的书,讲解普通观众应该了解的基本规则。正在播放的部分讲述了如何欣赏盗垒。

叶玲在那一章结束时暂停了播放。我一边饮着咖啡,一边和她欣赏在西伯利亚针叶林上空越升越高的太阳。苔藓林地被阳光照亮,点缀其间的沼泽和深冻的原始湖泊也露出了面容。

“跟巴里结婚没多久的时候,我还看不懂比赛。中国没有棒球比赛,特别是在我的家乡。

“有时候,我和巴里不怎么忙碌,或者我的班次结束后陪他多坐一会儿,或者在我们的假期,我想跟他聊聊自己小时候的游戏、学生时代读过的书籍和回家度过的节日。可是这很难。

“即便是要分享我与表兄妹弟们一起放纸船这种简单而又愉快的回忆,我都得把一切解释明白:纸船的名字、比赛的规则、我们庆祝的节日,赛纸船这种风俗的由来,节日神灵的缘起和职责,兄弟姐妹的姓名以及和我是什么亲戚。等到都说完,我早已忘了想要分享哪一次的愚蠢经历了。

“我们俩都感到很疲惫。我曾尽力解释清楚一切,可是巴里会感到厌倦,而且根本记不清中国人的名字,甚至分不出它们的区别。所以我就不再那样做了。

“可我想要同巴里有话可说,没有话题就要创造话题。巴里喜欢棒球,所以我就听这本书,然后我们可以一起讨论。当我和他一起收听或观看棒球比赛并对比赛进程提出看法的时候,他感到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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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克驾驶飞艇经过了最北边的一段航程,我们沿着北极圈航行,仅在它南边一点点。在极北的纬度,日夜都失去意义,我也在习惯六小时的轮班节奏,让我的生物钟渐渐与此同步。

我问艾克是否了解叶玲的家人或者与他们共同生活过。

“没有。她十分精打细算,每隔几个月就会给家里寄钱,邮回家里的一切都是她像我一样努力挣来的。经过我的劝导她才能对自己大方一点,才能像现在这样把钱花在给我们带来幸福的事物上。如今我们每次到了拉斯维加斯,她都会随我赌上几把,输点小钱。即便这样,她也是有预算的。

“我与她的家庭没什么交集。如果她为了离开农村的家,宁愿同一个陌生人驾驶飞艇在空中飘,那么我猜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同她的家人扯上关系。

“我肯定她也想念家人,怎么能不想呢?就我所知,没人能脱离家庭:从家人团聚到了解每个人的一切到七嘴八舌地商量家事,我们需要这样的亲近,但也会想要独自离开。有时候我们还想二者兼得。我妈妈不怎么称职,从十六岁起我就没有再回过家。但是即使这样我也不能说完全不想念她。

“我给予叶玲空间。如果说中国人缺少什么,那就是个人空间。叶玲曾住在人满为患的棚户里,连一条自己的被子都没有,在记忆中她甚至没有一个小时是独自度过的。现在我们俩每隔六个小时才能相见几分钟,她清楚如何自己添补这段自由的时间,并渐渐喜欢上这样。这在她成长过程中是前所未有的。”

我想,在飞艇上有许多无法使用的空间,比如充满低密度氦气、使飞艇浮起的空间。婚姻中也有许多空间,是什么将它充满、一直产生浮力呢?

在前往阿拉斯加的途中,我们看见,窗外北方的天空出现了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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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阵剧烈的晃动颠簸中醒来。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飞艇突如其来的侧倾就把我抛到地上。我翻过身,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手扶着墙壁走向驾驶室。

“白令海在春天常有风暴。”本应该休班睡觉的艾克手扶着驾驶员座椅靠背,站在叶玲身后。叶玲此刻没心情同我打招呼,她专心掌握着控制器,指关节都泛起了白色。

虽说是日间,但与这个事实相悖的是只有一点微弱暗淡的天光从窗户射进来,要说是午夜时分也不为过。疾风夹杂着冻雨打在窗户上,这使得飞艇底部向前端过渡的曲线都难以看清,雾气和云朵在四周激荡翻腾,像高速路上的汽车一样从我们身旁飞驰而过。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从侧面吹来,我一下子摔在驾驶室的地上,艾克头都不回地朝我喊道,“把自己固定好,要不就回到铺位上。”

我起身站到驾驶室的右后方角落,用那里的网兜把自己固定好,免得再碍事。

似乎对这样的情况已经司空见惯,叶玲平静地而又顺畅地把驾驶员的座位交给艾克,然后把自己固定在右边的乘客座椅上。一块电子屏幕上显示出曲折的GPS航线,这表明我们刚刚经历了极其动荡的过程。尽管我们加大了油门,把燃料消耗得跟飞机一样快,可强风显然还是在把我们往后吹。

艾克竭尽全力保持飞艇逆风飞行,并减少迎风面积。即便航向与风向形成微小夹角,风力也会推动飞艇像陀螺一样绕着轴心点旋转,最后使其失去控制。轴心点即动量中心,外力作用会令飞艇围绕其旋转。飞艇的转向和移动取决于它自身的配置、重量、外形、速度、加速度、风向、角动量和其他一些因素。而驾驶员在暴风中保持飞艇稳定更多是依靠感觉和直觉。

附近有闪电出现,把我晃得什么都看不见。雷声震撼着飞艇,令我牙齿打颤,飞艇的地板颤抖起来几乎变成了低音喇叭的震动膜。

“开起来很吃力,”艾克说,“外壳上一定是结冰了,实际可能没我想得那么重。如果外温读数没有问题,船体应该结了厚厚一层冰。我们仍在下降,已经不能更低了。海浪就要打到飞艇,我们不可能从下方躲过,只能从上面越过它。”

为了减轻重量,艾克排出了更多的压舱水。他操纵升降舵向上倾斜,我们随后便像火箭一样直上云霄。纤长的美利坚之龙号泪滴形船身形似一扇未完工的翼面,迎着凛冽的极地狂风带我们飞翔,这让我想起风洞中试验的模型翼。

闪电再次划过天空,比上一次更近也更耀眼。我的鼓膜被雷声震得生疼,甚至还短暂地失去了听力。

艾克和叶玲相互呼喊着什么,然后叶玲再次摇着头大叫。艾克看了她一下,点点头,随后双手从控制器上移开了一秒。船身猛地一震,开始向一侧摆动,狂风控制了飞艇,开始让它旋转。艾克重新握住控制器的瞬间,闪电再次照亮附近的天空。所有的阴影、线条和形状都被电光抹去,舱内的灯光也随之熄灭,雷声将我震倒在地,双耳也受到重创。最后,我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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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醒来的时候,整个阿拉斯加的航程已经被我们抛在身后。

叶玲一边操纵飞艇,一边通过扬声器播放一首中国歌曲。外面天色已然变暗,一轮金色的圆月漂浮在黑暗无边的海上,虽说还不是满月,但几乎跟我儿时记忆中的一般大。我坐在叶玲身旁,出神地欣赏着月亮。

一段和声之后,女歌手开始用沉稳圆润的英文唱起下一段:

But why is the moon always fullest when we take leave of one another?

For us, there is sorrow, joy, parting, and meeting.

For the moon, there is shade, shine, waxing and waning.

It has never been possible to have it all.

All we can wish for is that we endure,

Though we are thousands of miles apart,

Yet we shall gaze upon the same moon, always lovely.

叶玲关掉音乐,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她发现了摆脱风暴的方法。”她说。所谓的“她”不言自明。“她在最后一刻躲开闪电,在风暴中发现一个漏洞才得以逃脱。眼光犀利,我就知道在起飞前重新画好左眼是个好主意,因为那只眼睛注视着天空。”

我目送大西洋平静的水面从我们下方掠过。

“在风暴中,她抛下鳞片减轻重量。”

我想象着叶玲在外壳上用桐油画下的线条,把冰层蚀刻成龙鳞,再一大块一大块地抛入下边冰冷的海水里。

“跟巴里刚刚结婚的时候,我做一切事情都按照他的方式来,从不考虑自己。他睡觉的时候,我驾驶飞艇,有很多时间思考。我会想到父母日渐老去而我又不在他们身边,想到一些我打算跟妈妈要来的菜谱而她又不在这里。我不断问自己,我在干些什么?

“可是即使我一切都听从他的,我们也总是吵架。争论的内容我们既无法理解又不知该如何解决。后来我决定要做些改变。

“从走廊里瓶瓶罐罐的悬挂和橱柜里盘子的摆放,到卧室里照片的排列和救生马甲、鞋和毯子的存放,我都重新布置。我让元气和能量的在这里流动更加顺畅,让风水更加顺遂。有人也许觉得这里有点儿狭窄和破旧,可从那以后飞艇就更像我们的空中宫殿了。

“巴里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些改变。可是,由于风水更顺,我们不再争论,即便是经历风暴的危急时刻,我们也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在风暴中你一点儿都不害怕吗?”我问。

叶玲咬了咬下嘴唇,心里琢磨着我的问题。

“一开始随着巴里上路的时候,我还不了解他。我常常在夜里醒过来,用中文说,跟我在一起在天上飞的这个人是谁?这才是令我最害怕的问题。

“然而昨晚,我奋力操控飞艇的时候巴里过来帮忙,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心里想,就算一起死在这儿也没关系。我了解这个男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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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根本不会产生真正的危险。”艾克说,“你都知道,没错吧?美利坚之龙号是一个巨大的法拉第笼,即使闪电击中我们,电荷只会集中在金属结构的外表面。风暴时,我们处在整片海域最安全的地方。”

我搬出叶玲刚刚说过的理论,飞艇似乎知道在风暴中该往哪儿走。

艾克说,“空气动力学很复杂,飞艇移动的线路是由物理定律决定的。”

“不过等你拥有了梦寐以求的极光飞艇,你还是会让她画上眼睛吧?”

艾克点点头,似乎觉得我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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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维加斯这座沙漠王冠,展现在我们下方、四周和头顶。

观光飞艇和客运飞艇闪烁着霓虹灯和花哨的大荧光屏,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上空星罗棋布。像我们这种货运飞艇被限制在一条与大道平行的狭窄通道,只有特定地点才允许飞艇在个别赌场起飞和降落。

“那是拉普达。”艾克指着我们上方一艘巨大鼓涨的巴洛克风格飞艇说。它似乎跟威尼斯人一般大,我们正在它的下方经过并转向左侧。这种最新最亮的空中赌场内部灯火通明,像一只中国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在空中。从大道起飞的空中的士像萤火虫一样纷纷朝它飘去。

我们已在城外凯撒宫旗下的风力发电厂卸下了承运的涡轮叶片,现在正前往凯撒宫。给这种雇主运货的好处之一就是免费客房招待。

目光越过海市蜃楼大饭店,我看见广场商店街前方的飞艇停泊杆露出高耸的尖顶和闪烁的灯光。那里通常停靠着土豪才能拥有的奢侈私人游艇,可是今晚却空空如也。一艘跨越太平洋的东风飞毛腿长途运输飞艇,将把那里据为己有。虽然它名为美利坚之龙,却被戏称为“飞翔的中国佬”。

“我们去赌几把,然后再回房间。”艾克对朝他微笑的叶玲说。这将是一周以来他们头一次睡在一起。他们有整整24个小时,然后将出发前往蒙大拿州卡利斯佩尔,把一批水牛骨运回中国。

我躺在城区旅店房间的床上,琢磨着我家卧室里的家具该如何摆放才能让元气绕过床铺、床头柜和梳妆台。飞艇引擎微弱的嗡嗡声让我有些怀念,那声音轻柔得需要你用心倾听。

我开灯接通妻子的电话说,“我很快就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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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灵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约翰·迈克菲所著的《不同寻常的交通工具》。出于需要,小说情节没有完全遵照真实世界的地理特征:从兰州到达拉斯维加斯的大圆航线不会经过鄂尔多斯市。】

刘宇昆专访:http://www.wcsfa.com/scfbox-2594.html 

译者 耿辉 科幻翻译者,作品列表 http://site.douban.com/145351/ 微博http://www.weibo.com/u/2615781305?noscale_head=1#_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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