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伊念伊



 1931年 上海 龙华镇 

老龙华镇今天也格外热闹。

贩糖的老头儿自城里回来,说路上见卫队又押着几个革命党人进了监狱。

待消息从镇西传到镇子东边的时候,这个故事就变成了几个革命党人趁着夜色冲进淞沪警备司令部,给门口的守卫捉住了。

哎呀,胆子这么大哩!卖油条的胖子大笑起来。

油条在锅里翻腾着,嗞啦嗞啦,胖子拿长筷子给油条翻两个身,就夹起来,放在铁笼里滤去油水。

一根油炸鬼,一份豆花!拄着拐棍的老头子走进来。

好咧!摊主应道。

早点铺子上几个熟人闲聊起来,谈到北边的荒地这几日又杀了革命党人,又怎么有野狗把骨头叼到大路上,吓人得很。革命党人是要杀掉的,可是现在不时兴杀头了,都是枪决,这就没什么意思的了。枪决处刑的时候声音极大,站得太近保不好还会给流弹打死,所以也不比从前,现在杀人的时候都不许闲人围观。

即使这样,流弹也不时飞入邻近的农田,偶尔造成一点小小的伤亡。听说子弹还打到过一个种玉米的老头子,于是人们嬉笑着谈起传闻里那个可怜的老头,他怎么样好好地耕着地,又怎么样忽然屁股一痛,一摸一手的血。

最后,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被杀了的革命党,端着豆花坐在门口的老头子敲了敲拐杖,说,以前到了午时还能去市口看杀头的,现在就没有了。

话里好像还带些惋惜。

 

龙华镇往北走上三公里就是淞沪警备司令部,国民政府在淞沪地区的最高军事机关,司令部旁紧挨着一排矮小平房,便是龙华监狱。监狱关押政治犯为主,因而条件比起其他地方好一些,但犯人通常住不久——监狱旁边紧挨着就是刑场。

不知是有意无意,每次刑场启用的时候,枪声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落进每个人的耳朵。

这天早上,监狱里的人们又听到了枪声。

那个声音早已衰弱得难以分辨,遥远的路途上,子弹穿过空气的啸叫声,还有那些杂乱的、凛冽的回响都悄然泯灭,只剩下它飞出枪膛时那一下尖利的响声。

可所有人都捕捉到了这细小回荡着的声音。牢房里那么安静,呆久了,听觉和视觉似乎都会变得格外敏锐。

隐没在黑暗里的人们现在都坐了起来,眼睛睁着,直直地盯着西方的白墙。

站在门口的守卫难以察觉地挪了挪脚步。

“砰,砰……”

接下来是一串很急的枪声。

回音混杂在一起,数不清数目。

“砰砰。”最后两声连在一起,也许是处决时出了什么意外,要补枪。

 

终于有人说话了,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一个长长地叹气。又能说什么呢?

不久之前一队警卫走进来,送进了七个人,又顺势带走了七个人,名义上说是要转移到南京,可每个人都清楚是什么事情。

七个年轻人渐次走出牢房,一样的消瘦,苍白,精力憔悴,在他们的眼里,名为理想的火焰有的灭去了,有的还在燃烧,但那都无所谓了,结局都一样。

铁镣铐撞击地面的回音出现,又消失在通道尽头。

 

再没有人接话了。铁栅栏隔开的牢房里依旧是静悄悄的,脚镣轻轻晃动着,碰出叮叮的响声。

秋日正好。

外面的世界里,也不知是白日还是黑夜的。

 

 

1967年 上海 徐家汇 

许念伊有时候也会猜想,她的这间实验室还能用到什么时候。

实验桌上放着一台机器,机器没有外壳,管路就暴露在空气中,粗朴丑陋,不同的接口上挂着许多个轮盘,比普通的床头柜大不出多少。只有许念伊一个人知道,这台她单手就能提起的机器饱含着她十多年的心血。她想把它带回家里那个小钟表铺,可要这么做又很容易被当成小偷。机器是她一手造出的,但名义上还是归学校所有。以她的身份,万一有谁指认她偷了东西,她丈夫都保不了她了。

她的指尖划过一排机器表盘,最终停留在标注10^-4的那一个旋钮下面。17,19,31。

随着她转过旋钮,表针也在轻轻地颤抖着。

墙壁像是在向后退去,窗外冬日的萧索也渐渐模糊,甚至风自门缝穿过的呜咽声也消失了,整个房间一下子变得格外开阔,许念伊紧紧盯着指针的尖端。

39,41……她轻轻地念出数字。

忽然间,一个尖啸的声音自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钻出来,余响回荡在房间里,接着许念伊听见了枪响。

这是第三次!

声音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明亮。

但惶恐很快淹没了她,成功的喜悦只消一瞬就冷却下来,她左右张望着,怕有人听到这声响——她本以为声音不会那么大的。

“——许教授?许教授?”

她心里一揪。

那是她的学生,政治审查下来绝没有疑问的红二代,小姑娘从小就是干部一路升上来,能干得很,不像她祖辈成分都不好,能够留在学校都实属侥幸了。

有时候许念伊也挺羡慕她的,一路走得那么顺利。而她呢?她根本就不曾拥有过自主决定的权利……家庭和时代推挤着她前进,没有自由,没有第二个选择。

“怎么了,听动静好大的,没事吧?”

“没事,椅子翻了而已。”椅子翻了哪能有这声音。许念伊自己也想。不过也无所谓,有个借口总比没的好。

“小心点啊,别磕着了?报告写完了,放桌子上,团委还有会议,我先走了。”女孩鞠了一躬,走出去。

“好。”

她苦笑了一下,女孩心地一直善良,她要怕什么。

可环境使然,她早已经是惊弓之鸟了。

上海比起北京来倒是好一些,听说首都自文革开始后已经死了许多人了。毕竟是政治中心,但凡有什么事情,总是会来得更猛烈些。幸而她家住在公安局的家属大院,大院里大都是随着解放军南下的军人,在1966年扫荡过全国的风波里,唯独这个地方显得格外宁静。

她拿了张纸,花体的钢笔字写下女孩的名字,把那份报告放在文件包里。她是个地主的女儿,七岁就上了小学堂,学文还要追溯到更早,写得一手引以为傲的好字。

几十年的生活给她留下的烙印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削掉的,但是时势所迫,她在笨拙地学着另一种生活方式。

可笑的是,她奋力拼搏了几十年,最终却还是要依附于别人的保护,才能勉强生存下去。

她的爱人徐白在公安局已经升到了副局长,风雨初来的时候,他凭着自己的关系保了她的职位,却也断送了他自己的晋升之路。其实那个男人完全可以像很多人一样检举揭发她。她没有退路,她是个地主的女儿,她也确实浸润着所谓的资本阶级生活方式成长;而他则是彻头彻尾的平民,祖上三代都靠着微薄的田产维生,如果——如果那个男人愿意和她断绝关系,在他的履历上又能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徐白不愿意。

徐白是很简单的一个人。

可在许念伊心里他就是个迷。

并不是因为徐白这个人本身,而是因为……另一些东西。

 

许念伊坐在实验室的窗前,梧桐树早就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没有一丝生气。上海难得地下雪了,无数关于过去的思绪像窗外的雪花一样飞舞,所有的经历和巧合拼就了她现在对于世界的认识。

就在几个月里,她的研究突飞猛进,最后的那条线索像珠串的花绳一样把她十几年的求索与积累全数串联起来。她只差最后的实验验证和论文撰写了,那里还剩下几个解不开的谜题。其实以她所解出来的那一部分,已经足够成为一个惊世骇俗的突破了。

但她不敢把文章拿出来,她以那一代人特有的政治敏锐审阅了全文,知道那一篇论文足够要了她的性命。她出身已经不好,更是不敢留下什么把柄。二百页的稿纸,十几年的心血,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离最终的结局只差一步,可她甚至不敢向别人提起,她把认识的教授都列出来,划去没法完全信任的,划去疯了的和过世的,最终却一个都不剩了。她又能怎么办?她甚至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想要逃到国外去,她很快自行否决了这个念头,她看得懂洋文,却不会听也不会说,出了国只会死得更快。

 

1967年冬天,红卫兵闯进家属大院,抄了许念伊家隔壁的房子。

女主人哭哭啼啼地站在街口,那家的男人搂着她,沉默地注视着年轻人们把他母亲留下的一箱瓷器茶具从床底拖出来,一件件摔得粉碎,传递了百年的吴家家谱落进煤球炉子里,烧得连灰都不剩。

也是1967年冬天,许念伊烧掉了她的论文。

她拿来一个铁盆,把手稿撕碎,堆在一起。一百一十九页手工誊写的稿纸,还有五倍厚的草稿与笔记,她撕了一整个上午,又花了一整个下午,把纸片一片一片烧掉。她呆呆地望着升起的火苗,看火舌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看规整的钢笔字合着稿纸一起碳化卷曲变黑,看烟升上云端,像在与她的过去和理想告别,她好想放声大哭,可她已经伤心到不会流泪了。

那份痛楚会在之后漫长的岁月中伴她而行,但为了活下去,她别无选择。

她还想——至少活过这个冬天。

她不知道春天什么时候会来。


 

1927年 江苏 无锡 

许家大院落在无锡城北,许家贩茶为生,坐拥城北大片茶园,在无锡和上海各有两家分号。无锡出早茶,许家借唐朝茶圣陆羽评定的天下第二惠山泉打响名头,号称以惠山泉浇灌,茶得此水,皆尽芳味,生意也算兴旺。事实上惠山泉水名扬天下,绝不可能拿去浇茶,清水浇茶茶树也必然长不好。茶园在山下取水,几路泉水河水混流,早不知源流何处了,何况水里还要掺进沤好的粪肥。

这天许家来了位生人,许念伊时年十三岁,小姑娘本来在厅堂里抄写分发到邻家的贺文,见二哥二姐跑出去,也便跟着去看热闹。

来的是个年轻人,倒也不怕生,进门便作揖问好。许念伊上下打量着这年轻人,皮肤黝黑,肌肉分明,一身衣服朴素简陋,全然不像商人家的儿子。

管家先生说这年轻人叫徐白,年方十七,由一位远亲托付来读书的,出了年就要和许小姐一起去上海念公学。

许念伊觉着更怪了,十七怎么才刚刚读完高小?

后来许念伊晓得,徐白祖上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子,母亲很早就去世了,靠父亲一个人操持几分田地勉强维生,以徐白家的条件,本来连识字的机会都没有。但徐白力气足,水性好,机缘巧合,救了个失足落水的盐商。那盐商就是许家远亲,为了感谢这位恩人,也算积累些德行,便许下要认他做干儿子,供他读书。

徐白天分好又勤学,读了四年,中间还跳了两级。盐商也是爱才之人,便说,你我有缘,索性你去上海念书去罢。

这便是徐白和许念伊的第一次见面。

 

出了年,许念伊跟着二姐一起去了上海,随行的还有那个远亲托付的乡村小子。

两个年轻人都寄住在许家上海分号的仓库,小小的石库门一楼搁着茶叶,二楼隔成几间住人。隔三差五有下线的商贩来进货,两个年轻人便帮着忙记账。

徐白是个直性子,字写得也糟糕,许念伊看不过,便去教他。

那也没什么用处啰。徐白小声抱怨。

许念伊转头就走。

许念伊是瞧不起徐白的。

 

在许念伊所有的记忆中,她的人生都是被规划好的。作为一个茶商的女儿,她读了书,学习礼仪和修养,只要端坐在那里,岁月静好,留待父母给她物色一个合适的联姻。

她是许家最有才华的许小姐,相貌姣好,性情淑雅,不出意外,她也会成为许家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她学礼仪,也学文化,进了上海的女校,听说还会教些形体和声乐。那就是她要做到的一切了,所有举动都应当真正符合上流女子的身份。

徐白于她而言,本来只是寄住许家的农人罢了。

两个年轻人也不过同居一个屋檐下,关系不冷不热,直到徐白跳了级考取附中普高的理工学部。

一年里徐白不断变化着,少年变得更有耐心也更加懂得规矩,细心如许念伊,这些细节她大致都看在眼里。

最后那跳过的一级更是让她对于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考虑到他比同级生大了四岁,也许倒不算太离谱。

徐白很是得意,总是拿着他的课本晃来晃去。

“女校不学理化。”

“那可不好。现在都讲究西学东渐,要实业救国。”

“你这都哪儿看来的?”

“报纸。”徐白缩了缩脖子,“理化好哇,你看街上的汽车,怎么跑得那么快?还有船,铁路,靠的都是这一套。学文你能造那大炮火枪打起来?哎,你要跟我学吗?”

“没兴趣。”许念伊又转身走了。

“奇怪。”徐白嘟哝着。

但许念伊当然是口是心非。

尤其当徐白天天念叨着国家危亡的时候。许念伊意识到,短短一年的生活已经将徐白塑造成了截然不同的人,他善于改变,也不惧怕改变。

比起徐白,许念伊反而对他说的国运与国难印象清晰得多。越是大户人家越是能够接触到更多不同的人,商人家的儿女又怎么可能不食人间烟火?一切的苦难,悲伤,她都看在眼里。她还能捕捉到更多细节,衰落的小铺面,满面愁容来进货的妇人,还有冻死在门口的叫花子……

实业救国,实业救国。

她反复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她第一次和徐白说话。

然后徐白成了她的老师。

 

这一年初春的时候,徐白给许念伊送了只燕子风筝。

风筝以竹条为骨架,糊上一层白纸,画上燕子的纹样,不如集市上手工艺人做的精细,却能看出来亲手制作的痕迹。

似乎为了显示手工制作的痕迹,燕子风筝的背面还写了四个大且丑的毛笔字,实业救国。

许念伊收了礼物,又好气又好笑,过一会儿却又有些心慌,她想去找徐白,却发现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又出门了,只好留了个条子,却斟酌了半天才下得了笔。到了徐白的小隔间门口,许小姐犹豫了半晌,还是推门进了房间,放下字条,却只见墙上贴着她之前写给徐白的笔迹。

她捏着风筝,手心里不自觉地出了汗,望着商号高高的房梁,不知所措。

她忽然意识到那种情绪,那种在乎的感觉——就好像诗歌里写的——叫做爱情。

 

 

1931年 上海 福州路 

可是许小姐不能拥有爱情。

她将会嫁给本地负责工商业的地方官,这是很久之前就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官商联姻,门当户对,对双方而言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但许小姐至少还能光明正大地和徐白呆在一起——学习理工是个能被接受的理由。

那就足够了。许小姐想。

当春天跟着冬天的脚步来了,又再一次步入夏天的时候,许小姐就看着星空,希望这个夏天变得更长一点,变得很长很长。

要是她能够选择,她愿意和徐白呆在一起。可她毕竟是许家的女儿,商号在风雨飘摇中生意日渐衰颓,她理当负担起她自己的责任。

她不能拥有属于她自己的爱情。

 

1931年的夏天格外燥热,但若是留心报纸的人,都能嗅出一丝暗流涌动的味道。中华的实力今不如昔,两个邻国都对广袤富饶的东北平原虎视眈眈。

尤其是日本。1929年的经济危机之后,侵略扩张似乎成了思想的主流,尽管大多数国人都对邻近的岛国嗤之以鼻,许念伊却真的开始怀疑,五千年的积淀是否已然崩塌殆尽。

许念伊摇摇头,注意力又回到面前的账本。

年前又加了税赋,整条街上的商户怨声载道,可又没有办法,茶税加得格外多,压得许家喘不过气来,茶价一涨,卖得又不好了,恶性循环。许念伊看着惨淡的账本,算起盈亏来,更是只得叹气。

商号里的伙计只听到啪的一声,年轻人缩了缩脖子,转头来看,只见许小姐罕见地扔了账本,往楼上走去了。

伙计嘀咕着,这小姐大概又是去找那后生。

许家商号里,许念伊喜欢徐白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倒也没谁去点破。大家都晓得许小姐格外守规矩,棋子只要按着布局落下就足够了,她心里想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两个年轻人也格外低调。她始终没有对他说出过我爱你一类的话,他也没有,就像所有来自山里的男孩,样貌上豪放,骨子里却是那么害羞的年轻人,他们的爱情不需要言语,更不需要什么含情脉脉的句子。

如果这时候徐白点破了这件事情,许念伊不知道她到底会怎么决定。徐白总是能用最朴素的话把道理捋得明明白白,可许念伊也有自己的坚守自己的底线。

她在心中排演了无数遍可能的情境,只是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她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她是许家的人,商号的经营供她吃穿用度又读了书,但另一方面,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告诉她她应该好好想一想。总体而言,她相信如果徐白真正要说到那一件事,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但她再没等到那一天。

年初,公学闹起革命党,许多年轻人都入了会,本来倒也没什么事情,可这几天开始,有巡捕去捉人了。许念伊听说徐白的学校少了两个老师,一下子急了,冲上二楼,径直推开徐白的房间,却只见那里杂乱摊着打印机与印刷好未印刷好的报纸,少年盯着她,一脸惊慌失措。

天晓得,办那报纸竟然也有他的一份!

7月末,徐白忽然消失了,没有留下口信,没有留下字条。

两天后,被捕的消息传来,许念伊愣在当场,几乎晕了过去。她晓得这消息意味着什么。

——他才只有二十一岁啊!

 

1931年 上海 福州路 

福州路的人们好久都没有见到许小姐了。有人说许小姐疯了,也有人说她只是身体不好。

许家分号的老板娘头疼得很。寄住在店家的这小姑娘月初生了场大病,高烧烧到糊涂了,医生说只差一点就断了气。病完后就天天哭哭啼啼,喊一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名字。徐白,徐白。老板娘以为是哪家亲戚有个许白,小姐摇摇头,硬说是人姓徐。许小姐说徐白是给当革命党人捉住了,在龙华镇枪毙了,老板娘让手下的商贩去打听,那天龙华镇确实杀了七个革命党人,却没那个徐白,也没有姓徐的。

老板娘断言是许家小姐疯了,许小姐却说是大家都疯了,徐白在这儿住了4年多,怎么没个人记得。

老板娘笑笑,说,那随你认为哩,小姑娘。

 

许念伊开始不信,可一点一点回忆,发现尽是大片的空白,以仅有的那些部分去找,现实和记忆却总是合不上。

比如二楼的杂物间一直堆着坏掉的缝纫机,以粉尘和蛛网的厚度来看,三年之内那里肯定没有住过人。又比如许小姐记忆里的那些书和本子,她抄下的句子和诗词都不曾存在过。

许念伊最后都不得不承认,这里不可能曾经存在过一个叫做徐白的人。

或者说徐白并没有存在过。

但许念伊没有办法相信。有趣的是,当记忆和现实矛盾的时候,人们似乎更倾向于去相信自己的记忆。

 

也并不知道幸或不幸,婚事就这么搁置下来。

当那位机敏的政治家打听到许小姐疯了的流言之后,他便再没提起这桩本就和利益纠缠不清的婚事。

分号上上下下都念叨许小姐不争气,甚至老板娘都禁不住说了几句,许念伊受不了刺激,便只是嚎啕大哭,这下老板娘又慌了,只好好言劝着,开导开导。

讽刺的是,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了她不曾得到的选择自由。

 

1935年,神志恢复的许念伊在家修养的同时潜心学习三年,考取国立交通大学,修读机械工程专业。1937年,抗日战火燃起,学校转入租界,许念伊留校。四年后,租界沦陷,学校整体西迁,许念伊随大部队一并前往重庆。

她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个眼中燃烧着理想的少年。当窗外隐约的轰鸣声提醒她战火逼近的时候,只有那个影子能够在那些的夜晚给她带来一份少有的安心。

但去挂念一位逝者和她的理想是相悖的。

况且她要关心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在之后的岁月里,徐白的影子渐渐隐没了,她开始渐渐相信,从来不存在徐白这个人。

 

 

1949年 上海 徐家汇 

这一年,上海解放,许家已然家道中落,许家子女一共十一人,二人早夭,一人死于战火,一人下南洋经商再无所踪,余下四男三女散落四方,大哥和二哥接管了商号,商号在盘剥之下及时收手勉强靠积蓄维系了下来,却元气大伤,许家不再贩茶,做起了杂货生意。

许念伊于机械工程系修业完毕,抗战西迁中转投物理学方向研究,1945年抗战结束后,随重庆西迁大部队复员上海,时年35岁,仍未嫁娶。这时候的姑娘,过了三十就已经到了要给人嚼耳根子的时间,可许念伊丝毫不在意,许家家道中落,父母已做不了主,况且也没人敢强迫她,怕她又犯病。

她也并不着急。她所爱的人,她所爱的世界在1931年的那个秋天已经离她而去。在奔波彷徨的二十年中,她再也没有找到过那么一对可以依靠的臂膀,也再也没有找到过那份名为爱情的在乎和牵挂。

在这个国破山河的年代里,她目睹了太多离别和感伤,她有时候觉得,她可能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爱和被爱的能力。

千疮百孔的江山有太多的伤痛需要弥补,有太多人需要拯救,她怀揣着实业报国的理想走上了这条路,却又不知该走向何方。

 

这是1949年的夏天,解放军进了上海城,本来于许念伊而言,一切仍旧平常,但那一天许念伊骑着自行车自华山路一路前行,生平第一次摔了车。

她看到了徐白。

她怎么会认错,那张满溢着热情的脸。

喂,徐白——

她哭着大喊。

她其实只是对自己大喊,那份尘封了多年的回忆倏然涌上心头,但她意识里明白,即使徐白真的存在,在1931年的那个秋天,徐白也必死无疑。

她知道那个人会继续前行,他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份子,和许念伊从没有,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但那人茫然地转过头来。

 

徐白毫不怀疑他自己的记忆力。他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女子。

徐白也没有救过一个许姓盐商。他在江苏海门县的小渔村长到十六岁,父亲去世后,穷得无以为继,投靠了解放军。驻扎徐州时,因一贯的敏感和好记性,徐白能记下全营人的面貌和姓名,班长惊讶于他的才华,推荐他去当警卫员,警卫员当了不久后,徐白又被首长相中,成了他的贴身警卫。

这一当就是二十年。

徐白跟着首长从徐州北上至菏泽德州一带,又随着解放的步伐一路南下,最终到达上海,上海解放后,便准备定居下来。

徐白迷上了许念伊。

他生命中没有女人,只有枪,兵营和无数个不眠的夜晚。许念伊像是一道闪耀的阳光照进他的生命中,那是他根本无法阻挡的魅力。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他配不上这样一个女孩,但他还是付出了自己全部的努力。他骑着自行车,提着自以为算得上贵重礼物的绿豆糕跟在许念伊的身后,傻傻地笑。

他当然不知道背后所有的故事。

但在他坎坷的一生中,他珍惜每一份爱和牵挂,他相信最朴实的道义,如果他有幸能娶到一个女人,就要全心全意对她好。

 

1968年 上海 徐家汇 

许念伊仍旧疑心这是不是一段好姻缘,她有时候也在想,她爱上的究竟是这个徐白,还是另一个她脑海中的幻影、那个会写诗和情书的徐白?

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徐白倾尽全力对她好,做得问心无愧。

在她充满了无助无力无可奈何的人生中,至少她在最重要的这一件事上,她自己为自己选择了道路。

也是从徐白的出现开始,她放弃了所有有关核工程方向的研究——大概是有些自私地——转身投入更加前沿,更加接近物理学真理的领域。

 

许念伊在一生中曾经认识过两个名叫徐白的人,他们那么相似,像是同一个细胞分裂出来的,可他们生命的轨迹又截然不同,矛盾和偶合纠缠在一起,让许念伊很难分清楚到底谁是谁。

徐白真的曾经在她生命中出现过吗?抑或他只是一个她放不下的幽灵?

很多人说那时候许念伊疯了,她在梦里虚构了一个叫作徐白的情人。可是,如果徐白只是她的臆想,为什么许念伊能够猜到一个十几年后才出现的陌生人的面目声音与名字?如果现在的那个徐白就是曾经的徐白,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为什么有着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徐白不可能活下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活下来。

可他真的又一次出现了,以同样的热情洋溢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

 

那时候的记录早已轶失,如果她要在有生之年得到答案,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回溯时间。

她要选择物理学中最不可思议的一个方向,她选择去挑战时间。

她清楚这件事有多难。已知所有的观点都在指向同一个答案,时间无法逆转,也许她一生都无法触及真相,也许她一生不会得到答案,但如果她不去尝试,她会后悔一辈子。

 

1968年。

 

她了听到自己的声音。

许念伊听到了自己十七岁的声音,清清朗朗,读着一份无产阶级革命的宣传册。

 

这是世界的第二个漏洞。

她烧掉论文后的第五个星期,许念伊,时年,听到了她十七岁时的声音。

但那个声音不是她发出的。

她不曾加入革命党,也不曾读到过类似的小册子——她至少要等到十年之后才会第一次看见。

但她知道为什么了。

因为有平行的宇宙,无穷无尽的平行宇宙。

每一个可能性都在同时发生。

她在1931年的7月离开了自己的那个宇宙,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也许是她和这个世界的许念伊对调了。

而通向这个答案的线索就是许念伊自身。

七年前,许念伊开始发现,随着仪器精度的上升,试验数值总是在出现奇怪的误差。在微观物理的领域,一点点的误差足以得出改变世界的结论,相对论效应作用在水星上导致的误差也不过四十三角秒而已,但这微小的误差却决定了牛顿力学到底是没能触摸到全部的真相。

当她把数据带去研讨大会,人们却嗤之以鼻。

在挣扎了整整一年之后,许念伊发现,误差的源头是她自己。

理智告诉她,人的新陈代谢在带走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但随着进一步的探查,她发现那些微小粒子的属性和采集自周边的样本有着细微的不同,而它们倾向于互相吸引,就改变了许念伊身边的微观粒子排布,进而影响了实验结果。

 

一九六七年晚秋,第一次试验成功。一九六七年夏,她把蚂蚁送进了过去,然后是一只蟑螂,和老鼠。也许她还需要更大的活体试验,但她只能到此为止——鸡,兔子甚至鱼都显得太过奢侈了。

 

1968年 上海 徐家汇 

十月五日,徐白外派江苏工作一个月,而就在他出发的当日,许念伊把一封写着徐白与许念伊断绝联系的信件塞进了公安局的公共邮箱。

那是她写的,模仿了丈夫的笔迹,她对自己的书法格外自信,那些笔迹完全足以以假乱真了。

她的存在堵住了徐白一切上升的途径。他爬得足够高了,已经能够保下徐白,但他不应该仅此而已。她欠他太多太多了,这一封言不由衷的信件对于过去的那些恩惠而言,只能算作微不足道的补偿。

接下来她会去启动那台机器。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根据她不完全的推演,如果能量不足,她会以可怕的形式失去自己的某些部分,她的一部分会被挪走,以起始点为中心,按照波峰和波谷间隔十五厘米,失去不同的质量。然后能剩下什么,她自己都不敢想。

但最好的情况下,她会回到过去,回到1931年的世界,成为一个观察者。

她不可能改变世界。即使把她的全部身体转化成能量,那仍然只是渺小得不足言说的一点点能量。

 

她在等待着变故的发生。那封信发出去就指向这样一个未来。

但她从来没想到变故来得那么快。

十月七日,徐白外派江苏的第三日,一群女学生冲进了公安局大院。

在许念伊的想象中,她应该扮演一个镇定自若的神情,好像说,啊,终于来了。但她做不到。只有亲身经历才会知道,疯狂的人们是多么可怕。即使是女孩。

她尖叫着,合着那些半兴奋半愤怒的喊声。

貌似柔弱的女孩动起手来并不缺力量,冷不丁一个耳光过来,她脖子一下子别住了。接下来又依稀听出几个词语,地主的女儿,反动派,还有更多的声音汇聚在嘈杂与耳鸣中——她听不见了。

世界渐渐退去,就像她听到枪声的那个冬天时一样。

年轻的女孩们反剪住这位教授的双手,一路高歌把她押到了邻近的高中。也并没有人在上学,女孩们三三两两聚在操场上,那些女孩最后剃光了她的头发,嬉笑着,列队离开。

许念伊半睁着眼睛。女孩们在夕阳下的面孔那么年轻,那么灿烂,那么纯真,好像天使一样。

许念伊的头发散落在地上。

 

她的姿色早已在年华里逝去,那本来也不是她用以安身立命的东西,但没有哪个人是不在乎美的,也没有哪位女子能接受这一番羞辱。她在最黑暗的岁月里不曾觉得绝望,但是在此时此刻,她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未来。

 

她看到镜面中的自己,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疯了,在那一刹那,所有生的希望已然消失。

她可以冲向任何一栋楼的顶楼,从四楼或者五楼或者六楼的天台一跃而下,或者——她残存的理智忽然间苏醒了,她得回去,她不知道怎么做……但她一定会回去。

许念伊奔向学校,四楼楼梯拐角,左拐。

39,41,她把那个旋钮猛地拧到头。

 

3,2,1。

一间物理实验室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一位剃光了头发的反动分子一起,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

物理楼的顶楼和墙板一块消失,有人报告称还听到了枪声,尽管最终检验人员连一点爆炸物的痕迹都没有找到,事故还是被定性为人为制造的袭击事件。

 

许念伊永远也不会知道,徐白最终也没能因为那封断绝关系的信件得到任何恩惠,相反,很多人都猜测他对许念伊的研究有所了解,因而才提出断绝联系的请求。甚至有人猜测许念伊在密谋制造高能武器,她曾经的核物理背景更给这个推测添上了一点可能性,徐白在失去妻子濒临崩溃之际又被迫一次次回忆,叙述她生活中的点滴细节,并且断断续续接受了长达半年的审查,之后还因此解除公职,一直到一九七六年才重新启用。彼时徐白已然心灰意冷,在任上无功无过地又混了四年后告老还乡。

但是,许念伊至少还能一厢情愿地以为,她的死终究给她的爱人带去了那么一份微不足道的安宁与帮助。

 

 

第一千三百四十个世界 1965年 上海

 

许念伊睡着了。

在枕边站着另一个许念伊,一个无人能看见也无人能碰到的幽灵。她又朝前走了走,不是在空间中,而是时间往前的那个方向。

睡着的中年女人惊醒,猛地咳嗽起来,像要把肺咳出来似的。不久之后她又躺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呵嘶呵嘶的声响。

幽灵又动了一动,穿墙挪出窗外。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许念伊壮志未酬,1965年秋天,一切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炎去世。也许这不算是坏事,那时候,她还以为她和她的研究拥有着无限的未来。

许念伊只是观察者。毕竟,无论怎么想,影响过去所需要的能量是格外恐怖的,能够作为观察者在不同的平行世界中穿梭跳跃,也已经是非比寻常的成功了。

每一个世界都截然不同。蝴蝶扇动翅膀,海岸之外掀起狂风巨浪,时间中分裂出的微小区别层层放大,塑造出截然不同的宇宙。

每一个世界都有徐白。每个世界都有许念伊。

不一样的相逢,不一样的爱和牵挂,她所期望的真相也无从寻找。

但这样也好,她能够安下心来,仔细地看,仔细地记下那些她不曾有机会记下的美好事物。

她能够触及时间一共有三十七年,她一般会看到最后,不过这一次,她准备提前离开。

看自己的葬礼毕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一个世界里也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但是,在一切一切的可能中,总会有那么一个结局里,许念伊和徐白能够并肩走到最后,两人依偎搀扶着,笑着,讲年轻时候的故事。可那样的世界算是好的吗?还是说,只是对于两个人来说最幸运的?

她所看的世界,一共一千三百四十个,每一场战争,运动,甚至是投在日本岛的原子弹都大同小异,这是最混乱的半个世纪,流淌着无数血与悲伤。一切偶然却似乎也是必然,也许因为她走得还不够远,时间线在1931年分裂,那时候,一切的种子已然埋下。

历史车轮轰轰烈烈地碾压过去,茫然的非理性的平民与士卒终究不会留下姓名,只是每一个转折背后无意识的推手。

没有什么最好的世界。

只有对于每一个个体而言,最好的结局。

 

可是,徐白的谜依然解不开。

随着许念伊细细剖析她过往的记忆,当她走过每个世界,看过林林总总的人之后,她终于意识到,徐白所展现出来的眼界,是一个农人的儿子,一个从小没有踏出过渔村的少年所不能掌握的。

眼界可以通过许多途径取得,书,经历,思考,但那时候的徐白才不过十七十八的年纪。

在想象中构筑徐白曾经的情境。

把人物放进去,让他们自由行动。

然后,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应该明白,徐白不可能成长出那样超前的眼界。

 

他那些拙劣的文法和白话句子,在现在看来,反而像是精心修饰的伪装。

那么,是他隐瞒了身份?

他来到她身边,又再度消失,是为了什么?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她的记忆。究竟是什么样的技艺才能让她的记忆与现实产生如此巨大却又恰到好处的差距?

他还是一个不合逻辑,并让人感到有着些微恐慌的戏中人。

 

而且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世界?仅仅在1931年的那个瞬间,世界就分裂出来如此之多的可能性,那么,宇宙的历史上呢?

她试着说服自己,也许宇宙本身就是无限,毕竟,宇宙本身已经庞大得不可思议,对人类而言,10的一百次方和10的一百次方的一百次方之间,到底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她再一次启程,第一千三百四十一次跃入时间的洪流。

  

 

第一个世界 1931年9月17日 龙华 

 

许念伊沉默地望着刑场,17岁的她与他并肩站着的,两个年轻人反剪着手臂。

1931年的徐白没有机会活下来。许念伊也是一样。

开办报纸的并不只是徐白,还有许念伊。徐白负责排版印制,许念伊负责稿件,出入福州路商号的还有许许多多抱着同样理想的年轻人。

许念伊在1931年的9月就应当死去了。

那就是她的命运。

在第一千七百一十一次跳跃后,许念伊终于成功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但她现在仍是时间夹缝中的幽灵。她从年轻的自己身体里穿过,从爱人的身体中穿过,从行刑的年轻士兵身体里穿过。需要有一个人把她的意识带进——或者说强行嵌入另一个宇宙,但许念伊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观察者需要的能量很微薄,可实践者则不同。

但她知道需要有这样一个过程,否则,她不可能活下来。

即使这次失败了,也总有机会,她有无数次回到这里的机会,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而她早已经拥有了永恒的时间,让她感到恐惧与疲倦不堪的永恒。她可以一直以观察者的身份活下去,只要她愿意。但她既然来到了这里,就是为了寻求最后的终局。

然后她看见了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幽灵。许念伊没有徐白的好记性,但至少在熟识的面孔中,许念伊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

 

“你是谁?”

“我是徐白。”

许念伊看着他的脸。那是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表象总是会骗人,不是吗。”他耸耸肩,“我是徐白,确切地说我扮演了徐白,第十七到二十一年。”那个人说,耸了耸肩。

许念伊仰起头。

她漫长的生命中阅读过世界最极端的巧合与疯狂,她已经不再会感到惊讶或者恐惧了。

一个来自未来的人,他就是徐白……吗?这反而是一个可以让人接受的答案。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她问。

“干涉时间,像你一样……你造出了时间机器。”

“我没有。”许念伊说。

“我知道,那是个不完全体。但已经够了。你的研究留下的那些……我们称之为‘痕迹’的东西,给之后所有的平行宇宙研究铺平了道路。你的物理实验室。”他看着东方太阳升起的方向,“啊呀,这一次这里很安静哪。”

“你来过很多次么?”

“很多次。”他很苍白地笑了笑,“矛盾冲突很多。有人想阻止我们,也有人想要帮助我们。”

“你从哪里来?他们为什么要阻止你们?”许念伊觉得这大概是个足够重要的问题了。

“很好。问题很好。公元七千二百年。”他说,“至于他们阻止我们的原因……许念伊,你知道宇宙会分裂,对吧。那你知道,宇宙分裂的代价是什么?”

她摇摇头。

“能量吗?”她问。

“不。”自称扮演了徐白的中年男人微微地笑了笑,“不是能量。宇宙那么大,即使一整个星系,甚至是星系团的能量都只是微不足道的。”

“那是什么?”

他静了很长的一会儿。

“——时间。”

“时间?”

“是的,时间。宇宙的时间。我们跨越不同的宇宙测量发现,质子的衰变在变快。尽管很微弱,但一旦有太多的宇宙分裂出来……终有一天,宇宙的寿命也许只需要有亿年甚至更短来衡量了。质子衰变会带来一场灾难,宇宙终点就成了迫在眉睫的威胁。”

“你希望……我就在这里死去?”她扬起了眉毛。

“恰好相反。我代表我的世界……希望你活下去,并且发明时光机。”

“为什么?”

“因为如果没有你——”他停顿了一下,“就没有我们的世界。你的决定引发了宇宙的一次分裂,然后才有我们的世界。所有的宇宙分裂都是可追溯的……如果你什么都不做,那么我们就会成为宇宙的冗余,一个不可能的宇宙,而被抹掉。生命的意义……在于他来过这个世界。经历过一切。如果没有存在,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等等。可是我的存在,徐白的存在也是不合理的……它也是不合理的宇宙。”

“通过时间进行干涉也是一种合理。”那个男人说。

啊,是这样。许念伊猛然意识到,她的那些举动,她的人生背后有这样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甚至不止徐白存在的那四年,在无数来自不同时间的干涉中,她的人生也许都已经有一份设计好的剧本了。

她以为那是她命中注定的无力……可事实是有人在引诱着她,顺着一条她无从选择的道路一路前行。

“把所有的真相都说出来,这可是很拙劣的方法。”许念伊仰起头,“你们似乎并不懂得唬骗和诱导。”

“但我的时代要求我这么做。你有权利知道……你要面临的一切。”

“以及所有的利弊。我想这才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许念伊小声说。

“我当然可以帮你总结。坏处,宇宙分裂,宇宙的寿命缩减;好处,对于你个人而言,你会不合逻辑地活下去,而对于我们,宇宙分裂,我们的世界出现。”那个男人飘得离她更近了一些,“或者说。你要选择一个无限漫长却没有其他选择的未来,还是一个有着无限可能性,但面临着不断迫近的危险的未来?”

一整个宇宙无数的生命与宇宙存续的时间比起来,究竟哪个更高呢?不值得在这个时候纠缠道德的问题,就像扳道工问题一样,问题没有答案。有些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我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至少是现在,对吗?”许念伊问。

 “是的。”他的表情有些些微的悲伤,“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吗?对不起,我们可能管得太多了……但你有选择的自由。如果你不同意……我就离开,我们会……哦,抱歉。我不应该这样说,这是道德绑架。”

他沉默了下来。她也沉默着。她已经有了答案,但并不是为了徐白,或者说她自己的未来。

她理想中的宇宙,应该拥有无限的未来。

在许念伊不算短却充满悲剧与苦难的一生中,她太清楚人类是多么可悲而可怜的生物了。他们擅长创造,更擅长毁灭,一点点火星就足以让他们失去理智,燃尽文明,燃尽自己。

人类需要更多的选择。事实上,也许只有将选择方向扩展到无限,才能真正确保这个文明活下来。

 

“我选择无限的可能性。”她很郑重地说,“我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把你的记忆提取出来,前十七年的记忆和另一个身体的记忆对调,其中的一份意识将作为引导的媒介而彻底消失。”

“只需要这一点能量?”

“不,还要额外熄灭三颗恒星……不过那也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儿,你清楚。”他勉强地笑了笑,“被替换的记忆没有能量。但它对于建立新记忆至关重要,它是一定会牺牲掉的。”

“那就是说,有一个’我’被杀掉了?”

“是的,替换成一个能够发明时光机器的你。我也会把你的那一份带进身体,全都结束了。”他说。

终于结束了。

“你的时代,好吗?”最后的最后,许念伊问。

“也许吧?没有一个最好的时代。但比现在好得多了。”

“我想也是。”她很轻地说。

——当宇宙拥有无限个可能时,可能性中总会有一个最好的时代。

世界向后退去,杨树,刑场,天空和一切都变得高而远,模糊起来。

 

风拂过她的脸庞。以她主观的时间感而言,已经有几万年没有触摸到水和空气了。她闭上眼,珍惜着细微而短暂的片刻感官。

她不害怕。

枪声响起。

那颗子弹贯穿了她的头颅,可她没有立即倒下,她甚至是笑着的。她残存的意识拉得无限长而无限远。有什么可怕的呢,有无限的宇宙,也有无限的未来。

她奇迹般地站在原地,尚未失去聚焦的眼睛神采奕奕,微笑着看着执行枪决的警卫。那个男人惊恐地望着她,再一度抬起了枪口。

又是两声枪响。

 

这是1931年的九月,天高云淡,秋日正好,风掠过长江口的平原,惊起一树飞鸟。世界的尽头也是一样,粒子自虚空中划过,星际风与恒星风在恒星系的边界交汇,粒子与粒子碰撞,激发,泯灭,闪耀出稍纵即逝的光亮。

太阳与星子闪耀着,宇宙一切,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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