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巴黎》是一个对于所有凡尔纳研究学者或作品爱好者都感到神秘的作品,光是闻名就能把大家的好奇心都吊起来。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人见过这部作品的手稿,更别提知道其内容了。实际上,如果不是凡尔纳的儿子,甚至这部作品的存在都不会为任何人所知。
儒勒·凡尔纳于1905年3月24日逝世后,其子米歇尔·凡尔纳听从出版商皮埃尔—儒勒·埃泽尔之子的劝告,为避免日后在出版凡尔纳未发表遗作时被人们指为是自己冒名所写,于同年4月30日给一位记者写了封信,附上了其父所有未发表遗作的清单,并于5月份在法国各大报纸上先后发表。信中米歇尔·凡尔纳提到了《二十世纪的巴黎》。此后许多学者都对这部作品做出了各种推测。1986年,在整理研究埃泽尔的信件时,发现了一封埃泽尔写给凡尔纳的拒绝出版《二十世纪的巴黎》的信件,确认了此书的存在,可是在凡尔纳家族1980年转让给南特市政府的凡尔纳手稿中却没有它。这部真实存在却又曾长期不见踪影的手稿一度被认为已经遗失,直到1989年,凡尔纳的重孙让·凡尔纳清理祖屋时在一个不起眼的保险箱里发现了它,才得以重见天日。手稿于1994年被编辑成书出版,并立刻上了法国的畅销书排行榜。英文版出版后,甚至有人提名该书进入当年的科幻小说最高大奖“雨果奖”候选名单,不过由于写作年份的缘故,还是没有入选。
研究学者根据凡尔纳和出版商埃泽尔之间的往来信件推测,该书手稿完成于1863年,与其出版的首部小说《气球上的五星期》的完成时间很接近,但孰先孰后则无法断定。那么,这部作品当初为何没能一开始就出版呢?原因就是埃泽尔。埃泽尔在《气球上的五星期》出版后收到了该书手稿,他在手稿边缘空白处用铅笔做了许多修改,也提了许多意见,甚至还做出一些语法上的更正。开始时埃泽尔还在试图改进,后来则显得越来越失望,最后以一句“大家不会对此感兴趣的”终结了该作品出版的希望。埃泽尔拒绝出版该书的信件没有标明日期,但据推测大概是1863年底到1864年初之间所写。信上埃泽尔对该书做出了如下负面评价:“这比《气球上的五星期》差太多了”、“这是属于小报一类的,但主题悲伤”、“我没有期待完美的东西,我和您再说一遍我知道您在尝试完成办不到的事,但我期待比这更好的”、“这让人觉得《气球》(的成功)是个侥幸”。这封信使凡尔纳彻底放弃了出版该作品的努力,而且再也没有尝试要将它公开。
今天看来,埃泽尔的决定对读者无疑是一个损失,可是也未尝没有他自己的道理。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出版商,埃泽尔深知广大读者的喜好,对于文学作品也有足够的鉴赏能力,对手稿的一些批评也不失中肯。而且我们今天可以看到凡尔纳在该书中的许多预测成为现实并为之惊叹,但在当时的广大读者看来或许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空想。凡尔纳当时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新晋作家,如果稍有差池,刚刚建立起的名气或许就会遭到毁灭性打击,因此作为凡尔纳的好友,这个拒绝或许反而是一个保护。这不是埃泽尔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对凡尔纳的作品施加影响,事实上他对《气球上的五星期》就提出了许多修改意见,为凡尔纳处女作的出版成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对凡尔纳其后每部作品也都做过不同程度的修改,并为它们的成功助了一臂之力。对于当时的凡尔纳来说,丧失一些创作上的自主权,也许是在文学和商业成功之间取得平衡所必需付出的代价吧。
让我们回到《二十世纪的巴黎》本身——它到底是一部怎样的作品?《二十世纪的巴黎》并非一部典型的凡尔纳式小说。书中预测了许多新发明给人们带来的生产和生活上的便利,其中体现的想象力甚至可以说超出他其它任何作品,例如:由全高架铁路和类似磁悬浮技术加压缩空气驱动的列车组成的、既安静、清洁而又舒适的城市铁路系统;使用碳氢燃料(凡尔纳一直认为氢气是未来的燃料,在《神秘岛》中也借主人公之口对此进行过讨论)、只发出很小的噪音的汽车;通过海底电缆连通全世界的图文传真机;巴黎地下开发公司通过贯通全城的地下管道为企业和家庭提供压缩空气作为动力;满是高楼大厦的巴黎;类似于早期电脑的巨型多功能计算机器;但这些匪夷所思的想象并非本书重点,本书的重点更多放在科学和工商业的极端发展形成的机械化资本主义对于文化艺术的摧残和对社会的威胁。
故事中法兰西第二帝国没有灭亡,而是一直延续了下来。随着国家的发展,企业需要大批实用型人才,政府也需要大批公务员。在这种需求下,有人提出了以工业化生产的方式办教育、企业化运作办学校的想法。1937年,这种意见的拥护者金融大亨维尔冈班男爵以其雄厚财力,在当时的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五世和许多其他财团的支持下,通过整合巴黎和数所外省的所有学校,创办了教育信托联合会(Societe Generale de Credit instructionnel)。联合会的董事会和管理层全部都是达官显贵,却没有一个知识分子,政府派有专员监督联合会的运作情况,向巴黎美化部长报告(影射当时对巴黎进行大拆大建的奥斯曼)。可想而知,这样的机构只会重视实用的理科、工科和商科,文学、艺术、美术、音乐等则日趋式微,巴尔扎克、雨果等人不仅连作品都无法找到,甚至名字都被大众遗忘。到了1960年,教育信托联合会大获成功,规模接近一座中型城市,成为了法国最成功的实用人才生产流水线。人们的生活也被完全工业化了:音乐变得格式化;诗歌只被用来歌颂工业生产;戏剧全部由国营的戏剧公司批量化生产出来,演员们都由财政预算养着;空气污染严重,巴黎变成和伦敦一样的雾都;甚至还出现了铁制衣服和煤提取物制成的面包。社会和政治也起了巨大变化:巨型企业控制了社会,巴黎的房地产市场在几乎被一家垄断房地产企业和一家银行瓜分完毕后房价暴涨,不愿离开巴黎市区的人只能住在老旧的小房子里,因为房子面积太小只能使用自动伸缩的多功能家具;女人变得越来越男性化,婚姻纯粹是为了嫁妆,夫妇大多各自生活在自己工作的公司里,很少在一起;民众忙于工作,政党忙于经商,政治和国家都接近消亡。这幅图景非常吓人,但却和现代社会非常相似,这种反乌托邦的题材也远早于后来的《1984》等同类名著,说明仅以“科幻小说家”或“冒险小说家”来看待凡尔纳,是不公平的。
故事情节本身并不引人入胜,甚至可说平淡:主人公米歇尔·杜弗莱诺伊(凡尔纳的儿子也叫米歇尔)是一位非主流文青,梦想成为和去世的父亲一样的艺术家,但在所寄居的资本家姑父(巴黎地下开发公司的老总)家里却被当做一个没用的人。米歇尔无法适应企业的工作,最后决定抛弃自己与之格格不入的社会去追求自己成为作家的梦想,却到处碰壁,和与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样走入穷途末路,最后在拉雪兹公墓看着众多文学家和艺术家的墓碑,昏倒在雪地上,全书就此终结。如果埃泽尔对此书的情节不满意,那也不能说毫无理由。
研究学者们一般认为凡尔纳起初对未来的发展是乐观的,只是后来随着普法战争、他与儿子关系的紧张和好友埃泽尔的去世才逐步变得悲观。如果把《二十世纪的巴黎》排除在外,其各个时期作品的内容确实反映了这个趋势。但在该书出现以后,对这个论断却是一个颠覆——毕竟该书是凡尔纳最早期的作品之一,而他在其中对未来的看法则是相对悲观的,这种悲观丝毫不亚于他后期《机器岛》(科学的杰作被丑陋的人性毁灭)、《世界的主人》(在前作《征服者罗比尔》中杰出的科学家变成了蔑视全人类的狂妄疯子)、《调转乾坤》(科学家企图纠正地球轴却造成了巨大灾难)等作品,与《二十世纪的巴黎》一样,科学的进步最终并没有为人类带来利益,却造成了各种灾难,使得个人、群体乃至整个人类都成为了牺牲品。或许凡尔纳一开始就是一个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的结合体;或许凡尔纳一直都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却被埃泽尔逼着不断写出迎合大众口味的作品,最后在埃泽尔去世后才“原形毕露”,只对于凡尔纳研究家重要,对于一般读者来说,更重要的是能看到这本杰作,然而迄今为止,国内出版社似乎尚无出版此书的意思,实在可惜。
(科幻星云网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科幻星云网www.wcsfa.com)
精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