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临时搭建的大棚中央,有一口厚重结实的棺材。棺材前的供桌上,整齐地摆着死者的牌位以及遗照。
照片上的谭喜,正灿烂地笑着。
大棚里摆满了各色鲜花,空气中充满了芬芳的气味。阵阵欢快的锣鼓唢呐声传来,让大棚里充满了轻松的气氛。谭喜的儿子、媳妇、孙子、重孙、以及亲朋好友几乎挤满了大棚,各自低声交谈着。他们时不时会转头望向大棚中央的彩色遗照,脸上浮现出宽慰的微笑。
飘荡在人群上空的谭喜俯视着这一切,欣慰的笑容也在脸上绽开。接着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缓缓向上升起,穿过棚顶,朝着黑暗的天空慢慢飘去。
渐渐地,脚下的大棚变得比火柴盒还要小,鼓乐声微弱得几不可闻。四周的黑暗也变得越来越浓郁,如墨般漆黑。忽然间,黑暗中缓缓传来一个熟悉而柔和的女声。
“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八十耄耋……”
谭喜渐渐辨认出来,这好像是哪个护工的声音。
“喜丧,人家之有丧,哀事也,方追悼之不暇,何有于喜。而俗有所谓喜丧者,则以死者之福寿兼备为可喜也……”女声继续在念着,谭喜也终于回想了起来,这是护工小王在替自己读着文章的声音。
无边的黑暗完全包裹住了谭喜。
接着他从梦中的云端坠下,跌回了这个世界。
2
刚从梦中醒来的谭喜觉得脑袋昏沉,实在难受。比起现实,他还是更喜欢梦境多一些。
“先生,你找哪位?”走道上的一个女声隔着门传了进来,但那并不是小王的声音。
“我找谭喜。”一个谭喜无比熟悉的男声回答。
“你是谭飞先生对吧?我记得预约表上好像有你的名字。”陌生的女声说。
“嗯。”男声回答。
随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淡蓝工作服、头发半白、背也有些佝偻的老人跟着一个年轻而面生的年轻女护工进入了房间。
护工翻了翻预约表,轻快地对来客说道:“哈,我没记错,果然有预约……嗯,每周有三次?这挺难得的呀。谭飞先生,你可真是个好父亲呢。”
听到“父亲”这个词,躺在床上的谭喜忽然间乐得大声笑了起来。
“小姐,你搞错了……”谭飞搔了搔他那花白的脑袋,一脸窘迫。
尽管由于长期缺乏运动而显得十分瘦弱,但躺在床上的谭喜有着一头黑发,看起来才三十多岁的样子,在这样的年龄差之下,护工很自然地就认为他是谭飞的儿子了。
“搞错了吗?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是新来的,不清楚情况。”年轻的护工又连珠炮似地说道,“你不用叫我小姐啦,我叫陈静,你叫我小静好了。看样子我是以貌取人、先入为主了。不过……我能再猜一下吗,谭飞先生?”
没等谭飞回答,躺在床上的谭喜就抢着说道:“你就尽管猜吧,小陈。”
护工转向谭喜,说:“好,那我这一次就猜,你是谭飞先生的弟弟,对吗?”
谭喜听后又笑得更大声了,结果因此而引发了一阵咳嗽。谭飞急忙扶起谭喜,边抚着他的背对护工说道:
“陈小姐,谭喜是我父亲。”
陈静把眼睛瞪得老大。她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那种坚持不做回春治疗、以此保持父母与儿女间年龄差的家庭。尽管回春治疗技术已经出现了三十多年,但许多父母还是无法坦然接受自己比儿女还年轻这一状况。
结果她第二次还是猜错了。谁知道头发花白的老人是儿子,而躺在床上的年轻人却是父亲,这种情况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没关系的,小陈。”谭喜微笑着说,“你毕竟是新来的嘛。好了,你可以忙别的去了,这里有他照顾我就行了。”
年轻的护工吐了吐舌头,匆匆离开了房间,只留下看起来年龄毫不相称的两父子。
“小飞啊,我们出去走走吧。”谭喜说道。
谭飞没说什么,只是径直把瘦弱的父亲搬到轮椅上。只要天气允许,陪父亲到外边散步早已是惯例。然后他拿了条毯子盖在谭喜的腿上,慢慢推动着轮椅向院子里走去。
“小飞啊,你好像精神不太好哇,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轮椅上的谭喜问道。
“还好,还好。前两天组长还特别照顾我,换了个轻松点的位置。写字楼那边也好了点,他们加班都没那么晚了,我可以早点清洁完回家。”
谭喜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儿子毕竟已经年逾六十,同时打两份工实在是有点辛苦,如果不是自己的话,他也不必这么劳累。
这时谭飞已经推着轮椅来到了院子里。深秋的天空中布满乌云,只有夕阳投射出的昏暗光线从乌云中透出。院子里那块不大的草坪已经发黄,仅有的几棵树也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枯黄叶片。偶尔,还会有几声野猫的叫声在院子里回荡。
谭飞推着轮椅走上了草坪间的小道,结果没走几步他就大声咳嗽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才止住。
“我说小飞啊,你没事吧?”谭喜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
“你平时要多注意点,都这把年纪了,不好好注意身体可不行啊。”
谭飞吸了吸鼻子,答道:“没事儿,刚才只是一下子不太适应外边的冷空气而已。我身体好着呢,就算让我再干多一份工也照样没问题。”
这一说到谭飞的身体问题,谭喜想起了另一件事,于是他问道:“对了,小飞,你的回春治疗费还差多少?”
正推着轮椅的谭飞忽然停了一停,然后支支吾吾地回答:“唔,就差最后一点了……这次应该会比上一次要快一点……”
见儿子并没有正面回答,谭喜明白情况应该并没有什么改变。
回春治疗是在谭喜50岁那年才面世的,这一点谭喜记得很清楚,因为妻子李玲早早就去世,家里欠下的债务就是儿子在那一年还清的,当时他才26岁。本来还清债务后谭飞终于可以轻松一点,开始为自己的人生做些事了,可是他一知道回春治疗的消息后,就又默默地继续日夜工作,为谭喜积攒起回春治疗费来。
结果这一攒就是20年。
在谭飞攒够钱为谭喜做了回春治疗后,又已经过去了15年,谭飞也已经变成了花甲老人,但他的收入却并没有明显的提高,而回春治疗的费用也一直居高不下。所以谭喜估计,大约也还要五六年时间,儿子才能凑够他自己的回春治疗费用。
于是谭喜说道:“小飞,要不你把我转去个更便宜的疗养院?还是早点做好啊。”
“不用转啊。”谭飞回道,“其实我迟点做也没什么的,迟有迟的好处。现在厂里会发一些额外的补助给生理年龄偏高的工人,写字楼那边也是看我的年纪大才雇的我。”
见谭飞的态度依旧没变,谭喜知道劝也没用,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被夕阳染红的云朵。此时一个中年女护工端着一碟东西来到了院子的一角放下,接着好几只野猫纷纷跳出,来到碟子前大快朵颐起来。
“对了,爹,我听说有一种新技术快要面世了,或许可以治好你的病。”谭飞转换话题道。
“是吗,有得治了?”谭喜的声音有点颤抖。他已经快想不起能自由活动是什么感觉了,听到这消息他难免有点激动。
谭喜得的病,是一种罕见的基因突变型运动神经退化症,症状跟俗称渐冻人症的ALS症类似。在发病后谭喜的运动神经元在三年内就毁得七七八八,脖子以下几乎完全瘫痪。但这之后谭喜的病竟不再恶化,还逐渐稳定了下来,最终他得以保留下自主呼吸和吞咽能力。然后谭喜就这么躺了五十多年,真不知该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觉得可能行吧……”谭飞又不太确定地答道,“好像叫什么完全回春治疗,听说这两年内就能面世。从新闻里说的来看……我觉得说不定能管用。”
“完全回春?”谭喜有点不解,“跟平时说的回春治疗不一样?”
谭飞挠了挠脑袋,解释道:“是这样的,现在的回春治疗不是也叫做躯体回春治疗嘛,它的作用就是把我们身体里细胞的端粒延长,让细胞恢复年轻的状态。不过其中有一种细胞由于终生不会再分裂,因此延长端粒的方法不起作用,这种细胞就是神经元细胞。所以普通的躯体回春治疗,其实是不包括由神经细胞构成的大脑和神经系统的。”
这么一解释下谭喜才依稀记起来,在他做回春治疗前好像也听过这个。所以,虽然回春治疗把谭喜的身体变得比发病时还年轻,但他的运动神经却还是没办法复原。
谭飞继续说道:“这完全回春治疗呢,就是包含了神经细胞在内的回春治疗。我听新闻上说,这种治疗可以把脑和神经系统都整个换成新的。”
可谭喜却皱起了眉头,问:“也就是说,完全回春是比躯体回春更高一级的技术?”
“应该是吧……我会继续关注这方面消息的。爹你就等着吧,说不定只要做一次完全回春你就能恢复过来啦。”
“哦,”谭喜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到时候再看吧。”他的声音又已经恢复如常了。当谭喜得知完全回春是躯体回春的升级版本后,他强迫自己把激动的心情冷却了下来。
当然,谭喜并非不想再次拥有健全之躯,可升级版的回春治疗意味着什么,谭喜并不是不明白。升级版,就意味着治疗费用也会相应升级,那恐怕不是谭飞能在短时间内能凑够的数。因此谭喜很快就做出了判断:当务之急是谭飞的回春治疗,自己得靠边站。因为如今谭飞已经是超过六十岁高龄,早超过了回春治疗的理想生理年龄——五十岁之前。
谭喜接着又淡淡地说道:“其实也不用急,反正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习惯了。”
见父亲的反应如此平淡,谭飞就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父亲待在院子里,呼吸着正变得冰凉的空气。
野猫们享用完晚餐,喵喵叫了几声后纷纷从院子里离开。夕阳的余光也变得越来越暗,终于完全消失。
3
半躺在床上的谭喜,正用脑波遥控装置不断转换着电视频道。
重播的新闻、电视购物、健康讲座、农业信息、吵吵嚷嚷的综艺节目,这些免费的非全息频道都一如既往地单调乏味,正如自己周而复始的生活一样。
从谭喜完全瘫痪的那会儿起,他的生活就已经定格了下来。尽管他看着小飞从孩子长成了大人然后变老,自己也从青年变为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又再变回了一头黑发的青年,但生活却依旧一样,整日里不是躺着就是坐着,能长时间陪伴他的就只有电视而已。
到了今天,情况也并没有多大变化。便宜的脑波控装置无法识别复杂的指令,也只能用来控制电视换台而已。
看了一会儿后,谭喜瞄了眼时钟,已经到了四点。那个人也应该快要来了。尽管谭喜对这人并无好感,但这是总算是个能跟人接触的机会,所以他没有拒绝探访。
门外响起“笃笃笃”的皮鞋声,那个人径直推开了门。尽管他只来过几次,但疗养院对他已经相当信任,连护工都不派一个跟着。
“老谭,下午好啊。”来人用爽朗的声音打招呼道。这是一个穿着西装套装的中年男人,皮鞋也擦得锃亮锃亮的。乌黑发亮的头发全部向脑后梳去,显得十分精神。
“史博士。”谭喜回了一声。
被叫做史博士的男人大步踏入了房间,顺手把提着的塑料袋放到了床边的小桌上。
“老谭,水果给你放这了。要不要我削个给你吃?”
“不必了,史博士。”
“叫我小史就可以了嘛,都这么熟了,还客气什么?”
“都习惯了,还是不改了吧。”
两人继续又寒暄了好一阵子,聊了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尽管只是照例的嘘寒问暖、闲话家常,但只要有人能跟谭喜说上那么一会儿话,他的心情也稍微变好了一些。
大约半小时后,等该说的也说完了,史博士才直了直身子,说道:“那么老谭啊,我还是要问一问你……”他换上了严肃的神情,“你要不要参加我那个治疗项目?”
这史博士名叫史林,他所谓的治疗项目,其实是个还在实验阶段的项目。据他说,这个项目所针对的就是谭喜得的这一类神经退行性疾病。史林一直没有找到肯参加实验的病人,所以他才定期来拜访谭喜,希望能说服谭喜加入。
谭喜装做考虑了一下的样子,才说:“还是暂时不了。不过史博士,我多嘴问一句啊,你还没找到别的人参加吗?”
“这个啊,暂时是还没有……”史林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不过他又立即顺着谭喜的话说道:“所以啊,如果你肯答应的话就是第一个,我可以给你比别人都丰厚的报酬。”
谭喜仍是轻轻摇了摇头。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丰厚报酬所对应的风险也是高得吓人。
事实上,也正是由于风险太高,这项目无法通过正式的立项手续,史林只能在暗地里私下进行。史林所在的医院并不是不清楚这点,可是考虑到这个项目如果成功所能带来的回报,他们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史林接着又劝道:“老谭啊,我知道你的家境不好,为什么就不肯考虑一下呢?”
谭喜笑了笑,说:“我儿子说,日子过得去就行啦,不必要冒险。”
“唉,老谭,如果人人都这么想,治疗方法得到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呢?要是人人都等着别人去替自己冒险,世界怎么会有进步哇?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只要你勇敢一点,就可以成为英雄,造福世界上的其他患者啊。”
谭喜还是摇头,“还是以后再说吧,我再想想。”为了让史林继续来探访,他并没把话说死。
“好吧,希望下次来的时候你能想通。”史林无奈地说。
接着史林起身准备离开,但这时谭喜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他叫住了史林。
“史博士,你稍等,我还想问你个事儿。听说最近有个叫什么完全回春的技术,你能不能给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儿?”
史林愣了一下才又坐了下来,“完全回春啊?巧了,我们院也正在上这个项目,设备刚刚到位。不过离手续齐全正式推出估计还要半年。怎么,老谭你想做这个吗?这好说啊,只要你答应参加我的项目,到时候我可以安排你免费做一个。”见谭喜问起完全回春,史林似乎看到了一线机会,于是慷慨地开出了免费治疗的价码。
不过史林又想到,谭喜也知道这个实验项目风险很高。于是史林又补充道:“或者……你自己不想做的话,也可以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只要你答应参加,一切都好说嘛。”
“史博士,我想了解的是这个完全回春对我这病管不管用?”谭喜像是没听到史林开出的条件一样。
“噢,你是问这个啊。”史林挑了挑眉毛,然后一脸遗憾地说,“老谭啊,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你这个病是完全回春也没法治的。所谓的完全回春治疗,是在躯体回春治疗的基础上,再加一个脑回春治疗——就是把脑和神经系统也翻新一遍。不过跟躯体回春不一样的是,脑回春治疗是先刺激神经细胞分裂一次,然后再让新生的神经细胞替代掉老的。由于涉及到几百亿神经细胞的分裂,而且还要保证它们在替换后保持原样,所以在具体的治疗步骤上脑回春就复杂多了。除了要让脑细胞按阶段、按区域分裂替换,还要不断监控脑波波动、观察神经元间的联系和网络反应、检验记忆是否有缺损等方方面面,然后再不断进行细胞级的干预调整……”
史林忽然发觉谭喜一脸的不解,于是他停下来想了想,换了个说法。
“我简单点说吧,老谭,不管哪种回春治疗都需要在现有的细胞基础上进行翻新,而你的大部分运动神经已经完全退化、死亡,没办法翻新了。打个比方,一个人就好比是一栋大楼,回春治疗就相当于是一个翻新工程。可你的病早就把大楼给毁了一部分,而我们手头又没有建造图纸。所以,就算翻新工程能按照现有的布局把每一根钢筋、每一块砖头都换成新的,可是有些关键的立柱、管道、线槽之类的东西早就毁得太严重,没办法复原了。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是这样啊……”谭喜只是轻轻说了这么一声,似乎是仍不太信服的样子。
“的的确确是这样的啊,老谭,我怎么可能骗你嘛。我们在躯体回春治疗前,不也要先把病都治好才能做吗?肝有问题就治肝,肾有问题就换肾,要全都治好了才能做,这脑回春其实也是一样的。而且你想啊,如果脑回春能治你的病,我的项目不就完全没用了?那我还研究来干什么,对不对?”
“这,就跟缺胳膊缺腿的人做了回春治疗也没办法长出手脚来一样,对不?”谭喜似乎明白了。
“对对,就是这样。”
谭喜这才叹了口气,“那我明白了,谢谢你的解释。”
“老谭啊,那刚才我说的你再考虑考虑?只要你答应,一套免费完全回春治疗就是你的了,这完全回春可要比躯体回春贵多了啊。你可以自己保留到以后做,要么也可以给别人用……我记得你好像有个儿子吧?”
谭喜听到史林提起儿子,眼皮忽然跳了一跳。史林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又趁机劝道:
“老谭,你应该是只有一个儿子吧?除了自己家庭以外,他还要供你的回春和疗养费用,负担应该不轻啊。况且我们的大脑都免不了要老化,所以这更贵的完全回春将来也是跑不掉的,到时他的压力就会更加大啦。”
其实史林并不太清楚谭飞的情况,只是照自己的猜测在说着。
“你看,现在这个机会不是正好?可以替你儿子省下一大笔费用啊。要不……这样好了,虽然有点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不过我还可以再给你加一次。总共两次免费治疗,怎么样?这样你跟你儿子就每人都有一次了。老谭啊,机会难得,你好好考虑一下,这完全回春可是要比躯体回春贵十倍以上呢。”
十倍?这么贵?谭喜不禁愕然。如果按儿子的收入来算,这不得要攒上两百年能攒齐啊?
又想了想后,谭喜开口问道:“史博士,这两次治疗……都跟刚才你说过的一样,是可以给别人或者推迟使用的吧?”
“唔,可以,你可以随意使用这两次免费治疗。你是想留给儿媳?”史林以为谭喜还在担心会白白浪费掉一次。
“也不是……”谭喜轻声回答。
“总之,不管你想什么时候用,给谁用,都可以。除了这个,你有没有什么别的条件?要吃山珍海味大餐、去赌城玩个痛快、还是要美女服侍?不然……我给你弄些能让你特别‘快活’的药?有条件只管提,一切都好说嘛。”史林见谭喜终于松口,干脆继续使劲加码,甚至连一些非法的条件都提了出来。
“呃……史博士,这些还以后再说吧。我得先跟儿子商量商量,到时候我再联系你。”谭喜并没有被这些额外条件所打动。
“那好吧,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史林只是简短地回答。他觉得该说的都说了,不能再紧逼了,否则可能会适得其反。
史林道别后就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谭喜自己。谭喜望着天花板,反复咀嚼着史林提出的优厚报酬。
谭喜忽然间发觉,自己竟然真的动摇了,这可是16年来的头一遭。
4
谭喜又做那个梦了。
还是那个红色的大棚子,中央还是被鲜花环绕的红棺材,但棚子里的人就只剩下了一个,那是正跪在棺材前低着头的谭飞。
正在大棚上空飘着的谭喜想要到儿子身边去,但他怎么也没法凭自己的意志挪动一寸。他试着大声呼喊,谭飞也毫无反应。
接着谭飞的肩膀耸动,开始抽泣了起来。这抽泣声如同一条绳索扯住了谭喜,让他止不住地逐渐下坠。随着谭飞的一滴滴泪珠落下,谭喜也一分分地不断朝地面坠落。
忽然间,谭喜发现自己的遗照在一点点地褪色,慢慢变成了黑白。照片里自己那上扬的嘴角也在渐渐垂下,笑容完全消失。欢快的鼓乐声逐渐低了下去,哀乐缓缓奏起。最后,连鲜花和大棚也都全变为了苍白一片。
谭喜不受控制地继续下坠,直至地面。但谭飞仍旧不止的抽泣,又让他穿过地面,继续朝着地下沉去。他不断大喊着、挣扎着,但泥土还是逐渐包裹住了他。
最终,谭喜完全被黑暗所吞噬……
“小黑,你吃慢点哦,吃的还多着呢,别急呀……”
浑浑噩噩中,谭喜听到了陈静的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做了噩梦。睁开眼后,谭喜看见了蹲在地上的陈静,背对着谭喜的她正在跟吃着晚餐的野猫说话。
“大白,不许挤别人,大家都有份的,不能那么小气哟。”
谭喜想起来了,刚才是陈静推着他在院子里散步来着,结果自己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时谭喜喉咙一痒,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陈静才回过了头来。
“你醒了啊,谭大爷。”
“嗯……”谭喜随口应道,“小家伙们今天怎么样?”
“还算乖,就是大白不太听话,老要挤开花花……”陈静已经对这些野猫相当熟悉,一个个都能叫上名来了。当然,这些名字都是她自己起的。
“小虎,你吃饱了吗?那就陪陪谭爷爷吧。”说着陈静把一只虎斑猫抱了起来。那只猫也不反抗,就任由陈静抱到了谭喜的大腿上,然后扭过头瞪大眼睛静静盯着谭喜。
谭喜看着大腿上趴着的小猫,刚才噩梦带来的阴郁心情也一扫而空。可惜的是他的手无法活动,不然能够摸一摸它就更好了。
这时陈静叹了口气,说:“唉,大黄今天没来,可能以后都看不到它了。”
“那只老猫?”谭喜问。谭喜这些天来对野猫们也熟悉了不少,大黄好像是一只脱毛严重、眼睛浑浊的老猫,一向比其他野猫的动作要慢上一拍。
陈静点点头,“上次来吃东西的时候它精神就很差了,只吃了一点点,走的时候还差点穿不过栅栏。我听养过猫的人说,猫在感觉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会自己跑去外边待着,免得主人看到它死而伤心。大黄说不定也是这样,不会再来了。”
“是吗?”谭喜接道,“那它也算挺懂事的了。”
“什么懂事,是不懂事才对。”陈静并不同意,“要我说啊,如果是懂事才不该这么做呢。”
“这怎么说?”谭喜有点不解。
“如果它懂事的话,就会明白主人绝不会希望它就这么默默离开,因为主人对它肯定有深厚的感情,一定会想方设法带它去治好啊。如果不理别人的感受就自顾自走掉,就实在太任性了。”
陈静这么一解释,谭喜也觉得挺有道理的。回过头仔细想想,这番话又仿佛是在说谭喜一般。
实际上,在16年前谭喜也曾经擅自决定过要离开这个世界。
那是在谭喜70岁的时候,当时谭飞只差一步就可以凑齐谭喜的回春治疗费用了。但谭喜觉得拖累儿子已经够久了,不想再浪费掉谭飞辛苦凑的这笔钱。加之谭喜也觉得这辛苦而枯燥的生活太过漫长,实在难以忍受,于是他开始了绝食。
谭飞一得知父亲绝食就立即请了假过来,不断反复说着一定要坚持,一定会有治疗办法的,还说不是家人永远排在第一位吗,自己辛苦点是应该的等等,劝父亲不要放弃希望。谭飞就这么跟着谭喜什么也不吃,在床边整整守了三天。
看着毫不言弃、憔悴而执着的谭飞,谭喜终究还是没有坚持下去。
从那时开始,谭喜就明白自己不能再这么干了。一旦谭喜擅自决定离去,谭飞会不会会觉得是自己把爹逼死的?他心里会留下多深的伤痛和自责?这将是多大的心理负担?
所以说到底,在感情深厚的家人的面前,人是不可以像猫一样随便自作主张的。
然而,在史林上次来访后情况又有了变化。史林开出的条件重重地压在了谭喜心里,让那架16年来从未再动摇过天平开始悄悄地晃动了起来。刚才的噩梦是不是就反映了这个呢?
在谭喜沉默着想着这些的时候,陈静以为他又要睡了,于是转身又逗起猫去了。
当野猫们都已经吃饱喝足,夕阳也已经沉入地平线之下,迟到的谭飞才终于来了。打过招呼后,陈静朝两父子和野猫们挥挥手,然后离开了。
太阳下山后气温似乎一下子变冷了不少,谭飞把父亲膝盖上的毯子向上拉了拉,那只半睡半醒的虎斑猫也喵地叫了一声后跳了下去。
“小飞,太晚就不用过来了,赶来赶去很浪费时间。”谭喜说道。他知道谭飞只能再待个十来分钟而已,他晚上的工作时间就快到了。
“没事,在附近办点事,顺路。”
“噢?什么事?”
“呃……”谭飞犹豫了一下,“其实刚才我在附近的一间餐馆面试。”他知道迟早瞒不住父亲,不如直接说了。
“面试?”谭喜有点奇怪,“现在的那两份不好吗,又要换新的?”
“不是,是我想再多找一份……”
“多找一份?怎么回事,手头紧张?”
“也没什么,”谭飞小心地说,“就是疗养院的费用涨了一些,存款又是定期的没法动。我就想着说,那就干脆再多干一份好了。”
“涨了多少?”谭喜继续追问。
“没多少……”
“到底多少,告诉我。”谭喜一脸严肃。
“不到两成……”
“这还叫没多少?”谭喜叫道,“去年他们才涨过一次吧,怎么可以这么快又涨?”
“这真不算多,换过这么多疗养院,这家算是最实在的了。你就别管了,我能应付得来。”
虽然谭飞是这么说,但谭喜明白恐怕情况并不乐观。谭喜想了想后,又提议道:“要不然,我转到便宜点的疗养院去?反正对我来说哪都差不了多少。”
谭飞立即反对道:“不行,那些疗养院肯定照顾不到位的,毕竟一分钱一分货。爹,你就别再想什么转院的事了,只不过是多一份工,又没什么。”
“你可不年轻啦,再多干一份怎么受得了?”
“没事,今天我去面试的这个兼职,是只做周末三天晚饭时间的,很轻松。只是我每周就得少来一天了。”
谭喜知道没法说动谭飞,但又不忍心看着他更加劳累,于是谭喜想到了这些天来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那件事。
“对了,小飞,上周史博士也来看我了。”谭喜说道。
谭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回道:“哦,他还不肯死心?”
“别这么说,好歹总有个人来陪我说说话,可以解解闷。”
“可他来来去去不就是劝你参加实验嘛?我早说让别人先试,咱们只要耐心等就好了。”尽管谭飞没有亲自见过史林,但他还是从父亲的口中了解过实验的危险性的。
其实,史林这疗法所针对的是病情稳定的病人,跟那些针对控制特定病症,阻止神经继续萎缩的前期疗法并不相同。其主要原理是先诱导干细胞生成神经元细胞,再通过精确的培养塑造让其完美重现病人所丧失的神经,从而让病人重获运动、感知等能力。这是面向多种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后期修复疗法,所以有着强大的市场潜力。
而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神经细胞的培养塑造上。因为新的神经元细胞必须得跟原本的一模一样,才能完美地连接上肌肉和残余的神经系统。可问题就在于病人的神经元早就已经死亡,没办法像脑回春般照原样去复制,只能摸索着来。对于缺乏实际经验的史林来说,甚至连失误致死的几率都仍相当地高。
打个比方,想要修复无图纸大厦的施工方如果技术不精、经验不足,那很可能是会在修复时出状况的。轻则水电不通无法居住,重则伤筋动骨整个坍塌。
“不过这次不同了,”谭喜说道,“史博士说他已经掌握了一种新技术,可以把风险大大降低,还说能给比以前还高的报酬呢。我觉得可以考虑考虑了。”
“不行。”谭飞完全不为所动,“不是根本没人参加他的实验吗?那风险肯定小不了。再说了,就算是死亡风险降低到一成、甚至是半成都好,也还是太高了。我们还是让别人去先趟这滩浑水吧。”
谭喜见连撒谎都没能说动谭飞,又说道:“史林说能给咱们两次免费的完全回春呢。这完全回春的价格可是普通回春的十倍……”
“那也不行。”谭飞还是打断了父亲,态度前所未有地强硬。“这可是拿命去赌,就算报酬再高也绝不能答应。爹,你可别再像上次那样了想不通啊。”
听到这最后的一句,谭喜知道谭飞反应过来了。谭喜说想要参加史林的项目换来优厚报酬,跟16年前的自杀确实有类似之处,只不过程度上略有不同。
谭飞接着继续说道:“我们又不是过不下去,就算是疗养院再涨价,最多我多加点班,或者迟几年做回春治疗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再辛苦也好,只要撑得下去就没问题。你可不能再提什么拖累了啊,当年你都没有嫌我,我现在又怎么会嫌你?”
谭喜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在史林开出相当于谭飞要两百年才能攒到的高报酬后,谭喜确实是动摇了的,如果谭飞能够看开那么一点,谭喜或许就会答应史林了。但现在看来,原来到了16年后的今天,谭飞的想法也依然如顽石般一成未变。
不过说回来,谭飞会这样执着,跟谭喜的言传身教也有着莫大关系。
其实早在谭飞才1岁半的时候,他的左肺就曾因不明原因而开始萎缩,在无菌重症室待了几个月都无法治愈。家里因此欠下了一大笔钱,几乎山穷水尽。为了让儿子能继续获得治疗,谭喜毅然把一个肾给卖了,那时候的肾还是值点钱的。
之后谭飞奇迹般地痊愈,但谭喜的手脚却开始逐渐不灵便了。医生检查后说,谭喜的病可能是由于取肾手术才诱发的。此后谭喜渐渐地失去行动能力,谭飞也逐渐懂事起来,慢慢明白了自己痊愈的代价是父亲的瘫痪。
因此,当谭飞提及了当年的事表明态度后,谭喜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换做是自己的话,他也一样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毕竟,家人该永远排在第一,而非自己。
谭喜曾无数次想过自己的丧礼,他希望那是个喜丧。
何谓喜丧?是离世者享尽福寿心满意足,还是终弃残躯束缚而得以解脱,才可谓之为“喜”?这似乎并无定论。可如果人真能死后有知,谭喜自然是希望能够感到“喜”为好。
而对于在世之人,这“喜”又从何而来呢?从实在一点的角度来看,或是减轻家属负担,或是留下不菲的家财,甚至是为陌生人留下角膜、器官等等,对生者而言也可算是“喜”吧。
就如今的状况来看,如果谭喜留下可抵数百年劳动的优厚报酬而离世,那对他和谭飞两人来说,这是否能算作“喜”的状况呢?
答案是皆否。
如果谭喜选择了参加史林的实验,谭飞并不会因报酬而“喜”。因为这对谭飞来说恐怕无异于父亲又再自杀一次,他仍旧会认为是自己把父亲给逼死的,永远无法释怀。而对谭喜来说,只要谭飞不会因此而感到哪怕一点“喜”,他即便地下有知也一样不可能“喜”得起来。
这就是在跟谭飞谈过之后,谭喜得出的结论。
于是当晚谭喜就让护工拨通了史林的电话,说明了自己的决定。
5
五个月后,史林所在医院的豪华单人病房旁。
谭喜隔着观察窗一脸凝重地望向病房中央。病房里躺着的是仍在沉睡着的谭飞,他一头花白的头发已经变得乌黑,原本松弛的皮肤也变得紧绷、恢复了年轻的光泽。
“老谭,他应该过一会儿就会醒了。”站在一旁的史林对谭喜说道。
坐在轮椅上的谭喜一言不发,并没有回答。
“治疗过程非常顺利,都是我亲自跟进的。”史林继续安抚道,“而且你的要求我都照办了,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谭喜终于摇摇头,“我是在想,如果小飞知道真相,会怎么想。”
“没事的,他不可能知道的。”史林信誓旦旦地说道。
虽然谭喜并不完全相信史林的话,可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反悔了。在跟史林达成了协议后,他们两人就配合着把谭飞骗来做了完全回春治疗,如今他也只能相信史林。
“最好是这样。”谭喜说。他心里很清楚,谭飞知道真相后肯定无法接受,如果让他知道了就前功尽弃了。
谭喜接着问道:“小飞的那些钱,你处理好了吗?”
这次谭飞所做的回春治疗,名义上是史林所在医院的优惠活动,否则以谭飞的积蓄是还是差一点的。而为了把戏演逼真一些,史林也是真收了谭飞那笔积蓄的。
“手续全办好了,包括后续的也是,随时可以转出去。”史林回答。“要不然我把钱划到你的账户里?”
“别给我。”谭喜回答,“我拿的话怎么给回他?汇钱的名目不是早定下了吗,还能改?”
史林笑了笑,“这不是跟你开个玩笑嘛,谁让你问得像是我会吞了这笔钱一样。我可是违反了不少规定才搞定你的要求,这笔钱比起我冒的风险来根本不值一提。”
谭喜忙说:“我只是问问而已,没别的意思。”
这时病房里的谭飞动了动胳膊和脑袋,眼皮跟着也跳了跳,似乎快要醒来。史林对谭喜点了点头,转身向病房里走去。
史林进入病房后不久谭飞就睁开了眼。在检查过仪器确认无异常后,史林开始了简单的提问,检查其谭飞的意识状况来。病房里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到了观察室,每句话谭喜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来,看这里,这是几?”史林问。
“唔……思博寺,这似在干嘛?”或许是由于刚醒来,谭飞的吐词并不清晰。
“我要确认一下你的恢复情况,所以会问你一些简单的问题进行测试,你好好回答,行吗?”
“哦……豪……”
“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谭危……”
“你父母叫什么?”
“谭夕、林丽……”
然后史林又问了些诸如住址、工作单位之类的信息,谭飞都用越来越清楚的声音一一回答了。在此期间谭飞越来越清醒,边回答边端详了一番自己崭新的双手。然后他又把脸和脖子也摸索一遍,确认皮肤不再松垮皱褶。
接着,史林仿佛是为了让谭喜听清而提高了音量,提问道:“小谭,你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吗?”
“我,是来做完全回春治疗的吧。”
“那么,你记得为什么你会来做这个治疗吗?”
“唔……”谭飞似乎费了点劲才想起来,“前不久我得到了一大笔钱,加上我年纪也不轻了,又听说这有九折的优惠,就来这边做了。”
“你这笔钱是从哪来的?”
“这个啊……”谭飞似乎很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好像是保险公司吧,因为……”接着谭飞又顿了一顿,眼中忽然泛起泪光,一脸悲恸地缓缓说道:
“我爹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我爹……他的病情突然恶化,上个月刚刚去世……唉,可惜我们运气不好,没能等到博士你的研究成功……不过他是在睡梦中走的,还算安详……”
史林默默地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观察室的方向。见史林这么做,谭飞也跟着转过脑袋,望向了通向观察室的那面玻璃窗,对上了谭喜的视线。谭喜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心跳也快了好几拍。
然而,在跟谭喜短暂地对视之后,谭飞却只是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很快就移开了视线,仿佛他根本不认得谭喜一般。
“小谭,我们继续把测试做完吧。”史林继续说道。
谭飞收回视线,看着史林点了点头。
“那好,我们再确认一遍你父母的名字。”
“嗯?刚才我说错了吗?谭夕,夕是夕阳的夕。林丽,双木林,美丽的丽。”谭飞报出了一对完全陌生的名字。
谭喜的眼眶瞬间被泪水湿润了。
尽管谭喜早就知道脑回春对记忆的影响,但听着儿子述说自己那并不存在的死亡、面对自己却没有认出、还把名字也完全说错,他心里还是不免泛起一阵莫名的震颤。不过即便如此,谭喜还是拼命压抑住了自己情绪,不让眼泪流出眼眶。
因为,谭飞记忆的改变完全在谭喜和史林的计划之内。
这虚假的记忆,就是谭喜所希望的结果。
6
五个月前的那一晚。
在谭喜谢绝参加实验后,史林仍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又想方设法百般劝说谭喜改变主意,于是两人一来一回就这么聊到了深夜。
结果就在这一番长谈后,史林竟成功让谭喜改变了主意。因为在谭喜当晚终于明白了,只做躯体回春是根本行不通的。
那是一条死路。
那天晚上史林告诉谭喜,尽管他的病已经不会复发,而且神经细胞都非常长寿,但它们仍旧会逐步老化。而大脑的老化,又会导致多种其他神经退行性疾病,例如最典型的阿兹海默症。所以如果有条件的话,最好是趁早做脑回春治疗来预防。
可谭喜听了却并不在意。于是史林又强调,谭飞也一样要面对同样的风险。一说到儿子,谭喜才有些担忧起来,开始跟史林谈起了儿子的详细情况。
然后,史林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谭飞很可能也携带着致病基因。
由于谭喜的家族中并没有人得过同样的病,所以史林判断,致病基因应该到谭喜这一代才出现的。而谭飞在1岁半时的不明肺萎缩现象,则很像是这种病症的初步发作表现,所以史林认为谭飞应该也遗传到了谭喜身上的致病基因。
而最为致命的是,跟谭喜这种完全发作后趋于稳定的状态不同,谭飞这种情况下的复发率仍会随神经的老化而逐渐增加!史林这次才确确实实地击中了谭喜的要害。
谭喜根本没想到实际情况居然糟到这个地步。
本来拖累了儿子四十多年,导致他迟迟没做回春治疗也就够了,可如今呢?自己竟然还把致病基因遗传给了儿子。如果不及早处理,谭飞迟早会因神经老化而再次发病。
而目前能够缓解谭喜所面对危机的方法,就只有脑回春而已。可让谭喜绝望的是,其费用却是谭飞需要200年才能攒齐的巨款!
谭喜这才明白,自己和儿子这40年来所走的,竟是一条死路。
早在谭飞两岁那年,谭喜就得了病。三年后他几乎全瘫,由妻子李玲挑起了整个家。但只过了十来年,独力照顾着两父子的李玲就被累垮,得了肝癌。李玲去世后家里仍欠着一大笔债,那一年谭飞才17岁。
然后谭飞随之辍学,边照顾谭喜边四处打工还债,在26岁那年才还清了家里的债务。可就在同年,昂贵的回春治疗面世了。谭飞当时就算了一笔账:以他的收入水平,至少要花上十来年才能攒足一次回春治疗费,而当年谭喜已经50岁了,所以谭飞必须马上开始才来得及。
于是谭飞就立即又投入到了为父亲积攒回春费用的辛劳之中。
这期间谭飞试着谈了几次女朋友,但全都因家庭原因而告吹。毕竟家里有个瘫痪的老人需要照顾,而且还是处于收入最低的阶层。之后谭飞干脆就不再找了,只是埋头工作攒钱。
结果这一攒,就是整整20年。
实际上需要20年才能攒够啊,一路看着儿子咬牙坚持的谭喜十分明白这其中的沉重。谭喜曾劝儿子说,干脆不要管自己了,反正做了回春治疗自己也还是老样子。
可谭飞却坚持道:“总有一天,能治好你的技术会出现的,只要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就好了。当年不也是因为你坚持,我才能活下来吗?”正是谭飞这个无比坚定的信念,打消了谭喜绝食的念头。
但这也就意味着,谭飞必须独自负担起两父子的回春治疗循环,一刻也不能松懈。
循环的起点,是谭飞在二十来岁时开始,花20年给父亲攒一次回春治疗;然后,他得再花20年给自己攒一次回春治疗;之后,谭飞回到二十来岁的年纪,一切又恢复到初始的状态——年青的谭飞努力为年过花甲的谭喜积攒回春费用。
这是一个长达40年的循环。
谭飞认为这个循环迟早会结束,尽头就在能治好谭喜的那一天。
然而,如今谭喜却已明白,这是一个无法抵达尽头的循环,一个谭飞无法跳出的循环。
于是,谭喜当即做出了抉择。
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绝望的循环继续下去了。他必须改变这一切,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
在那晚之后,谭喜帮助史林取得了谭飞的详细病例和细胞样本,交给了第三方的权威分析。在确认了谭飞确实携带有致病基因之后,谭喜开始认真地和史林谈起了交易的条件。
由于史林的实验并非正规项目,没有合约保障,所以为了让史林无法中途反悔,谭喜要求先让谭飞做一次完全回春,接着把另一次治疗的费用折现交给谭飞,之后自己再正式参加实验。而史林这边也同样怕兑现条件后谭喜会翻脸不认账,于是在具体的实施程序上两人陷入僵局。
两人又合计了好几天后,终于史林才提出了一个能令双方都满意的方案。这个计划的关键,在谭飞处于脑回春阶段时针对性修改他的部分记忆。
在用于脑神经调整的细胞级干预技术、以及用于记忆监控的解码技术支持下,要重新编写特定的记忆并不困难,只不过这是严重违法的行为。可为了自己的实验项目,史林还是豁了出去。
谭飞的记忆将被修改为:父母的样貌、姓名和身份等信息,都变为了另外一对已经过世的孤寡老人。而且谭飞会认为久病不愈的父亲因突然发病刚刚过世。
对谭喜而言,这意味着在儿子的心里他曾经存在的痕迹将被完全抹去,从此再也无法相认。但这也同样意味着,谭飞将能够接受父亲离开的现实,从此摆脱执念的束缚,拥有更加自由的人生。
于是谭喜很干脆地就同意了这个方案。
只要能给儿子留下一个更为富足的未来、一个不受自己拖累的未来、一个更自由的未来,那么即便是自己的存在被抹去,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7
何谓喜丧之“喜”?
既是离世者为之欣然,也是在世者为之欢喜,两者缺一不可。
于更深一层的角度来看,除死者的馈赠之外,在世之人还应以离世者终于享尽福寿、得以解脱而感到欣慰。反过来离世者也一样,也应为生者所减轻负担、生活改善而宽慰。
如今,谭飞能够获得丰厚的遗产,也能释然地接受父亲的离去。而谭喜也因终结了那绝望的循环,为谭飞的解脱感到欣慰。
因此对谭喜来说,无论是在哪个层面上,这都可以真正地称之为“喜”了。
这天晚上,谭喜又做了那个梦。
一切都从黑白变回了喜庆的颜色,人群再度出现在棚中。人群中的谭飞,也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谭喜觉得满心欢喜,向着天上飘去。这一次,四周不再黑暗如昔,明月高悬于天空之中,正散发着洁白的光芒。
沐浴在白光中的谭喜舒展开身体,就这么飘向了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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