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世界消失了,那有什么能证明它存在过?”
你从书里抬起头来问我。
“已经消失了,谁还会在乎它存在与否呢?”
“被留下的人啊。”
你一脸认真,像个孩子,令我忍不住回想起第一次见你时的情形。你在一群人中是很显眼的——那明亮柔和的发色。你在分享会上说起童年、少年那些悲伤的往事,我仿佛看到一个倔强的小孩儿,孤零零地坐在一片空地中央。因此我十分想走过去,把你扶起来。
害羞如我,终于鼓起勇气,在分享会结束后找到你,得到了你的联系方式。
熟识了之后,你随性的一面就暴露出来,有时我们明明在讨论相当严肃的问题,可下一秒,你的语气马上就变得调笑了。我总是跟不上你的步伐,这边还想安慰,你那里已经在笑我的自作多情了。
“如果世界都消失了,人又属于那个世界,如此,怎么会有人被留下呢?”
你听到这句,楞了一下。然后继续看书。你竟然在看奥古斯丁。我笑你的学究气质,又忍不住凑过去,让你读给我听。
你的声音温软清澈,不像你平日负责的工作那般乏味冷酷。我看到夏日的阳光把树的阴影送入房间,洒在你的桌子上。你的身子伏在桌上,用一只手按着书籍昏黄的边角,干净美好。
“谁认识真理,就能认识这光;谁认识这光,就能认识永恒者,唯有爱才能认识他。”
我的房间有一半沉浸在阴影里——拜基地对面的发射塔所赐。但和别人不同,我很少抱怨这件事。我经常沿着阴影的边缘走,像是踩在发射塔的隐秘的灵魂上。那个塔我们是去不了的,基地也仅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有何意义。
意义如何,我确实不太感兴趣。
我刚从一次冬眠中醒转过来,总觉得肌体乏力。跟着同伴上了一个月的健身课程,勉强恢复了之前的水平。
可是这次冬眠让我觉得很奇怪——醒来后我感到自己的很多意识都变得模糊,尤其是记忆那部分。虽然我的心理医生上次告诉我,我得的是典型的战争应激反应后遗症,由于参加过五年前的战争,大脑又有损伤,所以感到记忆丧失是很正常的。
其实我倒并不为此过度担心。我没结婚,也没有家人,朋友都很少,性格懒惰,也不愿去想一些太复杂的事——记忆这种东西,其实就是大脑的自我欺骗吧。
正在我无聊的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基地的人打来电话,要我去战略部办公室一趟。
战略部?他们应该不会让我这种老兵再上战场了吧?
这个部门总在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不过我确实对自己的现状无所谓,因此不担心他们会对我做什么,索性就去看看他们又干了些什么事儿吧。
你穿着绿色条纹的连衣裙,看上去就像个刚大学毕业的女学生。短发将白皙的脸遮了一半,坚硬的发梢却显出一种孩童般的活泼。我后来才得知你从前是留长发的,可惜不得已剪去——你要入伍了。
“你喜欢听德彪西?”你指指我的耳机。为了缓解第一次约会的紧张,我在等待她的时候一直在听音乐。
“啊,还好。”我有点慌乱。觉得不对劲儿,多嘴了一句:“你,听得见?是我耳机声音太大了吗?”
你只是摇摇头,微笑一下。我跟在你后面,为自己的不知所措微微懊恼起来。
“别那么紧张啊!”你忽然凑近了,在我额头上拍了一下。从未有女孩子对我这么热情,手也直接凑了上来,拽着我走进便利店,买了一些东西——我们一会儿去对面的公园露营。只是经过店里的镜子前时,你看着里面的自己,神情微微恍惚了一下,似乎有点不适应自己短发的样子。而我竟为了这画面里溢出的天真打动,忍不住将你的手握紧。
办公室整个被涂成了银色,使得这看起来很像元时代时期的科幻电影布景——当然,那些电影只有少数几个人可以看,作为了解过往历史的一种手段,可惜过往的历史,对今日似乎没什么用了。
我大学时的老师接待了我。“谭,你准备接这次任务吗?”
“想获得授勋,当然要做出更多实事来啊。”我扫了一眼任务手册,皱着眉,有点无奈。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直升机会先把你们带到8000米的平台,登山队的成员们再带你们登上峰顶,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好手。”
“也就是说,我们还要自己向上攀登一千多米?”
可怕的高峰。虽然十几年前就有很多队伍都成功登顶了,可我却是第一次去。想到这我就不禁打个寒颤。
“八千米已经是极限了。飞机没办法直接在峰顶降落。”
“看来人还是强于他所制造的机器。”我耸耸肩。“好,我接。”
老师往椅子上一靠,似乎心满意足,他的满头银发快要和这间屋子融为一体了。
你那时候在做人工智能的研究,每天想着“机器能思考吗?”“机器会有自我意识吗?”而这种抽象的讨论对我来说,还不如进行一些具体的实验。而你则会笑笑:“人和机器虽然有很大不同,但有一点是十分类似的。”
“什么?”
“语言。人用语言交流,因而了解彼此的心意,而机器是因编程语言写出的程序,才获得了机器的灵魂。”
“机器也会有灵魂吗?”
奇怪,这么寻常的一句话,却让你思考了很久。你忽然说:“如果机器没有灵魂,那它就会被有灵魂的事物所掌握……”
这是我们第三次约会。可我在你面前,还是会觉得紧张。但仍想忍不住纠正你:
“那是自然啊,人发明机器,并且掌握它们。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
“掌握和被掌握,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啊。”
你总是想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我只是看着你棕色的头发发呆。你看起来非常年轻,那困惑的表情也像上课走神的孩子。不一会儿,许是你自己想通了,忽然调皮地看着我说:“你知道吗,其实人的语言是有魔力的。”
“噢?什么魔力?”
“语言其实就是一种咒语,你说了什么,往往真的就会变成那样。与此同时,语言还要有相应的动作的触发。”你端起酒杯,酒吧的彩灯照射在红色的酒上,又在你脸上洒下轻盈的投影。非常美。
“就像巫师在说咒语时同时做出某些手势或动作?”
“对,”你忽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很深很深地看进我的眼睛里。
“要不要来试一下?”你的眼睛里是两团波光潋滟的宇宙,我被其中的灿烂吸引,忍不住越凑越近。
于是我们接吻了。
登山队的队长是我从前在作战科的上司,这是我很意外的。他竟没有在仕途上发展,反而去了登山队?
“谭,真没想到你去了别动队,还坚持了下来。”他先开了口。
“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懒散还浑浑噩噩,如果不是在别动队里,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鲁,听说你结婚了?”
“是啊,你刚离开作战科那年结的,因为你去的远,就没通知你,没过几年,我也从那离开了。”
“恕我多嘴,我以为你会一直在那里做,直到退休呢。”
“发生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我不能在那了。”他眼睛不再看我。
两个男人都沉默了,在心中感慨着世事无常。
“嗨!我是你们的向导,Neo,很高兴认识各位。”来者是个高大的男人,长发被编成了粗辫子,缠在头顶,他看起来像元时代时期流传下来的那些民族油画中的人物。我们大家纷纷跟他问好。Neo黝黑的脸上一直保持着笑容:“直升机把我们放到那里后,我将带着大家继续向上攀登。不过,带回‘归墟’的任务我就不好插手了,请你们谅解。”
我和鲁对看一眼,觉得这个Neo应该大有来头。“归墟”是元时代时期的超级计算机,只有我们别动队和国家安全中心的几个专门负责研究它的人才知道,Neo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可见他深得高层的信任。
“归墟”是传说中元时代文明的见证者。它作为一个记录仪被放置在峰顶,远离核战的现场,所以没有被辐射损毁。当时的人们将其设计为一台高度智能的超级计算机,尽最大限度地储存着当时文明的一切——音乐,美术,文学,科技,人类影像,生物体研究……虽然我们曾在考古发掘中发现过许多当时世代的遗迹,了解到元时代的一些文化——比如那些电影。可那毕竟是极少数部分,根本无法满足我们的探究欲望。
若能将“归墟”里存储的信息全部破解出来,对当今的世代来说,一定是极大的飞跃。我们都知道这次任务意味着什么——寻回一个失落的文明。
许多人眼中,你是有点古怪的。其实很多时候,就算我在你身边坐着,也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背总是挺的很直,虽然你还没正式入伍,但看来总有军人的气魄。你说这是少年时父亲的严厉家教所致:“爸爸不允许我驼背,搞得我现在都有点刻板了。”你就这样挺直身体坐着,望向远方。风把你的头发吹的左右翻飞,令我总忍不住去摸它们。而你就躲开。“其实我总是不习惯与人太亲近,不知道为什么,像是从小如此。”好吧,你第一次约会就拍我脑门时,可不是这么表现的。
但我像每个恋爱中的男孩那样,带着愚蠢的甜蜜感,和你坐在一起。即使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听说要开战了。”你说。
“是啊,不过,不会爆发太重大的战役吧……总不会第三次世界大战的。”
“说不准,”你摇摇头,“战争一旦起来,谁也说不好它的范围。”
“也不要太悲观了,”我伸手想把你揽在怀里,却停住了,讪讪的缩回手来,一方面是自己内心还是胆怯,一方面怕你生气。
“不问我点什么吗?”
“啊?”
“别害羞啊,随便说点什么。”你把腿伸直,将手放在膝盖上。
“那,你是不是也喜欢听音乐?”
“哈?”你此刻的神情不那么严肃,一从那种沉重的专注中解脱,你的脸就会洋溢出一种暖洋洋的活力来。
“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你不是一下子就听出了我在听的东西嘛……”
“嗯,算是吧。”
“那你知道那天听的曲子叫什么吗?”
你的眼睛左右闪动一下,笑了。伸手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是巧合吗?”
“不,”我心里仍很紧张,“那次在分享会上见到你,不知为什么,一瞬间脑海里就回荡起了我少年时最喜欢的一个曲子,德彪西的《棕发少女》。所以正式去见你的时候,我就选了它听,因为,那总会让我想起你。”
你更加乐不可支,棕色的短发随之伶俐地摆动起来,凑近我的脸颊,你把我的脸扳过来,注视着我,一字一顿的说:“那么,我要对你施加一个咒语。”
“什么?”
你伸手盖上我的头发,“从现在起,直到世界的尽头,只要你存在一天,”你的手从头发上缓缓移动下来,靠近我的额头:“只要你想到这首曲子,你都会想起我。”在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你忽然伸出食指在我额头中间深深一点。“这,就是我的咒语。”
直升机呼啸着离开,很快就融入天空的蓝色里,一点也看不见了。
Neo走在前方,他的助手走在我们旁边,这时谁也不说话,上午的太阳把我们的影子印在雪山上,显得极为漆黑。只有我们鲜艳的防寒服,像是闯入严肃布景的不速之客,与这里洁白的岑寂那么格格不入。
通过一个很陡的冰雪坡时,Neo和鲁不断地用冰锥固定位置,然后用冰镐整平道路,我和另外两人跟在后面。他们身后是一行行猫爪似的脚印,那是装备在高山靴上的冰爪留下的,它用轻硬金属制成,防滑效果非常棒。
正在我想着这些无聊的事情的时候,我旁边的一个队员忽然失手了。他没能注意到斜坡上一个极滑的冰面,侧身摔了下去,被安全绳挂着,悬在半空。
“打钢锥!继续打刚锥!”Neo大声对另一个向导喊,他让我们分散成稳定队形,然后他绕过我,伸出手拽绳子,我们几个人又从后面拽住他。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将这个队员带了上来。
“情况有变,今天不能冲顶了。”这是惊魂未定时,Neo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我们都很惊奇。
“刚才已经浪费了大量的体力,加上可能的高原反应,强行冲顶会死在上面。”
Neo的话似乎不容置疑,许久,鲁说了一句:“我和谭都是士兵出身,体质很好,是否可以试一下?”
“不行,这不是体质的问题。”Neo一口回绝。
我和鲁都被噎的够呛。对视一眼,再也无话。又向上攀了几十米,勉强度过斜坡,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支起了帐篷。
只待下一个天明。
和你认识一个月后,我才多少有点了解你的工作——由于近年来局部战争不断,国家组织了许多科学人员入伍。在入伍前,也要继续进行课题研究。这项工作令你非常疲惫,于是你在闲时加入了互助分享会,与一群陌生人分享你的一些压力。
如果不是如此,我也许永远没有机会认识你。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厉害。”有次我忍不住说。
“哪里厉害啊?”你就微笑着看我。
“这么年轻,就为国家出力啦。可是,你马上要去军队了。”
气氛黯然下来,你低下头:“我出身于军人世家,如今又是危急之际,我不得不如此。”
“别担心,你也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你的科学研究,”我拍拍她的后背,“而且我们很快又能常常见面的。”
“对了,我记得你很喜欢听音乐吧。”你转移了话题。
“是。”
“想过一种新的玩法吗?”
“玩法?音乐还能怎么玩?”
“你一定听说过莫尔斯密电码吧。”你的笑意加深了。
“当然,不过,这种原始的密码现在都不用了啊。”
“我刚刚想到,可以用莫尔斯密码,来表示音符,然后再用闪光反映出来。”你伸手在我额头点了一下,“喂,你可以试试将你喜欢的曲子都做这种转换啊!”
我不懂莫尔斯密码,但我可以给出各个音乐的简谱。于是这变成了我们约会的一个寻常的娱乐活动,我提到一首曲子,说简谱,你就将它的莫尔斯密码写下来。我们打开手机的发光设备,以手遮挡它来制造闪动的效果。我们乐此不疲,全然不顾周围人惊奇的目光。
我们在萤火虫公园里约会,你就忽然大笑起来:“看这些萤火虫,也在发射莫尔斯密电码呢。”
我看着它们在黑色的布景中旋转飞腾,像是一些梦的精灵。我忍不住伸出手来,在你后背上轻轻的敲了起来。
:.. .-.. --- ...- . ..-
你的脸隐没在夜色中,但我知道你笑了。
和你在一起,好像其他的人,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一样,只有你,陪在我身旁。
雪山的夜晚极度寒冷,即使躺在厚实的帐篷里厚实的睡袋中,旁边就是暖炉,依然觉得寒气逼人。鲁的睡袋在我旁边,他睁着眼睛看着帐篷的一角,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
“马马虎虎。不过幸好有了家庭,算是有了归属吧,”鲁似乎不愿多说。“你呢?”
“不知道。我好像变得比之前更加懒散了。”
“懒散还会来接这种任务?”
“因为,我想退休了。”我说的是实话。做完这次任务,我就可以再次获得授勋,再升一级,获得更高的退休金,基本可以保证我这个几乎不怎么出门的人平安度过后半生。而且,基地的日子,也实在太单调了。
“你可曾想过,基地是为何存在?”
“当然是战时的据点啊。虽然现在是休战时期,不过敌人随时攻击我们也说不定。”
“那为何基地要建在雪山脚底,对面还有一个几乎跟雪山一样高的巨塔呢?”
“为了隐蔽吧?而且发射塔应该是为了接受原镜系统的信息的。上次战争后,各国都在修建高塔嘛。”
“不,其实不是这样。”鲁说的很确定,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你想过没有,其实基地更像个囚牢。”
?!
“你什么意思?是在说其实我只是囚犯吗?那我们大家岂不都是囚犯?”
“你在基地多久了?”
“十多年。”
“清醒的日子呢?你不是说你总是冬眠?”
“可能只有两三年。”
“那就对了,你这样几乎没获得什么军功的士兵,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冬眠呢?”
他这样说,我忽然觉得恐惧,但很快平复下来:“我得了战后综合征,冬眠是种治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你来基地之前的事,你有多久没回想了?你确信自己保有那时的记忆吗?”
鲁一直盯着那个帐篷的边角。幸好如此。我恐惧在他眼睛里看到我自己的恐惧。
你只给我传回过一封信。
入伍以后,你就像消失了一般。所有的通信都被隔绝了。我当然知道这是军队的正常规定,然而仍免不了担心。正在我为你心焦的时候,接到了这封信。
“展信佳。
这里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索性我也不再登录那些无聊的设备,只拿出纸笔给你写信。这么原始的做法,在我身处的冷酷的军营里,是非常浪漫的。
我思念你,也知你思念我。我们两个就像在地球的两头,但地球是圆的,也就是说,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我都能离你更近一点。
写到这忽然觉得好肉麻。可认识你以前,我都不知道女孩子其实是可以撒娇的。
我依然是倔强,固执的人,坚持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底。
祝我好运吧。”
也没有落款,但当然是你。我很高兴,当即决定回信,又想更浪漫一些,就买了笔墨纸砚,想用这种最古老的方式讨你开心。我写了很多话,又怕你嫌我唠叨,翻来覆去,左右觉得不妥,到最后只写了几句话,却重复写了几十遍“我想你”。
满怀欣喜的寄出,我那时还不知道,就在我将带着墨香的纸投入邮筒的时候,邻国的军队正驶进我们的海湾。
第二天,明明早上还风和日丽,可在我们攀登了一百多米后,阴云火速降临。
昨天就不应该停下来。我在心中有点埋怨Neo
高原雪山上空的云层是十分壮丽的,你会相信这些云就是有实体,他们绝对是可以攀援的东西,它铅灰色的表面让人感到,它说不定是硬的,比我们手中的铲子还硬。大片云层移动过来,是比人类所见任何高山都更夸张的庞然大物。天空太开阔,几乎是球形表面,倒映在我们毫不起眼的眼睛里,像用渺小去承载伟大。
不过此刻却没有欣赏风景的闲情逸致,我们得快速找到新的地方躲避。
但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次的风暴比想象中还大,我们会面临缺氧的危险。
可这次出事的却是Neo和他的助手。为了防止缺氧,助手去掏氧气瓶,就是这一瞬间,一些被风暴吹起的雪袭向他的护目镜,视线被遮挡,一下子滑落下去。Neo为了救他,想用上次的方法,可这次是在狂风中,他的安全绳又与助手绑的最近,所以也被带了下去。
我,鲁,和另一个队友,此刻悬着Neo和助手的命。
Neo努力想回到陡崖上,可风总是把他吹开,最后他看着我们,做出了一个割断绳子的手势。
我们仍不放弃,仍在用力拉安全绳,可是Neo的身形太大——他太重了。试了几次,风暴也越来越大,我们几乎都要掉下去。
Neo忽然脱掉了防护手套,这使他的动作方便很多,他从背后拿出冰锥,用它锐利的表面,一下一下划着绳子。
“不!Neo!一定有办法!”我们焦急的大喊起来。然而这个汉子非常坚决。
绳子断了。
我们注视着Neo和他的助手掉了下去。他们鲜艳的防寒服彻底被白色风雪掩埋了。
“肏!!”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怒吼,感到头痛欲裂。这时我却看到鲁反常的晃动着胳膊。我立即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鲁不说话,我忽然想起刚才我们奋力拽绳子时,鲁似乎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摸到了他的手臂。
他骨折了,这是个坏消息。
可我们已不能停步,只好咬牙,继续向上攀登。
“宁做盛世犬,不做乱世人。”有一次你谈及未来的打算,忽然说了这句,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
“也别那么悲观,哪会真的战争?要是真的打仗了,我就把你藏在家里,不让出去。”我摸摸你的头,这次你不再躲开了。
“要是真能那样就好了。”每次我们谈到未来,你看起来都很茫然。我总乐观地认为不会打仗,你却过早地看清了你的命运。
你入伍后不久,那次小战争引发了局部战争,然后是停战,接着,恐怖分子参与进来,又是局部战争。没几年,因为许多集团各怀鬼胎,合纵连横,渐渐变成国与国的交战。国与国又联合成各色利益集团,终于,真正的大战爆发了。
人类终于还是走火了。枪不该递给孩子,他是一定要玩的。
战争很快陷入泥潭,有个发狂的小国竟动用了核弹。核弹摧毁了几个国家,其中有几个不理智的国家做出了玉石俱焚的报复行动,核战争差点全面开始,这让全体人类陷入恐惧,大国紧急叫停,全体休战。可最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核冬天。
核弹爆炸点燃的大火让浓烟迅速通过对流层,太阳将这些微小的粒子加热,推波助澜,送他们到达平流层,由于那里不会降水,因此这些灰尘将一直停在那里。空中的铅云似乎永远不会退散了,庄稼死了一茬一茬。文明,以远超人类想象的速度,进入最后的倒计时。
在这种情况下,各地更加混乱。新的起义不断爆发,一些无知的侵略者又不小心将核电站作为了攻击目标,这雪上加霜让核冬天的状况更加严重。
而我再也没有你的消息。
你明艳,美丽,深邃神秘,而我,懦弱,自卑,毫无行动力。你像梦一样来到我的生活中,然后战争又把梦叫醒了。
我四处流离,最后终于因为自己的计算机特长受雇于政府部门。身处那样的职业,我不止一次,通过各种办法搜集你的消息,可一无所获。
你消失了,而我还在。
我是不是被留下的那个人呢?
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核冬天降临后,他们提议建设一个高大的发射塔,高度超过一千米,用这发射塔发射的一种特殊的激光直接驱散铅云,让阳光回来。这个想法疯狂而大胆,而且事实上这种塔起码要建几百个,才可能有一些效果。于是提案很快被否决了。
但是人们仍然从各个地方得知了传言,在靠近珠穆朗玛峰的一侧,有大批工程人员入住,那里聚集了全世界的精英们,似乎在做一项非常终极的任务。
我却不相信。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终极的任务,可以挽回这一切呢?
可心中却忽然有了一个闪念——你,精通工程和物理的你,会不会就在这些精英中?
即使只有一丝希望,我也要去找找看。
自君别后,迩来十有余年矣。
还有最后的两百米。
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任务,竟然牺牲了这么多人,而胜利,似乎还遥遥无期。
峰顶真的有“归墟”吗?那时的人类建造的计算机,会是什么形态呢?跟今人的一样笨拙庞大吗?
“鲁,我今天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什么?”
“我们虽然随身带着各自的装备,但是多余的那些氧气瓶……已经掉下去了。”我不忍再说。
“也就是说,只有一个人可以登顶了?”鲁不愧是职业军人,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看来是这样,我们中必须要有两个人留在这里休息,这样也更安全些。”其实在这里等待,更加可怕——若是再来一场风暴,而氧气瓶都给了登顶的队友,那结果可想而知。
“好,你去。”鲁说。
“是的,谭,现在这里你的身体状况最适合了。”另一个队友也说。在第一天的攀登中,他由于失足掉下去过,心肺功能一直不稳定。
我看了看鲁刚刚包扎固定的手臂,我知道,懒散的我,这次必须硬朗一回了。
我果然没有找到你。拿出你的照片——棕色头发的你。漂亮的你。还是少女时期的你。可没人认识。我神经质而徒劳,在末日恢弘的背景下,冲进茫茫雪山,无望地寻找我消失多年的爱人。
但是,我却看到那个东西建起来了。
初始很慢。我看到一些人在挖地基,非常非常深的地基。我曾很担心会引发地震,毕竟这里是板块结合处。但不知为何,只有两次小风波——反而验证了这东西的确坚不可摧。你们进展缓慢,光建设地基就用了五个月——其实是三只工程队轮班进行,真正的夜以继日。谁也不知道你们在建什么。直到——一年后,你们的东西建到了地面,建到半空,我们看到了,那是塔——极高极高的塔。
谁也不知道建塔有什么用,但谁都看得见它。五百米,一千米,一千五百米。
顶端几乎看不见了,塔身薄如蝉翼。
两千米。
一座尖细的人造山峰。
三千米。
这已经不是常人所能接受和理解的了。在高塔的建设过程中,世界人口也渐渐减半了。
各地都在做各种拯救措施,然而于事无补。这个星球已经接近毁灭的边缘。没有办法修补。再也不能了。
五千米。
奇怪的是,几乎没有谁来干涉高塔的建设。或许这其中显示的科技,已经足够震撼人心。或许人们有个心照不宣的想法——这违反常理的高塔,或许与人类最后的存亡有关。
六千米。
我想起你同我说过的咒语。你说,人的语言是有魔力的。你说出的事情可能会变成真的。我后来仔细回想你曾说过的所有话,发现它们真的都成真了。
八千米。
这几乎要与珠穆朗玛峰,这世界最高山峰比肩了。人类历史上从未建过这么高的建筑物,当然,除了圣经里那次。然后就在这里,高塔的建设停了下来。因为飞机飞不到那个高度了。
高塔的振幅很大,远处看就会发现它一直在抖动,更大尺度看,它就像个跳动的秒针。直指天空。
而我没能找到你。
可高塔的建设者们,却找到了我。
“您是苏芳菲小姐的男朋友,我们得知,您一直在找她。”
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你的名字。我激动的站了起来。“她在哪?”
“您跟我们来,就知道了。”
我进入了那个基地。他们详细跟我说明了他们的计划——一个可悲的计划,但别无选择。他们准备将超级计算机的元件,移植到一个人类头脑中。简单来说,他们要牺牲一个人,来做这个承载者。
“请您仔细考虑,要不要做这个牺牲者。因为他将被送入雪山,进行漫长的冬眠。如此才能使其躲开地面核辐射的侵扰。您一定要非常心甘情愿才可以,否则,这个项目无法成功。”
“人类怎么能做计算机的元件?”
“人的体内有30亿个原子,足够将一切记录。”
“超级计算机,用来储存什么?”
“记忆。”
“什么?”
我没听明白。什么记忆?
“你的记忆,我们的记忆。我们整个人类的记忆。”这个接待我的老人眼中忽然泛起了泪花。“地球变成如今的样子,没有人知道,我们还能支持多久。与其坐待死亡,不如留下些什么,让后人可以见识到,我们曾经创造了多么恢弘壮丽的文明,又是如何将这个文明亲手毁掉的。”
“可,未来会有人类吗?”
“我听说他们已经在进行胚胎冷冻计划,一到合适的时机,人类就可以重新回到熟悉的家园,继续繁衍生息。这是我们的种子,而你,”他银白色的头发下,是一双灰色的,明亮的眼睛:“是一枚寄往未来的时间胶囊。”
我大受感动。
“可你们为何要用人类来做超级计算机的存储设备?他远远比不上金属坚韧,说实话,可能是最不容易保存的计算机了。”
“因为,”老人说,“人类有意识,而无论多么设计精巧的金属设备,都是无意识的。”
我忽然想起你曾与我讨论的,机器是否有意识的问题。蓦然明白了,你当时为何沉默。“也就是说,有意识的人类计算机,不会被其他势力所掌控……”
老人冲我点点头。“这也就避免了,未来的人们,会利用这计算机里记录的文明精华,做出可怖的事情来……我对人类早就失去了信任,只要有一丝可能,即使历史重来一遍,人类还是会为此争的头破血流的。”
“这个提议的设计者,是她吗?”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道。
“她是我们的骄傲。”
可你不是我的骄傲,你是我最柔软的秘密。
登顶的过程因为孤独变得非常缓慢。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非常沉重。氧气瓶用掉了好几个,我身上不仅背负着完成任务的信念,还有伙伴们的性命。
长久的跋涉会给人带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往上是极蓝的天,脚下是极白的雪。这令人不禁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我到底是谁?
我的父母呢?不,不记得。我有过爱人吗?好像并没有。我的朋友?别动队的人算吗?我有个老师,他把这任务交给了我,可,他是教什么的来着?怎么跑到战略部去了?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峰顶有什么等着我?为什么要派我这个没有登山经验的人登顶?我的身上,曾发生过一些事吗?
氧气一点点消耗殆尽。只剩一个斜坡了。我奋力爬上去,然后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我的时间不多。我很冷,然而背上一片虚汗。我想像他们将冻成冰块儿,将我的皮肤封住。奇怪,为何这个场景,像是冬眠之前会想到的呢?而在冬眠之前,我都经历了什么呢?
不行,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人们说,在大脑缺氧时会出现一些幻觉。我集中精神,站起身来。这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凸起的石碑状的东西。
“归墟”
我找到你了。
我全身浸泡在淡红色液体中,感到身体正在失水。他们说,等一切结束,我就会像沉入一场长久的睡眠那样,只不过我再次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仍在这液体中泡着,许多电线插进我的身体。可我却丝毫不觉得害怕。
如果这是你的想法,那我心甘情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总是时醒时睡,监测我生命体征的护士也不敢同我说话。当然,我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但这时,我的神经与电流的融合很充分了,我仔细琢磨了方法,还是想到了与外界沟通的途径。我会入侵那个监测员的电脑,在屏幕上显示几个字。这引起了大批科学家的兴趣。他们想让人类作为计算机的形态生存,没想到这个人类完成的这样好。
只是除了科学家之外,很少人愿意停在这间屋子里——我看起来实在太惨了。
偶尔的,我会和那个老人交谈。
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我还有自己的视力。这时我忽然想到了年少时听过的一个思想实验:“缸中之脑”,也不免自嘲的想着,我这是缸中之躯。
“我想得到关于苏芳菲的一些资料。”这些天来,我无时无刻都在想你,却无比害怕听到你的消息。
老人在显示器前,非常踟蹰。最后,像下定决心那般:“她死了。我很遗憾。”
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听到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心脏一顿,一片涂炭。可惜此刻我的心脏上连接着密密麻麻的导线。神经传导出再浓重的悲伤,也不过是冰冷的电信号罢了。
“我很抱歉。但是,”老人继续说:“我觉得你有权力知道这个。确切的说,她是为了整个人类的文明死的。她提出了这个计划,一开始是想用自己作为储存器。但是在实验中,我们失败了。她最后只残存的一点记忆保存在一个硬盘里,我们按照她的遗愿,找到了你。”
“而她的失败,却给了我们宝贵的数据,使得我们进展神速。于是找到了你,作为最后一步……”
“您觉得残酷吗?”
“恕我直言,并不。毕竟,我们都快死了,而你,却可以带着我们的希望,继续活下去。你下次苏醒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不过,那时,一定已经是新的文明了。”
“我将如她所愿。”
“你知道我们为何要建造那座高塔吗?”
“为什么?”
“在她死后,我们发现了她的日记——是手写的。幸好如此,因为许多存储在硬盘里的文件都在上次的中子弹辐射中被损毁了。”
“在我们原本的计划中,我们想开发一个有自主意识的机器,可慢慢也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于是苏芳菲小姐提出将人改造成计算机。这个想法很大胆,但她的设计看起来又无懈可击。我们就开始商讨第二步计划,即如何安置计算机的问题。我提出放置在世界最高峰的峰顶,那里绝对安全,而且远离辐射区。即使以后再发生战争,也没人能打到那里去。而等新的文明能登上峰顶的时候,也正说明他们的文明已经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有能力了解我们的文明,我们的辛苦才不会白费。可是,由于印度板块和亚欧板块的运动,珠穆朗玛峰每年都在升高,万一,未来的人类放弃对它的攀登,那我们的一切岂不是永远要滞留在这山顶了吗?
苏芳菲小姐此时提出建一座高塔,作为一个纪念碑似的存在,提醒未来的人们去攀登这座比高塔还高的山峰,也提示那些后人们,地球上,曾有这样一个文明。
我们开始着手工作,可她却因实验事故死去了。幸而,这时候我们发现了她的日记。原来在那座高塔里,还存在着只有你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我们研究决定,将这个秘密,作为你启动的密钥。因那是她的一个咒语。对你的咒语。”
如果我此刻能流泪,一定早已哭的泣不成声,像个该死的娘娘腔。可我一动也不能动。我的眼睛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然而一切都像个空洞。
“其实启动密钥的方法很多,但都因为保存时间不够长,或者容易被辐射损毁的一些原因而被否决了。最后我们还是决定按照苏芳菲小姐的方法来。这个密钥有个最大的特点,一定要你自己意识到密钥的存在,才能由此全面开启你的机能。这个触发事件中,最重要的是你的意识。”
“不,”我在屏幕上缓缓打出这行字。“重要的是我的心。”
这是一个玻璃器皿,厚实的冰雪覆盖了它。我用冰锥敲碎冰块,又铲下许多雪块。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撬开了它的外罩。
不,里面却不是什么计算机。
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注视着一片空荡,感觉自己像是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那般惆怅。
那是什么呢?我们付出了两个同伴的生命,最终只得到了这个吗?
我靠着这个棺椁一样的东西颓然坐下,望着远方。
我觉得不对劲儿。
什么东西,在远处发光呢?
我站起身来,看到了远处的高塔。
这个发射塔,我一来基地时就在那里。不,我们的历史刚刚开始的时候,它就在那里。有人说,其实这个塔已经伫立三万年了。
在漫长的三万年里,连我此刻身处的珠穆朗玛峰都升高了将近一千米。沧海桑田,不过如此。在地质宏大的刻度上,人类多么微不足道。
不对,为何塔顶一直发出闪光呢?
我注视着那些闪光,像是看到一只萤火虫。在天地间孤单的飞着,永远没有落脚处。
短短 长 短长……
“..... ...-- ..--- .---- .---- ...-- ..--- ....- .....”
我的心中忽然响起一个轻柔的音乐。我此前从未听到过。这曲子是如此陌生,却熟悉的令我胸口发疼。我感到极度的眩晕,直至跪倒在地上。
曲子的声音越来越大,回荡在我的整个身体中。记忆真像潮水一般,从神经的末端开始苏醒,带着奔流了万年的疲惫,回到我的胸腔。
我独自一人,站在这个世界的最高点,面对着闪光的高塔,在那无比熟悉,也让我无比悲伤的音乐中,回忆起了草长莺飞的原野,千帆相竟的海洋,回忆起高楼林立的城市,回忆起我曾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我回忆起那些宝贵的建筑图纸,那些精密的仪器样貌,回忆起人类每一次智慧的闪光,回忆起达芬奇,梵高画作上的每一个纹理,回忆起巴赫,贝多芬不朽的交响。
无数的信息正在启动,我几乎回忆起了一切。
只要我能将这个文明全部回想起来,那么这个文明就能全部存在。
是你。
你下了一个咒语。往昔岁月,因此全部追回。
我们的生命如此卑微,可这微不足道的生命,却创造了无比辉煌的历史,毁灭一次,又重生。
只有这个发射塔,在三万年间屹立不动,向轮回后的新世界,昭示着旧时代的傲慢和伟大。
你说得对,语言是一种咒语,当那个触发机关启动,我脑海中的反馈依然深刻清晰,崭新如初见。即使已经过去三万年,你我曾经共属的文明早就销声匿迹。可只要那熟悉的乐声响起,我就能回忆起那个夏日斑驳的午后,拥有一头棕色头发的少女伏在桌前,为我读书。
我就能想起那些温柔而闪光的日子,
想起你。
后记:
写到最后,脑中只有一句话:“你在那个世界留下了我,我在这个世界,回忆你。”
非常匆忙的一次写作,只用了两天时间,因此没有精力完善技术细节,这是一个非常“软”的科幻故事,是我以前很不喜欢的类型,但当我听着耳机里传出的《棕发少女》,竟会有一丝动容。想起了圣经里那个很美的句子:
“爱是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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