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昆——当代中国科幻的中国梦:那些作品那些人

在中国,科幻文化生机勃勃,其总规模常常让不熟悉它的西方读者感到惊讶。比如说,《科幻世界》(中国最大的科幻杂志)的月发行量高达16万册左右(相比于最高峰时的30万册已有所下滑,但是高中生读者们常常在书报亭购买并在同学中传阅,因而一本杂志常常会被很多人阅读)。

相比之下,美国最大的几本科幻杂志中,《类似物》(Analogy)的月发行量为27248本,《阿西莫夫》(Asimov’s)的发行量为23192本,《幻想和科幻杂志》(The Magazine of Fantasy & Science Fiction)则只有10678本1 。除了专门的类型文学杂志之外,其他一些文学杂志,如《最小说》,也对科幻小说表示了欢迎。这些杂志让主流文学的读者群能够接触到翻译或原创的科幻小说。

最近,彗星科幻计划将在每月举行一次短篇科幻比赛,将邀请中国和西方的科幻作家(南希·克蕾丝和迈克·雷斯尼克就是两位选手),并将通过微信和微博的形式,将投票权交给读者。(附彗星科幻所有作品

由于读者们喜欢挑战猜测匿名作品作者并在微信上投票,尽管这个系列赛才刚刚进行数月,它已经赢得了数以千计的订阅者。(在最近几次比赛中,我曾尝试过猜测作者,尽管我输的很惨,但我仍喜欢体验这种微型科幻)

西方科幻迷正在开始关注中国的科幻小说。虽然输给了堪萨斯城,但北京申办世界科幻大会的消息仍然在2014年伦敦世界科幻大会上造成了轰动。然而,直到最近,很少有中国的科幻作品被翻译成英文,这为非汉语读者欣赏中国科幻带来了很多困难。

这一情形在某种程度上正在被改善。最近几年,埃佩克斯(Apex),克拉克世界(Clarksworld),幻想和科幻(F&SF), 界中界(Interzone),光速(Lightspeed)等英文科幻小说出版商都出版了来自中国的作品。此外,像《演奏》(Rendition)这样的学术期刊和《路灯》(Pathlight)这样的中国出版的英文文学期刊,也出版了一些出色的类型文学作品,虽然我印象中很少的西方类型文学读者读到过或听说过他们。2

从2014年11月开始,托尔图书将会出版中国最畅销的硬科幻系列小说——刘慈欣的《三体》的英文版。同时,克拉克世界也宣布将和微像国际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合作出版翻译更多中国科幻小说。简而言之,现在不懂汉语的英文科幻读者至少有可能阅读一些中国科幻作品了。

所以,如果你对中国科幻小说感兴趣,相比于阅读完这篇文章,一个更好的选择是直接跳到文章的结尾去阅读目录中提到的小说。

每当提到中国科幻小说的话题,我常常听到英语读者们问:“中国科幻小说与用英文写的科幻小说区别在哪里?”

我的回答常常会让他们失望,我认为这个问题本身定义不清,我找不到一个简洁而有力的答案。任何与一个文化相关的文学类型划分都会包含这个文化蕴含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尤其是对于不断变化和被挑战的中国文化。尝试给出一个简洁答案的举动只会导致宽泛的分类,这种分类要么意义不大,要么只是会再次加深我们偏见的刻板印象。

因此,我在这里只会讲述一些背景知识,并介绍一些作家和作品。本文的标题是对习近平主席提出的中国发展的口号“中国梦”的模仿。科幻小说是关于梦想的文学,而梦想永远是关于做梦者、释梦者以及观看者的。当阅读中国科幻小说的译文时,读者们必须时刻注意有多种解释在同时起作用。

首先,我不相信“英文科幻小说”是一个有意义的可用于比较的分类(新加坡、英国、美国的科幻小说就不尽相同,除了地理上的差别还有其他更深远的差别)。

此外,想象一下询问一百位美国作家和批评家如何定义“美国科幻”。你会得到一百个彼此不同的答案。对于中国作家和批评家,以及中国科幻而言,情况也是如此。

中国科幻小说同样随时间的变迁经历过巨大的变化。一百年来,它从清末的技术乐观主义的童话演变到共和国早期的社会主义乌托邦,再到1980年代作为“精神污染”被压制,最后则是最近二十年的复兴,这一复兴成为了一种独立而丰富的文学传统。3

曾经正确的关于中国科幻小说的结论和概论可能不再正确。因此,我将自己的作用局限在讨论近十年的作品(并且我尤其关注那些已经被翻译过了的作品,如此读者便可以寻求答案而非盲目相信我的结论)。

中国同样在经历着一场巨大的社会、文化和技术上的转型,这一转型涉及十多亿人,他们有着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不同的阶级、不同的意识形态,任何人,即使是那些经历过这些剧变的人,都不可能宣称能够知晓事情的全貌。

如果一个人对中国的知识仅限于西方媒体的报道,或者是作为旅行者或流亡者的经历,而他却声称了解“中国”,这就好像中国俗语所讲的管中窥豹。产生在中国的科幻小说反映的正是中国所具有的特殊环境。

详细的来说,我认为一个人如果自信的指出了“中国科幻小说”的典型特征,他要么是一个根本不了解在谈论什么的外行,要么就是虽然有所了解,去故意忽略中国科幻小说的复杂本质,将自己的观点当作事实呈现的人。                                               

事实上,学术界对中国科幻小说的讨论一直十分活跃,宋明炜和Nathaniel Isaacson等学者已经做了富有洞察力而令人感兴趣的评论。在比较文学和亚洲研究的学术会议上,中国科幻小说方面的事十分常见的。然而,我的印象是,许多(甚至大多数)科幻读者、作者和批评家并不熟悉这部分作品。那些过于学术性的文章大都避免了我警告过的陷阱并在分析中力求谨慎,因而不同文章的分析往往只有细微的区别。想得到明确观点的读者只能亲自阅读这些作品。

所以,我承认我不把自己看作中国科幻小说上面的专家。尽管我读过不少的作品,也将其中的一部分翻译成了英语,我知道自己了解的还远远不够,我也知道我要需要学习更多的东西,我更知道这个问题上永远不存在一个简单的答案。         

中国科幻小说粉丝们习惯将三位老一代的著名活跃的作者称为“三巨头”—这三人是刘慈欣、王晋康和韩松。此外,年轻一代的作家也通过短篇小说逐渐成名,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开始创作长篇了。

要讨论当代中国科幻小说,就不可能忽略刘慈欣。他常常被看作一个新古典主义的作家,他的作品常常与艾萨克·阿西莫夫或者阿瑟·克拉克的作品相提并论,但是他的作品还具有一种现代的、“中国的”敏感性。刘已经多次获得了中国最著名的类型文学奖,他的杰作—《三体》三部曲—被誉为“以一己之力把中国科幻提升到世界水平”。这部作品从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讲述到了宇宙的终结,它描述了一场由毛时代联系外星智能的红岸计划引起的外星人对地球的入侵,以及走向星际时代时人性的改变。尽管小说的人物常常是生活在大城市之外的财产不多的中国普通市民,刘的短篇小说同样有着富有想象力的视角。   

                                            

另外两位作家,王晋康和韩松,却是十分不同的。王晋康的作品常常关注科学和道德的碰撞,他最近的作品《蚁生》中,一位年轻的科学家用从蚂蚁提取的荷尔蒙改造了一个偏远公社的居民,借此去消除他们的私欲,取而代之的是忠于社区利益的公心。正如你想象的那样,这个实验出现了问题,意想不到的后果逐渐统治了一切。王的很多作品都有这种社会学科幻的风格。

韩松,却用尖刻的笔触描写现代化发展的“科幻性”的极端,正如在中国急速发展进程展现的那样。他的作品《高铁》,将中国的高铁当作一个后现代的隐喻,通过一系列超现实的,黑暗的,暴力的意象去探索当代中国迅速而怪诞的价值观变迁。                                                        

相比于三巨头,新时代的年轻作家的出版作品往往局限于短篇(尽管这一现象正在改变)。他们体现了不同的风格,因而对他们做出一个有效的概述是十分困难的。                                                                 

举个例子,这些风格包括陈楸帆的“科幻现实主义”,他的作品《鼠年》描述了失业的中国大学生被征募去对抗基因工程改造过的老鼠时面临的困境。这个故事可以看成对中国飞速发展造成的不平等和混乱的讽刺,同时它也为西方读者提供了了一个了解中国低收入工业部门的视角。

陈楸帆的长篇处女作《荒潮》是一个设定在中国电子垃圾处理中心的赛博朋克惊悚小说。为了丰富世界设定的细节与更好的注重技术严密性,他对中国经济发达地区复杂的语言分布的做了清晰的描述,在这些地区不同的汉语区域语言和英语共同存在并且相互竞争。陈能熟练的说普通话、粤语、潮州话和英语,并且曾因用文言文写作科幻故事获得了著名的台湾奇幻艺术奖青龙奖首奖(可以与我们中的一个用盎格鲁-撒克逊语写作科幻故事并获得星云奖或雨果奖相比的成就),当你了解到这些时,你就会毫不奇怪为什么陈楸帆会这么重视语言的地理差异。

接下来,是夏笳的“稀饭科幻”,她的富有梦幻感与层次感的意象是对简单的类型区分的挑战。在《百鬼夜行街》中,夏笳用华美的散文描述了一个由“鬼”组成的奇妙世界,这个世界后来被发现是一个未来主义的废弃的由后人类电子人组成的主题公园。

《2044年春节旧事》(附原文)中,夏笳的对近未来中国传统被技术改变的描述常被超自然的反抗和反叛行为打断。除了作为中国最受欢迎的科幻作家的身份之外,夏笳还是一个小有成就的学者(她拥有比较文学的博士学位)和翻译家(她已经翻译了雷·布雷德伯利和其他作家的作品)。

你也会在马伯庸的《寂静之城》里找到明显而扭曲的政治隐喻,这部作品里网络技术被用来改进国家监控机制以应对反抗行为(显然灵感来自于中国来自于中国网民的经验),作者同时也用这部作品向1984致敬。

作为一个直率,有趣而博学的人,马伯庸的作品常常有深刻的暗喻,他通过中国古典元素与当代元素的糅合使读者惊喜。马伯庸轻松的将他广博的中国历史与文化的知识运用在作品中,这却让翻译他最有意思的作品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挑战。

举个例子,他写过一个虚拟的咖啡在中国传播的历史(就如茶在中国真实传播的历史一样),他还写过以圣女贞德为主题的武侠小说,这部小说中传统武侠小说的修辞手法和故事设定被移植到了中世纪的欧洲。对于那些拥有合适文化背景并欣赏马伯庸引用来源的读者来说,这些故事是极富娱乐性的,然而没有额外脚注的外国读者却很难理解它们。                                    

接下来还有宝树,一个有名的年轻作家,他通过一系列有心意的、有趣的和感人的短篇小说在最近几年迅速走上了舞台中央。去年,宝树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时间之墟》,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困在时空环中的世界的英雄精神与信念,并刚刚获得了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宝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真正”的科幻小说是作为同人作品的刘慈欣《三体》的续集--《三体X》,他的戏谑的充满模仿气息的风格是他的小说吸引力的重要部分,这也让他的译者们十分头疼。

这只是一个对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粗率而肤浅的概论。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让我不能详细讲述糖匪的超现实图像和由隐喻驱动的图景,江波的厚重而丰富的语言,郝景芳的寓言式的社会学图景,吴霜的对艺术和科学的温和的冥想,或者是钱莉芳的狂野的历史想象,她的作品《天意》,是一部重述汉朝建立历史的科幻小说,这部作品大概是《三体》出版之前最受欢迎的长篇科幻小说。

我也不能评价其他一些著名作家如飞氘,江波,何夕,我没有阅读足够多的他们的作品。当然,这里我也没有提到大量的穿越(时间旅行)小说,许多这类小说含有科幻元素并值得专门为此写一篇论文。

但是这些简短的介绍应给能揭示出中国科幻作品涉及的广泛的领域。我认为,独立的研究作者并用他们的术语描述作品——相比于因为它们是中国科幻小说就强加一个固有的认知框架——会更有帮助。

考虑到中国的政治现状和她同西方紧张的关系,阅读中国科幻的西方读者很容易带入西方关于中国政治的梦想,希望和幻想。“颠覆”在亲西方的含义上常常成为解释的支点。

西方读者们很容易把马伯庸的《寂静之城》简单看作对中国审查体制的攻击,或者把陈楸帆的《鼠年》看成对中国教育体制的批评,甚至仅仅把夏笳的《百鬼夜行街》仅仅看成对中国为国家发展服务的国内政策的暗喻。

我想劝这些读者抵制住如此解读的诱惑。假定中国作家的政治关注点完全和西方读者期望中的一样,往好了说是傲慢的,往坏了说是危险的。中国的作家在讨论全球性的,关于人性的主题,而不仅仅是关于中国的。去尝试通过这个角度理解他们的作品,我认为是更有价值的。

诚然,在中国,用文学隐喻来表达不满和批评有很长的传统。然而,这只是作家写作和读者阅读的诸多目的之一。正如世界各地的作家,中国的作家们关注人性,全球化,技术发展,传统和现代性,贫富分化,发展和环境保护,历史,权利,自由,正义,家庭和爱,用美丽的语言表达情感,语言游戏,科学的伟大,惊人的发现,生命的无限意义。当我们忽视这些而仅仅关注政治时,我们实际上是对这些作品不敬。

尽管上述作品有着不同的风格和主题,它们(尤其是那些已经被译成英文的作品)只代表当代中国科幻图景的一小部分。正如夏笳所说,“当代中国科幻作家形成了充满内部差别的群体。这些差别展现年龄、地区、专业背景、社会阶层、意识形态、文化多样性、美学和其他领域中” 4

这些被翻译作品的作者大都是中国著名大学的学生,他们拥有受人尊敬的工作。这些作品是为了得奖而写作,不像那些发表在网络上的流行小说。正如我之前暗示过的那样,这些译作更加容易阅读,相比于那些需要了解中国文化与历史的作品。这里存在着不幸的偏见和障碍,因而读者需要谨慎对待从这些“有代表性”的小说里得到的任何结论。

中国一直有自己的梦想,而且她的梦想可以包容很多东西。

                                                                     

当代中国科幻小说译作节选目录                                                      

杂志或选集中的独立小说

陈楸帆,《无尽的告别》,《路灯》,2013年春,刘宇昆译

陈楸帆,《丽江的鱼儿们》,《克拉克世界》,2011年8月,刘宇昆译

陈楸帆,《沙嘴之花》,《界中界》,2012年10月,刘宇昆译

陈楸帆,《猫的鬼魂》,《光速》,2014年3月,刘宇昆译

陈楸帆,《天使之油》(附原文),《升级》,尼尔·克拉克编辑,刘宇昆译

陈楸帆,《鼠年》,《幻想和科幻杂志》,2013年7/8月,刘宇昆译

陈楸帆,《荒潮》(附评论),刘宇昆译,即将出版

程婧波,《萤火虫之墓》,《克拉克世界》,2014年1月,刘宇昆译

郝景芳,《看不见的星球》,《光速》,2013年11月,刘宇昆译

郝景芳,《北京折叠》,《神秘》,2015年,刘宇昆译

刘慈欣,《三体一》,托尔图书,2014年,刘宇昆

刘慈欣,《赡养上帝》,《路灯》,2012年4月

马伯庸,《寂静之城》,世界科幻博客。2011年12月,刘宇昆译

马伯庸,《马克吐温机器人》, 2011年9月,刘宇昆译,《麻省理工技术评论》约稿

钱莉芳,《天意》,WoH翻译组翻译

糖匪,《黄色故事》,《埃佩克斯》,2013年6月,刘宇昆译

糖匪,《Pepe》,《克拉克世界》,2014年6月,朱中宜译

夏笳,《百鬼夜行街》,《克拉克世界》,2012年2月,刘宇昆译

夏笳,《2044年春节旧事》(附原文),《克拉克世界》2012年9月,刘宇昆译

夏笳,《童童的夏天》(附原文),《升级》2014年版,尼尔·克拉克编,刘宇昆译

赵海虹,《蜕》,《丘吉尔夫人的玫瑰花蕾护腕》2010年(2014年1月《光速》重新出版》)

                                                            

专注于科幻作品的杂志

《埃佩克斯世界科幻》,拉韦·泰达尔编,2009:

韩松,《噶赞寺的转经筒》

杨平,《黑客事件》         

《埃佩克斯世界科幻》(第二版),拉韦·泰达尔编,2012

陈楸帆,《坟》

杨平,《黑客事件》

《演奏》(一本中国科幻小说英译本杂志)77期和78期:这两期发表于2013年春季和秋季,有宋明炜编辑。这两个选集包括20世纪早期和21世纪早期的作品。当代的作品如下

刘慈欣,《诗云》,汪切克和池音译

刘慈欣,《乡村教师》,克里斯托弗·埃尔福德和蒋晨欣译

韩松,《乘客与创造者》,那檀·霭孙译

王晋康,《转生的巨人》,卡洛斯·罗加斯译

拉拉,《永不消逝的电波》,皮特拉译

赵海虹,《一九二三年科幻故事》,尼克·哈曼和庞赵霞译

迟卉,《雨林》,李杰译

飞氘,《魔鬼的头颅》,大卫·希尔译

夏笳,《关妖精的瓶子》林达·瑞冯译


备注:

1 数字来自于加德纳·多西的《年度最佳科幻》里2013年的统计

2 在本文的末尾有一个节选的目录,以便于读者找到这些作品。

3 在夏笳的论文《为何称中国科幻小说为中国的》中你可以更深入的了解中国科幻历史

4 夏笳,《为何称中国科幻小说为中国的》,Tor.com,2014年7月22日。

 

科幻星云网翻译出品,转载请注明出处,原文链接: http://clarkesworldmagazine.com/liu_12_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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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评论

  • 2014-12-17 14:13:44马石津
    翻译的比较原汁原味,因为,读起来很不中国话,呵呵。不过,能看懂,咱就是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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