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天使之油Oil of Angels(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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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特护病房里,比我想象中还要瘦弱苍老许多,双眼在努力寻找我,目光却总是偏斜滑出,就像我身上涂满了光线无法到达的油脂。

医生说是原因不明的共济失调,需要进一步排查,很有可能是小脑部位的病变。

我站在病床前,抱着双臂,冷冷看着她,哪怕最没耐心的护士也比我更像她的亲生女儿。我努力抑制脑海里的恶毒想法,但它却总是不听话地跳出来。

你活该。

“来,来。”她的嘴唇猛烈抖动着,吐出几个单音节的词。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走到她床头,尽我所能地靠近她。我闻到了一阵浓烈的药水味,但在那之下,还藏着某种久违的味道,像是瞬间打开了时空隧道,把我带回遥远的童年。那是母亲的香味。

“我要死了……”

“不,你不会的。”

“你恨我。我知道。”

“不。”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没有。”

她似乎想笑,脸却扭曲得更加厉害,两颊的肌肉不住抖动着,像要长出翅膀。

“真是我亲生的……我年轻时也恨……恨我妈……”

“外婆?为什么?她对你那么好!”

“她是后妈,我,我亲妈在我十几岁时就死、死了……”

“她是什么样子的?”我想象着那个不曾见过的外婆。

“漂亮,就像你。坏脾气,就像我。”她终于完成了一个微笑。

“人们叫她‘英雄’,不止因为她活了下来,也不是因为第一批植入MAD……在她决定要怀孕的时候,世界已经开始崩塌。父亲很绝望,想放弃我,但她还是坚持生下来,甚至替我选择了性别,据说这样活下来的机会大一些……”

“为什么她这么想要小孩?”

“一开始我也无法理解,直到怀上你,我才明白那种感觉。即便灾难已经过去,我每天依旧在害怕,纠结是否要把你带到这个糟糕的世界。我睡不踏实,整宿做噩梦,所有的人都反对,可我最后作出了和她一样的决定。”

我读懂了母亲的潜台词。

“爸爸也不想要我,对吗?”

妈妈的目光开始转动,似乎找不到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她望向窗外。

“你爸是个好人,他只是被吓坏了……”她跟我一样不会说谎。

“也许他是对的。”我冷冷地说。

“不!你不明白!”母亲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每当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和你父亲所有被抹掉的过去,你是我们俩活过的证据。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突然很想哭。

我们俩同时陷入沉默。在这段残缺不全的家族史里充满了令人心碎的故事,更多的时候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生存。秦大夫是对的。我对母亲的了解是如此浅薄,有太多被遗忘、被抹杀的故事塑造了她,我却将一切怪罪在她身上,就好像她是故意变成这样的。我感觉愧疚,房间里的味道变得无法忍受,我需要一些新鲜空气。

“你好好休息吧,我会再来看你的。”我起身,轻轻拍打她的手背,她却一把将我抓住。在我记忆中,除了打我,母亲几乎没有主动触摸过我。

“我做了个梦……好黑、好吓人,我看见我变成了小孩子……”她的呼吸急促,眼神空洞而惊惶,干枯的手毫不放松。

我们做的是同一个梦。这远比那个梦本身更加可怕。

“没事的,那只是一个梦。”我轻声安抚她,用手指梳理着她花白分叉的头发。

“好黑、好黑……”母亲呢喃着,似乎真的变成了梦中的小女孩。

我想,或许我也可以成为一个好妈妈。

 

#

 

眼罩的遮光性很好,视野一片漆黑,我的手搭在秦大夫肩上,作为一名盲人,她带路的技巧令人惊叹。

我小心地踩下每一步,仿佛走向夜空深处。视觉被抑制的时候,听觉与嗅觉便会变得异常灵敏,我听见细小啮齿类在角落里磨牙蹿动,我闻见垃圾腐烂的气味,夹杂着金属甜锈味的风,秦大夫身上成分复杂的精油残留物。

她认为我便是他们所要找的人。

“他们是谁?”我问道。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她说。

漫长的跋涉后,经过几个密集的拐口,空气变得新鲜起来。我们到了。

“很抱歉你的眼罩还不能摘下。”一把没有口音的中年男性嗓音。

我摇摇头表示无所谓。

“我要向你表示感谢,你毫无疑问是非常合适的人选,但也希望你明白,实验本身带有一定的危险性,如果你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

我再次摇摇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我?”我指的不只是这次实验,还有我的人生。

他笑了,笑声很爽朗。

“还记得你的梦吗?那并不是梦,而是记忆的残余,它也并非来自你的母亲,而是来自你的外婆。”

“这怎么可能?你想告诉我记忆是可以遗传的?”

“好吧,我承认这有点难以理解……”他停下,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表达。

又是那该死的表观遗传学,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算是入门了。

饮食习惯、环境或者药物都可以使DNA甲基化,影响基因的转录表达,在DNA没有任何改变的情况下,这种甲基分子的改变是可遗传的。不仅如此,一些特定的重大事件,如童年被忽视、虐待、大屠杀、滥用毒品或精神危机,同样会改变表观遗传。换句话说,我们最近几代祖先的经历,会在我们的DNA上留下甲基化的分子伤痕,即使那些经历早已被遗忘,肉体早已消逝,但这些伤痕却沿着血脉变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就像母亲,不仅遗传了外婆漂亮的五官,也遗传了她的冷漠、易怒和神经质。而这种特质又会影响下一代——我。就像一串轰然倒塌的多米诺骨牌,看不到尽头。

“你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秦大夫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温暖宽厚,那是我想象中母亲应有的感觉,“许多人有过相似的梦……”

“也就是说……”我思考着这其中隐含的深意,“他们的先人都有相同的经历,就像……大灾难?”

事实竟是如此显而易见。

“时间上非常吻合。”男人说,“只是没有人确切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官方记录都将大灾难轻描淡写地定性为一场自然灾害。”

“而所有亲历过大灾难的人,记忆都被MAD删除了,就像我的外婆。”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

“过分痛苦的记忆是无法被删除的,它会通过甲基化‘蚀刻’进基因组,并遗传给下一代,这就是我们需要你的原因。”

“可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不是你,而是你的身体。”秦大夫说话间,我似乎又闻见了橙花的味道,抚平我的难过,“记得我说过的吗?特定的植物精油就像一把钥匙,能打开你记忆的盒子,其中的化学分子,可以定向去甲基化,溶解出记忆碎片。”

我想起了第一次接受治疗时的情形,那并不好受。

“我们希望能够收集尽可能多的记忆碎片,解析出其中的信息,努力拼凑出大灾难的真相,让历史的伤痕不再延续。”男人说,“你将成为英雄。”

我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我知道我不是。

记忆就像一枚洋葱,不同的感官信号对应着不同的层次,视觉记忆位于最外层,最容易触发,也最容易剥落。当我通过MAD弱化关于母亲的记忆时,它搅起了所有过往的碎片,犹如漫长的蒙太奇,我不得不被迫重温所有情节,然后再将深埋其中的情绪剥离。那令我有种罪恶的快感,像是在麻木的手臂上刻出伤痕。

我期待着来自外婆的伤痛记忆在我脑中爆炸出欣快的烟花。

我被放平,戴上头颈固定器和面罩。我闻见一股熟悉的青草味道,那是由白芷精油提取的靶向去甲基化合剂,即将注入我的大脑。耳边响起倒数:5、4、3……

 

#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碎裂开来。

我错了。那些记忆碎片并非以视觉形式呈现,更像是盲人吟唱的史诗,带着凝练的情感和情节,却没有具象化的情境。漫长的岁月和隔代遗传让原初记忆模糊、扭曲、残缺不全,于是掺杂进母亲和我的相关记忆,那些官方对“大灾难”的说辞和教育。历史重写了记忆,记忆又重塑了历史。我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从情感上来说,它们是等效的。

他们也错了。那个梦并不是真实的记忆,它更像是大灾难的副作用,怀孕期间的心理创伤,极度害怕失去自己孩子的焦虑。尽管当时外婆还不知道女儿会是什么模样,但像所有父母那样,她在意识里虚构出一个化身,并将内心的恐惧投射其上。

它们被刻入基因,如家训般世代传承。

它们都是我和母亲珍藏在黑暗盒子里的珠宝,如今被强行打开,暴露于日光之下。

它们像风中沙堡一样迅速分崩离析。

是MAD。释放的记忆碎片通过MAD被迅速索引、记录、删除,我明白他们的意图。无论对谁,只有这样做才是最安全的。强烈的、细微的、痛苦不堪的记忆,像时间一样不停向未来流动,消逝于过去,我突然感到惶恐。那或许是这世上唯一维系着我与母亲的东西,超越血缘和亲情之上的东西,不变的东西。

而它就这么消失了。

我将遗忘一切,那便是历史被治愈的方式。

 

#

 

……3、2、1。茄子!

照片上的母亲依然刻板严肃,只是嘴角微微扬起,我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小诺,母女俩都笑开了花。

“妈,你看你老是不笑。”我假装责怪她。经过漫长的药物和恢复性治疗,母亲康复得很好,就是面部肌肉有时还不太协调。

“笑了,这难道是哭吗!”她反驳我。

“你看小诺,这才叫笑呢。”我逗弄着怀里的宝宝,她咧开没牙的小嘴,咿呀作响。

“她像你,你小时候也这德行,没心没肺的。”

“你记错了吧,我小时候可不爱笑。”

“我生的我还能记错?”

母亲变了,那些古怪的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像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我猜这些都是去甲基药物的功劳。她变得乐观、开朗、好打交道,要不是腿脚不方便,她恨不得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抱着小诺。

她也许不是个好母亲,却可以是个好外婆。我有时候会这么想。

我忙得团团转,一边带小诺,一边学习各种哺育新生儿的课程,从营养均衡、肢体训练到早期智力开发,应有尽有。每天晚上我会用特制的婴儿油涂遍她的全身,然后开始充满爱意的按摩。医生说,触碰是一种感觉输入,对于婴儿大脑发育非常重要,同时也能增进亲子间的关系。

她不再有机会把我从记忆里删除,MAD被废除了,我将是植入MAD的最后一代人。在我死后,人们或许会建个纪念馆,纪念这些后脑勺装着金属盒子的可怜虫。

官方关于大灾难的说法变了,变得更加暧昧难懂,倒是民间流传着不下数十种版本,有声有色。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似乎知道点什么,可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这样也挺好,毕竟变化已经够多了,人们需要时间去接受这一切。

我哼着摇篮曲,哄着小诺入睡,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缓慢。我亲吻她的额头,乳香混合着玫瑰甜味,闻起来就像天使。

有时,她会抽动一下,像是梦见了什么,如果我伸出手指,她便会紧紧抱住。

我想知道她的梦里有没有我。

无论她梦见了什么,只要那只属于她自己,不再重复别人,哪怕是她母亲的梦境,我猜,那就是一个最甜美的梦。


     (连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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