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清散-三季一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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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工作越来越忙,甚至于经常昼夜连轴转。人活得像个装好电池马上就能走的手表,只知道不停地往下一秒跑,忘记了回头看看。但这是她最终选择的路,只要她能觉得幸福,其实我就算满足了。

从图书馆回家,一场雷雨突来,浇得我浑身发紧。图书馆离家并不远,但如此整日往返于其间,我仍旧觉得疲惫。关键是公交车太拥挤了再加上天气闷热,四五站下去,已经觉得要脱水中暑。再遇见像今天这样的天气,更是让人有苦难言。好在近来也没什么要紧的活,不必所里图书馆六九城的跑。我捋着湿嗒嗒的头发往家赶。汗和着雨水的味道想必难闻得要命,冲进家门打算先好好冲个澡。

推开门我却愣住了,屋里弥漫着一种奇妙的气息。我用鼻子努力辨别了一下,没闻到任何特殊的气味,这种气息并不是来源于嗅觉,然而让身在其中的人感觉焕然一新神清气爽。

我一下子意识到这是从何而来。扔下包,跑到阳台。果不其然,硬藤开花了。

硬藤螺旋的枝头上,两片叶子之间,顶上了三片花瓣,淡黄色的,花蕊纤细的向外探着,晶莹得就像玻璃丝,我甚至怕自己的目光都会把它碰断。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阳台,忘了记录也忘了一切。只是站在那,腿有些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恍惚中醒来。赶紧去拿记录本,将今天的变化如实地记录下来。花瓣有三片,不是暗黄色而是淡黄色。我有些犹豫地往本上写着。或许真的是我一厢情愿了?忽然门一响,是妻子回来了。我马上收敛了喜悦,把本子往书桌上丢去。

硬藤花,这意味着秋天正悄然的步入我们的生活。天气依旧闷热难耐,但万物像是都做好了零落的准备。

我回到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吊灯上方被灯泡烤得黑黢黢一片一片的。一阵沮丧之情反倒不期而至。我精心照料的硬藤,似乎从未与我商量过,只是因为夏天过去了,它便独自开了花,毫无征兆,或者说它从来就没打算预先告诉我。而同时,大半年的时间,在文献方面我也毫无进展。无论如何努力的在故纸堆中查阅,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好像中了鬼打墙一样永远在原先的路上打转。甚至我开始怀疑,是否真的存在什么东西在暗中阻挠着我去探知它的真身。我证明不了想要的关系,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伪。一切都只是暧昧的显现在我面前,让人看得见却摸不着。

“我买了外卖,赶紧吃吧。我还有活得干,不像你那么闲。”妻子冷冷的在厨房门口叫我。

妻子用这样的态度对我已经有段日子了。但这不怪她,我承认是我的错,只是当时我以为都已经过去,现在我只有默默的受着。

事情过去了两个星期,我起身往厨房走,心里仍旧想着那天——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那天清晨,和往常一样,我只是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半醒的看着她起来、穿衣、洗漱、离开。而后闭上眼,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闹钟把我叫醒。我记得之后又梦见了硬藤,它告诉我,它就是回旋草,而且那些传说中尽是不曾记载的秘密,想探知只有亲身经历。在梦里,我理智得很,严肃的跟自己说“这全然没有证据”,说完便醒了。

醒来后,我却大吃一惊。妻子竟然没去上班,餐桌上还摆着她一早准备的早餐。不是头天买好的面包,也不是速冻馄饨。一盘淡黄色的鸡蛋花,上面可以看见均匀的撒着薄薄一层椒盐。刚刚煎熟闪着油滋滋亮光的培根,自然地微微卷起。一杯我每天早上都特别想喝到的冰牛奶,以及几片烤得恰到好处颜色微焦的面包片。

妻子极为享受的欣赏着我惊讶的表情,向我笑着却默不作声。我挠着头,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脑子里还惦记着刚才的梦。或者说那个梦使得今天注定又将是我泡在图书馆不能自拔的一整天。有许多时候,情绪的确会影响一个人研究动力。再加上吃了如此美妙的早餐,我觉得自己更是难得的力气十足。看了看外面,趁着太阳还没把全部热量都运到地面上来,决定就此赶到图书馆了。

见妻子仍没有要上班的意思,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头,或许她终于想开了,要主动给自己放个假了。我们两人都笑得像个孩子。

出门时,妻子好像还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她的眼神好像在告诉我,她正在期待着什么,又好像因为我仍旧要出门而有几分忧伤。可期待着什么呢?当时的我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努力的想预感到今天一定会有什么新发现,在那些我还没看到的文献之中。

只是什么奇迹都没发生,永远和往常一样。

傍晚,接到了妻子打来的电话,接电话时我也显得有些沮丧,而她却只说了一句:“我嫁给你这个书呆子,到底是为了什么?”然后电话就断了。看着手机愣了许久,茫然了许久,我才忽然记起这一天的特殊意义。我狠狠的拍着脑门,相当有力道,但只觉得眩晕。我恨不得立刻就变到她的面前,然而从图书馆出来的路正赶上下班高峰,堵得水泄不通。

当我冲回家时,家中已经没人。唯独不变的是硬藤的气息。我马上给妻子打了电话,但手机关机。

没有开灯,家里冷寂得令人窒息,但凝固住的氛围却与往常大有不同。客厅被妻子精心布置过。脑中浮现出她白天一边放着音乐一边等着我回来的样子。厅里摆出了我们的结婚照中她最喜欢的几幅,还有那一大束婚礼时用的白玫瑰捧花。白玫瑰不是真的玫瑰,是妻子亲手用绢布做的99朵绢花。每一朵都带有着玫瑰独有的娇嫩与傲气。

电话里的声音还在手边反复地念叨着,我浑身力气全无地瘫软到沙发上。

茶几上摆着一样扁扁的长方形的东西,用礼品包装纸包着。而背面写了一行字:我不生你的气,只是彻底的失望了,而已。

我叹了口气,拿过来拆开。里面是一个水晶相片,水晶面上倒不是真正的照片,而是一株手绘的泛着淡淡夕阳余晖的开了花的硬藤。那时硬藤还没有开花,我看着画,笑了,默默地闭上了眼。

 

时间只是这样,貌似按部就班地一天一天过去,秋天的景色也多少浮现。然而我和妻子之间所说的话,每天都多不过十句。我非常了解她的脾气,可是却无从寻找解决的办法,看来只有靠时间慢慢再把她拉回到我身边了。而今晚,恐怕仍无希望。妻子从厨房出来,拿着自己的那份外卖快餐往客厅走去,或许没有看我。

 

硬藤花依旧开着,散发着已然令人熟知的淡淡的说不清的气息。而文献方面……说实话,以我的经验而言,遇见这样的研究对象,假若是其它,早就会将它归档到“相关文献不足无法考证”一类,然后交差了事,又何苦白白用掉了大半年的时间。

早就该放弃的,我叹了口气坐到沙发上。

看来能将这株硬藤养到开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慰藉了。书房忽然传来“轰”的一声。不用看我也知道,肯定是堆在书桌上的书又塌了。以前妻子总抱怨我的书桌,说简直就是个古罗马废墟遗址,只是现在她对这些全都不理不睬了。下班回来后,要么在卧室里看电视,要么躺在床上看书。

我有时候相信,硬藤之所以真的开了花,就是在劝告我对它的羁绊应该释然些了。不需要什么气味,也不需要花繁叶茂,只是一株开了花的硬藤和这个忽然冷冰冰的家,便使我顿悟到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我最需要的。

拿起电话,我拨通了一个号码。

 

这家餐馆妻子隐隐的提过好几次。虽然她从来没主动说过要来,我却早已记在心里,只是我和她一样,在生活上总是有计划没行动。她只知道加班,我只知道硬藤。

餐馆的单间可由客人提前预定布置风格。看着明亮的大玻璃窗,我想起了我们的蜜月之旅——法国普罗旺斯的一个乡间小镇,住在一大片薰衣草田边。现在的房间里,蓝白相间的装饰下,便满是薰衣草,精心而成的插花、摆件,散落四处的紫色花瓣,还有空地上的一片花丛,用小篱笆围着。在花丛中、墙壁上,我又特意挂满了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回忆,一张照片、一个玩偶、一条丝巾,两张飞机票……

只有秋日的傍晚才会有的月白色阳光,照进房间。妻子多久没有这样坐在我对面了。

身在其中,甚至连我也有些恍惚如从前了。那时我刚刚拿下博士学位,有的是时间,没有工作却也终于脱去了所有学业上的负担。牵着她的手,我们便结婚了。什么都不想担心也不用担心,似乎接下来的路总是会像地中海边的小镇一样,满是阳光。

只可惜这家的菜式并不是我们念念不忘的法式农家口味,烤生蚝、牛排、罗宋汤,中西杂烩仅此而已。不过,妻子终于又面对我笑了。还笑着对我说着些什么。但此时,我深深的记得她给我写的那句话,她对我失望了。这样的不时在脸上浮现的笑,背后到底是什么?古树树皮里面苍茫的空洞?我知道自己做得还远远不够,我看得出。

夜色迅速笼罩了城市。站到街头,这个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们却打不到车回家。妻子再次挂上疲惫的面容,虽然当她发现我看她时,会有意地睁大眼睛向我笑笑。但那笑仍旧只有空洞,我有些心酸。

还是打不到车,妻子挽住我,微微的靠过来。我呆呆地站着,只是目不斜视的紧盯马路。

“要是我们能有辆车就好了。”妻子微微的在我耳边说。

我一下愣住,这不是我从春天就有的打算吗?我恨不得把自己摔在马路上,为什么我总是不能把事情做在妻子说出之前?

 

仍旧习惯性地往图书馆走。上午的阳光还算精神,虽然已略显无力。下了车,通往图书馆的地下通道里多了个弹吉他卖唱的年轻人。小伙子唱得不错,声音也有磁性,不过有些故作沧桑,当然这不算什么,反正我对音乐所能提出的评论仅此而已了。通道里没什么人,也没有人真的为他驻足,一阵阵歌声像是原本就嵌在这儿的空气里似的。

好个循环往复、秋日残暮的旋律。

我也同样从他身边走过,没有驻足,似乎被感染了,但也似乎没有。从地下通道里出来,图书馆竟是带着几分陌生的站在了我的面前,阳光下还算熠熠生辉。然而看见图书馆,我才忽然想起今天不是打算来这里的。

抹了把脸,甚至笑出声来,我这个糊涂蛋,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生活的家伙,就知道傻了吧唧的往图书馆走。

拨通电话,向4S店的售车小姐道了歉,便匆匆赶去。连提车的日子都能稀里糊涂地差点错过,幸亏一直瞒着妻子,不然她又该嫌弃我了。

想到刚才,又感觉这是必然。就算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去研究硬藤,它仍旧在不停地吸引着我,比如今天,还是情不自禁的,或者说是无知无觉的到了图书馆。是我多年养成的求知欲在作怪?想不清楚。

 

终于把车开回家了,似乎一下子了结了我多年的夙愿一样,做下决定之后,什么都松了口气。

妻子不在家,迎接我的仍只是硬藤花那特有的气息。估计她还在加班。我抛了下手中的车钥匙,攥着,不知不觉笑出了声。给妻子发了条短信,下楼开车便往她单位开去。脑中不停地浮现着她见到我之后的表情。

天渐渐黑了下来。妻子还是没给我回信息。我想还是给她打个电话比较好。自己驾车技术几斤几两自然清楚的很,虽然在四环上,还是贴到了边上的紧急隔离带,才敢拨通电话。看着旁边车到的汽车一辆接一辆的飞驰而过,挺庆幸自己这个决定。

“怎么不回我短信?”

“哦,手机不在手边,没看到呢。怎么了?”

“呵呵,一会儿我就到你单位了,去接你,想给你个惊喜。”

“去!好了好了,我忙着呢,要来你就来吧,我先挂了。”

我挂了电话,笑了笑。不知道妻子看见这车后能有多大反应。跳得老高,然后冲到我怀里?是不是还要哭鼻子?回到家里要好好的讲给她听,这都是那株硬藤所赐呢。

突然,车尾被什么一下撞到。相当大的冲力,我的头也撞到了方向盘上。我许久没能反应过来。只听到窗外有人骂着什么“大黑天的怎么不开车灯就停在快速路边上”。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的新车被撞了。

我冲了下去,后保险杠全被撞开。我愣愣的不能相信。不一会儿交警来了,设好隔离路障,把我叫到一边训了几句。到底谁是全责我已然不在乎了,刚刚提回来的新车,几年的积蓄,忍耐了许久瞒着妻子的惊喜,在我面前面目全非了。

妻子过不多久也匆匆赶到。她哭笑不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只是不久她便恢复了那具疲惫不堪的样子。看着她迷迷糊糊的表情,我心里酸楚到了极点。

“我去把那个轮胎的钢圈捡回来,别影响了正常交通。”她回头勉强地做着幸福的笑容。

“小心!安全线!车——!”我突然尖叫起来。

一声闷响,随后是撕破长空的急刹声。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隔离区。一把抱住躺在地上的妻子,可是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的嗓子彻底地哑掉。怎么可能是这样!身上满是鲜血。

 

这些天,我无知无觉如行尸走肉一样。每日回家全像是被召唤回来的似的。可是这还是我的家吗?桌上的书开着,沙发上还散乱着衣服,甚至连床上的被子还都乱糟糟卷在一起。拿起手机,我总以为会响起。不一会,屋门会被打开,然后听见些抱怨声。只是,这屋里突然间空得令人心寒。

硬藤花瓣只有三片。我跪在花盆前,看着它开始一片一片地凋零。怎么就连你也要当着我的面离我而去?三季太短暂了,你才长了这么一点点,不惋惜吗?我早就该放你走的。再给它添了点水,可是仍旧于事无补。唯有那束白玫瑰仍旧绽放,毫不伤感。它们才是永不凋零的花,只是上面终将是一层尘土。

弥漫的硬藤花的气息也跟随着我的心改变了。秋季的天空越来越高远,我却看见它在颤抖。

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人走得太突然了,太突然了……越想记起妻子的笑容,在眼前浮现的越是她疲惫的样子。她是厌倦了我所以才走的?

最后一片花瓣也飘落了。落入湿粘的土上,化了。再见了,硬藤。我的手上还满是妻子的味道。

看着已经又光秃秃的硬藤,我头晕得厉害。往窗外楼下看了看,或许自己也该好好的躺下休息了。

突然,“那是什么东西?长得怪里怪气的。”

这声音把我一下击醒。我猛地回头向客厅看去。真的是妻子站在那,正不耐烦的看着我。

我一跃冲了过去,把妻子紧紧的抱到怀里。有温度有感觉。

“干嘛呀,赶紧吃饭吧,我下午还要出去办事呢。”

我愣住了。看着妻子到厨房里端菜。

不对,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是幻象。我忽然理智过来。在脑中不停的搜索着各种自己不敢相信的可能性。

不由的回头看了看阳台的那株硬藤,光秃秃的立在花盆里。

它的花全部落光了。却没有迅速死掉,也没有消失。窗外阴沉沉的,天压得很低,像是就要下雪。

是它?

什么东西在我的脑中不停的划过。就像天上的一群小飞虫,看得见却怎么也抓不到。是什么?我觉得有什么秘密,一直都在拼命的要解开的什么秘密。

它……只停留在三季之间……不,是循环。

我终于明白了,不用再去考证,这硬藤就是回旋草。想起许多关于回旋草的文献细节。那些都不是古人臆造。回旋草的秘密我也解开了。而且正是它,一直以来牵引着我走入了这样一个结局,或者说是重新的开始,就在我彻底放弃它的今天。我看看窗外,看看活生生站在那里的妻子。想起了妻子在那天夜晚,满身是血躺在我怀里时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只是在最后一刻生怕失去地紧紧地盯着我的脸,而后瞬间无光了。

那么,我真的被它带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三季循环?它是永远活在这三季循环之中的植物?花谢则归……

这就是宿命,我却甘愿堕入,无论这是对我的奖赏还是无休止的煎熬。

妻子站在餐桌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在接下来的这个夏天,或者还有再接下来的夏天,以及接下来一次又一次的夏天,还要再忙于什么?送妻子一次又一次的平安的度过秋天,然后离开我,好好的活下去,已足够了。

我走到妻子身边,想再次紧紧抱住她,怕她会在这一时刻便从我身边溜走。我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也想要她这样紧紧地盯着我,然而我忍住了只是笑了笑说:“大周末的又要加班?你看你的脸色,别太累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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