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
一
一个发光的物体正向半人马星座银河系第三臂旋某个角落照耀过去,之所以说是照耀,因为它的速度确实和光一样快。从远处看它就像一颗发着白光的流星,除了速度要快得多,与其他的流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假如近距离观察,会看到一个巨型的缝衣针发出金属般的光芒。这锐利的外形再加上那惊人的速度让路途中的每一个观察者都感到无比的惊恐。
舰长来到位于针尖的领航员的位置上,当然用来到这个词其实并不是那么准确,因为只是舰长的思维来到了领航员的思维旁边,而他们真正的躯体在飞船起航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安放在固定的位置之上,没有特殊的情况是不会动用到他们的躯体的,当然他们那小得不及一块陨石碎片的身体在茫茫宇宙中也几乎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还有多久到达目的地?”舰长将一串意识流传递给领航员。
几乎在同一时间领航员回复了一串意识流:“还有两个航行时。”在广阔的宇宙中只有光的速度能成为距离的尺度。
“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可思议。”
“是的,报告中说目标区域有文明存在,根据上次观察到的结果推测,发展到现在的话,这个半径内应该已经是拥挤不堪了,现在太安静了。”
舰长没有继续回应领航员的意识流,领航员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在等级森严的飞船上,自己作为单一功能的低级船员几乎没有资格发表太多自己的意识。
“继续前进,假如一直这么安静下去,那么到达目标星球之后对该星球进行全面的扫描检测。”发完这串意识流之后,舰长的意识就离开了,就像来的时候那样突然。领航员思维的深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继续将思维集中到针尖的最前端
二
天气正在一天天的变热,常年挂在山洞前的冰溜子都开始一点点地变短了,偶尔还会掉下一两节摔碎在地上,短暂的反射出太阳那黯淡的光芒。
长老贞甲拄着拐杖瞅着挂在天空中的太阳。瘦弱的身躯裹在由狼皮组成的灰白色袍子里,银白的头发从袍子中飘零出来。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只站着的狼在月下沉思。是的,此时的太阳就和月亮一样,发着光,但是却不耀眼,甚至很黯淡。贞甲从怀里颤颤巍巍的摸出一把精致的石刀,那是父亲死前交到他手中的,父亲一直以来都保持着一副极其威严的样子,除了教他解读那些征兆的寓意之外,几乎不会和他进行其他的任何交流。在贞甲长老的心中,父亲就像山后那条常年冰封的河,没有温度,没有波动。当然除了向上天和祖先请求指引的时候:他将钻好孔,写好贞词的骨片扔进熊熊的烈火中,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跳着虔诚的癫狂的舞步。在那时眼中反射着火光的父亲成为了可以与天通的巫师,他会把上天的预兆带给部落,告诉首领和族人,何处有充裕的野物,何时适合征伐。
“东方曰析,风曰恊,恊作卅又五也”。老人口中嘀咕着这几句话,最初接过钻骨刀的时候,贞甲长老的牙齿都还没有换过一轮,而到现在他已经经历过三十四次恊风的吹拂了。他知道自己老了,老到马上就要和先祖们相聚了。而站在山洞外放眼望去,天地仍是苍茫一片,看不出丝毫的变化,不,天气是越来越热了。
“天气变热了。”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贞甲长老的背后响起。
“是啊,变热了。”老人并不像在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身后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继续说:“在今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带着人上山顶去看了,积雪开始变松了,再继续变热的话,积雪就会滑下来,到那时山洞会被彻底埋住的。”
贞甲缓缓的转过身,站在他身后的是部落现任的首领方庚。健壮的身躯,劲松一样坚硬修长的四肢,蓬乱而又充满生气的头发,长期没有接受紫外线照射的脸略显苍白,但是却丝毫没有给人虚弱的感觉,他的眼神如同火炬一般似乎要把着凛冬的雪彻底融化掉。这样的躯体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或者应该说这个世界是属于这样的躯体的。
“那就带着大家换一个地方吧,祖先总会让我们找到一个容身的地方的。”
“是的,但是还得请您将祖先和上天的预兆带给我们,没有它们的指引我们会迷失在雪野的。”方庚将目光从老人的目光上移开,看向远处,似乎想从地平线的尽头看到什么似的。
“我会询问祖先的,你先让大家准备好要带走的东西,太阳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贞甲老人皱着眼皮瞅了瞅太阳说道:“可怕的不是迷失在雪野里,而是失去走下去的动力。”方庚转身离开时并没有听到老人后半句喃喃自语,作为一个两百多人的部落的首领,他必须做到像鹰一样果断。
又站着看了一会白茫茫的大地,老人觉得眼睛被刺得发胀,于是转身向山洞走去,佝偻的背显得越发的弯曲,似乎刚才的一番对话成了某种看不见的实体压在了他的身上。每一次占卜之前,老人总会觉得不安,因为他不知道解读出来的预兆是否是正确的,而从父亲、祖父乃至曾祖父他们留下的骨片和符号来看,他们获得的每一次预兆似乎都是正确的,他只能认为是自己能力不足,又或者是不够虔诚才导致偏差吧,假如是这个原因,那倒还不难接受。
三
经过两个航行时的跋涉,巨针来到了这个贫瘠星系当中,根据上一次观测的报告,文明的起源位于中心第三颗行星,一个表面覆盖着大量液体的固态星球。正如舰长预料的那样,哪怕到了这个星系最核心的区域,也仍然安静至极,仍然是几乎没有任何的人造天体,之所以说是几乎,那是因为从第四第五两颗行星的小行星带向内,零零散散的出现了一些人造天体的残骸,经过扫描,这些天体的技术水平十分粗糙,多数只是简易的探测器,甚至连0.0001倍光速都难以到达,而从它们的存在现状来看,至少已经被废弃了数千年了。
“舰长,经过初步的检测,这个星球有过文明的迹象,但是现在几乎是完全消失了。”观察员小心翼翼的对意识流进行“遣词造句”。
舰长并没有立即询问,而是沉默的思考了一会,问道:“他们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从星球上一些迹象来看他们已经可以使用原子能了,但是航天器的速度还仅仅只能摆脱星球的引力束缚而已。”
“哦?竟然和上次的观测报告观测到的文明发展水平是一致的,难道之后文明的发展就停滞了?”观测员并没有回应,因为舰长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并不需要自己这个的观察员的低端思维来回答。
“你刚才说的是‘几乎’完全消失了。”舰长能够对于观察员意识流的每一个细小的片段进行分析,而观察员和领航员却无法做到,就像是面对一块陨石,他们只能意识到它的形状、大小、颜色,但是舰长却还能意识到它的速度、重量、构成元素及原子排列,而那些常年呆在实验室中的智者却能够意识到构成这块陨石中的原子内部的构造。
“是的,舰长,在这个星球上有一种脆弱的碳基生命,他们能够运用简单工具并且能够通过燃烧的方式释放最简单的化学能,但是……”自己是不应该表达除了观测结果之外的自己的意识的,所以就将要发出的意识流截断了。
舰长似乎并没有在意观测员的越级:“说出的疑惑吧,在星舰上没有那么多世俗的规矩,最重要的是要以最高效的方式完成任务,在宇宙中效率高于一切。”
观测员对于舰长的回应有点不知所措:“是、是,舰长,但是这种碳基生物太脆弱了,他们虽然能够使用工具和释放化学能,但是在这个星球上想要存活下去还是很难的,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交流方式太没有效率,仅仅只能达到我们的0.0001倍;另外他们前代记忆无法遗传至下一代,这种极端恶劣的生物构造使他们几乎没有可能发展出高端文明,我认为……”观察员还不是很习惯对上级表达自己意识,所以意识流还不能连贯起来,“我认为创造前代文明的物种因为一些原因离开了,置于这种碳基生命,可能仅仅只是文明创造者的某种低等工具。”
“那你们观察到他们离开的原因了么?”
“还没有观察到,还需要一点时间。”
“你先把搜集到的所有信息给我,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进一步获取信息,下一次我需要的是完整的资料。”
观察者意识到了舰长的不满,惶恐的回复到:“遵……遵命,先遣员们马上会出发抵近观测,然后他们会将所有的信息传送回来,请您再给点时间。”
舰长并没有明确的回复,只是发出了传送信息的意识命令,他需要的信息必须精确到每一棵植物的位置。
四
贞巳和允丑两个人拖着长长的石矛走在树林的小道上,在雪上留下四行脚印和两条弯弯曲曲的被长矛划出来的印记,他们虽然没有像方庚那样健壮,但是他们更年轻,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也会拥有那样健硕的身躯。
两人一边走一边不时地被树上滑下的积雪砸到。“为什么首领会让我们两个来取那些沉重的黑石,别人这个时候正围着火堆享用着食物啊,诶呀,该死的太阳让雪落了我一身。”说完又狠狠的咒骂了一句,然后用手拍去袍子上的雪。
贞巳并没有理会在身旁喋喋不休的同伴,他此时想的是父亲贞甲在昨晚上得到的那条预兆。当父亲将被火烧得发黑的牛肩胛骨递给自己的时候,贞巳似乎还感到火的灼热,上面写刻着“己亥卜,甲贞翼庚子酒,方庚占曰:兹有臧穴,又可田”,除此之外,就是长牙舞爪的裂痕了,父亲要做的就是在这些裂痕中找到上天和祖先的预示,这些裂痕就像是一张张地图,而父亲就是领路人,当然自己在未来也会成为领路人。从自己能够拿得动长矛开始,父亲就让自己学习那些图画或者说符号,那方方正正的符号按照一定顺序排列着,记载着一次次已经应验了的预言,还有些则告诉族人哪里的河流有肥美的鱼;哪里的树林在何时结果;何时该祭祀祖先;何时七星会在最出现在夜空的最上方。相比那些实现了的预言来说,贞巳觉得后者更有意思,毕竟这些东西直到现在都还起着作用。至于那些裂痕嘛,直到现在自己也没有办法读出其中的深意,而就算是父亲也只有一部分是解读正确的。所以一想到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要接过那柄骨刀,他就觉得头像是被摁进湿漉漉的雪水里那样喘不过气来。不知道这次的启程能否给族人们带来一个更好的生活。
“喂喂,听见没有,怎么一直不说话。”允丑对于贞巳的不理会实在忍无可忍了,用石矛的杆部狠狠的敲了他两下。
“什么,刚才走神了,没听到你说什么。”贞巳还不能从自己的思考中接过允丑的话题。
“我是说为什么你父亲一定要我们去拿那些石头啊,虽然那些石头的形状很……很特别,四四方方的,不像其他的石头那样奇形怪状得没有任何特点。”允丑一边嘟囔着一边扯着袍子上的漏出来的毛。
“也许是有某种特殊的力量吧,比如说和其他部落争夺果树林的时候能够迅速的打败对方吧。”这样的理由他自己都不相信,那些方方正正的黑色的“石头”确实很特殊,表面光滑得可以像冰一样可以反射出山川、草木、虫鱼、鸟兽,而他们的石刀、石矛不管再怎么磨都不可能这么光滑。在森林深处一个很特殊的山坡上有很这样的石头,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一起,山坡周围是一圈突起的泥土,从旁边最高的树上往下看去,一个圆圆的土圈进入了眼中,比任何打磨出来的骨珠都要圆,就像天上的太阳一般。这些小小的矩形组合称一个个大的矩形,摆放在那里让人感到一种无法呼吸的震慑感。发现这些石头的时间并不长,听父亲说发现的时候他正和自己现在一样经历过十四次恊风。在最开始的时候,附近的几个部落还因此发生过几次小小的冲突,但是到了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因为它们确实好像没什么用。只有父亲一直在叫本部落的人不断的拿回那些石头,像保存那些甲骨片一样包裹在兽皮里,藏在山洞的深处。
“记得祝夷奶奶说过,从前是没有那么多雪的,天气也要比现在热得多,食物遍地都是,但是后来有一天很多石头从天上落下来,把好多动物砸死了。”允丑那带有共鸣声的声音一直嗡嗡嗡的响着,似乎树枝都被震得晃荡起来了。“我觉得吧,祝夷奶奶肯定是老糊涂了,石头那么重的,怎么会到天上去,就连夏天鸟兽上最细的毛都不会在半空中飘得太久,恩,奶奶一定是老糊涂了。”一边说着一边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块肉感嚼了起来,咬了两口,才想到旁边的贞巳,有点犹豫的把肉干递给他。
“说不定石头长着和鸟一样的翅膀呢?”贞巳把送过来的肉干推了回去,摇了摇头。
“嘿嘿。”也不知道允丑是因为肉干还是这个拙劣的笑话发笑。
贞巳放慢了脚步,一方面是走得有点累了,一方面也是让嚼着肉干的允丑有个喘气的机会。其实父亲也给自己讲过一次,只是讲得更多些罢了,那是贞巳第一次出去打猎,很不幸地被狼咬伤了,不久伤口就开始发臭、全身发热。父亲就一直在他的身边看护着他,在祝夷奶奶那各种奇怪的草的帮助下和祖先的庇佑下,经过十二次月亮的升起,自己才开始好转过来,而父亲在这段时间里就和自己说了那些故事。父亲从未和他说过那么多的话,在这之前没有,在这之后就更没有了。
“我父亲也和我说过,在石头雨下来之后,天气就变冷了,然后大家为抢食物和山洞就开始打架了,还互相用大大的火球把对方的住的地方烧掉,森林被烧成木炭,河流也被蒸干,山洞都会被烧塌。”说这些时,贞巳自己都觉得很可怕。
允丑咽下最后一口肉干,梗着脖子说:“呃……呃……,长老也是在把你当小孩骗的吧,火堆再大也不可能把石头烧坏啊,要烤化冰块都得很久,一定是骗你的。”
听了允丑的嘲笑,贞巳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其实父亲还对自己说过,那时的人不是住在山洞里的,而是住在高高的用石头造的树上。不过要是把这些也说出来,不知道还得招来多大的嘲笑,所以索性就没有说。
两个人就这样一吵一停地到了那个山坡上,从土圈的一个豁口走了进去就看到那些黑色的石头码在地上,已经被白色的雪厚厚的盖上了,只是露出一点点黑色的平面反射着太阳光。黑色石头的数量现在其实并没有太多了,之前是埋在土里的,被发现之后风吹日晒的很多都碎掉了,虽然看起来很光滑,但是却远远没有粗糙的石头坚硬。再加上又被各个部落的人抢走了很多,现在只是零零散散的还有一些。贞巳慢慢走到一堆石头的旁边,捡起一块在手上摩挲着:其实也不算是完全光滑,在石头上还有一些小小的孔,和石头一样,也是方方正正的,体现一种规律的美感。摸着这些,贞巳觉得就像摸着那些甲骨片一样踏实,一种绵绵不断像心跳一样的冲击感。正因为这种奇妙的感觉,贞巳才不像允丑那样满腹的牢骚,他体会不到自己的这种感受,自己作为贞的后代,也许真的有不一样的地方吧。
当他们两人背着一大堆石头回到山洞时天已经黑了,他们没有看到那布满繁星的天空中划过无数的火光,如果看到的话他们也许会想起那个故事,那个满天落下石头的故事。
五
无数的先遣员从“巨针”出发,坠落到星球上的每一个角落,这个星球的一切都被他们巨细无遗的记录下来。为了携带最够多的先遣员,他们的登陆飞船简单到了极致——只能登陆而无法返回,他们在舰队中是可以舍弃的。这些先遣员用自己的思维扫描星球上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将这些信息传回“巨针”,交由观察员进行综合处理,然后建立起完整的全息模型,在这个模型中包含了地球上的一切,哪怕是鸟兽身上最细微的绒毛,河流中的每一滴水的流向,地壳中每一块岩石的分子构成。这就是一个虚拟的星球。
“舰长,先遣员们已经将所有的信息发回来了,我们已经将全息模型建造完成了,马上就给您发过去。”观察员对自己的效率还是挺满意的,在回复的意识流中包含了对舰长的敬畏和对一点点自负的感情。
“传输给我。”舰长并没有多说其他的什么。很快海量的信息就如同海水般涌进舰长的思维场当中,在这些信息当中包含了那些跟随祖先指引在茫茫雪原跋涉的碳基生物;那些刻满神秘而又形象符号的甲骨;那些黑得发亮的黑色的石头;那些草木虫鱼鸟兽身上的每一个细胞……而舰长还能从中看到这个星球的过去,甚至是未来。
当海量的信息传送完之后,舰长并没有发出任何的意识流,观察员知道这个时候舰长正在用自己的思维对这些信息进行解读,这还仅仅只是最初步的解读,当他们回到母星系的时候,这些信息还要交由智者进行深层次的解读。观察员的思维回到了“巨针”的尖端,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不应该打扰舰长,需要的时候舰长会召见他的。另外,虽然自己没有舰长那样高端思维水平,但是自己总比那些先遣员比起来要高端得多,他要回到针尖去用自己的思维去尝试解读这个模型,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对知识的渴望。
六
贞甲长老要死了,在部落上路的第十天,一群饿的皮包骨的土狼袭击了这个部落,十几个老弱病残被咬伤了,其中就包括贞甲长老。不过幸运的是长老最后一次解读是正确的,又过了两天之后方庚带着族人找到这个这个山洞,虽然比较拥挤,但是山顶却很矮也没有积雪,前面是一条不大的小河,再远一点则有一片树林,虽然没有去看过,但是大家都认为一定会有丰富的果实和猎物。
族人们正在忙着布置刚刚到达的山洞,女人们将成捆的兽皮叠好,对了,还有那些石头和甲骨片,现在都堆在了一起;男人们将石矛石斧石蔟磨利,十多天的行程已经将食物消耗得差不多了,需要一场盛大的田猎来补充食物;十几个小孩则在山洞里乱窜,释放着与生俱来的活力,外面很冷,但是山洞里却热气腾腾蒸得人们汗流浃背。
在一个角落里,方庚、祝夷、贞巳围着贞甲长老,老人已经虚弱得吃不下东西了,浑浊的眼睛偶尔转动几下,显示着还是一个活人,但是已经逐渐开始成为大地的一部分了。祝夷奶奶缓缓的站了起来,望向方庚,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就挪开了。方庚站在原地,用那火一样的眼神看了看已经缩成一团的老人,又看了看蹲在一旁的贞巳,轻轻地叹了一声之后也转身离开了,在走开的时候回头又望了一眼贞巳,期待中夹杂着一点悲伤。
贞甲老人从怀里摸出了两样东西,钻骨刀和那块刻着“己亥卜,甲贞翼庚子酒,方庚占曰:兹有臧穴,又可田”的牛肩胛骨,缓缓地送到贞巳的面前。贞巳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他知道父亲让他做什么,他左手握紧骨片,右手拿着骨刀在父亲刻下的那两排字的右边开始刻划起来,那些符号早已烂熟于心了:“卜之,后,各彝,遇卜。十又二日得穴,止彝,恊入。其既祝,酒三啬。”因为太紧张,双手被锋利的骨片和石刀磨得生疼,但他还是歪歪扭扭的刻完了。当他把骨片送回父亲手里的时候,老人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接着更加黯淡下去了。“甲骨、石头都要留下来,他们是一样的。”每说一个字都消耗着他的一点生命力。
“可是石头和甲骨,我都没办法看懂,我没有办法指引大家。”说着就低下了头,他不想看见父亲那失望的眼神。
“记住那些符号,记住那些甲骨上的东西,至于其他的就跟着你的心走,你就是上天,就是祖先。甲骨是过去,但是那些奇怪的石头是也是甲骨,他们同样记载着祖先给我们的指引。”
听了这些话,那些萦绕在贞巳心头疑惑顿时散去了,他恍然大悟——没有祖先,没有上天,或者说自己就是上天,是预兆的来源。族人需要的不是正确的预兆,而是一个方向,一个在茫茫雪野走下去的方向。
“云在散去,天气变热了,黑石上雪终有一天会化掉的,那时就能看到上面的东西了,我们现在看不到,也许未来是可以看到的。”老人的最后一丝生命力随着最后一个音节流逝了,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时间已经不允许了,但是对于贞巳来说足够了。
七
舰长召见了观察员,虽然自己已经得出了一个大概的结论,但是他还想看看同样具有一定分析能力观察员结论。当然这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性,仅仅只是想看看不同思维能力对同样的事物得出来的结论会有多大的差异。
“观察员522,说说你分析的结论,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思维来分析信息,从我们在这艘舰船上一起航行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你的这种欲望比其他的观察员要强烈。”舰长漫不经心的询问着。
观察员522却被吓得不轻,在他们的社会中,做分外的工作就意味着失职,因为高度细致的分工使得每一个个体都有自己确定的社会位置。而思维的能力又是有限的,假如将有限的思维分配到了其他领域,那么在本职领域中势必会受到影响。因此做分外的工作就意味着失职,这是要接受思维改造的。
“舰长,我……”
“你不要担心,我不会把你交给思维修正会议的,我只想听听你的结论。”
“是,是……我知道,”虽然舰长这么说了,但是观察员还是惴惴不安:“舰长,我分析能力很初级,处理海量信息很困难,”看到舰长没有询问,他略微放松了一点:“从星球表面的一些依存来看,这个星球上遭受过大规模的陨石袭击;接着为了在灾难之后争夺生存资源,应该是发生了以原子裂变为手段的战争,直至今天辐射源都还能够被检测到。”
“恩,继续,说说那些碳基生命体。”舰长的意识流中并没有显示出任何的感情色彩。观察员也逐渐放下了悬着的心:“他们是前代文明的创造者,虽然他们身体构造不理想,但是他们运用一种很原始的方式传承着科技和文明,他们用符号将重要的思维和知识实体化,直到现在他们都还在使用着最为原始但是也最为直观的符号系统,他们曾经通过这个办法艰难的发展到了利用原子能的文明阶段,但是就算没有这场灾难,他们的发展也不可能太远,因为不断积累的海量知识总有一天会超出他们的生命和思维的,而这场灾难更是让他们退回了文明的萌芽状态,他们想再次起步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观察员竭尽自己所有的思维将这一串意识流表达出来,并且将那些甲骨的映像也包含在了其中。
舰长沉思了一会,他并非是在思考观察员522号的结论,而是在思考如何将自己的结论用观察员522号能接受的意识流表达出来:“我们的文明也曾经经历过这个阶段,不断增长的知识让我们分工越来越明确,同时经过千万年的进化和基因改造,我们拥有了现在这种相对高效的交流方式。如果没有这场灾难,他们总有一天会达到我们的高度的。”
“我没有权限去获取关于我们文明早期形态的信息,”他顿了一下,希望自己的意识流当中没有过多的表现出抱怨的情绪:“所以我的结论才会有这个局限。”
“你认为他们的文明保存下了多少,假如一切顺利,他们需要多久才能知道之前文明的信息。”舰长并没有在乎观察员522的抱怨。
“他们现在能识别的只有那些甲骨片上的信息和知识,甚至还相信那些因受热不均产生的裂纹有着某种预示未来的能力。令我奇怪的是这些甲骨和符号是前代文明萌芽时期的遗存,而非灾难发生后演变出来的,也就说他们继承的是他们上一轮文明的开端,也就是说他们又重新开始学习最古老的那些知识了。”
“你刚才提到的‘他们现在能识别的’,是不是说你还发现了其他的文明遗存?”
“是的,在星球的一些地方还有各种各样的磁表面储存器,大概是想保留下部分文明的遗产吧,虽然这些碳基生物已经发现了部分小型的储存器,但是他们只是把它当做特殊的石头而已,至于要解读上面的信息,起码还得发展数千年,但是这些储存器太容易损坏了,谁知道到时候是否还保存完好。”观察员522将自己得出的所有结论都告诉了舰长,他希望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思维能力并不像其他观察员那样低。
“文明发展中灾难太多了,我们的文明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毁灭才走到今天,每一轮文明的开端都是相似的,这些碳基生命很聪明的发明了最符合他们早期思维的表意符号,使得毁灭之后的幸存者能够看懂这些符号,他们的第二轮文明起航是有指引的,对于他们来说刻在骨头和石头上的符号要比那些储存器牢固得多。还有……”舰长并没有将结论的后半段表达出来,因为自己的思维能力也无法确定后半段结论是不是正确的,这些需要回去由智者分析。“还有就是告诉驱动员准备返航,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尾声
贞巳围坐在火堆旁,用骨刀在骨头上刻着那些熟悉的符号:“癸未卜,巳贞:旬亡祸丕?”在做着这件事儿的时候,他的口里也没有空下来,对着七八个围坐在身旁的小孩说:“我们从前住在用石头做成的大树上,后来下了一次石头雨砸坏了好多大树,人们打架的时候又用火烧了很多的树,所以才住到了山洞里。之后又把哪里有鱼、哪里有果子,哪里有山洞的事情都刻在骨头和龟甲上,看懂了这些图画我们就能知道哪里有果实,哪里有猎物,哪里有山洞。”
“那,那些黑色的石头呢?”一个小女孩歪着头含着手指说问道。
贞巳停下了手中的活,盯着她看了一会,笑着说:“呵呵,那也是甲骨啊,等你们长大了可能就能看懂了,到那时候,也许就可以找到剩下的那些大树了。”
贞巳说完继续着手里的活,而孩子们也陷入了对大树的想象中。贞巳已经不太记得故事具体是怎么说的了,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微妙微肖的图画足矣将信息容易的告诉孩子们说的是什么了。置于那些黑色的石头,只要知道它们和甲骨一样重要就可以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太阳也越来越亮了,贞巳他们并没有看到一颗刚刚出现的星星正在变暗。那是“巨针”正在加速离开地球,他们完成了此次航行与观察,必须尽快将资料带回去交给智者。舰长呆在舰尾的观察室有点恋恋不舍的观察着这个蓝色的星球,看着这颗曾经被原子武器摧毁过的星球,从这个位置看它就像一颗蓝色的宝石挂在黑幕般的宇宙中,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魅力。舰长正在梳理自己的思维,观察者522号由于思维局限并没有分析出更深层次的结论,这个星球上曾经辉煌过的那个文明并不像观察者522号想的那么脆弱,他没有发现这个星球上某些植物的DNA并不形成有用的基因,但是却又呈现出某种规律性,舰长尝试着破译了一部分,发现其中蕴藏着海量的信息,科技、文化、宗教……不尽其数,向他这个异星人骄傲地展示着这个文明曾经的辉煌。那些碳基生命现在无法解读那些但是不代表以后不能解读这些信息,总有一天他们会读出那些被他们先祖刻到基因中的知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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