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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辞:《水中莲》(升级版)

 

 

 

似僧有发,似俗无尘,

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北宋·黄庭坚

 

 

  “砰!”

  沉闷的枪声在蝉鸣中凝固。

  老僧人缓缓坠入莲花池,缁衣被风撑起。水花落在莲叶,惊起叶尖的蜻蜓。

  一池绽放的莲花,却只微微点头。

   

 

一.

  “荻港萧萧白昼寒, 高歌一曲斜阳晚……”

  每次进港时,船老大都喜欢哼这首曲子。

  残阳穿透“纸鸢号”沾满灰尘的舷窗,照亮大凡大汗淋漓的脸。大凡睁开双眼,瞳孔慢慢放大,等待传输过程最后的缓冲。一阵抽搐过后,扭曲痉挛的肌肉放松下来,大凡大口喘着粗气,出神地盯着低矮休眠舱里锈迹斑斑的天花板,脸上滚落豆粒大的汗珠。

  “到站了,到站了,都给老子出舱!别磨磨唧唧的,舱里又他妈的没有金子!”手里拿着粗大的铁棍,上身打光膀的船老大在阴暗潮湿的舱道里走来走去,边走边拍着大肚皮,看到还有人滞留在休眠舱里,就使劲敲打舱口。“老子开的是货船,搭不了几个人!每次老子卸货都有人赖在里边,叫老子怎么干活!”

  大凡抹了把脸,用掉色的衣服擦干脸和脖子上的汗水,费力地拔掉脑后的劣质光纤数据线,该死的光纤居然足足有半米长,高速传输让这条细如发丝的光纤略微有股烧焦的味道,熔化的保护层不断滴在地板上。

  他不理会船老大的吼叫,低头检查手提包里的家伙。二手的老式DR-50数据终端,俄罗斯货,做工粗糙笨重,恢复脑数据却挺可靠。三块象头神数据存储器,边角被磨得很光滑,外壳涂满花花绿绿的印度纹饰。瑞士走私的红十字应急无线接入器,能让人悄无声息地脱身。手提包底下散落着各种备用山寨电子元件。

  休眠舱缺乏通风设备,充斥着刺鼻的霉味。大凡清点完设备,决定出去透透气。他奋力扭动身体,挣扎着爬出棺材一样狭窄的休眠舱,差点摔倒在舱道。

  “纸鸢号”并不大,休眠舱就躲在货舱的小角落里。货舱里堆着一座座货物小山,看起来都是稀松平常的物资。他七拐八绕,终于走出了“纸鸢号”闷热的船舱,来到了并不宽敞的甲板上。

  翼宿星的海鸟成群结队在港口上空盘旋,四处寻觅船员们丢弃的食物。腥红夕阳挂在绿色的翼宿星海面,接壤的海天一线又蓝又紫。形形色色的船只冲破大气层,驶向翼宿星的港口,在天空留下一道道痕迹。身体还没适应过来,动作有些不协调,大凡索性趴在船舷的栏杆上,一边百无聊赖地吹口哨,一边摸着自己稀疏的胡渣。

   

  “穷鬼!”船老大骂骂咧咧走出舱门,驱赶缺胳膊断腿的偷渡客下船。偷渡客们刚下船,就被一艘艘无牌照的小艇接走,各自前往藏身之处。船老大把没人接的穷鬼挨个踢下船,走到全船最后一名乘客身边,“喂,我说,这身皮还习惯不?”

  “还行吧,托你的福,至少四肢健全。”大凡转过头看着船老大,“这副赛博体还凑合,看起来像个学生,没什么特点。也好,就怕别人一眼就记住。”

  “擦!你是不知道今年的行情啊,条子们突然搞起大行动,严格管制赛博传输和赛博体供应。老子可是费了老大力气才搞到的量产货。”

  大凡冷笑了一声。这具赛博体和手提包里的装备,船老大起码吃了一半货款。

  “真羡慕你们这些赛博人呐,在虚空网里想去哪去哪,只要有钱买得起赛博体,接一根线就行,想去哪个赛博体就去哪个赛博体。今天是个大美女,明天又是个小帅哥……”

  “别废话了,我们是一堆数据。等哪天你想不开了,你也把自己的大脑赛博数据化,上传到虚空量子网络里吧。”大凡拍了拍自己脑后贴着闭合胶布的数据接入口。

  “嘿嘿,我还是喜欢我爹妈给我的这身皮肉。哦,那个,你怎么喜欢这款能模拟出人类各种感觉的赛博体啊?”

  “可能,我觉得这样比较真实吧。”大凡下意识地捏了自己一把。

 

 

二.

  入夜时分,星港犹如一朵浮萍,飘在波翻浪涌的海面上,任凭海浪拍打,任由海鸟栖息。尖尖的导航塔打开全息信号灯,源源不断地向星空发送导航信号。

  大凡提起手袋,拦了一条电动小客船,开始穿梭在星罗棋布的水城间。

  水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五光十色的全息广告,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一一迎面而来。一艘艘小艇满载着从星港卸下的货物,拥挤地码在岸边。商贩们站在翘起的船头,同岸上的客人高声讨价还价,激动得手舞足蹈。偶尔能看见茶摊,老人们的桌前摆放一副茶具,几笼茶点,热气袅绕。

 

  大凡是一个失去“生前”记忆的赛博人。他记不起自己是何时何地赛博化,从前的记忆,忘得干干净净。

  一个陌生的星球,一花一树,一屋一人,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总在猜想自己“生前”的样子,肤色是小麦色还是米白色,是瘦得像猴子,还是壮得像头牛。每一次换完赛博体,走在陌生的大街上,他心里仍然渴望着,茫茫人海中,会有人叫出他以前的名字,冲他微笑,喊他留下来。

  可是现在,他的名字叫大凡,他只是一个“打捞者”。

 

  假日里,大凡喜欢在虚空网里化身成一个老太太。花白头发,满脸皱纹,穿一身靛蓝色暗纹布衣,外面套一件军绿色马甲,再踩一双黑色布鞋,手里攥一大束鲜艳的卡通气球,站在充满稚嫩笑声的赛博游乐园入口兜售。

  游乐园的入口是一个阶梯式的古罗马广场。四周高高的阶梯上竖立一排排深红色的传送门。只要镀金的门把手一转动,小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从门里冲出来,像潮水般涌向广场中央的游乐园入口。

  “来,今天奶奶买一送一,多送你一个大灰狼气球!”一个穿着背带裤和白衬衫的小男孩第一次来光顾大凡,两只手各一个气球,开心地一蹦一跳。

  大凡把小男孩的妈妈打量了一番,一件米白色丝绸礼服,头上一顶与肩同宽的雪纺帽,一身珠光宝气。大凡冷笑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这孩子多乖巧,多机灵啊——花了不少钱吧?”

  小男孩的妈妈听到这句话,脸上顿时露出了喜色,刻意摸了摸手上昂贵的戒指,边说边扭起微胖的身子,“那可不——我和老公来虚空网快三年了。刚开始那会儿,我每天叫上一帮好姐妹,传送到各个地方疯玩,累了就回去做梦。日子开心得很!后来日子长了,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怎么玩都没意思。常常一个人发呆,夜里还哀声叹气的,动不动就对老公发火。有时候好几个星期不跟他说话!”

  “是不是觉得家里太冷清了?”

  “可不是嘛!——突然有一天,老公对我说:‘去要个孩子吧。’当时听到后,我眼泪哗的就下来了!我才明白,我们这种人,无论在虚空网里生活多久,都别想摆脱以前的世界!”

  “不过要孩子的方法不多啊。”

  “唉!——想要在虚空网里生个孩子,现在还没这技术。我和老公一合计,听说福利院的赛博孤儿特别多,就去虚空网的福利院领养一个好了。”

  这都要拜“猎人”们所赐啊。大凡心里想道。

  “哼,我们给院长塞了个大红包,院长立马安排我们看人。不一会儿,那些小孩子都排好队,七八个一组地让我们挑。大概看了三四十个吧,这个小孩一走过来,我们一眼就觉得他的眼睛最有灵气,像小星星一样,对着我们不停地眨啊眨。我和老公都觉得这个小孩不错。为了领他出来,可是交了一大笔赞助费呢!” 小男孩的妈妈一边说话,一边得意地摸他的头,“我那帮姐妹啊,一看到我这个小孩,都夸我有福气!个个都抢着要去福利院呢!”

  大凡知道,这位妈妈口中的福利院,其实是一个收容所。虚空网的世界里,赛博孤儿们像游魂一样飘荡,他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将去向何处。他们每天四处寻找栖息地,只求不被粗暴的收容队逮住,送到拥挤破败的福利院。

  “你先跟老奶奶玩一会儿,妈妈接个电话啊。”小男孩的妈妈按了一下自己耳朵的通讯器,双眼的瞳孔顿时消失了,闪到一旁,咯咯地笑着接了电话。

 

  “老奶奶,求求你帮我。”小男孩突然转过头,对着大凡说话。

  “你说什么?奶奶听不太清——”大凡假装自己耳背,心里却嘀咕,除了多送个气球给他,还有啥忙好帮。

  “听说你是‘打捞者’。你能帮帮我吗,老奶奶?”小男孩眼里竟泛起泪花,“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要找以前的爸爸妈妈。”

  大凡愣住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呀,小朋友。”

  “求求你了,只有你能帮我。”小男孩的妈妈在一旁说着“好好好”,就快打完电话了。

  大凡说不出话,他的心像被电击了一下。

  “求求你把信息屋的地址给我,我去找你,好吗?”小男孩简直快哭出声来。

  大凡犹豫了一会,念出一长串地址代码。这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工作地点。

  小男孩的妈妈刚好打完电话,扭过头来,冷冰冰的脸上又挤满笑容,伸手拉住小男孩,歪一下脖子说:“时间不早了,快跟奶奶说再见!”

  “奶奶再见!谢谢你的气球!”小男孩强装成开心的样子,向大凡摇摇手。

  小男孩被妈妈拽着走进游乐园入口,他远远地回头望了大凡一眼。不一会儿,他们就消失在欢乐的人群里。

  游乐园变幻成黑夜,闪闪发光的摩天轮,随音乐跳动的旋转木马,充斥着尖叫声的海盗船,就像加入一场谁先数到一百的游戏,不停地转。

 

 

三.

  深秋的空气总是凉飕飕的。白桦树披着白霜外衣,一动不动。秋风吹过,金色的叶子便如涓涓细雨,落在荒草丛生的地上。

  大凡拿着一杆双管猎枪,肩上是几只野松鸡,悠哉游哉地吹口哨。在信息屋里,他是一个西伯利亚大汉,拥有粗犷健硕的身形,一身褐色的猎人装,脚蹬一双山地靴,头戴一顶短檐毡帽。

  小男孩坐在小木屋前的木桩上,百无聊赖地甩腿。

  “你是老奶奶吗?我好喜欢你的信息屋。树林好漂亮!还能玩打猎游戏!”

  大凡装作没听到,若无其事地走过小男孩的身边,先将猎物挂在屋檐下,再把猎枪靠在木墙上。

  “你走吧,我不接你这样的委托。”

  “老奶……不,大哥哥,你不能这样!”小男孩倏地一下站起来。

  “你还小,不知道吧。我接的委托,都是大人们在虚空网里失踪了,亲戚朋友怀疑他们偷渡到现实世界里,遇到什么不测了,才来找我,去把他们‘捞’回来。”大凡转过身对小男孩说道。

  “我不管!我就要你帮我!”小男孩焦急地跺脚。

  “别闹!你先听我说,这件事太难了。你原来的人类本体可能早被‘猎人’杀害了!脑死亡了我压根没辙。”大凡双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

  “要是我被送到福利院前,就是个赛博人呢?”小男孩撅起嘴巴,气呼呼地说。

  “要是赛博人的话……” 大凡说着便掏出烟斗,往里面塞着烟丝,再慢慢地用火柴点燃,“那就容易多了。模拟大脑一般是三防的,恢复起来比较容易。又不知道你‘生前’是人类还是赛博人,我才不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呢。”

  “妈妈给了我好多零花钱,妈妈说,这些钱都够普通家庭半年的开支了!我可以都给你!”

  “这不是钱的问题……你一点线索都没有,我接了也白搭。”

  “我有线索!我有一段记忆,可以给你当线索!”小男孩兴奋地举起了白嫩的小手。

  大凡砸吧地猛吸一口烟斗,脸上的络腮胡子微微地颤抖。他很反感读取他人的记忆。每次读取他人的记忆,他都会意识到,自己甚至连一丁点残存的“生前”记忆都没有。一片空白的他,却在帮别人寻找失去的记忆。

  大凡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又叹了口气,走到小男孩的身边,举起手击向小男孩的手掌。

  “我先看看吧。”

 

  白桦林,小木屋,沼泽地,蓝天,大地,一切的光,都在击掌的一瞬间化作一列列量子位数据,消失在无垠的虚空量子网络里。

 

  无尽的黑暗中,先是一个小小的光点,逐渐变成一个光晕,渐渐地扩大,所有的黑暗随之被这个光点吸了进去。

  强光褪去,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深色缁衣,两道神气的偃月眉,鹰钩鼻,花白胡子,老僧人的形象。

  “砰!——”

  老僧人中了枪,落入莲花池,溅起水花。池边高大的菩提树,洒下的阴影,遮住了一半的池子。一种特别的海鸟,长着两对翅膀,不断地在寺庙的上空盘旋,发出一阵阵哀嚎。

  记忆转瞬即逝,图像越来越模糊,犹如一幅刚画好的水墨画被浇上了清水,不断洗刷。

 

  “那是翼宿星的海鸟。”退出记忆后,小男孩依然站在木桩前。

  “那个老和尚是谁?”大凡每次读取记忆,总是大汗淋漓,冰冷的汗水使得他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不知道呢。潮子说,这是我仅存的记忆。”

  “潮子是谁?”

  “哦,潮子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呢!她在虚空网里帮我找回了这段记忆,还介绍了你呢!她还说,到了翼宿星,尽管找她帮忙!”

  大凡记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想了一会,终于决定接下这单生意。

  “我试试看吧。”

  “耶!好棒好棒!”小男孩拍了拍小手,站在原地转起圈子来。

 

  临走时,小男孩给了大凡一笔数额不小的钱,还留下了潮子的地址——翼宿星港口的“春晖梦坊”。

  大凡挑选一艘星际船准备偷渡。嗯,“纸鸢号”不错,就像一只铁制的风筝,小船厂最喜欢仿造的型号,容易组装,造价低廉。海关根本不会理会这种小货船。在货舱里装一个非法的数据传输装置,就可以让赛博人完美偷渡。

  跟船老大谈好价钱,再让他把需要的装备也买好。

  到了约定时间,大凡走进小木屋,把门轻轻关上。

  开始传输。

 

 

四.

  小客船很快开到目的地。

  发光的“春晖梦坊”旗子挂在粗壮的棕榈树上,一间不起眼的石砖铺子门口,挂着一张很大的黑色帘子,一个大大的白色“梦”字写在上面。

  大凡叫船家停下,一跃跳过岸边的扶桑花,几步就走到几个身穿花衬衫的光头大汉面前。他们敞着领口,露出胸口的大金链子和刺青,不停地打量过路的行人。大凡给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使了个眼色。大汉心领神会,撩起门前的帘子,示意让大凡赶紧进去。其他人则在旁边望着风。

  迷幻的霓虹灯光刺眼地射过来。大凡用手挡住亮光,快步走进梦坊。

  梦坊里摆放着一排排散发不同亮光的“松井牌”生命维持器。亮光的颜色反映脑负荷指数。蓝色代表脚踏车速度,绿色代表刚刚起飞,橙色代表急速狂飙,红色代表冲上云霄。五颜六色的灯光,照亮在玻璃后面扭曲的脸。

  店伙计见大凡面生,盛情地迎了上来,不停地点头哈腰。“客官,看样子,您是第一次来小店吧?您是喜欢哪种类型的梦呢?我们这里有言情,武侠,职场,历史等等,我看您斯斯文文的,像个学生,应该打怪升级是不错……”

  “都不用,我来找个人。”大凡给店伙计浇了盆冷水,“找潮子。”

  店伙计刚才还热情洋溢的笑脸,瞬间冻住了。“那您先等会儿,我这就去叫她。”

 

  大凡对这种地方再熟悉不过了。一台造梦机器,几根数据线,上万套完美无缺的梦程序。交过钱,你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生命维持器里,连接上造梦机器。机器轰鸣,开始读档。一切都会变得异常美好。

  大凡见过一口气缴费让自己做四年梦的人,见过没钱续费在梦醒之后当场自杀的人,见过有人做了违禁的梦最后身体超负荷暴毙在生命维持器里,也见过有人亲手打死前来强行拔掉数据线的亲友。

 

  一股生命维持液刺鼻的味道飘了过来。不远处,一台生命维持器发出砰的一声,冷气从底座排出,顶盖缓缓地打开。

  维持器里猛地坐起一个湿漉漉的黑发女子,尖叫了一声,身体不断抽搐,好似被电击了一般,身上的潜水服也莫名膨胀开来。大凡知道,这是梦坊特有的唤醒程序。要她爬起来都费劲,还是自己走过去吧。

  走到她身边,人也平静了许多,大凡这才看清她的面貌。一双茫然的丹凤眼,高高的鼻尖还往下滴维持液,有些还滴到了毫无血色的嘴唇上。脑后的头发里突出了三个排成倒三角形的接入口。人类想要接入虚空网的梦程序,可真比赛博人麻烦多了。奇怪的是,她的潜水服手臂的位置破破烂烂,隐约能看到静脉上不少的针口。

  又一个虚空梦境不适综合征患者。

 

  突然,女子毫无征兆地抬起手扇了大凡一个响亮的耳光。

  大凡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捂着脸惊讶地看着对方。这人做梦做疯了吧!现实和梦境分不清了?

  “你丫怎么了!线都拔掉了你知道吗?”大凡向对方怒吼。

  “你怎么才来?”女子直勾勾地看着大凡,“我就是潮子。”

  “我……”大凡说不出话来。长期缺乏日晒的潮子,竟如此白皙冷艳。

  “你就是‘打捞者’。来找我帮忙,对吧?”

  “是的,我就是。我想……”,

  “你想找那些‘遗体’的资料,对吧?”潮子不等大凡把话说完,又抛出一句。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大凡不耐烦了,他讨厌说话被别人不停打断。

  “跟你这么说吧,只要是这颗星球上联入虚空网的资料,我都有。哪怕是警察局和银行。”潮子并不理会大凡,接着说下去。

  “警察局和银行我都不需要……”

  “我知道,你要的是殡仪馆的资料。”

  “……没错,我要你帮忙找……”

  “我知道,找那些无人认领的赛博体,还有那些下落不明的赛博体。你就想要他们的大脑。”

  大凡真没想到眼前的这个潮子,竟然懂这么多。

  “你们干的活真没意思。每天背个包,跑到殡仪馆,从一个个箱子里找出那些赛博体,往他们脑壳一插,强行把数据恢复。最后你们带着一块硬盘就去交差了。哈哈,要是那些赛博体掉到河里了,你们也会下水去捞吧?不然怎么叫‘打捞者’呢?”潮子说完,笑得短发都甩了起来。

  “我们有自己的‘活法’。” 大凡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有点底气不足。

  “活着?你们赛博人是不是只要硬件没有弄坏,就永远想死也死不了?哦,不对,应该是想消失也会被你们‘捞’回来。”潮子用手遮住嘴巴,笑得更厉害了,“好可悲。”

  “那你们人类想消失就消失,就比我们活得好吗?”大凡无数次跟别人讨论话题,只要每次他词穷的时候,都会反问对方活得好吗。真的,屡试不爽。

  潮子听了,先是哈哈一笑,抬手又给了大凡一个耳光。

  “废话这么多!你还要不要资料了!” 潮子两只手互相搓着,看来打得手都疼了,“小心哪天你就因为话太多,也掉水里了!”

  “借你吉言!我要掉水里了,也不会忘了找你打回两个耳光!”大凡摸着自己发烫的脸,

  潮子从潜水服的兜里掏出了一小块芯片,伸到大凡面前,然后把头扭开。“你要的资料就在这里。”

  大凡接过芯片一看,上面印着一个红蓝相间的热气球,轻声地说:“我反正没有‘生前’的记忆,出现在虚空网里就是个意外。既然出现是个意外,那么消失也不会意外。”

  “别跟我说这些,我不感兴趣!”潮子熟练地给自己接上数据线,又准备躺进恒温的蓝色维持液里,“撒扬娜拉!”

 

 

五.

  船老大很喜欢钓鱼。

  每次星际跑船结束,他都会在“纸鸢号”船头架一把钓竿,搬一张折叠凳,一只手拿着碳纤维钓竿,另一只手夹着薄荷味低尼古丁香烟,一坐好几个小时。

  港口的污染让近海域里的鱼无法生存。绿色的海水只能适合以浮游生物为食的翼宿星鱼生存。每天都有远洋捕鱼船出海运作,去捕捉那种比鲸鱼个头还要大,肉质还要鲜美的翼宿星鱼。

  船老大从小长大的捕鱼船上,传诵着一首古老的曲调: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唯有这首曲调,才能让船老大暂时忘记鱼腥味的童年。

 

  也不管能不能钓到鱼,抽完半包烟后,黄昏彻底被黑夜吞没。

  靠港的第一个晚上,他都会去陶氏酒吧,一口气喝下一大杯冒泡的黑啤,配上六成熟的果木烤肉,旁边还有爵士乐队。“乖乖,那滋味……”一想到这,船老大的口水都快滴下来。

  草草地收拾一下渔具,远远看见大凡吹着口哨回来了。

  “老弟,走!哥带你去酒吧潇洒!有酒喝,有肉吃,有曲听!”

  船老大兴冲冲地跑到客舱里,却看见大凡瘫坐在藤椅里,一动不动。

  应该是进入休眠模式了吧。船老大悻悻地说了一句:“今宵有酒今朝醉啊。赛博人真他妈没意思。”

 

  萨克斯和长号激昂齐鸣,钢琴灵动地响起。酒客们在昏暗的陶氏酒吧里大口地喝酒,嘶声地聊天。

船老大一屁股坐到吧台,冲着吧台伙计说:“小白脸!照旧!”

被叫做小白脸的伙计看了他一眼,拧开酒龙头,给船老大上了一杯满满的黑啤。

  船老大咕噜噜地喝下一大口,啪的一声拍在台上。“最近客人多吗?”

  “最近有点冷清——不过你运气好,这几天来了个有钱的主儿。”

  “哼,我哪天运气不好?”船老大又喝下一大口。

  “给自己积点德吧。”小白脸一边在擦拭酒杯,一边说道。

  “少废话!”船老大连啤酒花也喝下去,“快给我资料!”

  酒吧伙计桌子底下拿出一块芯片,垫在他要的第二杯啤酒下面。

  “慢慢喝。注意喝干净。”

 

  第二天的宿醉让船老大头痛欲裂。他简单洗了把脸,再把昨晚地板上的呕吐物打扫干净。打开衣柜,穿好衣服。

  路过客舱的时候,看见舱门没关好,大凡还是一动不动。没想到赛博人睡觉的时间比老子还长。

  头疼减轻了好多,该上路了。

 

  庙街市场是港口最热闹的集市。通路两旁挂满形形色色的广告招牌。混凝土楼房之间,拉满杂乱的电线。马路的中央,也搭满帆布大棚,底下要么是大排档,要么就是水果摊。脚下污水横流,行人摩肩接踵,挤得船老大一身燥热,巴不得脱掉上衣。

  船老大挤过人群,拐进一条巷口在卖烧腊熟食的巷子,来到一家写着“百分百地球进口”的宠物店。门上挂着十几只鸟笼叽叽喳喳,门口则摆了好几个硕大的玻璃鱼缸,往里走又是猫猫狗狗的叫声。

  “老板!有放生动物吗?”

  “有有有,乌龟放生最好!”

  “好!你给我挑一只!得有灵气!给我装在小箱子里啊。”

  “好嘞!”店老板最喜欢船老大这种爽快的客人了。

 

  净澜寺就在庙街的尽头。

  船老大猜过寺庙很小,却没想到这么小。净澜寺悄悄地躲在一家大型超市的后面,不细心找的话,还以为那是当地的城隍庙。寺庙两侧开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解签算命,翼宿星鱼刺身,太空腌菜,等等。

  寺庙的大门却一直紧闭,船老大敲了好久的门都无人应答,又问了门口旁边卖香纸烛灯的小贩。小贩只道不清楚。

  船老大正犯愁怎么办呢,大门的侧门突然开了,一个小和尚露出头来,

  “小师父!嘿嘿,是我敲的门!我娘病了,我来放个生,给我娘祈福!我放了生就走,绝不打扰你们!”

  小和尚长得很清秀,只是神情略微有些沉重,听到船老大的要求,倒也爽快,双手合十鞠个躬,就领着船老大进去了。

 

  寺庙十分幽静,石板也被扫得一尘不染。没想到寺庙虽小,五脏俱全。天王殿,大雄宝殿,鼓楼,钟楼,罗汉堂,斋堂,讲经堂,基本的建筑整整齐齐。

  一路上,船老大发现小和尚的脑后有一个掩盖得非常好的口子,那是一个数据接入口。小白脸给的情报没错。

  禅房在寺庙的最深处,走过一个门廊,一棵高高的菩提树旁边,坐落着一间低矮的禅房。禅房的门口,盛开一池莲花。

  小和尚鞠了个躬,转身便离开了。

 

  船老大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儿时的玩伴在港口的仓库里玩捉迷藏。突然,一个黑衣人从身后出现,一把将他抓住,先反绑他的手,再用胶布贴住他的嘴,扔进了小客船。不知过了多久,黑衣人把他带到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旁边的军方退役纳米级扫描机突突地响。阴暗的角落里,堆着十几具小孩子的尸体,身上的脑袋统统被扫描机灼伤得脑浆四溢。

  这些该死的猎人。

 

  船老大看着眼前的莲花出了神。突然,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从旁边的禅房闯出来。

  这次的活儿真是轻松。

  星祁法师这么快就出现了,而且四周也没有其他人。

 

  “砰!——”

  说几句上路的话,开枪,收工。

  这才是船老大熟悉的工作流程。

 

  船老大还是把箱子里的小乌龟放到了莲花池里。他闻到一股恶臭,这是赛博体才有的恶臭。他没想到,杀掉的这个星祁法师,这个黑市里臭名昭著的猎人,也是个赛博人。

 

  他收钱办事,从来不问为什么,也不问委托人是谁。

  现在,他可以把芯片还给小白脸,再美美地喝上一杯。

 

 

六.

  从梦坊的后门溜出来,大凡悄无声息地钻进小巷。沧桑的青石板,被街边一串串大红灯笼扑上了一层粉。野狗在巷子里窜来窜去。家家户户都挂着巨大的翼宿星海鱼骨架,用来辟邪祈福。

  海港的方向并不难找,空气中海水咸涩的味道越来越重,海浪拍打港口的声音渐渐清晰。

  大凡用口哨吹了三四首曲子,就看到了“纸鸢号”死气沉沉地趴在口岸。远远地看见船老大蹲在甲板上,折腾着什么东西。

  等走进了,船老大看见大凡,刷的一下站起身,趴在栏杆上就喊:“喂——大兄弟!——一起去喝几杯!”

  大凡摆摆手,大声回应:“赛博体太烂了!——经不起折腾!——喝不了!”

  船老大听到回应,甩了甩手。

 

  大凡爬上“纸鸢号”,径直走向客舱。客舱就在驾驶室后面,紧挨着船老大的主舱。没想到船老大看上去邋遢,却把主客舱擦得干干净净。打开舱门,只见里面摆着一把老旧的藤椅,还有一张小木床。

  大凡把手提包扔到床上,转身瘫坐在藤椅里,发出吱呀的一声。从手提包翻出充电器接到电源口,给自己的赛博体充能。

  大凡喜欢把赛博体处于休眠状态下充能,暂时切断赛博体的供应电源,突然一下子任何东西任何感觉任何思绪都凭空消失了,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哪怕这个过程只有短短的一秒钟,重新接上电源的那一刹那,大凡觉得自己又重生了,自己又活了一次。而在虚空网永不断电的服务器里,他却只能无限地存在。

  每次定时唤醒赛博体,大凡都会躺在地上傻笑好久。

  就像中了头奖,这感觉美妙极了。

 

大凡把芯片插上模拟大脑。他得抓住这难得的休眠时间,看看资料。

芯片的内容读取很快,大凡不一会就看到眼前的亮光。

  图像渐渐清晰,大凡已经站在一座巨大的穹顶式玻璃馆的门口前。蓝色的玻璃幕墙高耸入云,反射强烈的光芒。走进网状钢筋大门口,空旷的大厅像几十个游乐园广场般宽敞,地板铺满淡黄色大理石,大厅中央树立起两排烟囱般高大的灰色罗马柱,直直地通向发出淡白光的穹顶。

  大凡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柱子中间的廊道上,前方根本看不见大厅的尽头。走着走着,空旷的大厅莫名回荡起虚无缥缈的管弦乐乐声。

  乐声仿佛一直在引导着大凡,大凡脚下越来越不听使唤,脚步越来越快,柱子上的浮雕不停变化造型。古罗马神话诸神一一出现。

  终于,大凡意识到,脚下的大理石地板开始扭曲,渐渐地形成一个深坑,自己的双脚却不断地朝前踏步。

  “不好!——这是陷阱程序!”

  等到发现这一切时,大凡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随着整座资料馆,深深地陷入无底黑洞之中。

 

  不知在黑暗中过了多久,一阵翼宿星海鸟的叫声惊醒了大凡。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檀木和书卷的清香。灼热的阳光透过木窗探进来,照在墙上一幅古朴的“禅”字上,两侧还悬挂一幅草书写就的古联: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大凡盘腿坐在一间空荡荡的禅房里,身上是缁色僧衣,手里握着一串朱色佛珠,古旧的木鱼和几卷佛经放在面前的几案上。

  难道陷阱程序里还有一个其他的程序不成?

  刚要站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不听使唤,浑身有气无力。大凡赶紧撩起袖口看看自己的手臂,瘦骨嶙峋,皮肤上遍布老人斑。又摸了把脸,皱巴巴的,还有满腮的花白胡子。

  大凡愣住了,自己究竟是仍然陷在陷阱程序里,还是被传送到了一个陌生的赛博体里?

  适应老迈的身体并不容易,大凡喘了几口粗气,勉强站起身,费力地打开房门。刺眼的阳光下,门前正值盛放的莲花扑面而来。

  一池鲜艳的莲花,一圈白色的石头栏杆,池后黄色的围墙上硕大的“南無阿尼陀佛”字样,池子中央一头栩栩如生的石龟。真见鬼了,这场景跟小男孩的记忆一模一样。

  难道自己困在了小男孩的记忆里?

  来不及多想,大凡拖着自己沉重的身子,步履蹒跚地走到池子边,想去看看池子里倒映的人影。

  没错,偃月眉,鹰钩鼻,花白胡子。自己变成了小男孩记忆里的老僧人。

大凡趴在栏杆上,默默地看着自己,一声不吭。

 

  “星祁法师,老子来帮你个忙。”正发呆,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大凡转身一看。啊,这不是船老大吗?只见他套一件黑色的长摆风衣,戴着一副墨镜,左手提一个透明箱子,右手插在风衣的衣领里。

  船老大面无表情地站在禅房的屋檐下,冷冷地看着大凡。“老子来帮你超出轮回。”

  大凡刚想喊出“船老大”,还没来得及开口,船老大娴熟地从风衣内掏出一把手枪,对准大凡。

  “砰!——”

 

  一阵剧烈的疼痛感穿透了他的胸腔,巨大的冲击力使他向身后的池子倒下去,他拼命地想抓住池边的栏杆,却只抓住水面上莲叶高高立起的根茎。柔软的莲叶支撑不住他的身躯,他慢慢地沉入池底。他的身体动弹不得。混着泥沙的池水颜色变得越来越深,好几条惊吓的锦鲤离他远去。

  池水渐渐浑浊,眼前的光越来越暗。池水迅速涌进了他的赛博体内,电路短路的火花闪闪发光。

  闭眼前,大凡想起,他曾经狩猎过一只麋鹿。

  麋鹿顶着硕大鹿角,在那片白桦林间的沼泽地中了枪,向前跳了几步,突然四肢瘫软,倒在沼泽里。直到麋鹿完全陷入沼泽之前,它的鼻孔依然吐着热气。

 

  真希望这场梦赶紧醒来。

 

 

七.

  潮子坐在黑色牛皮裹的木椅上,大方桌上摞起金箔细密画手抄本,身后是镶嵌彩色玻璃的落地窗。天花板上画着土耳其英雄的壁画,取书活木梯架在室内环绕的书架上,脚下则是织满鲜花的奥斯曼宫殿地毯。

  潮子轻轻地戴上金丝面罩,只露出一双画了金粉眼线的深蓝色眼睛,再把红色的花纹丝绸披肩整理好,向门口唤道:“哈米特,让客人进来。”

  一个头戴白色高筒毡帽,身穿黑色长袍和白色灯笼裤的中年管家打开了房门,微微鞠了一躬,再重新把门合上,转身离开。

 

  潮子不喜欢别人在她编梦程序时打扰她。她喜欢写梦的时候,让哈米特回绝一切访客,自己坐在这间信息屋里,伸手可触书架上的梦程序素材,宽大的桌面上可以用鹅毛笔在白纸上肆意挥洒。偷懒的时候可以吸几口水烟,烦躁的时候可以打开窗户看看红蓝相间的热气球缓缓地飞过平静的海峡。

  在这间屋子里,她写过波澜壮阔的文明史诗,写过荡气回肠的英雄传奇,写过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写过百感交织的市井生活。

  而在那场意外后,一切都改变了。

 

  有一天,她在读了几千套梦程序之后,突然立志要写出一幅跨越时空,超越历史的银河画卷。

  “我要用自己的笔写出最美的梦!”

  从那天起,她把自己关在信息屋里,没日没夜地写梦,

  “主人,您不能再继续运行了。您已经超负荷运行三个月了。”老管家哈米特诚恳地劝她。

  “住嘴!我还需要更多的素材!写出更美的梦!”

  “主人,信息屋里所有的素材都用完了……”

  “那就再去找!花多少钱都行!”潮子懊恼地将书扔到地上。

  “遵命,主人。”哈米特暗自叹了口气,默默地退下去。

  “我现在才刚刚开了个头!我要写出虚空网里最美的梦!”

 

  电击唤醒身体后,身处充满恶臭和刺眼亮光的梦坊。

  生命维持器紧急制动停机后,凶巴巴的店伙计都会冲到面前,举起拳头威胁她不要把机子弄坏了,否则要她好看。

  她觉得这才是一场梦。

 

  “哈米特,你会永远跟随我吗?”

  “当然!主人,您……怎么突然这么问……”哈米特疑惑不解,“出什么事了吗?主人,只要能上帮忙,哈米特一定赴汤蹈火!”

  “……没什么事,你退下吧。”潮子不禁感慨,就连信息屋的程序管家,也比现实的人更有人情味。

  也许我也该去赛博化。只有这样,我才能永远地浸泡在信息的海洋里。

 

  “喂,你知道哪里能赛博化吗?”潮子惊奇地发现,自己在现实世界认识的人少得可怜,店伙计都快成她的家人了。

  店伙计听到后,狡黠地舔了一下舌头,“嘿嘿,算你问对人了。我有一个朋友,就开这种诊所。扫描机就装在‘回春大药堂’楼上。那台扫描机卫生可靠,而且剩下的遗体还能帮你卖掉,一条龙服务。我介绍你过去,还能给你打个折。”

 

  通往黑诊所的楼梯狭窄阴暗,楼道的墙上贴满厕所疏通队和梦病诊治的牛皮藓广告。楼上传来扫描机的轰鸣和小孩子的哀叫。

  在踏上楼梯的那一刻,她放弃了。

  只有浸泡在蓝色的生命维持液里,她才有真实感。

 

  “哈米特,准备超负荷运行,开足马力,我们要大干一场。”

  “主人,您……”哈米特迟疑了,“这样很危险啊。”

  “我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素材。我没有选择。”

 

  翼宿星的虚空网中央服务器是一座冰冷的石墨烯城市。成千上万透明的摩天大厦组成这座矩阵城市。远远地看,像一座冰雕的山峰,服务器的核心位于顶峰。冰冷的石墨烯大厦吸收着光线,源源不断地将光线输送到发出最亮光芒的核心。

  潮子乘着滑翔翼,在空中光滑地划过。

  这是她第九百七十三万六千六百次攻击。她的滑翔翼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她已经用“马其顿战车”将外墙安全系统炸出了一个小口,现在必须赶在登录端口打开时留下缝隙的那一瞬间进入。而量子算法让她只能在随机函数下不停攻击,直到找出那个缝隙。

  再快点,再快点。

  只要能触摸到石墨烯大厦,哪怕就一下。

 

  脑血管爆裂的时候只是轰的一下。

  潮子剩下的印象,就只有破碎的记忆。

  坐在轮椅上看着花坛,日复一日地泡在营养液里,长长的机械手臂给她注射纳米机器人清除血栓,店伙计气急败坏地把她从维持器里捞出来。

  一切都结束了。

 

  唯一不变的,就只有这间信息屋。

  “主人,您回来了!……哈米特心里高兴!……”程序构成的哈米特,竟在潮子的面前泣不成声。

  康复后,她写出的梦再也没有灵气,没有灵魂,也没有故事。于是她转行当了“代笔人”。根据客户的要求量身打造,用满屋子的素材书写一个个流水线作业的梦。

  催款的信息每天都来。她不能停止书写。

 

  “哈米特,又是那个委托人吗?”

  “是的,主人,这次他亲自过来。”

  “真是奇了怪,见过这么多客户,就只有这个家伙,还没见面就汇了一大笔钱过来。”

  “也许是他非常相信主人您呢。”

 

  潮子接过客户给她的要求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写出一段记忆,再写出一间资料馆,在里面埋藏一个陷阱程序。而且要将芯片交给一个‘打捞者’,让他相信他要的资料都在里面。”

  从来没有客户知晓她的过去,更不会有人要她演戏。

  但是看到那笔数目巨大的钱款时,她还是接下了。

 

  当大凡来找她的时候,她扇了大凡一个耳光,手掌的疼痛感让她确信这是另一个世界。大凡临走的时候,她又附赠他一个耳光,费心地用这个耳光来告别这个世界。然后回去接收余款。

  潮子清楚地记得,推开那扇雕花木门的委托人,是一个清秀机灵的小和尚。

 

 

八.

  破晓时分,小和尚早早地起了。

  净澜寺在清晨格外宁静,庭院里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

  敲过钟后,小和尚走到柴门拿起笤帚,提着木桶,来到庭院。正值盛夏,落叶不多。先是草草扫一遍,接着便慢慢地洒水,最后仔仔细细地再扫一遍。庭院扫毕,进到大雄宝殿,擦拭金身佛像后,进今日的第一支香,再咏诵楞严咒十遍。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啰诃帝,三藐三菩陀写。

   南无萨怛他,佛陀俱胝 瑟尼钐。

   …………”

  每一遍,他都念得格外认真。

 

  间歇的时候,他就扎到菩提树下的野草堆里,捕几只小虫子。

  今天,是两只还在睡梦中的蟋蟀。

  小和尚忍不住回想起几天前的事情。

 

  那天晌午时候,寺外突然警笛声大作。寺门被人哐哐地用力猛砸。

  小和尚刚把门打开一条细缝,寺门就被外面的人狠狠地推开。小和尚没有防备,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定睛一看,一伙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高个儿警察走过来,一把拎起小和尚,皮笑肉不笑地问他:“小师傅,星琦法师在哪?带我们去见他吧。”其他人并不理会他们二人,迅速分散成环状队形,每个人都在快速地观察着寺院的布局,手却一直放在腰间的手枪上。

  “你们两个跟着我,其他人守好出口!”高个儿警察表情阴森森的,向其他人挥了一下手。

  天气格外闷热,乌云悄悄地聚拢,蜻蜓也飞得很低很低。

 

  小和尚战战兢兢,领着高个儿警察一行很快就到了禅房。师父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禅房闭关,要找他并不难。

  门前通报后,高个儿警察一行人就进去了。

  星琦法师安静地坐在蒲团上,紧闭双眼,口里念念有词,手里不停转动佛珠。

  “哎呀星琦法师,多日不见了,您老还是这么仙风道骨啊。”高个儿连忙拱手作揖,满脸赔笑。

  “马警官,别来无恙啊。来小寺有何指教?”

  “嘿嘿,指教谈不上,就想问您几个问题。希望您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星琦法师看了一眼小和尚,挥挥手,示意让他出去。

 

  小和尚等到警察一行人走后,端着午膳回到禅房。

  “师父,您用膳吧。”小和尚把餐盘轻轻放在师父面前的几案上,却发现师父的脸色格外的苍白。

  见师父一言不发,小和尚便退出了房门。他坐在门外的栏杆上,等着师父用完午膳后收拾碗筷,却依稀听到师父在喃喃自语:“太可恶了,太可恶了……已经盯上我了……走不掉了,走不掉了……”

  那天,小和尚一只蜻蜓也没有逮到。

 

  次日,马警官又带人来了。

  匆匆跟星琦法师谈完话,马警官就找到小和尚,说是要跟他聊聊天。

  “小师傅,你来寺里多久了?”马警官点燃了一根烟,故作轻松地问道。

  “不知道,师父跟我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送到寺里了。

  “哦哦,你那些师兄弟呢?怎么都没看到哇?”

  “这个也不知道,师父跟我说,师兄们都还俗啦。”

  马警官听罢,点了点头,“那你之后没再见过他们了吧?我是说,他们有没有留下‘遗体’什么的?”

  “什么意思?还俗还会留下‘遗体’的?”小和尚很是不解。

  “咳咳,没有没有,我只是打听一下。”马警官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高高的颧骨显得更加突出,“没事了,你忙去吧。我们也走了。”

 

  黄色的瓦砾被照得熠熠生辉,一只懒散的野猫趴在屋脊上休憩。

  下午刚诵完经,师父便叫他到禅房里。

  师父盘坐在屋内的阴影里,头慢慢地转过来。这几日来,原本消瘦的脸颊,看起来更加无神,苍白的胡须也杂乱不堪,眼里竟还噙着泪水。

  星琦法师看着小和尚,声音颤抖地说道:“师父将不久于人世矣。”

  “师父!”小和尚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他茫然失措,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师此生修行,既成不了佛,也做不成人。”

  “恕徒儿愚钝,不知师父是指什么?”小和尚跪在地上,彻底迷糊了。

  “待我圆寂,待我转世。我的肉身将不存在于世上,但我也将永存于世上。”

 

  小和尚从记事起,寺庙就是他的家,师父就是他的父亲。他从小无依无靠,却也无忧无虑。每天做的事情一成不变,却让他感到无比充实。他以为只要把庭院打扫好,把佛身擦亮,把佛经念熟,生活就会一直这样美好。

  可是记忆里,每次师父带师兄他们去过一家诊所之后,就悄然失去了音讯。师父说,这是让他们“还俗”。而他肩上的活,也越来越繁重。

 

傍晚时候,师父出去了一趟,夜里回来时走路摇摇晃晃,一身酒气。

翼宿星的晚上有两个月亮。庭院的两只水缸,一只漂浮新月,另一只则盛放满月。

  

  小和尚把晚膳送到师父禅房里。只见师父纹丝不动,脑后的数据线闪闪发光。

  “我将弃离肉身。从此,我便不是我,我也是我。”

  师父脑后的数据线已经准备完毕。

  “你到虚空网里,找到一个叫潮子的人,她住在奥斯曼宫殿的书房里。把纸条上的话转达给她。我走后,留下我这副赛博体。会有其他人转世而来。我今生的罪孽,将由他替我承担。”

  小和尚依旧一头雾水,也只得接过纸条,连忙点头。

  师父还说,到了虚空网,师父就可以转世,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可以去游乐园玩旋转木马,可以买到漂亮的气球,还会有一个很爱他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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