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2002年的时候,受到朋友张显存家人的委托,我来到辽宁省温屯乡调查他的失踪一事。虽然最终未能有什么明确结果,也无法给他的家人带去哪怕只言片语的安慰,然而当时调查过程中,所经历的种种实在太过奇异,也令我自己无法相信。最近由于某起化学工厂爆炸的事故,温屯乡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了媒体之上,此事发生的地点对我实在太过熟悉,勾起了许多深藏已久的回忆,于是下定决心趁着没有完全忘记的时候,尽早记录下来,也算是给他的家人做一个交代。
那个时候我刚刚从公安系统中退下,自己开了一家私家侦探事务所,这在当时算是很新潮的事情了。然而越新潮的事情越没有人敢于尝试,再加上事务所开在北京,平时除了接一些富商太太委托的桃色调查,赚一些生活费外,基本上是入不敷出的。就在这个时候,张显存的家人找上了我,委托我对他的失踪进行调查。原本就清闲的我对此事表示非常重视,一部分原因在于,张显存与我本来就是警校同期毕业的同学,他这个人脑筋活络,思维跳跃,然而有时候太过执拗。我担心他的失踪未免与他的性格无关,便痛快地应下了这桩调查。
根据张显存家人的回忆,张显存已经失踪一年有余,其本人在失踪前的一两个月表现出了极大的反常,经常一个人在家里喃喃自语、手舞足蹈,翻阅了许多史料研究方面的书籍,据说还去拜访了著名的考古学家童北桥。由于童先生就住在北京,我便打点了些随手礼登门拜访。出乎意料的是,童先生否认了张显存家人的话,申明张显存并未与自己有过实质性的见面,只是通过电话有过短暂的交流,内容无非也是涉及到中原龙文化的产生与传播。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与张显存的失踪无甚联系。这条线索的中断,让我不禁质疑起张显存家人所说话的真实性。于是我甩开他们,通过一些以前的关系,拿到了张显存失踪前正在调查的卷宗档案。
在这里我不得不选择性地复述一下这份卷宗档案的背景。张显存作为专办刑事案件的公安警员,主要调查的是儿童绑架失踪的案件。这类案件在2010年后随着网络的普及与社交媒体的兴起逐渐被人重视,而在当时,儿童绑架案的关注程度并没有那么高,加上破案难度大,耗费时间长,很少有警察会花费大量精力在上面。不过正如我所说,张显存是个性子执拗的人,他在破获了一起贩卖儿童的案件之后,发现涉案被拐的儿童均来自于辽宁省温屯乡附近,认为此案定有蹊跷,于是报告上级要求进行独立调查。这中间耗费了多少时间和多少口舌,我不想一一赘述,值得一提的是,我在张显存家人后来提供的档案中,找到了官方案宗中没有提起过的部分。张显存私下对多名儿童进行了笔录,试图了解他们被拐卖之前经历了什么。不知道是因为儿童受到了太大的惊吓,还是大多年龄尚小,言语中只是重复“飞翔”、“仙女”之类的话,加上主犯在押送过程中突然暴毙,从犯在逃下落不明,案件的调查陷入僵局。
根据卷宗档案,张显存向领导申请后,替代了同事陪同被拐儿童返回温屯乡,然而他在温屯乡所经历的情形却并没有记录在档案之内。一方面由于案件已破,主犯也已抓获,剩下的无非是写细枝末节,另一方面,张显存似乎对官方隐瞒了他在温屯乡所进行的个人调查,而在张显存家人提供的档案中,这一期间的资料似乎有意遗失了。考虑到上级领导对他的压力,他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按照记录,张显存在温屯乡待了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回到家后便将自己锁在屋内,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出现,却也闭口不谈任何事。在这一期间,张显存的身体状况明显下降,并拒绝食用荤菜,无论家人尝试什么类型的烹饪都没有效果。三周之后,他的脸上就几乎看不到血色,皮肤甚至接近半透明。随后的某个夜晚,他忽然领悟了什么一样,开始频繁外出。家人看不到他的时间越来越长,最终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他的家人试图研究他的调查档案,却并无实质性的收获,唯一的线索就是在最后一页上,张显存写到他必须要返回温屯乡。张显存的家人并没有告诉我他们是否去过那里,但从他们讳莫如深的表情上,应该是吃了闭门羹而毫无收获。这样看来,无论如何,那里将成为此次调查的核心。
我推掉了几个关系尚佳的富商太太的调查邀约,收拾妥当之后,带着事务所的小张作为助理,从北京乘火车出发,坐上大约半天的快车抵达沈阳,之后换乘当地的长途大巴前往温屯乡。温屯乡位于辽宁半岛中部,被低矮的群山环抱,相比于沿海地区算是较为偏僻的地方,鲜少有人了解。一路向西南方向进发的时候,我们途经了营口市,据说上世纪30年代的时候,曾经有龙在这里出没,还留下了一副骸骨。根据当地县志的记载,1934年夏季,大约是6、7月份的时候,曾经有一条龙坠落在了田庄台上游附近的地域,不少人曾经目击过这一场面,还用芦苇席搭成凉棚为其遮荫,数日后此龙神秘消失。一个月之后,在营口市区距离辽河入海口10公里的芦苇丛中,一条奄奄一息的龙再次出现。此龙很快就没了气息,身体也快速腐烂到只剩骨骼,不过当地媒体还有素描与照相记录下当时的情况。
出于某种原因,张显存将这起事件记录在了他的调查档案之中,并递交给童北桥征询看法。张显存写到说,童先生评论此事为荒诞之谈,并指出画面上的骨骼是多种第四纪生物遗留下来的残体拼凑而成,并非所谓“龙”的骨骼。而在之前的拜访中,童先生明确告诉过我,龙文化作为一种图腾文化,其身上的拼贴性是毋庸置疑的,龙的形象包含有鹰、蛇、鹿、鱼等动物的常见特征,本身是一种图腾标志,绝非什么真实存在的生物。然而这并不能解释当时目击者口中的细节。张显存猜测,这或许是埋藏于地下冻土层的古老生物因为长时间暴雨的冲刷而露出了地表,不过营口地区并非极寒地带,并不存在这种可能。张显存试图解释称,也许是因为某种地质活动,导致地层缓慢抬升,加上当地是背斜构造,所以才共同导致的这一现象。而所谓目击者的证词,见到龙的求援、飞升,似乎可以用集体无意识的理论来解释。然而张显存并没有地质学经验,当时也缺乏相关的记录,这样的观点最终也就仅仅是猜测而已,至于他是否相信童先生的说法,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张显存的档案中,有着许多用铅笔写就后擦掉的痕迹,经过复原之后,只有少数的字词能够辨认,其中多次出现“潘”这个字。档案中张显存推测,“潘”大概是某种原始传说中吃小孩的怪物。我让小张对此作了一番调查,却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信息,不过有一条内容倒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在古希腊的神话中,有一位潘神。他又被称作牧神,专门照顾处在乡野之中的农民、牧人和猎人。据说潘神拥有人的身体,长着羊的长耳朵和一对长角,下半身和脚也长的像是羊一样。这种拼贴性的创造,显然并不仅仅是我国文化所独有,然而相隔半个地球,在大致接近的时期出现了同样与自然有关的拼贴性形象,是否意味着这其中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呢?当时的我并未过多考虑,只是将其作为了奇谈怪事记在了脑海中。此案告一段落之后,随着年岁的增长,阅读量渐渐增多,我逐渐意识到这种类似的形象与早期人类的认知能力有着相当大的关系。过去的人们无法清晰地认识到自然属性的个体与拥有自由意识的人之间的关联,倾向于将各种自然现象误认为是拥有性格的动物神所为。在发育尚早的儿童身上,也能够发现这种现象。这也许是“潘”、“龙”形象的来源。不过,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或许可以打一个问号吧。
虽然在地图上,从沈阳到温屯乡的直线距离比到北京要近得多,但考虑到火车和大巴车的差别,加上当地公路设施并不完善,抵达温屯乡的时间比我们预料得晚了许多,下车时候已近深夜。当地早就处在了睡眠之中,所幸那时民风还算淳朴,小张负责联络的当地招待所因我们迟迟未到,手机也由于信号不良联络不上,便一直为我们留着大门。这令我着实有些感动,免了扣除小张差旅补助的想法,大概因此他也很受触动。不过后来细想,此地少有外来人口,又并非旅游胜地,老板的殷勤也不无道理。
老板为我们安排住宿的时候,我向他打听起了当地地名的来源。温屯乡顾名思义以温姓人口为主,然而辽东地区并非此姓聚集的地区。按记载温姓最早发源于黄河中部地区,随着朝代更迭逐渐扩散,到了近代主要分布在北部晋陕青、南方粤赣浙等地。此地温姓之人,最初也一定是较大的氏族由以上地区迁徙而来。可惜的是,尽管老板同样姓温,作为本地人士,却对本家姓氏起源并不了解,家族中甚至没有编写族谱的习俗,这让我产生了一系列的联想。或许先前该温姓氏族得罪了某权势者,被发往今天的温屯乡地区,同族中人以此为耻,于是将族谱一事列为禁忌。由于缺乏印证,加上当地的老人不善言辞,我们在当地待的时间又很有限,这一猜测自然是不了了之。不过后来联系到案件的一些细节,还是颇有些值得推敲之处。
由于长途舟车劳顿,房间安排妥当之后,我们便顺利地沉沉睡去。中途有一次我似乎醒来,听到了远方传来阵阵隆隆之声,振动十分机械,然而当地距离最近的铁路线也有几十里地,怎么想也不太可能是直线传播所致。加上声音十分清晰,倒有可能是凌晨时分大气折射所造成的特殊声学效应。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听到过类似的响声,直到后来事务所倒闭,我转向了别的行当,店铺开在西直门附近,九、十点钟的深夜,地铁二号线经由脚下回库的时候,传出的声音倒是会让我回想起那个夜晚。不过事情过去的时间太长,到底有没有过那事,也并不十分确定。
次日清晨,我们先去了派出所了解情况。经由过去局里的熟识的领导,之前已经与这里通过气。然而接触起来才发现,所长对我们的出现并不客气,甚至有些冷漠了。简单寒暄两句之后,他便将我们打发给了底层的民警。小张对我提起路上村民看我们的眼神,我才明白昨晚招待所老板的热情只是个例而已,显然这里并不习惯外人的出现。与我们接触的民警并非本地人,不过也在此居住超过十年,对我们的出现,他的言辞之间似乎稍有怨言,考虑到这里的民风还是可以理解的。他提供给我们的信息,许多已经在张显存的私人档案中略有提及,顶多是稍微补充完善而已。
2000年9月中下旬,张显存带队将9名被拐儿童送回温屯乡,并在此进行了走访式调查。或许是由于过程中触及了当地民风,村民反对的声音四起,导致调查一时陷入停滞。后来未经联系,张显存便自主离开了温屯乡,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对此我们表示了质疑,张显存难道没有回到温屯乡?民警赌咒称张显存离开之后,确实再没有返回这里。在他离开几周后,张显存的家人倒是来此寻找过,这和我们所了解的情况相吻合。我曾猜测双方中或许有人说谎,然而根据现有证据,的确无法证明张显存确实回到过温屯乡,也许在前往火车站的路上他就决定前往别处去了。不过按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能做出这种行为的人。
我们向民警出示了档案中当年被拐儿童的名单,希望对方能够提供相对应地址,方便我们进行进一步的调查。此举实际是试水的行为,在张显存的私人调查档案中,9名儿童的家庭住址已经经过了核实,我已经预计会被拒绝,打算之后再请老领导施加压力,要求对方继续配合调查。出乎预料的是,民警甚至没有经过请示,直接交给我们了一份地址详单。我们又并无继续逗留的理由,只好先行告辞。倒是离开时民警的微妙神情与最初所长接待我们时颇有些相似,让我很是介意。
对比过两份地址,二者并无任何差异。不过还没等我们出发,便见到了古怪之事。先前讲过温屯乡位于低矮的群山之中,周围水系众多,十余年后发生爆炸的化学工厂也建在离此处不远的地方。后来村民采石挖山,环境变化了许多,不过当时植被还是覆盖得很好的。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正值晌午,在村西头的半山坡上,隐约中竟然闪现着一个细长的白色生物,根据周围的树木推测,那只动物至少长十余米,并且在树丛中游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指给小张。小张确证了我的看法,并及时拍摄了相片,可惜后来遗失了。
我们当即决定上山。按理说周遭至少应有些羊肠小道,然而走了一阵后,疑似道路的小径已经消失,我们困在灌木丛中迷失了方向。北方的树木以落叶阔叶林居多,树木间隙较大,植被覆盖并不十分茂密。可是不知是何缘故,此处的树林给人一种压迫之感,明明太阳就在头顶,阳光却很难照射下来。阴影中的阴影四处扭动,又并无生物穿行而过的痕迹,甚至鼠窝兔洞都很少见。我怀疑这是村民人工植树的结果,然而树龄又推翻了这个观点。小张询问我是否要下山改日再探,正当我犹豫的时候,悉悉索索的声音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我感到背后寒毛一阵倒立。小张肯定也听到了声响,我们屏住呼吸不敢挪动,仔细聆听,但那声响并没有继续出现,反而隐隐传来绵延的笛声。我与小张对视一眼,急忙循着笛声迈步。之前迷宫一样的地形这时忽然清晰起来,还没走出半里地,一条明显是开垦出来的土路就出现在了我们眼前。脚步还很新鲜,一路追上去后,所见的情境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
先前我们在山下看到的白色生物,竟是由幡旗组成的。然而我们所目击的,却并不是丧葬场面,而是一场奇特的仪式。幡旗总共由11名佩戴面具的村民舞动,每截幡旗的尾部应有特殊设计,相互可以钩连在一起,从而形成长虫的样子,在笛声中摇摆。经小张提醒我才认识到,这竟然是一条龙。在龙围绕的中心,通常是绣球的地方,居然是一个面相苍白的纸扎人。舞龙表演是北方重要习俗,寓意保佑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可是当日并非什么节气,也没有发生旱涝欠收。仔细观察之下,这条龙竟也不是白色。幡旗的本色是黑色的,出于某种目的,村民们为旗帜表面涂上了透明的油彩,阳光的反射之下如鳞片般栩栩如生,看上去便是白色的了。即便如此,黑色却也不是常见舞龙时会用的颜色。这条龙奇怪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四肢很长,龙角也有着奇怪的弧度,不过不等我们细看,就有人发现了我们的存在,所有人的动作停了下来,构成了诡异的画卷。就在我担心触碰了某种禁忌,准备叫小张先行离开的时候,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踱步而出。
面前的老者自称是温屯乡的村长,岁数应当不小,看不出真实年龄,身体有些歪斜,袖子遮住了拄拐的右手。未等我们自报姓名,他便先说出了我们的名字。我开始有些惊奇,后来想到温屯乡是个小地方,加上之前有老领导通气,见到陌生的面孔,自然应当能猜到七八分,也便见怪不怪了。我向他表示自己受人委托调查张显存的失踪,上山只是一时好奇,如果打扰了他们的风俗活动还请多多谅解。村长和蔼地表示理解,并解释说这是温屯乡特有的习俗,每年大约七月份的时候都会上山祈福,时间大约连续一旬。然而当我询问能否继续观看的时候,却遭到了他友善的拒绝,我们被告知说,按规矩本地习俗不允许外人观看,甚至是嫁过来的儿媳、出嫁的本地女子,以及外孙一辈也都被限制其中。我想再问一些关于张显存的事,村长干脆地否认他们曾经见过,并指出当时张显存的调查都是直接通过派出所所长进行的,详细情况可以找他了解。话已至此,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在村长安排的向导带领下草草下山。途中我检查了下时间,发现我们其实并没有在山上逗留多久,算起来之前在灌木中迷失的时间总共不会超过五分钟,然而当时的感觉像是度过了一个小时,这大概是人体紧张时产生的心理错觉了。
下山之后,我便按照地址挨个走访,令人惊讶的是,所有曾被拐的儿童,竟无一还在温屯乡。9名儿童中,五名跟随父母外出打工,一名在几个月前意外而亡,还有三名无故下落不明。当我们试图询问打工的五名儿童的联系方式时,却被告知他们也处在失联状态,分配的宅基地也早就无人打理荒废了。我继续打听关于张显存的事情,大多数家庭对此都噤口不言,少数愿意回答的只说他询问了这些孩子的身体状况、生活作息,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内容。
在这里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在那起绑架拐卖儿童的案件中,张显存指出的疑点之一便在于,根据主犯的供述,他与从犯两人是夫妻关系,均是外地人士,对温屯乡一带并不熟悉。既然如此,他们是如何在同一时间拐走如此多的儿童的?主犯提到他们两人中,从犯负责寻找孩子,应当与村内其他人有联络,即此案应当还有第二个从犯存在。然而官方调查中否定了这一说法,从犯实际上对主犯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她的真名叫温莉莉,原本也是温屯乡人,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十几岁就在外打工,继而认识了主犯。档案中提供的近照,她的年龄不会超过四十岁。在张显存来到温屯乡前,官方已经进行了一轮调查,温莉莉的家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搬走了,村里已没有认识的亲戚或是朋友,村里人也从没见过她出现,于是官方将其登记在逃。巧合的是,负责调查的正是如今的派出所所长,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之前他对我们十分冷漠。
即便如此,张显存在他的档案中还提出了第二个疑点,即被拐儿童的年龄跨度较大,其中最小的只有2岁,最大的女孩子竟然已经15、16岁。这在拐卖儿童的案件中有点少见,拐卖儿童与贩卖妇女所需要的犯罪成本并不一致,一般不是同一伙人所为,但也并不太有悖情理。不过问题在于,贩卖妇女的目标大多是像温屯乡这样较为封闭的地方,反其道而行之的确很少见。考虑到主犯的供词,两人并无子女,也没有相关经验。如果从犯真的在外多年,与村里人并不熟识,那么或许是出自于想让方便照顾儿童的心态,将略大的孩子一并拐走也说不定。我检查过张显存的卷宗档案,笔录中这个叫温芸迪的女孩被诊断为应激性障碍,虽然已经进入青春期,也上过小学,但却无法正常回答问题,只会频繁地重复“飞行”、“仙女”、“野兽人”、“大船”等词汇。温芸迪也是后来再次失踪的三个儿童之一。
因此当我们来到温芸迪家时,我让小张出面,以调查当年儿童被拐为由,详细询问相关问题,我则作为助手在一旁观察,希望能够获得什么突破。小张对此很是兴奋。温芸迪家中只有一位老人常住,在小张的语言攻势下,老人竟然告诉我们当时张显存来到温屯乡后,就是在她们家中借住,而且要求就住在温芸迪的房间。在他离开的前一晚,张显存曾与村长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具体原因不明,但村长离开时身上竟然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之后张显存便将自己关了起来,期间老人还听到房间内发出过类似口哨的响声,像是某种乐器,之后就是摔打枕头,甚至还有女人说话的声音。第二天清晨,当他再次出门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凌乱不堪,窗帘也被扯了下来,为此张显存还付了一笔钱以示歉意。出于调查的缘故,我借口要上厕所摸进了温芸迪的房间,希望小张能够多拖一些时间。温芸迪的房间并不难找,屋中十分整齐,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灰尘积得不很厚,然而根据老人的说法,最后一次打扫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这让我产生了某种错觉,像是屋内的时间比其他地方流逝得更慢一些。
这里清理得如此干净,加上时间已久,即便有任何可能存在的线索,找到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然而我并不甘心。我沿着墙壁仔细搜寻了一遍,在角落发现了一处暗色的斑点,与昏黄的墙壁相比简直不知一提。我刮下一点在手指上,隐约传来的某种气味却忽然让我心里十分恐慌。我翻出腰包,找到紫外光手电筒。手中的粉末幽幽地散着肉眼几乎不可见的荧光。我拉好窗帘,又把屋门掩上,再次打开手电,骇人的画面跃然眼前。
墙壁上,许多人被一团物体逼迫到悬崖跳下,一只面目模糊的怪兽张开巨口,吞噬着掉下的人们。如果比例属实,怪兽光是头颅便有数十米宽。更奇异的是,怪兽身下像是乘坐着某种庞大的飞行器,比山峦还要高,比河流还要长,竟然环绕了整个房间,细节之处透露出某种外形简朴的装置。而在我的头顶,点点亮光遍布四方,绝非随意而为,乃是真实的星图。更令我惊讶的是,这怪兽的形象我曾在张显存的档案中看到过,难道这就是他留下的线索?某种来自外星球的生命?吃小孩的怪兽?潘?
怀着莫名的心情,我回到了外面,小张已经在暗示想不到什么新的话题,老人的兴致倒是渐浓,不停地表达对张显存找回温芸迪的感激之情,并为其失踪遗憾,末了还提到他还留下过几张合影。我趁热打铁提出借阅的要求,幸运地没有遭到老人的拒绝。翻找相片的时候,小张提醒我说不定其中会有什么线索。我赞许了他一番,便让他重新走访其余几个被拐儿童的家庭,看看能不能有更多的收获。
现在想起来,当时没有拍照记下屋内的场景,实在是最大的失误之举。尽管我曾安慰自己,这是因为相机在小张手中,而我只有装有简单工具的腰包,以后还有机会继续研究,便没有放在心上。没料到的是,我们离开后不久,老人便死于炉灶失火的意外,包括温芸迪的房间在内的三间砖房均被烧毁,即便想要重新复原也是不可能的了。然而这都是后话。
傍晚回到招待所的时候,小张怀里多了一摞实木相框装饰的相片,我则重新翻阅张显存的档案,希望能够找到更多关于“潘”的信息,却在无意之中发现了一条新的线索。档案中夹着十余张清晰度不高的彩色相片,拍摄的都是一个古怪的图案。那是歪歪扭扭的、像是被拉长的六角星,背景曝光得厉害,先前翻看的时候只被我当作是同一个物体不同角度的抓拍。然而我忽然意识到,假如这不是出现在同一个物体上的呢?我向招待所老板借来两张描红纸,把相片上的图案誊了下来,结果发现,这几张相片中的图案并不是完全一致的,换句话说,这是9个略有不同、却又是基于同一个模板描绘的图案。9个,和被拐儿童的数目吻合。
我赶忙回头翻看档案,张显存似乎已经知道这9个图案的来源,所以并没有明确写在其中,但通过前后段落留下的蛛丝马迹,我推断,每一个被拐孩子身体的不同部位,都有一个极其相似的图案。这绝不会是自然形成的。张显存认为这可能是拐卖儿童的主犯所为,通过文身对目标儿童进行标记。然而官方档案中唯一的一份活体取样报告否认了这种看法。那并不是后天文身的结果,而是某种自然色素的沉积,也就是胎记。
我找来招待所老板询问此事,老板露出了惊异的眼神,显然是知道些什么。据他回忆,温屯乡上辈人流传下来的说法是,此地的人都是黑龙王的后代,但黑龙王并非会给百姓带来福祉,它自遥远的天界而来,常年待在地下,在仆人的照顾下沉睡入梦,一旦醒来,将会带来无法预料的灾祸。每一年,黑龙王的梦都会结束,地上的人们必须依照仆人的指示采取行动,催眠黑龙王回到梦境。而每隔几年,体格敏感的儿童身上就会浮现出这种胎记,他们被视为灾祸的象征,预示着黑龙王对梦并不满意,作为被选中的童男童女,他们将成为侍奉仆人的人。
这不正是温芸迪房间里所描绘的画面吗?难道这与拐卖儿童有所关联?我继续追问老板,这些孩子要如何侍奉所谓的仆人?根据传统,这些孩子又最终会有怎样的结局?老板却摇头表示,除了这些相片,他也没有亲眼见到过所谓被选中的孩子,甚至这个传说的细节也并不是太了解。从他没说出的话中,我猜到了他身份的尴尬,大概他也是村长所描述的,受到限制的嫡系后人之一。
张显存并非民俗学研究出身,在调查档案的后半部分,他却脱离了案件开始转向了温屯乡的传说故事,并推测在附近存在一个庞大的洞穴体系,在洞穴内存在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在他的档案上还潦草地涂鸦着一些举行某种仪式的小人,并标注是某处的画作,但是却根本看不出他们是在做些什么。这种怪谈性质的信息自然无法取信,但毋庸置疑的是,他的失踪和这传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当我不知如何进行下去的时候,小张在相片中发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他所取得的相片来自于包括温芸迪在内的三名被拐儿童的家庭,而在每人的相片中,都出现了同一个少年,他大约17、18岁的样子,外表却令人过目难忘。少年的身体有些臃肿,脸部表情呆滞,是典型的唐氏综合症患者。我立刻询问老板这个人的身份,老板的脸上却第一次表现出了害怕的表情。我再三请求之下,他终于对我坦诚说,这个人是村长的儿子,天生痴呆,语言功能障碍,唯一会说的字就是“潘”。此事是温屯乡内的禁忌,不得随便谈起。然而“潘”的再次出现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原来“潘”指的并不是某种神明妖怪,而是一个人。张显存在这一点上犯了错误,从而走上了神秘主义的道路。
事不宜迟,我决定当晚出发前往村长家一探究竟。原本我还想带上招待所老板,但他极力反对把自己扯到此事之中,并以拒绝服务为由相挟,于是我只好问清方位后,与小张独自出发。温屯乡的用电习惯在那时才刚刚成型,街灯还没有配备,好在村长家位于风水最好的地界,背靠山峦远眺溪流,十分好找。不出一刻钟的时间,我们便摸到了他的院门。
院内没有开灯,也没有养狗,这一点在乡下极不寻常,但当时我并未多想便翻墙而入。借着初升的月亮,我观察了院内的环境,这里的装潢水平远超一般乡下的大宅,不仅左右厢房配置齐全,院内花草也都不是本地植物,应当是从外地购得。建筑风格并无太特殊的地方,只是与通常的规制不同,院内柱础十分方正,像是从哪里寻来的古物,上面刻有用粗糙线条勾勒的龙纹。无论如何,这里的建筑设置显然不是村长一职能够承担得起的,此人身上必有蹊跷。我与小张摸到后院,猛然听到库房的方向传来了鞭子抽打的声音。
我们连忙贴到门口,屋内除了挥鞭子的人和挨打的受害者,还有第三个边踱步边说话的。这人十分气愤,听声音应当是村长无疑,挨鞭子的大概就是我们在寻找的人。当我听到村长称呼另一个人的时候,嘴巴惊讶得无法合拢,小张从门缝中极力窥视那人的相貌,与档案中的照片十分吻合,她竟然就是一直登记在逃的从犯温莉莉。两人言语之间透露出,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奇怪的联系,甚至比血缘还要紧密。尽管隔着木门十分模糊,我仍然听出,村长想要他的儿子交代出某个被藏起来的东西的位置。后来的事情证实了我的猜测,他说的应该就是那些后来失踪的被拐儿童。被责罚的少年一直没有吭气,鞭打的声音一时间停住了,同时却响起了村长拐杖落地的声音,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抑或是少年看到了什么恐惧的东西,忽然大声叫了出来。
“潘!”村长的儿子扯着嗓子喊。忽然间,我的眼前昏暗地闪了一下,有些眩晕。里面的村长和温莉莉却安静了下来,接着响起了砰砰撞地的声音。紧接着,少年不知怎么摆脱了束缚,竟然一下冲了库房,把藏在门外的我们撞倒在地。我们连忙躲入草丛,希望没有被人发觉。村长和温莉莉却在同时破口大骂,对着库房内的什么吼了几句,温莉莉甚至还挥了下鞭子,两人随后追了出去。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只有紧紧跟上。起身的时候,我朝后面望了一眼,一无所有的库房里,灯光照耀的地方似乎有奇怪的阴影,但我也并不确定。
前面的人追得很快,我们必须集中注意力才勉强不被甩掉。然而此地我们是外来的陌生人,自然比不过他们,尤其进入树林之后,更是只能凭借声音追踪,于是很快便跟丢了。这时小张突然提醒我说,他们追击的方向好像我们发现舞龙的方向是一致的,而晌午我们离开的时候,在向导的建议下选择了一条上下山的近路。我当机立断带着小张找到了之前的岔口,没有几分钟我们就来到了土路上。月亮此时挂在空中,路上却显得更加昏暗。好在我们已经基本适应了这种环境,几乎是在同时,少年和村长的身影出现在了前方。
我们拔腿向前,土路似乎没有尽头。就在我怀疑是不是又跟丢了的时候,一座龙王庙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脑海中想到的形容词就是“厚重”。过去我也在乡下办过一些案件,其他地方的龙王庙基本只是一个祠堂,好一点的刷刷白浆。然而眼前的龙王庙是用未经打磨的石材建造,由巨大的长方体砖石堆砌而成,呈现出结实的三角形结构。顶端却又突兀地出现了中式的木制屋顶,瓦片和飞檐一个不缺,门口还摆放了一个不小的香炉,一眼就能看出是后人所为。四周挂满了系着石头的红色丝带,石头上还用白点做了标记。而晌午时出现的舞龙,此时就扔在地上,摆成扭曲的样子。
这座龙王庙看起来像是通往人类未知领域的入口,然而我们不能就此止步。少年的尖叫声从庙中传出,混杂着村长的责骂声。我定了定神,探进门去。正前方是一尊黑龙王的画像,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作品,时间太久已经很难分辨轮廓。庙内的空间比外面看小了许多,我判断应当有秘道存在,果然,画像所在的墙体只是屏风一样的构造,与旁边的墙体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角度,给人一整块完璧的错觉。此时没有必要再隐藏自己了,我和小张打开强光手电。进去的一瞬间,外面的声音消失殆尽,把我们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不出所料,通道一直向下,人工开凿的痕迹十分新鲜,空荡荡的通道里传来奔跑的声音,我们加紧了脚步。由于并未看表,或许追了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周围墙体上突然出现了一些诡异的壁画,人工的台阶也蜕变成了某种历经无数脚步打磨后留下的阶地。我凑近仔细观察,壁画的风格十分古老。我曾经去过一次敦煌,而这里的绘画似乎远远早于那个年代。画面上描绘了一种活人祭祀的场面,在一个黑色的环形的石台上,躺着几个身形明显是儿童的人,他们被架在某种叉形的器具上斩断四肢,仅仅留下最接近躯干的上臂和大腿。为首的人站在一旁,将斩下的四肢投入石台所包围的中央。后面的绘画表现的场景则更为怪诞,那些残疾的儿童似乎被某种会飞的女性所环绕,仿佛一同具有了飞行的能力。背景中似乎想要表现某种设施的存在,在丛林一样的岛屿上,竟有一艘楼台高筑的大船。我意识到,这里也许就是张显存在档案中所描述的那个山洞了。这样说,他确实可能曾经来到过这里,回去之后还将所见记录在了档案之中。根据温屯乡对外人接触舞龙和黑龙王崇拜的避讳,这很有可能是他与村长交恶,最终被逐出温屯乡的理由。最令我惊讶的是,被献祭的儿童身上,明确地画着六角星的图案。虽然在这些不知名画家的笔下,这个图案像是瘫软的爬虫,但无疑和我们在相片上发现的胎记是同一种符号。
这让我当下脖颈发冷,我所坚信的现实逻辑在某种形式上与远古的过去发生了联系,这通道深处还不知道存在着何种恐惧之物。然而跑在最前方的少年此刻发出了惨叫,伴随着的是村长愤怒的喊叫声。小张推了我一把,立刻将我从癔症一样的状态中惊醒过来,顾不上继续观察,我们急忙追赶上前。
没过多久,通道突然变得水平,展现出迷宫一样的构造。空间一下变得广阔起来,头顶甚至出现了穹窿一般的结构,表面却极其光滑,看不出工具打磨的痕迹,类似腐蚀而成,更像是某种巨型生物的消化道。然而四周出现的壁画却变得更加原始,仅仅用粗旷的炭黑线条进行勾勒,表现出怪诞而无法理解的场景。画面上的女性人类和某种长角的蛇类生物进行着舞蹈,紧密地缠绕在一起,我开始拒绝认为这是一种交合的表现,但随后的画面中,出现了一批由人向蛇人演化的图谱,最终竟然化为了和蛇类生物一样的形态。我不敢再看下去,抓紧强光手电想要刺透前方黑暗的空间。四周的石壁映照着光芒,隐隐似乎现出某种复杂的内部结构。不知道拐了多少岔路,我们来到了另一处洞穴,地面的痕迹证明有人曾在不久前跑过这里。我用嘴咬紧手电,双手扒住边缘跳了下去。
一张人脸登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心脏立刻停止了跳动,五脏六腑搅作一团,下身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强光手电滚落一旁,我抓住它的绳柄连连挥舞。接着小张也跳了下来,马上按住了我的胳膊。那张人脸一声不吭,眨了眨眼睛,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可以捉摸的欲望。人脸旁边,出现了第二、第三张脸,他们显得更小,眼中也更加无神。
我定下心,温芸迪这个名字跳入脑海,这三个人正是之前再次失踪的被拐儿童。我立刻反应过来,难道说村长的儿子,被他们叫作“潘”的那个少年,正是因为把他们藏在了这里,所以才遭到父亲的责打?眼前的三人像是中了某种催眠术,意识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们在洞里待得时间太长,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我命令小张带着他们返回地面,寻找派出所所长联系县级的公安部门,要求带人帮忙。而我自己决定继续向下,救出村长的儿子。
接下来所见到的事情,实在超过了我的所能够感知和理解的范畴,只能通过有限的语言进行描述。即便如此,这也比不上我记忆中百分之一的恐怖。那种刺入骨髓的邪恶气息,即便在多年之后的北京,在那些难眠的夜里我的躯体仍旧会止不住地颤抖。此案之后,我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噩梦,甚至最后只能依靠药物逃避睡眠的到来。我也见过不少心理医生,但没有人能够解释我那晚到底见到了什么。我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大概也是事务所最终倒闭的原因之一。不管怎样,我仍旧要在这里尽量复述当时的场景,并希望今晚能够睡得安稳。
小张离开后,我壮胆沿着洞穴向内前行,脚步却踉跄起来,地上的碎石不断增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腐臭。我把手电向下照去,猛然发觉自己竟站在一根肋骨上面。我感到肺部的空气被瞬间抽干,强光手电不受控制地照向周围,数不清的白色、黄褐色骸骨连绵不绝,堆积了几千,甚至可能上万年之久。前方不远处,就是之前见到的温莉莉。然而此时她已经不再活着,甚至看不出人类的形状,衣服之下的肉体以无法描述的方式扭转爆裂开来,内脏撒在陈旧的骨骼之上。数不尽的尸块散乱地涂抹在岩壁之上,像是感染的真菌一样相互勾连。我对天发誓自己听到了鼓起的肉团不停跳动所发出的砰砰声,哪怕那并不可能。
骨骸之地的正中央,村长和他的儿子相对地站在那里。村长抛弃了他的拐杖,露出了挂着扭曲的钩子的残臂,残臂的形状如此诡异,像是曾被某种动物咬掉一样。紧接着,四周忽然暗了下来,我意识到,这里还有第四个人,一个女人。几乎是在同时,村长跪了下去,少年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取代他出现的是一个赤裸的女子。我根本无法用任何词语直接地进行描述,但当我见到她的一瞬间,几十年岁月所积攒的欲火全部被她点燃,哪怕让我当即殒命于此,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然而,我脑海中无比清晰地响起了一个陌生而沙哑的声音,它告诉我,这个女人并不属于我。
少年出现在了我的身边,把手按在了我的肩上,先前被鞭打的地方不停地渗流着血液,但他毫不在乎。我动了动口型,想要称呼他“潘”,却看见他从袖管中掏出一支笛子,一支雪白的骨笛。然后他吹响了它。口哨一般的笛声刺穿我的耳膜,让我瞬间回忆起了之前听到的类似声音。那正是舞龙的时候。然而现在的声音更加清脆、令人无法抗拒。黑暗的黑暗中,某个庞然大物正在挪动,尽管我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
然后,周围的空间发生了诡异的颤动,就在我的眼前,村长的身体飘然飞了起来,和那个女人一起,被骨骸构筑的笼子所包围。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身体竟然也变得轻飘飘的,仿佛一蹬地就能浮在空中。一股机械的颤动声突然隆隆响起,眼前瞬间漆黑一片,头顶上开始出现点点星光,竟然和温芸迪房间中的星图一模一样。仿若漂浮在茫茫宇宙之中,我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进入了那艘来自无尽虚空的飞船。而这飞船早已与洞穴融为一体。笛声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黑暗深处竟应和地响起了同样的声音。女人像是得到了指令,温柔地抱住了村长,在他的身上蠕动。随后,那女人爆裂开来,成了一团不断膨胀,散发着腥臭的肉团,无数只眼睛在上面诞生凋零。我张大嘴巴,发出无声的呐喊。那恐怖的怪物开始移动了,它就在黑暗中爬行,披着毛发的身躯盘绕在我头顶的空间,我相信自己看到了巨大的、沾着腐肉的利爪正在缓缓伸出。少年扯了我一把,像是被唤醒了一样,我手脚并用,发疯一般连滚带爬地向来时的通道跑去,强光手电在岩石上摔得粉碎,我最终一头磕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后来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沈阳的武警医院。一旁陪护的小张告诉我,我是在龙王庙外面被发现的,只有我一个人。陷入深度昏迷的我被立刻送到了县里的卫生院,接着在老领导的帮忙下转到了沈阳,到我恢复意识,已经足足过了半个月。期间发生的事情,只能由小张一点点地讲述给我听。
温芸迪和另外两个孩子最终被平安地解救,随后被送到了北京接受检查和进一步的恢复性治疗,医院的专家持有乐观态度,尽管我对他们恢复记忆并不抱什么希望。温屯乡的拐卖儿童案在官方发现新的证据后,得到了进一步的解释。作为主犯的妻子,温莉莉在几年前就与村长相互勾结,利用温屯乡的迷信思想,怂恿村民将那些长有胎记的孩子送到龙王庙的地下洞穴中,经由村长暂时照顾,等待时机成熟便由温莉莉联系主犯带往他处。至于那些相同的胎记,后来被证实确实是文身的结果,鉴于当时官方仅仅递送了一份样品,出错的可能性的确很大。当温莉莉选定合适的儿童之后,便由村长借故身体检查,为其文上黑龙王的图腾。所采用的颜料,大概和那条舞龙身上的黑色油彩也有些关系。村长的儿子在整个案件中,似乎是扮演了看护儿童的保安一类的角色。根据推测,当村长诱拐温芸迪之后,触发了原本低智商的少年心中的某些隐藏的情愫。拐卖儿童一案破获之后,温莉莉便在无人注意之下潜回了村长家中,本想联合村长杀人灭口,未想少年先行一步把几个人藏了起来,还就藏在龙王庙下的洞穴之中。至于村长和温莉莉私下的关系,官方并没有明确提及。
然而奇怪的是,公安部门对龙王庙进行调查后,并没有见到我们那天所走的深不可测的连环洞窟,而是发现了一处小型溶洞,溶洞中也确实有人生活过的痕迹,还找到了温芸迪的一些衣物,从而证实了官方的推测。当然,我没有跟别人讲述那洞穴中曾经发生的事情,也没有提起过关于洞穴就是某种宇宙飞船的猜想。因此村长、温莉莉,还有村长的儿子,直到十余年后的今天,依旧下落不明。而我,也依旧没有搞清楚,张显存在温屯乡到底经历了什么,最终的下落又是如何。
我和小张约定,以后不再提起此事。回京不久,我就有了做噩梦的毛病,事务所倒闭之后,我开了一家素斋馆,我们两人也就逐渐少了联系。但他结婚的时候我是在场的,新娘不是别人,正是结束治疗后康复的温芸迪。这时候温屯乡的样子已经大不一样,在政府补助下,不少外面的资本被引入,龙王庙的位置也被化学工厂所取代,这或许算是某种讽刺吧。我试着旁敲侧击当年所发生的事,她自然是没有丝毫的印象。不过当我提起村长儿子的时候,她倒回忆起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尽管村长的儿子是痴呆,只会喊“潘”,但同乡的小伙伴们并没有叫他“潘”的习惯,而是直呼其名。第二件事是,村长的儿子不仅仅是大脑发育不良,肢体上还有残疾,据说出生之后,屁股上长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生有蜥蜴一样的鳞片,被接生婆一刀斩断,只留下了一小段,游泳的时候会随着身体而晃来晃去。
在某些失眠的静谧夜晚,我仍然会反复琢磨这一无疾而终的案子。假如“潘”说的并不是村长的儿子,那说的又会是谁呢?有时候我会想,那隐藏在黑暗之中梦魇一样的怪物,到底是什么模样?温屯乡地下的未知空间,实在是有太多无法证实的存在。尽管如此,我却很确定一件事,哪怕没人目击作证,我也清楚当晚在洞穴,或是飞船之中所见到的,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那根骨笛,当我在医院醒来时候,就安静地躺在我的衣袋里。自然,我从来没有吹响过它。
但我并不仅仅是因为恐惧召唤那不可名状的存在,而是因为在警校时,张显存曾经发生过一次事故,左边的小腿断成了三截。而这根用胫骨制成的骨笛上,有着两条一模一样的愈合过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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